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清官第二：明代劉繼文仕宦生涯研究

關(guān)鍵詞：劉繼文；清官；直臣；兩廣總督

摘 要：劉繼文系明代鳳陽府靈璧縣人，嘉靖四十一年中進士，旋任江西萬安知縣而步入官場。后歷經(jīng)由地方到朝廷的宦海生涯，累遷至兩廣總督，最后以兵部右侍郎罷官歸家。他在地方為官清正廉明、造福百姓，贏得“天下清官第二”美譽；在朝廷任職敢于諫言、正直無私，被譽為“謇諤有直臣節(jié)”。尤其在兩廣擔任督撫期間，以強硬手段平定山寇海盜，維護海疆穩(wěn)定，卻因此在萬歷十九年被言官以“妄殺邀功”彈劾而罷官，其歷史功績也因此被遮蔽。

中圖分類號：K2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5-0075-11

The Second Upright Official in China：A Study of Liu Jiwen's Career in the Ming Dynasty Bureaucracy

LIU Zhenggang（Department of History，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Key words：Liu Jiwen；upright official；righteous minister；Governor-General of Guangdong and Guangxi

Abstract：Liu Jiwen，a native of Lingbi County in Fengy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Ming Dynasty，passed the jinshi examination in the fortieth-first year of the Jiajing era. He subsequently became the County Magistrate of Wan'an in Jiangxi，marking his entry into the world of officialdom. Liu Jiwen went through a career in the official world，rising from local positions to the imperial court，and eventually achieving the position of Governor-General of Guangdong and Guangxi. He ended his official career as Right Deputy Minister of War before returning home upon dismissal. Liu was renowned for his integrity and beneficence while serving locally，earning him the fine reputation of being\"the Second Upright Official in China\". At the imperial court，he was lauded for his boldness in speaking the truth and his unwavering honesty，being described as\"a steadfast and upright minister\". Particularly during his tenure as the Governor-General of Guangdong and Guangxi，Liu used firm measures to quell bandits and pirates，ensuring stability in the coastal regions. However，this earned him the accusation of\"killing without cause to win merit\"from the impeaching officials in the nineteenth year of the Wanli era，leading to his dismissal. As a result，his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have been overshadowed.

安徽靈璧縣民間至今流傳多則與明代兩廣總督劉繼文有關(guān)的故事，如說他回鄉(xiāng)守孝，路經(jīng)太湖見一石，隨口說“此石奇形多趣”。有官員聞之，不惜花費巨大人力物力將此石運到靈璧西關(guān)。劉繼文怒批“人可惡，石無用”，命人將石頭推入池塘，并嚴懲該官。1此“拍馬石”傳說反映了劉繼文為官清廉剛正?，F(xiàn)存史料有關(guān)劉繼文記載，均從嘉靖三十七年（1558）中舉開始，四十一年（1562）中進士，并出任江西萬安知縣。2后入朝任六科給事中，再由京官履職地方，歷任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浙江按察使，福建、江西、四川布政使，廣西巡撫，兩廣總督，晚年晉升南京戶部、兵部侍郎。他除短暫在朝中任職外，由知縣一步一個腳印，履職六省，最終成長為地方大員。他在各地任職皆保持“清苦愛民，厘奸革弊”的本色，受到官民好評。他任浙江按察使的考成評語為“宦囊如洗，與海忠介頡頏，書天下清官第二”。1其在兩廣總督任上，鐵腕平定山寇海盜，對海疆社會的穩(wěn)定作出了重要貢獻。萬歷十九年（1591）遭言官彈劾被罷官，次年歸鄉(xiāng)，直至終老。也因此之故，明季以來的文獻對劉繼文的記載相當分散，其人物形象也相當模糊。長期以來，學(xué)界對歷史人物的研究，要么聚焦于帝王將相，要么關(guān)注于名流鄉(xiāng)賢。其實，任何一位官員在歷史的進程中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自己的腳印，對他們的事跡都應(yīng)給予關(guān)注。本文擬通過史料梳理，盡可能展示劉繼文從知縣到朝廷大員為官三十年的文武政績，仕途波折，客觀公允地還原其歷史形象，揭示其理政實踐對社會發(fā)展所做的貢獻。

一、家世與官宦履歷

劉繼文，字永謨，號節(jié)齋，2明代直隸鳳陽府靈璧縣人，生卒年不詳。時江南進士王圻與劉繼文先后任過江西萬安知縣，應(yīng)劉繼文之邀為其伯祖父劉鐸作《劉先生小傳》。其在開篇即云，接“今少司農(nóng)節(jié)齋劉公、前用大中丞節(jié)鎮(zhèn)兩廣治軍”之書，少司農(nóng)指戶部左侍郎，是劉繼文最高的官階。據(jù)此可判斷，劉繼文晚年有意為先人立傳，樹其家族之聲望。據(jù)劉鐸傳記可知，劉家世居靈璧縣定陵里，后徙縣西郭，曾祖劉通為增廣生，后為潭州倅，任遞運所大使。劉通生劉鐸、劉镕二子。劉镕生子劉貞。劉貞即劉繼文父親。劉貞在2歲時，父劉镕病逝，由伯祖父劉鐸撫養(yǎng)，劉鐸已有3個兒子，但仍視劉貞如己出，“延塾師授書”，又為其娶妻黃氏。劉繼文的祖父、父親均因劉繼文身份而獲得朝廷封贈，但劉鐸卻“無一命之及”。劉繼文有感于此，故請王圻為劉鐸作傳。3

