摘 要: 從賦學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 明末清初是中國古典賦學的轉型期。 “通” 中有 “變” 是明末清初賦學的主題。 “通” 表現(xiàn)為對漢賦經(jīng)典化態(tài)勢的延續(xù), 對漢魏六朝賦學理論話語的闡發(fā); “變” 體現(xiàn)在賦注的衰減、 賦評的勃興。漢賦是中國賦學的開端與高潮, 對漢賦作品的匯編是漢賦經(jīng)典化進程的重要內容, 而對六朝賦學批評話語的闡釋構成了明末清初賦論的主體框架。漢唐尚注疏, 宋明重議論, 明末清初賦注的衰減是學術大勢演進的結果, 萬歷以降興起的 《文選》 評點豐富了賦學話語的理論維度, 而從注到評的轉捩反映出賦學發(fā)展方向的轉變。
關鍵詞: 明末清初; 賦學; 通變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4-0142-08
收稿日期: 2024-05-08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 (19ZDA249) : 歷代賦論整理研究。
作者簡介: 倪曉明 (1990-), 男, 山東臨朐人, 大連大學文學院講師, 文學博士。
明末清初辭賦理論是中國賦論史、 賦學史的有機組成部分, 大致以17世紀為時間背景, 涉及到明亡清興百余年的時間段, 是近古賦論、 賦學的典型反映。本文圍繞明末清初賦學的漢賦接受、 話語生成、 賦注衰減、 賦評勃興等問題展開, 并試圖對明末清初賦學在中國賦學史上的價值與地位略為估定。
一、 延續(xù)漢賦經(jīng)典化態(tài)勢
漢賦是中國賦學的開端與高潮。一部賦學發(fā)展史, 很大程度上就是漢賦發(fā)展與接受的歷史。所謂 “辨章學術, 考鏡源流”, 重在強調學術問題之于學術史的關聯(lián)性與系統(tǒng)性。與前代相似, 明末清初的賦學, 仍舊是以漢賦為準繩。無論創(chuàng)作層面的模擬, 主題方面的延續(xù), 理論層面的繼承, 始終圍繞 “漢賦” 展開, 而漢賦經(jīng)典化的確立方式雖眾多, 基礎文本文獻的整理匯編, 卻堪稱廣廈之基。
明末清初以來誕生的大量漢賦選本, 對于延續(xù)漢賦經(jīng)典化態(tài)勢具有重要意義。例如周履靖 《賦海補遺》, 李鴻 《賦苑》, 施重光 《賦珍》, 俞王言 《辭賦標義》, 袁宏道編, 王三余補 《精鐫古今麗賦》, 陳山毓 《賦略》, 清初趙維烈 《歷代賦鈔》, 王修玉 《歷朝賦楷》, 陸葇 《歷朝賦格》, 陳元龍 《歷代賦匯》 等專門性賦學總集均對漢賦有較多著錄。
周履靖 《賦海補遺》 共收錄明前辭賦269篇, 從部類設置情況來看, 全書共分天文部, 時令部, 節(jié)序部, 地理部, 宮室部, 人品部, 身體部, 人事部, 文史部, 珍寶部, 冠裳部, 器皿部, 技藝部, 音樂部, 樹木部, 花卉部, 果實部, 芝草部, 飲饌部, 飛禽部, 走獸部, 鱗介部, 昆蟲部共23部。這種類目設置體例顯然受到了類書的影響, 凸顯出周氏追求 “大” “全” 的宗旨, 從其輯錄漢賦篇目來看:
天文: 公孫乘 《月賦》 、 趙壹 《迅風賦》
地理: 張衡 《歸田賦》
宮室: 崔骃 《大將軍臨洛觀賦》 、 王粲 《登樓賦》 、 枚乘 《梁王兔園賦》
人品: 蔡邕 《譏青衣賦》
人事: 司馬相如 (應為司馬遷) 《悲士不遇賦》 、 蘇順 《嘆懷賦》 、 曹大家 《東征賦》 、 崔骃 《大將軍西征賦》 、 蔡邕 《檢逸賦》 、 蔡邕 《協(xié)初賦》
珍寶: 徐幹 《硨磲碗賦》
器皿: 劉安 《屏風賦》 、 鄒陽 《幾賦》 、 杜篤 《書賦》 、 班固 《竹扇賦》 、 劉歆 《燈賦》 、 曹大家 《針縷賦》
音樂: 蔡邕 《彈琴賦》
樹木: 蔡邕 《故栗賦》 、 繁欽 《桑賦》
果實: 王逸 《荔枝賦》
飛禽: 路喬如 《鶴賦》 、 王粲 《白鶴賦》 、 趙壹 《窮鳥賦》 、 王粲 《鹖賦》 、 曹大家 《大雀賦》 、 孔臧 《鸮賦》
走獸: 公孫詭 《文鹿賦》
昆蟲: 曹大家 《蟬賦》 、 孔臧 《蓼蟲賦》
