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作者在長期而細致的野外觀察中,把自然和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而創(chuàng)作的全新散文集。書中分為“蟋蟀在堂”“自牧歸荑”“關(guān)關(guān)雎鳩”“愛有寒泉”“采采卷耳”5輯,40余篇散文詩意叢生,極富自然趣味,以時序為時間緯度,視自然與鄉(xiāng)間時俗為經(jīng)度,書寫南方(贛東北)節(jié)令、物候變化、自然個體生命以及人與自然的彼此貼近和關(guān)照。
傅菲
當代散文家,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已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多家刊物年度獎,入選芙蓉文學(xué)雙年榜。
《蟋蟀入我床下》
傅菲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4.3/59.00元
三兩只鳥兒在叫,天露出光,開始叫。它們叫得冷清、婉轉(zhuǎn),我穿衣起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兒在叫,也不知道鳥兒叫什么。細細聽鳥聲,似乎很親切,像是說:“天亮了,看見光了,快來看吧?!蔽覠?,坐在三樓露臺喝一大碗。露臺濕濕,沾滿露水。路對面的棗樹婆娑,枝丫伸到了我的露臺上。青綠的棗葉密密,棗花白細細地綴在枝節(jié)上。棗樹旁邊的枇杷樹上,滿樹的枇杷,橙黃。幾只鳥兒在枇杷樹上跳來跳去,鳥兒小巧、機靈,腹部褐黃色,上體是淡淡暗紅色,喙短。鳥兒叫的時候,把頭揚起來,抖動著翅膀。
水溫太高,燙手。我把碗擺在欄桿上。碗里冒著白汽,淡淡的,一圈一圈。白汽散在濕濕的空氣里,沒了。房子在山邊。山上長滿了灌木、杉木和芒草。路在山下彎來彎去,繞山壟。烏桕樹在房子右邊,高大壯碩,樹冠如蓋。冠蓋有一半蓋在小溪上。小溪側(cè)邊是一塊田。田多年無人耕種,長了很多酸模、車前草、一年蓬和狗尾巴草。田里有積水,成了爛水田。這里是蛤蟆、青蛙、田蛙和泥鰍的樂園。中午、傍晚、深夜這三個時段,田蛙叫得兇,咕呱,咕呱。我可以想象田蛙怎樣叫:撐起后肢,昂起前身,鼓起脹脹的氣囊,奮力把氣從囊里推出來——咕呱,咕呱。田蛙通常是一只在叫,也無回應(yīng),叫聲冗長,且格外寂寞。田里還有兩株野生的芋頭,芋葉像一把蒲扇,青蛙蹲在芋葉上,不時彈出舌苔,黏吃蛾蠅。蛙多,蛇也會來。蛇是烏梢蛇,溜溜游動。
白汽冒完了,我喝水。喝一口,歇會兒,又喝一口。鳥叫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喧鬧。有好幾類鳥在叫。有的鳥兒離開樹,飛到窗臺上,飛到圍墻上的花盆上,飛到晾衣竿上。路上沒有行人。我聽到有人在房間里咳嗽,有人在院井里打水。
光從天上漏下來,稀稀薄薄??諝鉂駶?,在欄桿、在竹杈、在樹丫、在尼龍繩上不斷地凝結(jié)露水。露水圓潤,掛在附著物上,慢慢變大變圓,黏液一樣拉長,滴在地上。橫在欄桿上的兩根竹竿掛了一排露珠,搖晃著。露臺上沒有收入房間的皮鞋全濕了,鞋面上也是露珠。露珠潤物,也潤心。我看見露珠,人便安靜下來,便覺得人世間沒什么事值得自己煩躁的,也更加尊重自己的肉身。很少人會在意一顆露珠,甚至感覺不到露珠的存在。只有露水打濕了額頭,打濕了身上的衣物,打濕了褲腳,我們才猛然發(fā)覺,露水深重濕人衣,再次歸來鬢斑白。露是即將凋謝的水之花。它的凋零似乎在說:浮塵人世,各自珍重。