劉繼文生卒年，史料未有明確記載。但從《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登科錄》可推測其出生年，“劉繼文，字永謨，行一，年三十二。五月二十三日生。曾祖通，遞運所大使。祖镕，父貞，母黃氏，慈侍下，娶王氏，繼娶王氏，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第一百二名，會試第一百二十三名。”4嘉靖四十一年（1562）虛歲32歲，上推則生于嘉靖九年（1530）。至于其卒年，萬歷時刊《萬歷野獲編》說，劉繼文受廣東惠州王子龍案牽連，“已入為司農(nóng)，將大用矣。坐此罷歸，未幾卒?！勔褵o后”；又說他自廣東“失官歸家，尋亦郁死”。5劉繼文被罷官歸家在萬歷二十年（1592），而“未幾”“尋”等字樣，說明他歸家不久即仙逝。如此其享年應(yīng)在65歲左右。

其實，劉繼文不僅有后代，而且孫輩還任過地方官。他的兩任妻子均姓王，前妻在隆慶元年（1567）去世，是年三月朝廷頒《禮部祠祭清吏司主事劉繼文并妻敕命一道》，前妻和繼室均被敕封安人。6萬歷十五年（1587）朝廷頒《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劉繼文并妻誥命一道》，又敕封其兩妻為夫人。7劉繼文至少有5個兒子，萬歷十九年（1591）王德完彈劾劉繼文說，“四、五公子絡(luò)繹往還，滿載金珠，沿途騷動”。8曾被劉繼文趕出肇慶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在韶州與其子打過交道，“最令人驚訝的是，總督的第五個兒子和侄子曾路經(jīng)這里，排場很大，帶著很多兵士，各縣的官員都專程前來拜望”。9

上述王德完和利瑪竇均與劉繼文有隙，其言只能略備一說。劉繼文治家嚴謹，“子孫循謹者，為有‘萬石風(fēng)’”1。萬石為西漢石奮和其4個兒子皆官至二千石，且家風(fēng)嚴謹。劉繼文任兩廣總督時，邀請廣東增城名士曹承詔至官署，“命其諸子皆師事之”。2其孫劉鳴陽“有才名，補潯州府同知，守安靜之業(yè)?！?可見，劉繼文肯定有子嗣。

劉繼文官宦生涯從萬安知縣起步，隆慶元年（1567）由地方入朝任禮部給事中。4不久，轉(zhuǎn)遷工科給事中，隆慶二年（1568）六月又從工科轉(zhuǎn)升戶科右給事中。5隆慶三年（1569）正月，又升禮科左給事中。6同年五月，升戶科都給事中。7從隆慶四年（1570）二月開始，他又由京官下派浙江任布政使司右參政。8萬歷元年（1573）五月，升浙江按察使。9從此進入地方要員行列。萬歷三年（1575）三月，升福建右布政使。10萬歷五年（1577）正月，又升江西左布政使。11尚未任滿，即攜母歸鄉(xiāng)奉養(yǎng)。萬歷六年（1578）八月后，江西右布政使徐中行升為江西左布政使。12劉繼文辭職，直至8年后的萬歷十四年（1586）才復(fù)出。

劉繼文從江西辭官偕母回靈璧途中，其母病逝。此從與他在江西官場有過交往的王世懋《過靈壁訪永謨劉方伯年丈》詩的注釋中知之，“水陸已千里，我行殊未央。渡淮方是客，訪舊暫為鄉(xiāng)。屈指思同省，傷心問北堂（兄奉太夫人還，尋歿中途）。那堪一夕話，惆悵復(fù)河梁”。13王世懋系王世貞胞弟，萬歷六年（1578）由江西左參議升任江西按察副使。14與劉繼文、徐中行皆有交往，在江西已認識繼文母親，故有“屈指思同省，傷心問北堂”之說。劉繼文從江西辭官歸鄉(xiāng)，帶著母親游歷過廬山和白鹿洞，“迨致江右，政歸，偕同年王敬美遨游匡廬，尋鹿洞天池之勝”。15他之所以辭官回鄉(xiāng)，背后的隱情在徐中行《奉贈左伯節(jié)齋劉公致政序》文中有過透露：

公昔參藩，長臬于浙，其庇不佞弘多，乃自閩而江藩也。不佞幸從如貫者三年矣。今茲滿秩，同寅將誦之，不佞敢不拜命……會有言者得致仕，公年尚未六十也……公御太夫人而謝曰：“不敏往拜諸大夫之辱，得以奉老母歸藉，余力明農(nóng)，事母而終，諸大夫之教皆君之賜。其勞與否，臣何敢知諸大夫別矣?！辈回鷩@曰：“賢哉劉公，歸且息乎！”16

徐中行所言“今茲滿秩”是隱晦說法，因為劉繼文任上尚不滿二年。而“會有言者得致仕”，顯然指被讒言致仕。對此，作為同僚的福建晉江人黃鳳翔明確指出：“公素耿介自許，積迕權(quán)貴人，權(quán)貴人力排公。當逾艾之年，遽投老去……公歸而逍遙衡泌，有以自樂，淡如也?！?7其在江西任上退隱，與其性格耿介有關(guān)，屢屢違背權(quán)貴，終被權(quán)貴排擠出官場。