從篇目去取來講, 《賦海補遺》 遵循 “略耳目之所逮, 搜僻隱之奇文” 的原則, 在選賦時 “避熟就生”, 確定了搜羅遺佚的選賦標準, 以凸顯其 “補遺” 之大旨, 像王延壽的 《魯靈光殿賦》, 謝惠連的 《雪賦》, 謝朓的 《月賦》, 木華的 《海賦》, 郭璞的 《江賦》, 孫綽的 《游天臺山賦》, 王延壽的 《魯靈光殿賦》, 張衡的 《思玄賦》 等 《文選》 收錄的名篇一概不收。至于其原因, 《賦海補遺序》 云: “言玄象, 不必 《梁園》、 《雪》、 《月》 之奇; 詠坤輿, 非藉 《江》 、 《?!?、 《天臺》 之筆。至于侈宮室之壯麗, 則追蹤 《魯?shù)睢?、 《銅臺》 ; 指人事之繁多, 則媲跡 《思玄》 、 《感士》?!薄緦O福軒、 韓泉欣: 《歷代賦論匯編》,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 第548頁?!抗?《賦海補遺》 不收 《文選》 已收作品, 僅收遺佚在外的佳作。另一方面, 諸如京都、 郊祀、 田獵、 紀行、 游覽、 江海等 《文選》 確立的類目, 《賦海補遺》 一律不設, 而是參照類書增加了諸如草、 木、 鳥、 獸, 飲食、 器用等題材的篇幅, 均凸顯其 “賦海補遺” 的性質。
實際上, 自漢賦作品誕生以來, 相關的輯錄整理工作便已經(jīng)開展。西漢末年劉向、 劉歆父子受詔校書, 便對包括辭賦在內的大量文獻進行校理工作。 《漢書·藝文志》 載, 劉向在校書時 “每一書已, 向輒條其篇目, 撮其指意, 錄而奏之”【[漢] 班固: 《漢書》, 北京: 中華書局, 1962年, 第6冊, 第1701頁。】, 又將戰(zhàn)國秦漢的詩賦作品劃分為屈原賦之屬、 陸賈賦之屬、 孫卿賦之屬、 雜賦和歌詩五種類型。六朝時期漢賦整理實現(xiàn)了從作品匯編向別集、 總集纂錄的文化轉向。 《隋書·經(jīng)籍志》 收錄司馬相如、 揚雄、 班固、 張衡等 “漢賦四大家” 在內的漢代作家別集47種, 然魏晉南北朝的賦總集, 如謝靈運、 劉義宗、 劉彧等人輯同名 《賦集》, 蕭衍輯 《歷代賦》, 傅玄輯 《七林》, 謝靈運輯 《七集》, 佚名輯 《皇德瑞應賦頌》 等盡皆亡佚, 現(xiàn)存完整的總集仍推 《文選》。然不管文獻價值, 還是創(chuàng)作范式, 漢賦作品的匯編均使得漢賦在后世得以持續(xù)經(jīng)典化、 范式化。畢竟, 若無總集收錄, “經(jīng)典化” 之路便隨之中斷, 而明末清初辭賦總集對漢賦作品的大量著錄, 實則是對既有態(tài)勢的延續(xù)。
專門性賦集之外, 明末還誕生了張燮 《七十二家集》, 張溥 《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等文學總集。張溥之書收錄漢代20位作家的別集, 對漢賦作品保存較為完備, 與 《七十二家集》 一道標識了六朝文學在明末纂集的興盛。尤足稱道的是, 二書為每集所撰題辭及小序, 辭約義豐, 視野宏通, 如張溥為司馬相如集所撰序文云: “ 《子虛》 《上林》 非徒極博, 實發(fā)于天材, 揚子云銳精揣煉, 僅能合轍, 猶 《漢書》 于 《史記》 也。 《美人賦》 風詩之尤, 上掩宋玉, 蓋長卿風流放誕, 深于論色, 即其所自敘傳。琴心善感, 好女夜亡, 史遷形狀, 安能及此?他人之賦, 賦才也, 長卿, 賦心也, 得之于內, 不可以傳, 彼曾與盛長通言之, 歌合組, 賦列錦, 均未喻耳。”【殷孟倫: 《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0年, 第4頁?!款愃圃u價具有較高賦論價值, 從理論層面強化了漢賦的經(jīng)典化進程。
賦集編纂首先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它將漢代賦家的重要賦學文獻留存后世。此外, 賦集除保存漢賦文獻、 提供創(chuàng)作范式的功能之外, 還具備去蕪存菁、 刪汰繁滓的甄別功能, 《隋志·總集類序》 所謂 “采擿孔翠, 芟剪繁蕪”【[唐] 魏徵等: 《隋書》, 北京: 中華書局, 1973年, 第4冊, 第1089頁?!浚?這是強調總集選錄篇章時嚴分去取, 因之具有重要的指導性與示范性。歸根結底, 后世賦學的發(fā)展離不開對漢賦的繼承, 漢賦經(jīng)典化是中國賦學史上一以貫之的主題。在某種程度上, 后世賦學的發(fā)展, 首先立足于對漢賦的模擬, 嗣后在時代思潮、 意識形態(tài)、 文化轉向、 歷史態(tài)勢多重因素的交融下, 實現(xiàn)了自身獨特的文化轉型。賦集的編纂, 使得后世賦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以覓得極佳創(chuàng)作范本, 既能從賦體體勢層面加以仿效摹寫, 又能從賦家之心層面獲得熏陶激勵。擬之以為式, 循之以漸進, 這種范式意義值得重視。
二、 繼承先唐賦學批評話語
自漢至清, 不僅有卷帙浩繁的辭賦作品問世, 更生成了數(shù)量可觀的賦學批評話語, 它們構成了中國賦論史的主體。然而, 賦學概念、 范疇、 樣式固然豐富, 但六朝以后賦學話語的創(chuàng)新性卻逐漸遞減, 呈現(xiàn)出賦學話語更新的乏力, 以至于唐以后的賦論史更多是對漢魏六朝賦論話語的延續(xù)與闡釋。
