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常州詞派與民國詞學(xué)新派對溫庭筠詞的評價可謂截然相反,而詹安泰先生前后期的溫詞批評則表明,他對這兩派的觀點既有肯定,也有批評。對常州詞派,他雖然肯定其以寄托論詞,但又對他們不懂知人論世而盲目抬高溫庭筠詞的做法予以批評;對詞學(xué)新派,他贊同他們對溫詞沒有寄托的認定,但又針砭其近乎全面否定溫詞文學(xué)高度的論調(diào)。詹先生的溫詞批評,典型地體現(xiàn)了其實事求是、嚴謹治學(xué)的學(xué)術(shù)精神,值得學(xué)習(xí)。
關(guān)鍵詞:溫庭筠;常州詞派;詞學(xué)新派;寄托;藝術(shù)性
中圖分類號:I 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4)05-0028-07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5.004
晚唐溫庭筠(812?-866),是整個唐代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同時也是最富爭議的詞人。這在晚清至民國時期的詞學(xué)批評界彰顯得尤為突出。清代中葉以來,為反動浙西詞派流弊,常州詞派橫空出世并逐漸主盟詞壇。常州詞派以“比興”“寄托”論詞,在唐詞批評中推舉溫庭筠為第一。清季民國時期,“晚清四大家”之外如夏敬觀、吳梅、劉德成、張伯駒等人,于詞論與唐詞批評均基本上秉持常州詞派傳統(tǒng)??梢?,常州詞派在新的時代宗風(fēng)不墜,對詞壇仍有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對常州詞派拘泥于以寄托論詞的做法,晚清以來的詞論家如潘德輿、劉熙載等皆有所針砭,即使是常州詞派中人如譚獻等也多有反省與調(diào)整。而反對常州詞派最為激烈與尖銳的,則無疑是由王國維所開創(chuàng)而在民國以來風(fēng)起云涌的新派詞學(xué)。詞學(xué)新派以“境界”論詞,主張以“不隔”的手法抒寫“真感情”。[1]1-26新派詞學(xué)批評家如俞平伯、李冰若、陸侃如、馮沅君等,均恪守王氏詞學(xué)傳統(tǒng),對常州詞派的“寄托”論以及過度推崇溫庭筠論的做法皆予以大力批評。總之,常州詞派認為,溫庭筠詞不僅有寄托,而且在文學(xué)表現(xiàn)上取得了極高的成就;而詞學(xué)新派不僅堅決否認溫詞有寄托,甚至認為溫詞連最基本的文學(xué)技巧都很成問題??陀^而論,此新舊兩派詞學(xué)觀與詞學(xué)批評均有得有失,而對溫庭筠詞的評價便是最能體現(xiàn)兩派尖銳對立的典型個案。因此,在新舊兩派詞學(xué)發(fā)生爭鋒而又均對詞壇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背景下,如何盡可能公正、客觀地評價溫詞,無疑是一個極為重要卻又非常棘手的課題。詹安泰先生經(jīng)過深入細致的研究,對此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號無盦,廣東饒平人,民國以來最為卓越的詞人與詞學(xué)家之一。詹先生的詞學(xué)研究,出入于常州詞派與詞學(xué)新派之間,但又不為其所限,對兩派均能夠既有肯定繼承又有批評匡正,體現(xiàn)出自己獨到的治詞思想與治詞方法。其唐宋詞研究中的溫庭筠詞研究,即為最典型的代表。詹先生的溫詞研究,主要集中在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兩個方面,并且歷經(jīng)前后兩個階段。本文重點對詹先生的溫詞研究進行簡要梳理,對其研究成就所體現(xiàn)出的價值與意義予以客觀評價。
一、詹安泰先生前期的溫庭筠詞批評