劉繼文同僚們遮遮掩掩的說法，到清康熙時得以顯現(xiàn)，劉繼文“不媚柄相，旋里數(shù)年”。1乾隆時明確說他“以不媚江陵歸里。江陵敗，起四川布政使”。2江陵即張居正。萬歷初，張居正把持朝政，因萬歷五年其父去世，引發(fā)“奪情”事件。劉繼文極可能在此時與張居正產(chǎn)生間隙，時任檢討趙用賢彈劾張居正說：“今上之初，柄臣以矜忮逞威福，厚招寵賂，以籠天下財貨。諸大吏凡持廉絕苞苴者，一切斥去?！?萬歷十年（1582），張居正去世，劉繼文迎來復(fù)出機會。萬歷十四年正月，朝廷“起用原任江西左布政使劉繼文為四川左布政使”。4時江西泰和人郭子章也在同年五月由廣東潮州知府升四川提學(xué)副使，與劉繼文有交往，他在《方伯劉節(jié)齋先生考績詔褒三代序》中說：“公昔岳伯江浙，以不能于當路，暫伏林坳，載起江淮之屏?！?所云“當路”，也應(yīng)指張居正。

劉繼文于萬歷十五年（1587）二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廣西。6萬歷十六年（1588）七月，又由廣西巡撫升“兵部右侍郎總督兩廣軍務(wù)”，7仍兼廣西巡撫，他在當年十一月以巡撫廣西身份上疏朝廷，提出制馭“土夷”策略。8雍正《廣西通志》卷53《秩官》記載他在“萬歷十六年以侍郎兼右僉都［御史］”任總督。萬歷《廣東通志》言他任總督在“萬歷十八年以侍郎兼僉都御史任”，9應(yīng)是誤寫。他總督兩廣三年，又于萬歷十九年（1591）三月升戶部右侍郎。10其總督位由鄖陽巡撫蕭彥接替。11實際交接應(yīng)在年底，因是年五月、八月、十一月，他仍以兩廣總督身份上廣東沿海設(shè)防備倭疏。12

劉繼文的戶部右侍郎職位應(yīng)在南京，估計尚未上任，就在同年四月“升南京戶部右侍郎劉繼文為本部左侍郎，改兵部右侍郎”。13兵部右侍郎是劉繼文最后官銜，估計也未上任?，F(xiàn)傳世文獻皆說劉繼文累官戶部左侍郎，應(yīng)從明代尚左而言。這一年十二月，兵科給事中王德完上疏彈劾劉繼文，導(dǎo)致其罷職歸家，從此銷聲匿跡于官場。

上述描述表明，劉繼文從嘉靖四十一年（1562）踏入官場至萬歷二十年（1592）止，從地方到京城，又從京師到地方，再由地方大員晉升朝官，官宦生涯三十年，直至賦閑終老。

二、主政地方勤政為民

劉繼文為官最先從江西萬安知縣開始，任內(nèi)心系百姓，注重教化，主持修復(fù)“歲久且敝”的縣儒學(xué)，成為當?shù)亍奥柧拚啊钡臉酥拘越ㄖ?。他增加學(xué)田資助學(xué)子，又對五所社學(xué)進行重修。同時，又擇地重建龍溪書院，形塑名儒周敦頤、二程像于其中。14他還為鄉(xiāng)民修葺社壇，時萬安籍士人劉慤在《重修三壇記》中表達百姓對他的感激之情，“靈璧節(jié)齋劉侯以名進士出宰茲邑，廉以禔己，勤以服政。興學(xué)重農(nóng)，抑奸右善。比及三年，百廢具舉。于是鳩工庀材，躬閱三壇之頹弊者而茸治之……今茲之歲，多黍多稌，秋乃大獲。老稚歡欣，感侯之惠！”15劉繼文在注重文治的過程中，還參與嚴懲地方盜賊活動。嘉靖中，贛州府土賊賴清規(guī)在定南縣下歷僭越稱王，流毒閩粵贛三省。他協(xié)助南贛巡撫吳百朋剿滅土賊，受到朝廷行賞。1他在萬安的各種舉措，受到百姓好評，史稱他“清苦愛民，厘奸革弊”。朝廷對他任滿考評是“以賢科之彥，試宰劇邑。用儒飾吏，治行有聞”。2于是被選調(diào)到朝廷任職。

劉繼文在萬安期間，與清官海瑞有過心靈上的交集。萬歷十七年（1589）二月，他以兩廣總督身份親祭海瑞墓時說：“繼文西江筮仕，北覲聯(lián)鑣，業(yè)已心奇之?！眲⒗^文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任萬安知縣，是年恰逢海瑞從浙江淳安知縣改調(diào)江西興國知縣，與萬安縣毗鄰，海瑞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北上京師任戶部云南司主事。海瑞在興國頒布《興國八議》，嚴懲原兵部尚書張鏊侄子張豹、張魁等，在官場有較大影響。3也因為如此，他在祭文中對海瑞敬仰之情躍然紙上：

嗚呼！公真天下奇男子哉！不知而詆公者，或謂沽直要譽，矯情戾俗，而公固率之天性，盟之幽獨，不自覺其奇也；知而惜公者，或謂四壁蕭然，一嗣不足，而公固以天下為家，萬世為續(xù)，乃益見其奇也！4

劉繼文稱海瑞為“天下奇男子”，對世間褒貶海瑞者予以回應(yīng)。海瑞是晚明廉潔正直的標桿，劉繼文在浙江為官時，被人譽為能與海瑞比肩之人。他任浙江參政的具體政績，一是隆慶六年（1572）八月“督催漕運之功”，5二是為民除害，“浙江時有妖僧惑眾，立除其奸”。6萬歷元年（1573）五月升任浙江按察使，成為主管刑名高官，執(zhí)法不阿。7他在浙江按察使任滿考評為“宦槖蕭然，有竹籠風(fēng)。時稱清官，與海忠介比烈”。8上引過庭訓(xùn)評價他“與海忠介頡頏，書‘天下清官第二’”。9