明末清初的賦學批評, 延續(xù)了唐以來的 “闡釋性模式”, 對漢魏六朝時期誕生的 “不歌而誦”, “賦者, 古詩之流”, “勸百諷一”, “童子雕蟲篆刻, 壯夫不為”, “賦跡、 賦心”, “詩賦欲麗”, “賦體物而瀏亮”, “鋪采摛文, 體物寫志”, “稽之地圖, 驗之方志” 等賦學話語進行多方位、 廣角度的解讀。以 “賦者, 古詩之流” 為例。作為賦論史上的經(jīng)典話語, “賦者, 古詩之流” 在后世不斷流衍、 接受, 逐漸成為中國古典賦學領域的一種 “共識”。摯虞 《文章流別論》 、 白居易 《賦賦》 、 祝堯 《古賦辨體》 、 陳繹曾 《文筌·賦譜》 、 吳訥 《文章辨體》 等, 均援引了 “賦者, 古詩之流” 的觀念。明末清初, 陳際泰 《劉西佩放生賦序》 、 馮班 《鈍吟雜錄·讀古淺說》 、 錢澄之 《停云軒賦序》 、 趙維烈 《歷代賦鈔序》 、 王修玉 《歷朝賦楷序》 、 毛奇齡 《丁茜園賦集序》 《田子相詩賦合集序》 、 葉方藹 《御試南苑賦有序》 等均對 “賦者, 古詩之流” 有所闡發(fā)。葉方藹 《御試南苑賦有序》 云: “昔人有言: 賦者, 古詩之流。所以稱頌君德, 宣揚國體, 托諷諭, 抒忠愛, 匪徒以靡麗之詞競工拙而已。我皇上纘承鴻緒, 侯尉一家, 車書萬里, 比隆唐虞, 超軼殷夏, 夐哉尚矣!”【馬積高: 《歷代辭賦總匯》 第10冊, 長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 2014年, 第8861頁。】葉氏旗幟鮮明地將 “賦者, 古詩之流” 與 “稱頌君德, 宣揚國體” 相交融, 是康熙朝賦體頌德的鮮明例證。在古典政治體系模式下, 通過 “賦源于詩” 的邏輯限定, 使賦具備了與詩相近的實用功能, 長期充當官吏選拔標準中的重要科目。這與古典政治體制中文士群體的社會地位相匹配, 與帝王對文士、 文章的政治期待相協(xié)調, 是龐大體系運作機制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論者在班固基礎上對此予以闡釋, 盡管區(qū)分為體制、 源流、 功用幾個范疇, 但總體未出經(jīng)學話語的框架。
然從文體學角度而言, “賦者, 古詩之流” 說并不符合文體發(fā)展的實際情形, 賦與詩在文體規(guī)模, 文體形態(tài), 文體屬性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 而 “古詩之流” 說在本質上是經(jīng)學語境的產(chǎn)物, 其旨在強調 “詩—賦” 學術譜系的合法性, 卻忽略了 “詩—賦” 文體譜系的合理性?!疽茁剷裕?《賦論建構與賦體自立》, 《光明日報》 2023年6月26日第13版?!苛硪环矫?, 論者又通過 “賦源于詩” 的文體溯源, 將詩的 “情性” 內核賦予辭賦, 從而順理成章地以 “主情說” 論賦。然就辭賦文本來看, “主于情性” 的觀念也與賦體文本相違背, 尤其是鋪陳名物為主的散體大賦。如 《上林賦》 鋪寫果木云: “盧橘夏孰, 黃甘橙楱, 枇杷橪柿, 楟柰厚樸, 梬棗楊梅, 櫻桃蒲陶, 隱夫郁棣, 榙遝荔枝, 羅乎后宮, 列乎北園。”【[漢] 司馬遷: 《史記》, 北京: 中華書局, 2014年, 第9冊, 第3028頁?!窟@段鋪陳以聯(lián)邊字為主, “總眾類而不厭其繁, 會群采而不流于靡”【孫福軒、 韓泉欣: 《歷代賦論匯編》, 第511頁。】, 但聯(lián)邊字與名物的交錯使得賦家性情淹沒不顯, 并未反映出 “主于情性” 的文體特征, 這與詩歌的搖蕩性情, 動人心魄的文體風格南轅北轍。
漢晉之后的騁辭大賦延續(xù)并發(fā)展了鋪陳模式, 使得賦與類書, 賦與方志的關系漸趨密切, 由此產(chǎn)生了 《事類賦》 這種介乎類書與辭賦之間的文本類型, 以至于袁枚 《隨園詩話》 云: “古無類書, 無志書, 又無字匯, 故 《三都》 《兩京》 賦, 言木則若干, 言鳥則若干, 必待搜輯群書, 廣采風土, 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艷, 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 直是家置一本, 當類書、 郡志讀耳?!薄荆矍澹?袁枚: 《隨園詩話》,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1年, 第5頁。】袁氏將大賦與類書、 志書、 字匯相提并論, 后三種文獻類型何嘗與情性有關?但是, 賦 “主情性” 的觀念卻在中國賦學領域一直綿延不絕, 直至晚近章太炎明確提出 “賦離于性情” 的論斷, 才使得這一 “共識” 漸被質疑?!灸邥悦鳎?《論章太炎賦學思想的 “求是” 精神》, 《社會科學動態(tài)》 2023年第5期?!?/p>