圍墻上擺了四個花盆,各種了鳳仙花、劍蘭、蔥、絡(luò)石。絡(luò)石爬滿了墻。劍蘭已經(jīng)開花半月余,花艷紅奪目。鳥兒在啄食花蕊里的螞蟻,細致,快樂,輕悅,還啾啾啾地叫。枇杷樹上來了好幾只鳥兒。枇杷被啄出一個個孔洞。鳥兒歪著頭把喙伸進孔洞里,枇杷搖晃起來,啪啦,掉了下來。螞蟻在地上繁忙地搬運爛枇杷。
繼續(xù)喝水,每天早晨我喝兩大碗。水溫溫,進了口腔,進了腸胃,人通暢。水通了人的氣脈。碗是藍邊碗,水是山泉水。我站在露臺邊遠眺,山脊線露了出來,起伏的線條柔美。山朦朧,天邊的殘月仍在,殘月如冰片,不遠處的河無聲而逝。
每天早上,我聽到鳥聲便起床,也不看幾點。時鐘失去意義。我沒有日期的概念,也不知道星期幾,也不關(guān)心星期幾,也不問幾點鐘。我所關(guān)心的日期是節(jié)氣。節(jié)氣是一年輪轉(zhuǎn)的驛站:馬匹要安頓,碼頭上的船要出發(fā)。其實,早起我也無事可做。即使無事可做,坐在露臺上,或在小路上走走,人都舒爽。清晨的鳥叫聲成了我的鬧鐘,嘟嘟嘟,急切地催促我起床。
光慢慢變得白亮。我下樓,到魚池里看魚。我在小溪邊建了一個魚池,放養(yǎng)了二十幾條魚,有錦鯉、鯽魚、翹嘴白,還放養(yǎng)了半斤白蝦。早上,晚上,我都要看一次魚池。我喜歡看魚在池里游來游去。一個入水口,一個出水口,北進南出,魚池干凈。池邊長了矮小的地衣蕨和水苔。地衣蕨有兩片葉,像女孩子頭上翹起來的頭發(fā)辮。我不喂食,養(yǎng)了半年多,魚也不見長。三月份以后,魚少了好幾條。第一次少一條錦鯉,第二次少了一條翹嘴白,第三次少了一條錦鯉,第四次少了兩條鯽魚。我不明白魚怎么會少了,出水口、入水口用鐵絲柵欄封了,魚游不出去。有一次,在半夜,我聽到兩只貓吱吱吱地打架,烏桕樹的樹葉沙沙沙地響。我想,山貓可能在爭奪異性,打架的時間持續(xù)得比較長,聽得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魚是山貓吃了的。山貓愛吃魚。山中很多動物會吃魚,如黃鼬,狐貍,野貓,魚鷹,雕鸮,蝙蝠,蛇。
路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了行人,有挑菜去賣的,有去河邊跑步的,有上街買早點的,有端一把鋤頭去種地的。光線有了潤紅。墻上多了紅暈和人影。人影斜長,淡黑,在移動。地上也有了影子,樹的影子,草的影子,狗的影子,鴨子的影子。我也去菜地,摘四季豆、青辣椒,做早餐下粥菜。粥是紅薯小米粥,我常吃不厭。紅薯是去年冬買的,兩大籮筐,吊在伙房的木梁上。吊起來的紅薯保存時間長。紅薯刨皮切塊,和小米一起煮。四季豆是最早上市的夏時菜,吃了半個月后黃瓜、辣椒、長豇豆、小南瓜才上市。四季豆,我們也叫五月豆,細朵的白花,繞上竹竿的藤,陰綠的葉子,看上去讓人心生喜愛。摘四季豆時,豆葉上的露水撲簌簌落下來,衣襟濕了一片,涼颼颼的。竹竿上停了好幾只紅蜻蜓,我搖搖竹竿,它們也不飛,黃綠的眼睛在溜溜轉(zhuǎn)動,也可能翅膀上的露水濕重,它們飛不起來。我挽起衣角,把四季豆兜起來。
賣河魚的人來了。他騎一輛破電瓶車,搭一個魚簍。我昨晚打電話給他,請他來的。我說,好幾天沒吃魚了,你有什么好魚送來我看看。他是一個駝子,用竹籠捕魚,一個晚上可以捕好幾斤。我不吃飼養(yǎng)魚,要吃魚就給他打電話。他每天很早就起床,去河里收魚籠。他撐一個竹筏,收了魚,太陽才上山。大多時候,漁獲是“穿條鬼”、紅眼、翹嘴白、鯽魚、闊嘴魚和泥鰍。我要個半斤八兩闊嘴魚。我也和他一起去放魚籠、收魚籠,做這樣的事真是很有樂趣。以前河里有很多大魚、白蝦,這兩年突然少了,也不知為什么。