萬歷三年（1575）三月，劉繼文由浙江調(diào)任福建右布政使，依然正直廉潔，舉凡軍事、徭役、水利、選舉等事務(wù)均留下其身影，時人對他評價說：“今考之閩，側(cè)聞林宗伯之議矣。稱公廣而儉，直而清毅?！?0林宗伯為南京禮部尚書林士章，福建漳浦人，嘉靖三十八年（1599）進士，萬歷初，“江陵柄政，諸附之者如蛾赴燭，章獨無私謁”。11同為直臣的林士章對劉繼文治閩的評價或較公允。

萬歷五年（1577）正月，劉繼文由福建升任江西左布政使。時江西水旱頻仍，他配合江西巡撫潘季馴興修水利，深受潘季馴賞識。潘季馴向朝廷舉薦，“將劉繼文等或采其才望，優(yōu)以不次之遷……于表率紀綱之司亦有禆矣”。12劉繼文親民也得到同僚徐中行肯定，時江西“水旱頻仍，長府告罄，難以悉索于民，請三年前者蠲之，自是歲減四千，留之以充上供。江右委積既羨則免征一歲，自是歲減不下五萬；又蠲舊餉三十萬，其膏澤之廣如此”。13劉繼文紓解民難于此可見一斑。

萬歷時，內(nèi)閣首輔爭斗不已，劉繼文終因開罪張居正而被致仕，此在上文已有探究，不贅。張居正倒臺后，劉繼文被重新起用，出任四川左布政使，朝廷下誥命封贈劉家三代，無疑是對劉繼文之前為官業(yè)績的肯定。郭子章言及地方官獲誥命封贈之難，“六卿被恩者十七，而方岳十一，難矣”。14萬歷帝在誥命中對劉繼文從筮仕萬安到長藩四川予以全面肯定：

爾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劉繼文，器局閎深，才猷茂裕，蜚英廷對。試政邑符，由郞署而擢諫垣；聲高謇諤，自參藩而遷總臬?？冺吻?，乃建牧于七閩，遂長藩于三蜀。扶疲恤困，布德澤于民夷，祛弊厘奸，樹表儀于僚屬。方閱程書之最，已躋專席之班。1

這是朝廷對其在江西、浙江、福建和四川等為官政績的肯定。劉繼文在上述地方為官，“布德澤于民夷”，儼然成為官員們的表率，“樹表儀于僚屬”。2

三、朝中為官正直敢言

隆慶元年（1567）初，劉繼文任滿萬安知縣后入朝為官，首任禮部祠祭司主事，受隆慶帝賞識，“執(zhí)事于郊，穆宗異其儀容端偉?！?不久，劉繼文分別在工科、戶科、禮科等任給事中，一人涉足六科給事中的三科，足見其才識非凡。他在給事中任上屢上章奏，犯顏直諫，率直聲名由此益甚，“疏激切著，直聲于朝，中貴忌之”。4郭子章追憶劉繼文“入為天子諫議，日削方墨筆，言天下利患，不避權(quán)幸，以問豺狼稱名”。5黃鳳翔說“余曩與公同朝，睹公在諫垣所封事，謇諤有直臣節(jié)！”6所謂“謇諤”即是正直敢言。

嘉靖后期，國勢艱難，國庫虧空殆盡。待隆慶登基時，如何解決國計民生問題，已成為新皇帝面臨的重大難題。隆慶元年，戶部尚書馬森在盤查太倉存銀后悲嘆，“今帑藏所積似此，可謂匱乏之極矣！……勢時至此，即鬼運神輸，亦難為謀”。7時已在朝中任工科給事中的劉繼文想方設(shè)法壓縮皇宮中不必要的工程開支，隆慶二年（1568）四月，隆慶帝下詔修理禁門、城樓及疏浚御河，劉繼文直言不可，“今財力詘乏，邊務(wù)方殷，不宜興不急之作，以滋勞擾”。8隆慶帝因此下令酌量緩急，次第修理。

不久，劉繼文出任戶科右給事中，時宮中奢靡并未因財政困窘而有絲毫減少，隆慶三年（1569）七月，皇帝下“詔取光祿寺銀二十萬兩進用”，而該寺當時僅有貯銀15萬兩，不得不從他處挪移。9劉繼文聞之，遂與禮科給事中王之垣等加以勸阻。隆慶四年（1570）正月，宦官以“白札”傳諭戶部撥銀10萬兩入內(nèi)承運庫，戶部尚書劉體乾以片紙真?zhèn)坞y辨拒絕。劉繼文也附和說：“白札非章奏體，乞慎中旨以防欺蔽?！弊罱K皇帝不得不下旨，“所取銀兩，令如數(shù)以進”，才算完事。10進諫皇帝要冒風(fēng)險，時劉體乾即因言國計，“每疏爭，積忤帝意，竟奪官”。11