與 “賦者, 古詩之流” 相似, 其他漢魏六朝的賦學批評話語在后世被反復闡釋、 解讀, 是中國賦學史上的重要文論遺產(chǎn), 而實用理性、 政教觀念的強制介入是一個重要原因。 《漢書·藝文志》 標舉賦的交接鄰國之功用, 《兩都賦序》 云 “潤色鴻業(yè)”, 《文心雕龍》 論 “體國經(jīng)野”, 均致力于表彰辭賦在褒贊圣朝層面的功用。清初孫濩孫 《華國編賦選序》 云: “文章皆可華國, 而賦為尤最。蓋賦主乎頌, 頌者, 游揚德業(yè), 褒贊成功, 可以諧金石, 被管弦, 特變其依永和聲之律而為摛文鋪藻之詞。……梁 《昭明文選》 首賦、 次騷、 次詩, 而后及于贊、 頌、 箴、 銘、 詔、 告、 教、 令之屬, 豈非以賦所以鼓吹休明、 潤色鴻業(yè)而為學士大夫, 華國之文所必先者歟?顧其質文遞變, 源派各殊, 自荀、 宋托體諷諭, 而漢代武、 宣之世, 公卿大夫以及言語侍從諸臣競作賦以為獻納, 寓昌言正論于纏綿悱惻之中, 運灝氣真神于藻繪雕鏤之內, 陸離光怪, 渾古淵穆, 班固所謂‘大漢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者’是矣?!薄荆矍澹?孫濩孫: 《華國編賦選》, 蹤凡、 郭英德主編:《歷代賦學文獻輯刊》 第29冊, 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2017年, 第3頁?!繉O濩孫認為各體文章皆能起到 “華國” 的功效, 賦更為諸體中最具 “華國” 功能之文體形態(tài), 其列舉論述 《文選》 文體排序、 魏晉賦頌為例予以論證。功用之外, 唐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理論領域掀起的一次次的 “復古” 風潮, 尤其是明代的 “文必秦漢, 詩必盛唐” 論調將漢魏六朝辭賦持續(xù)經(jīng)典化的同時, 也強化了漢魏六朝賦論的典范性質, 而對漢魏六朝賦學批評話語的闡釋, 反映出明末清初賦學的傳承性。
總體來看, 盡管文化語境與歷史語境的轉換為賦學闡釋賦予新的內涵, 但明末清初的賦論總體未能超越漢魏六朝時期的賦論框架, 且更多學者是 “照著講”, 少數(shù)學者是 “接著講”?!耙徊抗朋w賦史, 既是以漢魏六朝 (包含騷體賦) 為開端的, 也是以此為收束的。對漢魏六朝辭賦作家、 作品以及命題的拒斥迎合構成古體賦學的全部內容”?!緦O福軒: 《中國古體賦學史論》, 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3年, 第12頁?!亢笫蕾x學的發(fā)展, 既是對漢魏六朝辭賦文本的模擬與新變, 也是對漢魏六朝辭賦理論的會通與闡發(fā)。
三、 賦注衰減
明末清初賦學領域的一大變化在于賦注的縮減。據(jù)蹤凡 《中國賦學文獻考》 統(tǒng)計, 漢代未有專門性賦學總集, 但有十五種賦注著作。班昭為班固 《幽通賦》 所撰注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賦注類作品。此外, 延篤、 服虔、 應劭在內的十五位漢代學者曾為 《史記》 《漢書》 作注, 由于 《史記》 《漢書》 中保存了大量的漢賦作品, 故賦注隨書注得以流傳。魏晉南北朝注書風氣依舊興盛, 共產(chǎn)生了包括薛綜、 晁矯、 傅巽 《二京賦注》, 司馬彪、 郭璞 《子虛上林賦注》, 張載 《魯靈光殿賦注》, 綦毋邃、 劉逵、 衛(wèi)權 《三都賦注》 在內的36部賦注。唐代由于 《文選》 學的發(fā)達, 以六臣注為代表, 延續(xù)了漢魏六朝 “注多于集” 的發(fā)展態(tài)勢。宋元以降, 總集編纂日興, 賦注遞減, 明末清初延續(xù)了這一趨勢。
需要說明的是, “賦注衰減” 是就總體趨勢, 尤其是就賦注與賦集的相對數(shù)量而言。與漢魏六朝時期 “注多集寡” 相比, 明末清初顯然呈現(xiàn)出 “集多注寡” 的局面。根據(jù) 《中國賦學文獻考》 統(tǒng)計, 明代現(xiàn)存單篇賦注6部, 賦總集19部; 清代賦注14部, 賦總集122部。具體而言, 明末僅有劉浴德注 《脈賦訓解》, 謝昌撰 《雪心賦解注》, 清初則孟浩注 《雪心賦正解》, 江之淮注 《雪心賦正解》, 馮李驊注 《揚雄蜀都賦讀》, 徐樹榖、 徐炯集注 《庾開府哀江南賦注》, 共6部單篇賦注。與賦集編纂之繁夥相比, 賦注之明顯寡少, 體現(xiàn)出此時期 “集多于注” “集盛注衰” 的特點。