太陽爬上了遠處的山脊,紅紅的,漾漾的,像涂了西紅柿醬汁的圓餅一樣,到處披上了霞光。絲絮狀的云朵慢慢散開。山巒有了層次之美。鳥呼呼地飛。菜地的南瓜架上,晾衣竿上,樹梢上,都有鳥兒。霧氣散去,視野純凈如洗。露水不再凝結(jié)。地上的灰塵黏成濕濕的顆粒。走在路上,鞋底下的沙子嚓嚓嚓響。買了早點回來的人吹著噓噓噓的口哨,口哨時高時低的音調(diào)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隨性的人。麻雀在他身后落下來,落在一根豎起來的竹杈上。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抱著一個腳盆,去小溪邊洗衣服。
小溪邊有一個水埠頭,可供四個人洗衣。埠頭在烏桕樹下。溪里有很多螺螄,油茶籽一樣大。若是天熱,清早的埠頭石板上有螺螄吸附在上面,也沒人去撿。
有開著挖掘機的人來了,突突突地,繞進山里開荒。據(jù)說有人在山壟里種鐵皮石斛和靈芝。我去了幾次山壟,也沒看到別的人。山壟不大,遍地是茂盛的苦竹和矮灌木,鳥特別多。有人在山壟里架起網(wǎng)網(wǎng)鳥,相思鳥、葦鶯、黃腹藍鹀都被網(wǎng)過。我不知道是誰架的網(wǎng),但我看見一次,就把網(wǎng)推倒一次,把竹竿扔進灌木林里。鳥黏在網(wǎng)上,叫得很凄涼,這讓我難受。
其實,我是一個喜歡賴床的人。但每次聽到鳥叫聲,我會立即起床。不起床,似乎辜負了鳥聲。鳥聲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樂了。我不能辜負,不可以辜負。
每一個早晨,我都覺得無比美好。即使沒有太陽升起,陰雨綿綿;即使冬雪紛飛,冰凍入骨。山還是那座山,烏桕樹還是那棵烏桕樹,但每天早晨看它們都不一樣。每天遇見的露水也不一樣。在露水里,我們會和美好的事物相逢,即使是短暫的。詩人海子在《房屋》里寫道:“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愛人有關(guān)/你在中午飲馬/在一枝青丫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關(guān)/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動/還是與她有關(guān)……”我對此深信不疑。
“所有的生活,行將結(jié)束。所有愛的人,都已離去?!边@是朋友吳生衛(wèi)說的。他作為在外漂泊大半生的人,他這句話我也深信不疑。但當我聽到清晨的鳥叫聲,我又否定了這句話。離去的人,讓他離去;要來的人,去擁抱他。結(jié)束的生活,也另將啟程。在山中生活之后,我慢慢放下了很多東西,放下無謂的人,放下無謂的事,把自己激烈跳動的心放緩。其實,人世間沒那么多東西需要去追逐,很多美好的東西也無須去追逐,比如明月和鳥聲。風(fēng)吹風(fēng)的,雪落雪的,花開花的,葉黃葉的,水流水的。
人最終需要返璞歸真,赤腳著地,雨濕臉龐。我向往這樣的境界。每一個早晨,鳥聲清脆,光線灰白,露水凝結(jié),這樣的境界呈現(xiàn)在了我面前。綴滿竹竿的露水,我是其中一滴。朝日慢慢翻上山梁,我知道,活著,無須太悲觀。人生還有什么比看見日出更美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