劉繼文針對官場貪墨成風(fēng)的現(xiàn)象，多次建言嚴懲。隆慶三年（1569）二月，他上疏要求重新踏勘牧地、修葺馬房、三年印烙馬匹一次等，以堵塞御馬監(jiān)舞弊之政，被隆慶帝接受。12御馬監(jiān)和司禮監(jiān)是內(nèi)廷中最有權(quán)勢的兩個衙門。13同年閏六月，他巡視庫倉后，條陳豁民解、嚴起運、處鋪墊、專辨驗、查拖欠、明職掌、疏積滯、嚴法禁八事。14其用意是防止奸徒射利，致使國用虧損，除“處鋪墊”外，其余均得到朝廷的認可。所謂“處鋪墊”是指明代內(nèi)府在物料入庫時，掌庫內(nèi)官以鋪設(shè)庫倉為由對解納者索取陋費，也稱“鋪墊費”。皇室也從中受益，隆萬時鋪墊索取日益膨脹。1正因如此，劉繼文條陳中的此條未被采納。劉繼文甚至直接參與打擊不法宦官的行動。隆慶三年（1569），太監(jiān)孟沖朦朧奏請海戶王印不法，然后越過三法司將王印押鎮(zhèn)撫司問刑，引發(fā)朝臣反應(yīng)激烈，指摘孟沖等同于王振、劉瑾。劉繼文也據(jù)實上疏，“極請當以其事送赴法司”。眾官舉措引起隆慶帝的反感，“臣下強辯是何體？”2所謂“強辯”恰恰說明劉繼文等上疏之凜然。

劉繼文作為言官，其條陳并非空口無憑，而是根據(jù)親身實地考察的真實體驗。如隆慶年間，劉繼文考察漕運，時人陳有年說：“是聞明公以國計故，塵披濤涉二千里，不寧處至勤已。乃漕艘駛達，視往獨先，勞績更章又著也?！?他經(jīng)調(diào)查而上疏彈劾提督漕運總兵福時貪肆不職，4并建議“糧船抵灣交割，剝船運石土二壩，縻費太多，奸弊多端，要行照先年舊例，責(zé)令淺剝二船，俱抵二壩”，以省腳價。5

劉繼文在朝為官時的奏疏目前僅存《遵成法以禆國計疏》較為完整，力陳不能廢除供用庫巡視科道。供用庫積儲出納名目繁多，易生奸弊，歷來設(shè)科道巡視。隆慶三年（1569）五月，云南道御史詹仰庇上疏：“臣查內(nèi)官監(jiān)錢糧，如各庫廠及房稅、地稅一切靡費，動以御前供用為名，陰入私櫜，則是利歸于已，而以過歸朝廷也?！彪S后又指隆慶帝奢靡浪費，取戶部銀“以供造鰲山，修理宮苑、花欄、龍鳳船、秋千架、傳造堅柜玉盆之費”。隆慶帝閱后勃然大怒，將詹仰庇以悖逆狂妄治罪，又將“各監(jiān)局科道大使俱革去”。6隨即下旨將供用庫巡視科道也革去。劉繼文卻在此時上疏，力陳供用庫設(shè)科道巡視由來已久，與監(jiān)局并不相同，堅持不可裁撤科道巡視的祖制。他說：

國家莫重于財賦，財賦莫大于內(nèi)帑?！褚坏┡c監(jiān)局同革則成法不遵，恐非陛下法祖立政之意，傳之中外，載之史冊，將陛下因一時之疑誤，廢先世之令典，遂左右之私情，忘國家之大計，或未免為圣政之累。臣等備員該［科］，職掌所關(guān)，若隱忍不言，則瘝曠之罪大矣。7

劉繼文在隆慶帝動怒之際，仍敢上疏陳言，突顯其剛直不阿的秉性。隆慶帝不僅沒有怪罪他，反而“敕下戶部，仍將供用庫錢糧復(fù)令科道照舊兼管巡視”，即恢復(fù)了科道巡視。從劉繼文屢次諍言看，其被視為直臣，名實相副。

明朝在土木之變后，各級官府愈益注重“國計”而算計“民生”，產(chǎn)生了諸多新的社會問題。8以“國計”為名壓榨“民生”，已成為明中后期的沉疴頑疾。劉繼文諫言除以國計為重外，還特別關(guān)注民生，體恤商人。9隆慶三年（1569）下旨：“近聞京城百姓為僉報商人負累困苦，朕甚憫之”，下令戶、工兩部議恤商。所謂簽報商人即官府征派赴各地買辦物料的商人。戶、工兩部以“議覆科道官劉繼文等所陳恤商事”題報，10反映其在恤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劉繼文等要求設(shè)法嚴防內(nèi)監(jiān)對商人多端需索，“自內(nèi)監(jiān)苛求鋪墊、吏胥勒索例規(guī)，而關(guān)領(lǐng)之價盡奪為浮費，及追比無奈則身家妻子隨之，鋪商之苦于是乎不忍聞矣”。11他的陳言又得到“上是之”的肯定。

劉繼文還在備賑救災(zāi)方面關(guān)注民生。隆慶三年（1568）七月，他上奏要求各災(zāi)區(qū)官員嚴核受災(zāi)丁口、貯備谷數(shù)，“先糴谷備賑，其積谷事宜仍敕撫按嚴核有司、軍衛(wèi)奏報積谷數(shù)目，以俟稽察”。1得到皇帝回應(yīng)，此在《明史》卷19《本紀第十九·穆宗》記載，是年七月乙酉，“詔天下有司實修積谷備荒之政”，即是應(yīng)劉繼文之奏。一個月后，受水災(zāi)甚重的山東、浙江、南京等賑災(zāi)形勢緊張，劉繼文提議“量發(fā)帑銀，遣官分賑，仍留淮浙鹽銀，及發(fā)臨、德二倉粟米，或令司府以開納銀兩，糴谷預(yù)備”。2同年十月，劉繼文會同巡撫鳳陽侍郎趙孔昭、河道都御史翁大立等再次奏請對災(zāi)區(qū)撫恤，得到隆慶帝批復(fù)：“令鳳陽、淮安、揚州三府所屬州縣及徐州屬縣改折漕糧，各以被災(zāi)輕重為多寡，仍各酌量免其存留者兌運，每石七錢改兌六錢。……［衛(wèi)］所亦視災(zāi)傷重輕改折屯糧?！?其對“民生”關(guān)注于此可見一斑。