明清以來, 隨著辭賦作品的與日俱增, 科舉試賦的興盛, 賦總集編纂蔚然成風不難理解。問題在于, 為何賦注會驟減?這固然與明清時期賦總集兼賦注的情形有關, “單獨成書的賦注文獻數(shù)量不超過10種, 但賦總集、 賦別集中亦有豐富的賦注材料”【蹤凡、 郭英德: 《歷代賦學文獻的變遷、 類型與研究》, 《求索》 2017年第3期?!?。然就明末清初賦學而言, 大多數(shù)賦總集或有評無注, 或評、 注俱無。俞王言 《辭賦標義》 是為數(shù)不多的既有批評, 又有注釋的總集??傮w來看, 此時期與漢唐相比, 賦注呈現(xiàn)出銳減的情形。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
第一, 學風轉向。漢唐重注疏, 宋明好議論, 是中國學術態(tài)勢的一大轉移。 《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總敘》 云漢代學術 “篇章字句, 亦恪守所聞, 其學篤實謹嚴, 及其弊也拘”, 又論宋明學術云: “洛、 閩繼起, 道學大昌。擺落漢、 唐, 獨研義理, 凡經(jīng)師舊說, 具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務別是非, 及其弊也悍?!鞒痔^, 勢有所偏。才辨聰明, 激而橫決。自明正德、 嘉靖以后, 其學各抒心得, 及其弊也肆??照勔軘?, 考證必疏?!薄荆矍澹?永瑢等撰: 《四庫全書總目》, 北京: 中華書局, 1965年, 上冊, 第1頁?!繚h唐重傳注義疏, 誕生了毛亨的 《毛詩傳》, 孔安國 《尚書傳》, 鄭玄的 《周禮注》 《儀禮注》 《禮記注》 以及孔穎達 《五經(jīng)正義》, 張守節(jié) 《史記正義》, 顏師古 《漢書注》, 陸德明 《經(jīng)典釋文》, 李善 《文選注》 等經(jīng)典注疏之作。宋明理學、 心學大興, 經(jīng)典注疏鳳毛麟角, 傳世者僅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 洪興祖 《楚辭補注》 數(shù)冊而已, 反倒是匯編目錄、 類書、 叢書、 大全類書籍之風甚盛。宋代的 《崇文總目》 《中興館閣書目》 《郡齋讀書志》 《遂初堂書目》 《直齋書錄解題》 等目錄書, 宋代之 《太平御覽》 《冊府元龜》 《文苑英華》 《太平廣記》 四大類書, 明代的 《永樂大典》 《漢魏叢書》 等叢書, 《五經(jīng)大全》 《四書大全》 《性理大全》 等 “大全” 類書籍均反映出學術興趣的轉移。
在這種學術背景之下, 明末清初的賦學家更多從事于辭賦創(chuàng)作、 辭賦評點、 賦集編纂、 賦論書寫等偏重于辭章、 義理范疇的工作, 相對輕視了賦學注疏與考據(jù), 故明末清初賦學發(fā)展呈現(xiàn)出 “重評輕注” “集盛注衰” 的總體態(tài)勢。一言以蔽之, 明末清初賦注的衰減, 實際是整體學風轉向的結果。
第二, 舊注甚佳。經(jīng)學是古典學術的中心。圍繞經(jīng)典文本的傳、 注、 解、 疏等訓詁工作, 始終是中國古代學術發(fā)展史上的重頭戲, 甚至有 “經(jīng)學即小學” 的觀念。在經(jīng)本位的文化語境中, 經(jīng)學的注釋模式亦延伸到史、 子、 集三部之中。賦學注疏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也不例外。作為現(xiàn)存第一部完整賦注, 班昭為 《幽通賦》 所做之注便受到漢代注經(jīng)風氣的影響。舉例而言, 《幽通賦》 云: “系高頊之玄胄兮, 氏中葉之炳靈?!?班昭注云: “系, 連; 胄, 緒也。高, 高陽氏也。頊, 帝顓頊也。言己與楚同祖, 俱帝顓頊之子孫也。水北方黑行, 故稱玄也?!薄劲埽哿海?蕭統(tǒng): 《六臣注文選》, 北京: 中華書局, 2012年, 第269頁, 第269頁?!繐?jù)此, 班昭注文較為簡潔明了, 語言凝練。再如 《幽通賦》 云: “巨滔天而泯夏兮, 考遘愍以行謠。” 班昭注云: “滔, 漫也。泯, 滅也。夏, 諸夏也??迹?父也。言父遭亂, 猶行歌謠, 意欲救亂也。 《詩》 云: ‘我歌且謠?!雹苓@段引文顯示出班昭注文體例為: 先注字句、 后疏通文意, 末引證典籍。班昭 《幽通賦注》 “注釋體例十分科學, 內容亦詳盡明晰, 顯然受到漢代經(jīng)書注釋的影響, 但又無煩瑣之弊, 以明白曉暢為宗旨”⑤【⑤蹤凡: 《中國賦學文獻考》, 濟南: 齊魯書社, 2021年, 第127頁?!浚?其優(yōu)點極為鮮明。