詹先生的前期溫詞批評成果,主要散見于《論寄托》一文以及詞話《無盦說詞》中,前者主要討論溫詞的內(nèi)容主旨,后者則重在探討溫詞的創(chuàng)作技法。
(一)《論寄托》論溫庭筠詞的寄托問題
寄托手法的實質(zhì),是指作者通過比興等文學(xué)手段,在作品中寄寓更為深厚或高遠的主旨內(nèi)涵。以寄托論詞并以此推崇溫庭筠,濫觴于常州詞派的開山祖師張惠言。張惠言在其自編《詞選》自序中認為,詞之體制,乃為“意內(nèi)言外”,旨在“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詞其實是“《詩》之比興、變風(fēng)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由此,張氏認為唐代詞人中“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2]此后,周濟、陳廷焯等常州派中后期詞論宗匠,均承繼張氏評溫詞衣缽,繼續(xù)尊崇溫庭筠。然則溫詞果真有如此深廣高遠之寄托嗎?詹先生《論寄托》一文,通過對常州詞派寄托論的梳理與反思,充分肯定了此派倡導(dǎo)以寄托論詞的積極意義,但卻對他們盲目推崇溫庭筠的批評實踐提出了較為嚴厲的批評,也借此對溫詞的主旨內(nèi)容進行了論定。
《論寄托》指出,講寄托自有其重要的價值與意義?!胺蛞月曇糁?,猶可因以知其人,專憑意趣氣味,尚得確切之認識。果能精抉其寄托之所在,則雖巧佞之徒,亦無能潛遁于其間矣?!?然而,“不知其人之所處,則不明其寄意之所在,不知其寄意之所在,則不能下確切之品評”,因此,“讀詞須先抉別其有無寄托,欲知其有無寄托,則須具知人論世之明”。換言之,欲論詞之寄托有無,必須先對詞人“知人論世”。那么何以要論世?詹先生認為:“寄托之深、淺、廣、狹,固隨其人之性分與身世為轉(zhuǎn)移,而寄托之顯晦,則實左右于其時代環(huán)境?!庇趾我砸??詹先生認為,如若“一意以寄托說詞,而不考明本事,則易失穿鑿附會”?!胺虿皇谷藦目济鞅臼轮幸郧蠹耐?,則望文生義,模糊影響之談,將見層出不窮?!笨梢姡幻髦苏撌?,不知考明本事,而妄論寄托,則必生望文生義、穿鑿附會之弊。而常州派詞學(xué)家一貫高抬溫庭筠,正是犯了這種毛病。
詹先生認為,若以論世講,則唐五代詞不當(dāng)奢談寄托?!按蟮指杏|所及,可以明言者,固不必務(wù)為玄遠之辭以寄托也。故唐、五代詞,雖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綺繡紛披,令人目眩,而不必有深大之寄托。(有寄托者,極為少數(shù),殆成例外。)以其時少忌諱,則滯著所郁,情意所蓄,不妨明白宣泄發(fā)抒也?!币虼?,對于唐代最為著名的詞人溫庭筠的詞作,不應(yīng)大談寄托,或至少不能主要以寄托論之。而若從知人論,則溫庭筠品行有虧,故其詞便不可能有高深之寄托。詹先生《論寄托》具體分析道:
如溫飛卿(庭筠)儇薄無行,不修邊幅,其所為詞,當(dāng)無感念身世、愴懷家國之可言,而張皋文評其《菩薩蠻》詞謂“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又謂“青瑣、金堂、故國、吳宮,略露寓意?!保ā对~選》)似此解詞,未免忽略其為人,而太事索隱?!惰蚯f漫記》謂其“以說經(jīng)家法探解溫詞,實則論人論世,全不相符”,殆非過言。飛卿即因失意而為是詞,其寄托亦不若是其深遠,反不如湯若士(顯祖)“芙蓉浴碧,楊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無不巧雋入妙”(《花間集評》)之評,更為確切也。