劉繼文在朝廷諫垣為官期間，為國計民生著想，屢屢上疏條陳，直抒己見，言語激切，不避權(quán)貴。黃鳳翔評價他“謇諤有直臣節(jié)”，并非溢美之詞，而是中肯的評價。

四、剿撫盜亂卻反遭彈劾

劉繼文在地方任職最高官銜是兩廣總督，其在兩廣的最大貢獻就是用剿撫并用的手段，平定了長期存在的山寇海盜動亂，為朝廷去了一塊心病，也為兩廣社會平穩(wěn)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廣東自成化以來盜亂數(shù)量、頻度、范圍都排在首位，各種指標比第二位的福建多了一倍以上。4嘉靖年間，為應(yīng)付持續(xù)不斷的山區(qū)瑤亂和海洋盜寇，兩廣總督吳桂芳將總督府由梧州移駐肇慶，即是迫于鎮(zhèn)壓山賊海盜的軍事壓力。5萬歷時，山海盜賊仍相當猖獗，禮部右侍郎黃鳳翔描述當時時勢：

粵東故重藩也。綿亙五嶺，俯瞰重溟，梯山航海之珍，漁鹽齒革之利，幾為東南最。其一二羯羠釁孽，伏萑苻竄島嶼者，動借尉佗、劉?自雄負而反，與西粵相輔唇齒。邇歲來，最稱易動而難撫，此寧可以因備之政治哉？6

劉繼文在此背景下臨危受命，于萬歷十五年（1587）二月由四川入職廣西。其科舉同榜好友、次輔王錫爵寫信祝賀說：“今同榜弟兄鵠列中外，惟我丈振羽先登，斑在二品，甚顯重矣?！?萬歷十六年（1588）七月，劉繼文升為兩廣總督，次年正月抵肇慶“始蒞鎮(zhèn)府”。8時廣東與江西交界有李圓朗、王子龍作亂，“始興縣人李圓朗者，習(xí)先天演禽，自云能剪紙為人馬，飛劍斬人頭，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因結(jié)翁源人王子龍稱黃巢后裔”。9二人皆以“能化銅鐵為金”，蠱惑民眾入伙。萬歷十七年王子龍被南贛巡撫秦耀斬于陣前，劉繼文上奏：“南贛奏報斬賊王子龍等，兩廣擒賊李圓朗等不下百人，南韶安靜。”10他對受妖術(shù)迷惑的民眾主張“赦勿問”。11

劉繼文上任廣西巡撫二個月，梧州發(fā)生大峒戍卒暴亂。時參將吳紳檢閱軍操，哨官梁鳳“新視事，不嫻于軍法，失儀”。吳紳嚴懲梁鳳，被戍卒梁一貴、胡一倫等營兵300余人圍困，強行帶走梁鳳。此事驚動兩廣總督及朝廷，皇帝下詔將梁一貴等梟斬。12如何防止類似事件出現(xiàn)，朝野把希望寄托在劉繼文身上，首輔申時行給劉繼文寫信說：“兵防難減，哨長難馭，此粵西大病根，所由來漸矣。異時毎有大征，即議善后，往往增兵戍守。兵皆坐食，不惟糧餉多糜，且噪呼易趑。先年平樂之變，近日大峒之變，使地方昔患瑤僮，今復(fù)患兵，此一病也?！鄙陼r行對他寄予厚望，“因病而藥在吾丈一調(diào)劑間耳”。1

萬歷年間，廣西土司不時騷亂。萬歷十四年（1586）五月，思明州土官黃恩隆離世，其庶子黃拱圣為承繼父位，殺死嫡母及兄弟拱極、拱宸等。思明府知府黃承祖乃黃拱圣親舅，又乘亂掠村寨。時兩廣總督吳善逮捕黃拱圣奪回州印。劉繼文與御史蔡系周擬請梟斬黃拱圣，又欲將思明州劃入太平府管轄。萬歷十六年三月，兵部尚書王一鶚附議，得萬歷帝肯定，梟斬黃拱圣，革去黃承祖職，“以思明隸太平”。2王錫爵函告劉繼文：“思明簒殺之事大逆人理，讀之憤痛。此雖在彼俗中不以為異，而堂堂天朝不一為孤兒寡婦作主，何以率服四夷，教馴異數(shù)也”。3時劉繼文剛接手兩廣總督，駐扎梧州，為防意外，他從湖廣調(diào)兵“戍守柳州，永州、寶慶官軍各量移一百人改戍思恩，加設(shè)職官一員統(tǒng)之”，此舉得到朝廷認可。4

劉繼文在兩廣總督任內(nèi)，在解決東蘭州土司問題上則直接動用軍隊，迫使叛者歸附。此次軍事行動在萬歷十八年（1590）鐫刻的《明劉繼文東蘭紀事碑》有記錄：

萬歷十六年，東蘭陳星、陳蒙、黃琳、韋璉、韋廣相率叛其主，時奉詔討之……乃調(diào)集漢土官兵二萬余員名……戒以不殺，于是矢不遺，刃不血，計擒五酋，械之以歸，撫定從黨。男婦千余胥返室家，而地方以靖。此蓋朝廷之威靈，而諸將之用令也。5

在此次軍事行動中，叛亂頭目陳星、陳蒙等被擒，劉繼文對叛亂從黨予以寬大處理，受到首輔申時行贊賞：“土司頭目往往脅制本管，構(gòu)釁蕭墻。此而不誅，無以威遠。東蘭之事實系觀瞻，黨眾就擒，法紀已正，而拊戢降附不以多殺為功。仰見猷略萬全，德威并用，慰服何似?！?