班昭以外, 漢代尚有延篤、 胡廣、 服虔、 應劭、 伏儼、 劉德、 鄭氏、 李斐、 李奇、 鄧展、 文穎等人為賦作注, 并依托 《史記》 《漢書》 《后漢書》 的注解得以留存, 而且 “ 《史記》 三家注, 《漢書》 蕭該音義、 顏師古注, 《文選》 李善注共征引東漢賦注584條”⑥【⑥蹤凡: 《東漢賦注考》, 《文學遺產(chǎn)》 2015年第2期?!?, 足以說明東漢賦注的價值。另一方面, 伴隨 《史記》 三家注, 《漢書》 顏師古注, 《文選》 李善注的日益經(jīng)典化, 東漢賦注因之成為后世取法的典范。反觀現(xiàn)存明代賦注如陳與郊 《文選章句》, 張鳳翼 《文選纂注》, 閔齊華 《文選瀹注》, 大都是對 《文選》 李善注、 五臣注所做的刪減工作, 并未有太多個人創(chuàng)見。即便陳氏 《文選章句》 有個人化改動, 但也招致 《四庫全書總目》 “點竄古人, 增附己說, 不出明人積習, 不如存其原本之愈也”【[清] 永瑢等撰: 《四庫全書總目》, 下冊, 第1734頁。】的批評。總的來說, 明人對 《文選》 的刪注在價值上遠不及李善舊注。
中國學術源遠流長, 歷代均誕生了大量的文獻, 然典范文獻卻變動不大, 注疏之學亦如是。以經(jīng)學為例, 世有 “禮是鄭學” 之說, 鄭玄的 “三禮注” 自誕生之日起便為人稱道, 唐孔穎達編纂 《五經(jīng)正義》 用鄭玄注, 清阮元樣刻《十三經(jīng)注疏》 因仍不改, 足見經(jīng)典注疏的延續(xù)性與穩(wěn)固性。賦注與之相類。明代學者雖有幾部賦注作品, 但主要是對唐宋辭賦作注, 如南逢吉對宋王十朋 《會稽三賦》 所作之注, 劉浴德對宋劉元賓 《脈賦訓解》 所撰之注, 謝昌為唐代卜應天 《雪心賦》 所做的注, 而對漢魏六朝之賦未曾涉及, 嗣后清代中晚期的賦注與之相類。這說明, 元明以降的賦注家對漢唐注疏較為尊崇, 其將東漢賦注、 六朝賦注、 《史記》 三家注、 《漢書》 顏師古注、 《文選》 李善注、 五臣注視為典范, 前人舊疏既已上佳, 后世自無續(xù)貂之意。
四、 賦評勃興
中國文學的評點之學有著悠久的發(fā)展歷史。 “ 《易》 之有系辭、 說卦, 《詩》 之有 《毛傳》 《鄭箋》, 乃至司馬遷的‘太史公曰’, 《楚辭章句》 每篇前的小序等等, 均可視為其濫觴”?!军S霖: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評點 (上) 》, 《古典文學知識》 2016年第5期?!克未鷧巫嬷t 《古文關鍵》, 樓昉 《崇古文訣》, 真德秀 《文章正宗》, 謝枋得 《文章軌范》 等散文評點的誕生, 標志著中國評點文學的真正開端, 元方回 《瀛奎律髓》 是標志性評點著作, 終至明代迎來巔峰, 誕生了李贄、 湯顯祖、 馮夢龍、 孫鑛、 金圣嘆等一眾文學評點大家。孫琴安指出, 明代中后期是評點之學全面繁榮和空前發(fā)展的重要時期, 呈現(xiàn)出 “評點隊伍的空前壯大” “匯評和集評本的層見迭出” “評點合刻本的紛紛問世” “小說評點的空前崛起”【孫琴安: 《中國評點文學史》, 上海: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1999年, 第107-115頁?!克拇筇攸c。
與詩詞、 散文、 小說評點的興盛一道, 明末清初的賦學評點亦迎來高峰。賦學評點主要集中于 《文選》 的評點。作為中國文學總集典范的 《文選》 在明末清初迎來評點熱潮, 趙俊玲強調: “明萬歷年間, 這是 《文選》 評點的萌興與發(fā)展階段; 明末清初, 《文選》 評點進入發(fā)展的高潮期; 清中后葉, 這是 《文選》 評點的持續(xù)發(fā)展與總結期。”【趙俊玲: 《文選匯評·前言》,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17年, 第1頁?!棵髂┣宄醯?《文選》 評點, 共誕生了十二家 《文選》 評本。郭正域 《選賦》, 凌森美 《選賦》, 閔于忱 《文選后集》, 孫鑛 《孫月峰先生評文選》, 鄒思明 《文選尤》, 錢陸燦 《文選》 評本, 洪若皋 《梁昭明文選越裁》, 孫洙 《山曉閣重訂昭明文選》, 俞玚 《昭明文選》 評本, 方廷珪 《昭明文選集成》, 何焯 《文選》 評本。辭賦評點與辭賦文本密不可分, 既是幫助讀者理解文本的向導, 其本身也具有極強的可讀性與文學價值。如司馬相如 《上林賦》 寫水勢云: “觸穹石, 激堆埼, 沸乎暴怒, 洶涌滂湃, 滭弗滵汩, 湢測泌瀄, 橫流逆折, 轉騰潎洌, 澎濞沆瀣, 穹隆云撓, 蜿灗膠戾, 逾波趨浥, 蒞蒞下瀨, 批壧沖壅, 奔揚滯沛, 臨坻注壑, 瀺灂霣墜, 湛湛隱隱, 砰磅訇礚, 潏潏淈淈, 湁潗鼎沸, 馳波跳沫, 汩急漂疾, 悠遠長懷。寂寥無聲, 肆乎永歸”。【[漢] 司馬遷撰: 《史記》, 第9冊, 第3017頁?!