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小記

黃山在影片和山水畫中是靜靜的，仿佛天上仙境，好像總在什么遼遠而懸空的地方；可是身臨其境，你可以看到這里其實是有生氣的。

從每一條小徑走進去，陽光僅在樹葉的空隙中投射過來星星點點的光彩，兩旁的小花小草卻都擠到路邊了；每一棵嫩芽和幼苗都在生長，無處不在使你注意：生命！生命！生命就在這些小植物上，我相信許多人都觀看過得榧的萌芽，它伸展翡翠色的扇形，摸觸得到它是“活”的。新竹是幼輩中的強者，靜立一時，看著它往外鉆，撐開根上的筍衣，周身藍云云的，還罩著一層白絨，出落在人間，多么清新！這里的奇花都開在高高的樹上，望春花、木蓮花都能與罕見的玉蘭媲美，只是她們的 壽命要長得多；最近發(fā)現(xiàn)的仙女花，生 長在高山流水的地方，她高潔、清雅， 穿著白紗似的晨裝。在這些植物的大 家庭里，我認為還是葉子耐看而富有 生氣，它們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有的 纖巧，有的壯麗，有的是花是葉巧不能辨；葉子兼有紅黃紫綠各不同的顏色，就是通稱的綠葉，顏色也有深淺，萬綠叢中一層層地深或一層層地淺，深的蔥蔥郁郁，油綠欲滴，淺的仿佛玻璃似的透明，深淺相間，正構成林中夢幻的世界。這里的草也是有特色的，懸?guī)r上掛著長須（龍須草），沸水燙過三遍的幼草還能復活（還魂草），有一種草，一百斤中可以煉出三斤銅來，還有靈芝草，既然也長在這兒，不知可肯居為它們的同類？黃山樹木中最有特色的要算松樹了，奇美挺秀，蔚然可觀，日落時的萬松林，映在紙上是世上少有的奇妙的剪影。松樹大都長在石頭縫里，只要有一層塵土就能立腳，往往在斷崖絕壁的地方伸展著它們的枝翼，塑造堅強不屈的形象?！坝退伞薄爱愄}松”“麒麟松”“鳳凰松”“黑虎松”，都是松中之奇，蓮花峰前的“蒲團松”頂上，可圍坐七人對飲，這是多么有趣的事。

鳥兒是這個山林的主人，無論我登多高 （據(jù)估計有兩萬石級），總聽見它們在頭頂?shù)臉?林中歌唱，我不覺把它們當作我的引路人了。 在這三四十里的山途中，我常常想起不知誰先 在這奇峰峻嶺中種樹，有一次偶爾得到了答 復，原來就是這些小鳥的祖先，它們銜了種子 飛來，又靠風兒作媒，就造成了林。這個傳說 不會完全沒有道理吧。玉屏樓和散花精舍的 招待員都是聽“神鴉”的報信為客人備茶的，相 距十里，聰明的鴉兒卻能在一小時之內(nèi)在這邊 傳送了客來的消息，又飛到另一個地方去。夏 天的黎明，我發(fā)現(xiàn)有一種鳥兒是能歌善舞的， 它像銀燕似地自由飛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我難以捉摸它靈活的舞姿，它的歌聲清脆嘹 亮、婉轉動聽，是一支最親切的晨歌，從古人的 黃山游記中我猜出它準是八音鳥或山樂鳥。 在這里居住的動物最聰明的還是猴子，它們在 細心觀察人們的生活，據(jù)說新四軍游擊隊在這 山區(qū)活動的時候，看見它們抬過擔架，它們當 中有“醫(yī)生”。一只猴子躺下，就去找一只猴醫(yī) 來，由它找些草給病猴吃。在深壑綠林之中， 也有人看見過老虎、蟒蛇、野牛、羚羊出沒，有 人明明看見過美麗的鹿群，至今還能描敘它們 機警的眼神。一定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動物， 古來號稱五百里的黃山，實在還有許多我們不 能到達的地方，最好有個黃山勘探隊，去找一 找猴子的王國和鹿群的家鄉(xiāng)以及各種動物的 老窠。

從黃山發(fā)出最高音的是瀑布流泉。有名 的“人字瀑”“九龍瀑”“百丈瀑”并非常?？梢?看到，但是急雨過后，水自天上來，白龍驟下， 風聲瀑聲，響徹天地之間，“帶得風聲入漸川”， 正是它一路的豪爽之氣。平時從密林里觀流 泉，如絲如帶，繚繞林間，往往和飄泊的煙云結伴同行。路邊的溪流淙淙作響，有人隨口念 道：“人在泉上過，水在腳邊流?！庇崎e自得可 以想見?？墒撬^非靜物，有時如一斛珍珠 迸發(fā)，有時如兩丈白緞飄舞，聲貌動人，樂于 與行人對歌。溫泉出自朱砂峰，有時可以從 水中捧出它的本色，但它匯聚成潭，特別在游 泳池里，卻好像是翠玉色的，藍得發(fā)亮，像晴明的天空。

在獅子林清涼臺兩次看東方日出，第一次 去遲了些，我只能為一片雄渾瑰麗的景色歡 呼，內(nèi)心漾溢著燃燒般的感情，第二次我才虔 誠地默察它的出現(xiàn)。先是看到烏云鑲邊的衣 裙姍姍移動，然后太陽突然上升了，半圓形的， 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它的光輝立即四射開來， 隨著它的上升，它的顏色倏忽千變，朱紅、橙 黃、淡紫……它是如此燦爛、透明，在它的照耀 下萬物為之增色，大地的一切也都蘇醒了，可 是它自己卻在統(tǒng)體的光亮中逐漸隱著身子，和 宇宙成為一體。如果我不認識太陽，此時此景 也會用這個稱號去稱贊它。云彩在這山區(qū)也 是天然的景色，住在山上，清晨，白云常來做 客，它在窗外徘徊，伸手可取。出外散步，就踏 著云朵走來走去。有時它們彌漫一片，使整個 山區(qū)形成茫茫的海面，只留最高的峰尖，像大 海中的點點島嶼，這就是黃山著名的云海奇 景。我愛在傍晚看五彩的游云，它們扮成俠士 仕女，騎龍跨鳳，有盛裝的樂隊，當他們列隊緩 緩行進時，隔山望去，有時像海面行舟一般。 在我腦子里許多美麗的童話，都是由這些游云 想起來的。

古今多少詩人畫家描寫過黃山異峰奇景， 我是不敢媲美的，旅行家徐霞客說過：“五岳歸 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我閱歷不深，只 略能領會他豪邁的總評，登在這里的照片，我 也只能證明它的真實而無法形容它的詩情畫 意，看來我的小記僅是為了補充我所見聞而畫中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