平定東蘭事件后，朝臣和地方大員對處置陳星、陳蒙發(fā)生爭議。萬歷十七年（1591）二月，廣西巡按孫愈賢上疏：“（陳星）就縛非真擒也。參將熊文濟納其賄，留其婦女，檻致以為功?！?這就牽涉“五酋”是主動還是被迫投降問題，“若原未用兵，而但以口舌招來誘而執(zhí)之，此而遽誅是謂殺降。若兵臨其境，彼懼罪窮蹙而后降，乃其年日所犯不赦之罪甚眾，此而不誅是謂縱惡”。8劉繼文主張直接處極刑。但申時行認為“一至即審，一審即決，無復(fù)可疑”，要求重申。9案件因此延擱。是年八月，劉繼文再言將“叛逆陳星等就縛，即當磔諸市曹”。10兵部對劉繼文奏疏仍議而不決，直至萬歷十九年（1591）二月陳星病故，陳蒙才被處決。11東蘭事件塵埃落定。

劉繼文接手總督伊始就考慮徹底解決土夷問題。萬歷十六年（1588）十一月，他仍以廣西巡撫身份上《制馭粵西土夷切要四事》，即訓(xùn)官男以移土習(xí)、立村長以約僮丁、正典刑以懲逆目、立社學(xué)以教僮豎。12嘗試以風(fēng)俗、教化、法律等并進治夷，得到王錫爵賞識：“老丈所畫四要，信所謂防水自源，無容置喙。若奉行有司則當簡節(jié)目，毋盡以漢法繩之，使彼樂從尤便也。”13王錫爵肯定他的做法，但對“盡以漢法”治夷表示擔憂。劉繼文激進的行事風(fēng)格，為日后折戟廣東埋下伏筆。

劉繼文穩(wěn)定山區(qū)后，又開始清剿瓊州海峽海盜。萬歷時，活躍在此勢力最大、歷時最久的海盜是李茂，歷任督撫均以撫為主，卻出現(xiàn)“因撫益恣”的局面。萬歷十七年（1589）正月，李茂手下“聯(lián)船一百余只，每犯楊梅、斷望一帶禁池，偷盜珠螺”。時官軍游擊沈茂、參將楊友桂設(shè)計誘擒李茂。1劉繼文預(yù)測李茂余黨會反撲營救，提前做好防范措施。七月，劉繼文坐鎮(zhèn)肇慶調(diào)兵遣將，活捉1 121人，斬首66人，取得大捷。2禮部尚書董份贊劉繼文，“凡公所俘斬處，皆漢故珠厓地也，此其功亦可想見矣。而是役也，予獨甚奇焉！”3申時行評價劉繼文在海疆所立軍功時說：

海南之冠，鄙意初以為憂。蓋其出沒有年，黨與頗眾，急則易合，蔓則難圖。今一戰(zhàn)而殲，二旬而舉，鯨鯢盡殄，桴皷不驚。此吾丈默運長籌，獨持勝算，能使將士用命，剿伐奏功，承教謹悉。4

劉繼文以鐵腕手段平定海疆后，又從長遠考慮，上《瓊南撫安防御要機八事》以加強防備。5他本人因功獲升“俸一級，仍給銀幣”的獎賞。6時人吳國倫《永謨劉公以少司馬總?cè)謨蓮V喜而有寄》詩云：“即看瘴海鯨鯢盡，無復(fù)蠻山虎豹藏”。7內(nèi)閣大學(xué)士王家屏在《賀劉節(jié)齋督府考績蒙恩》也說：“百粵之防，次第廓清。卒靖三苗之難，瓊海之逋囚就執(zhí)，巢穴斯空。珠池之劇寇蕩平，波濤頓息?！?

劉繼文在平定山賊?？苓^程中，屢稱神明托夢相助。如增城何仙姑顯靈助其大破李茂余黨，事后下令重修何仙姑井亭，“為文遣官而致祭”。9他在肇慶建三仙觀，也是報答漢鐘離、鐵拐李、呂洞賓三仙助其戡亂。清人韓際飛在《平海碑》按語對此不解：“鯁亮之士既為封疆大帥，乃以鬼道自罔，碑復(fù)從而侈之，均不可解?！?0事實上，劉繼文的神靈觀有家庭淵源，“劉氏自潭州歷今方伯公，中外四世虔祀大士”。11其母黃氏患足疾，久不愈，夢觀音“手持草若鳳仙花狀療之”，遂痊愈。12萬歷十九年（1591），劉繼文在韶州重修南華寺。他與天主教的關(guān)系，過去有其霸占仙花寺為己立生祠之說，但有學(xué)者通過新史料研究指出，他驅(qū)趕利瑪竇出肇慶，是要對澳門發(fā)動軍事行動，為防泄密而將外國人驅(qū)逐出肇慶。13劉繼文的神靈觀也是因應(yīng)廣東素信鬼神傳統(tǒng)的教化之需。