窟@段文字以聯(lián)邊字出之, 典型反映出漢賦的 “體物連類” 特征, 若無小學根基, 極難成文。 (孫本眉) 云: “先波浥, 次巖擁, 次坻壑, 又次波沫, 挨序寫來, 然后歸于無聲, 即盈科后進放海之意, 而‘踰’、 ‘趨’、 ‘批’、 ‘沖’、 ‘臨’、 ‘注’、 ‘馳’、 ‘跳’等字面下得特精峭, 真是畫水妙手, 可味可玩?!薄沮w俊玲: 《文選匯評》, 第186頁。】(集成夾) 云: “以上合寫眾水, 物之奇怪變幻莫甚于水, 故此段就八川分流, 或從隘口上見, 或從下瀨上見, 字字各有意義, 或就形取意, 或就聲取意, 或亦字義取意, 與枚乘‘廣陵觀濤’一段, 可謂異曲同工, 而鼻祖則自 《高唐》, 后木玄虛、 郭景純 《江賦》 、 《海賦》 多脫胎于此?!薄沮w俊玲: 《文選匯評》, 第187頁?!棵髂┣宄踬x評的勃興是萬歷以降文學評點興盛的賦學呈現(xiàn), 賦集所含評點對于揭橥漢賦的創(chuàng)作手法, 賦體肌理, 文章脈絡均有重要意義。
首先, 明末清初賦學評點豐富了中國賦學話語的理論維度。明末清初賦學處在古典賦學新舊轉型的重要階段, 一方面繼承了漢魏六朝賦學的文論概念, 同時也產(chǎn)生了新的理論形態(tài)。在傳統(tǒng)的賦序、 辭賦專論、 賦尾評以外, 又產(chǎn)生了辭賦評點這一新的理論形態(tài)。與其他賦評形態(tài)形成鮮明差異的是, 辭賦評點具有小、 快、 靈的特征。評點的形式可以是眉批、 題下批、 旁批、 尾評、 圈點等多種形態(tài), 文字長短不拘, 以抒發(fā)評點者的閱讀感受為主。其與 《漢書·藝文志》 為代表的史志目錄、 《兩都賦序》 為代表的賦序、 《文心雕龍·詮賦》 《文賦》 為代表的專論、 《賦賦》 為代表的論賦賦, 以及清中后期以來誕生的賦話, 一道構建起完整的中國賦學理論版圖。
其次, 明末清初的賦學評點以 《文選》 評點為中心, 這固然與 《文選》 的典范性有關, 也反映了元明以降對漢魏六朝古賦的推崇。清初之后, 律賦勃興。賦學評點的重心從 《文選》 所收古賦轉向唐律賦以及清人所撰律賦。今存清人所編辭賦總集, 大多對選錄律賦加以評點。如清湯聘 《律賦衡裁》 便對所選123篇律賦加以圈點、 旁批和尾評。評王棨 《涼風至賦》 云: “晚唐律賦較前人更為巧密, 王輔文、 黃文江, 一時之瑜、 亮也。文江戛戛獨造, 不肯一字猶人; 輔文則錦心繡口, 豐韻嫣然, 更有漸進自然之妙。湯惠休云: ‘顏光祿如鏤金錯采, 謝康樂如初日芙蓉?!?借以品藻二人, 確不可易?!薄緦O福軒、 韓泉欣: 《歷代賦論匯編》, 第614頁。】又評許敬宗 《麥秋賦應詔》 云: “初唐人儷語尚帶沉郁古拙之氣, 高陽繆公獨字字貼妥, 恬雅近人, 而心術之傾險如此, 乃知千古小人, 未有不能作軟語者, 詞章固不足以定人品也。”【孫福軒、 韓泉欣: 《歷代賦論匯編》, 第618頁?!壳迦寺少x選集多有評點之文, 以與注解相匹配, 共同服務于閱讀、 仿擬、 應試之用。從古賦評點到律賦評點既反映出賦學宗尚的轉向, 也凸顯出明末清初賦學評點之于中國古典賦學的新變與發(fā)端意義。
當然, 作為評點文學, 注重抒發(fā)感興, 強調閱讀引發(fā)的 “神思”, 固然是其優(yōu)點。同時也應當看到, 評點文學的通病在于 “只注意一篇一章, 一字一句, 從而就忽視了對某一文學體裁或文學現(xiàn)象整體上的把握和觀察, 更缺少理論上的闡述, 這就使評點文學這一批評形式缺少系統(tǒng)性、 理論性和邏輯性”【孫琴安: 《中國評點文學的性質、 范疇、 形式及其他》, 《學術月刊》 2010年第2期?!?。明末清初的賦學評點, 亦存在類似問題。例如張衡 《西京賦》 寫樓臺高奇一段, (集成夾) 云: “此段寫建章宮闕而及別風館、 神明臺、 井干樓之高, 其通幅寫高處, 雖有三截, 究只一意, 不過取班作‘虹霓回帶于棼楣’-句重重復衍, 心思手足, 俱被縛住, 再是動彈不得, 神氣亦大減。故曰文字寫貌則死, 寫神則活。于此求之, 則手筆之高下, 思力之巧拙, 不難辨矣?!薄沮w俊玲: 《文選匯評》, 第46頁。】與 《文心雕龍》 等文論專書相比, 確實存在體系性、 系統(tǒng)性不足的弊端, 與 《文賦》 《兩都賦序》 等專門性賦學論文比, 又存在邏輯性、 整體性不足的缺憾。從這個意義上講, 賦學評點的直觀性、 直覺性值得推崇, 但其體系性、 邏輯性的不足之處已無需回護。然總體來看, 明末清初賦學評點, 是明清評點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是明末清初賦學新變的重要表現(xiàn), 也是中國特色文學批評的話語表征。
結語
賦學發(fā)展既有 “名理相因, 參古定法” 的會通性, 又有 “文律運周, 日新其業(yè)” 的適變性。漢賦經(jīng)典化是中國賦學史上一以貫之的主題, 明末清初延續(xù)此前模擬、 匯編、 闡釋漢賦的態(tài)勢, 實現(xiàn) “漢賦經(jīng)典化” 全方位建構。漢魏六朝時期確立的賦學批評話語, 是中國賦學史的重要文化遺產(chǎn), 是后世 “照著講” 與 “接著講” 的話語資源。明末清初賦學批評缺乏原創(chuàng)性理論建樹, 未能脫出漢魏六朝確立的理論范域。賦注的衰歇是學術大勢轉向的結果, 明人致力于總集匯編、 性理闡發(fā)、 辭章評點, 無形中忽略了賦注的雕琢。賦學評點的勃興, 拓寬了賦學建構的理論維度, 豐富了文學批評的理論話語, 反映出明末清初賦論發(fā)展的新態(tài)勢。文變染乎世情, 興廢系于時序, 明末清初賦學的 “通” 體現(xiàn)為對既有賦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 “變” 則與特定時期的學術思潮息息相關。
A Research on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Fu General Transformation
NI Xiao-m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DaLian University, DaLian 116622, China)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Fu,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were the transition period of Chinese classical Fu. “change” in “Tong” is the theme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ng” is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classic situation of Han Fu and the elucidation of the theoretical discourse of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The “change” is reflected in the decay of Fu annotations and the rise of Fu criticism. Han Fu is the beginning and climax of Chinese Fu studies. The compilation of Han Fu works is an important content of the process of Han Fu classic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ritical discourse of Fu studies in the Six Dynasties constitutes the main frame of Fu theory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e decline of Fu note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was the result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academic trend. The comments on Wen Xuan, which arose in Wanli, enriched the theoretical dimension of Fu discourse,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notes to comments reflected the change of 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Fu studies.
Key words: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Fu; general transformation
[責任編輯 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