劉繼文在總督任上，既重視武功，也關(guān)注教化。他對教育重視有加，“公經(jīng)武既多，暇則加意庠校諸生，周其匱乏，檄所司課其文藝，而躬為都閱，獎賞有差”。萬歷十九年（1591）捐金買廢寺田17余頃捐給廣州府及南海、番禺、清遠地的等學(xué)校。14他還為新設(shè)東安、西寧二縣爭取學(xué)額。15萬歷十九（1591）年九月，朝廷再次對他及親屬封贈，肯定劉繼文文治武功，“迨躋今職，作鎮(zhèn)炎方。奮武揆文，封守為之永奠；招攜懷遠，氛祲因以潛銷。三載書庸，百粵即敘”。16至此，其聲譽達到頂峰。

劉繼文剿撫兩廣盜亂，對海陸社會的穩(wěn)定做出了重大貢獻，其作為得到了朝廷肯定，萬歷十九年（1591）三月升其為戶部右侍郎，再次獲得入朝施政的機會。不久，朝廷內(nèi)閣爭斗再起，其好友首輔申時行被迫辭官還鄉(xiāng)。是年十一月，兵科給事中王德完上《嶺海冒功疏》，彈劾劉繼文在剿平李茂余黨中殺良冒功：

繼文令總兵李棟督兵二千剿之，及至瓊，則黨散賊逃，無可殺者。而棟恐虛張先報反縱，聽用把總楊壽殺掠良民首級充數(shù)，而瓊民始大殘矣。維時挨查排門分兵把守，誣陷屠戮，人人自危。

王德完認為劉繼文對此應(yīng)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臣謂督撫劉繼文罪尤浮于諸將，殺掠雖非繼文使之。無知妄殺而不一懲且為之庇者，繼文也”。王德完又翻出王子龍案作為彈劾證據(jù)之一。王子龍原被官軍斬于陣前，然萬歷十八年（1590）廣東惠州突然又傳捉獲王子龍，傳說劉繼文曾向王子龍索求“點化奇方”，未果，遂擬以“叛臣法誅之”，被惠州知府孫廣啟拒絕。劉繼文又派人暗殺王子龍于獄中。1故王德完說劉繼文“知其復(fù)獲，而又不以聞，且致之死者”。王子龍案虛實難辨，但卻能增加劉繼文罪行。王德完還指陳劉繼文在粵貪贓枉法，“蓋粵中除養(yǎng)兵外，橋津、關(guān)隘、稅課而南雄、廣肇、潮州等處所解軍門每處不下二萬，繼文皆沒入私囊……各將領(lǐng)司道等官明受饋送，公行賄賂。如領(lǐng)級報功，量入其貲多寡為差，營求薦舉，所得不下數(shù)十萬”。2這些指控是否屬實，已無史料考證。

萬歷帝看完王德完奏疏，鑒于“妄殺邀功，事情重大”，遂將劉繼文革任。又令兵部“勘各府縣有無被殺良民并各司道將領(lǐng)罪狀輕重，王子龍擒死真?zhèn)?，從實具報”?萬歷二十年（1592）二月，劉繼文上疏辯解，“剿叛搉關(guān)并無妄殺一人，妄取一物，乞遣官會勘”。經(jīng)兵部覆請，“上命廣東巡按御史確勘以聞”。兵科給事中許子偉反駁劉繼文為開脫罪行而辯解，“乃至輦金入都，多方打點，不亦污都門而羞朝寧之士乎？”萬歷帝下旨“著廠衛(wèi)五城嚴刑緝治”。4事件的發(fā)展愈發(fā)不可收拾，劉繼文被迫罷官歸家，官宦生涯從此落下帷幕。

五、結(jié) 語

劉繼文出身普通家庭，嘉靖四十一年（1562）以進士身份踏入官場，直到萬歷十九年（1591）被彈劾罷官，宦海生涯三十年，一步一個腳印，累官至兵部右侍郎。他在地方為官，始終清正廉潔，為百姓造福，獲“天下清官第二”美譽；在朝廷則諫言敢為，替國家著想，被同僚譽為“謇諤有直臣節(jié)”。劉繼文在兩廣總督任內(nèi)，采取軍事鐵腕手段治理山寇海盜，并在平定后積極從法律、教化等方面探索穩(wěn)定久安之策。他無論擔任何種職位，都能保持正直清廉的作風(fēng)，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權(quán)貴，導(dǎo)致兩度被罷官歸鄉(xiāng)，最后終老于家。清初靈璧方志為他立傳，認為其功績不能彰顯，是因“當軸有被其露章者，寢其祭贈之典”。然而，賢明士人和百姓并沒有忘記他，家鄉(xiāng)百姓為他在縣城豎立坊表，明季宿儒鄒元標路過靈璧縣城專門前去祭拜，贊其“賢人也”。5鄒元標是王陽明門下后學(xué)中堅，在士大夫中具有較高威望，他對劉繼文的贊語或可視為公允定論。劉繼文在其所任地的文治武功，官民口碑載道，其廉潔正直與明代標桿式的清官海瑞齊名。其晚年在廣東穩(wěn)定海疆的軍事行動，是否存在“妄殺邀功”的情形，尚無確鑿證據(jù)坐實。因此，我們不應(yīng)以劉繼文晚年的落寞收場而抹殺其在宦海三十年生涯中對明代社會發(fā)展所做的貢獻，應(yīng)以客觀公允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還原劉繼文的歷史功績。

責(zé)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