可見,無論是從論世講,還是以知人論,溫詞既當(dāng)無感念身世之懷,更應(yīng)缺愴懷家國之念,絕沒有張惠言所揭示的所謂高深之寄托。至于張氏謬贊溫詞的根本原因,在于近人李冰若所猛批的“以說經(jīng)家法探解溫詞”??傊?,張惠言以寄托而高抬溫庭筠詞的根本問題,是既不知要知人論世,也不知要考明本事。有鑒于此,詹先生就特別強調(diào)考明本事對正確評價溫庭筠詞的必要性:“故欲免淺薄或失真之病,蓋有待于本事之考明。(考明本事即知人論世所有事也。)茍本事未諳,而妄加指引,則誠不若付諸闕如,以俟仁智之自見?!闭蚕壬?,確是切中肯綮,入木三分,不僅對常州派詞論有針砭、匡正之功,同時也對學(xué)界學(xué)會如何正確地以寄托論詞,有著極大的指導(dǎo)作用。
新派詞學(xué)家是堅決反對常州詞派以寄托論溫詞的,其中以李冰若態(tài)度最為激烈。李氏在《栩莊漫記》中論道:“少日誦溫尉詞,愛其麗詞綺思,正如王、謝子弟,吐屬風(fēng)流。嗣見張、陳評語,推許過當(dāng),直以上接靈均,千古獨絕,殊不謂然也。飛卿為人,具詳舊史,綜觀其詩詞,亦不過一失意文人而已,寧有悲天憫人之懷抱?昔朱子謂《離騷》不都是怨君,嘗嘆為知言。以無行之飛卿,何足以仰企屈子?”[3]9李氏以新舊《唐書》等史書為依據(jù),認為溫氏只不過是一失意文人,故不惟其詞,即是其詩也難有高遠之旨趣。而常州詞派之張惠言、陳廷焯輩,一味推許溫氏,至許其上接屈原,實屬無謂。可見,詹先生論溫詞有無寄托之結(jié)論,與其同學(xué)李冰若所論較為接近,可謂有異曲同工之處。總之,在反對常州詞派以寄托而盛贊溫詞上,詹先生與新派詞學(xué)家是同氣相求、相互呼應(yīng)的。
但詹先生并不贊同詞學(xué)新派因常州詞派以寄托錯評溫詞進而反對詞有寄托的看法。王國維于《人間詞話》中論道:“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詹先生《論寄托》引出后評論道:王氏所論“對于專以寄托論詞者痛下針砭,則惡其穿鑿附會,反失其實也。”“皋文論詞,誠不無矯枉過正之弊”,但是,“顧謂其論飛卿詞過事深求則可,并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亦謂‘有何命意’,則尚未為公允,殆又失之貌取也。”在詹先生看來,王國維評詞的失誤與張惠言一樣,均是犯了未能考明詞之本事的錯誤。可見,以寄托論詞是沒問題的,但需事先知人論世,考明本事,否則不可妄言寄托之有無。
綜上所論,在可否以寄托論詞上,詹先生在宏觀上是肯定常州詞派的主張的,這與徹底否定以寄托論詞的詞學(xué)新派拉開了距離。但在以寄托評詞上,詹先生對常州詞派的機械盲目則是嚴加批評,這一點則與新派詞學(xué)觀點一致。詹先生以知人論世、考明本事來判定詞之寄托有無的評詞,彌補了新舊兩派詞學(xué)在批評實踐上的缺失與不足,有力推動了現(xiàn)代詞學(xué)向前發(fā)展。
(二)《無盦說詞》評溫庭筠詞
《無盦說詞》中的溫庭筠詞評,主要是通過對溫詞的令詞格法進行分析與評價來進行的。詹先生首先從語言精煉的角度進行討論?!稛o盦說詞》論此道:
令詞非鋪敘之具。寫令詞不可立意鋪敘,須立意精煉;精煉而覺晦昧?xí)r,則當(dāng)力求其自然。精煉而能出之以自然,則進乎技矣。古來令詞之精煉無過飛卿(溫庭筠)者,試讀飛卿詞,有不自然之句不?溫詞最麗密,人驚其麗密,遂目為晦昧,失之遠矣!1
詹先生首先對令詞的精煉格法提出新要求,認為令詞因體制迥異于慢詞,故其語言表達須“立意精煉”,而“不可立意鋪敘”。但如果精煉過度,則又可能導(dǎo)致詞旨晦昧,所以,“精煉而覺晦昧?xí)r,則當(dāng)力求其自然”,而“精煉而能出之以自然,則近乎技矣”。可見,詹先生所提倡的精煉,是出自自然的精煉,它不僅可以解決令詞因過度精煉而導(dǎo)致晦昧的弊端,還近乎達到了令詞語言技法的最高境界??梢娬蚕壬鷮Υ烁穹ㄔu價甚高。詹先生繼而以此格法衡量令詞作者,認為溫庭筠當(dāng)為古今第一。“古來令詞之精煉無過飛卿者,試讀飛卿詞,有不自然之句不?”詹先生又批評有些人的淺見:“溫詞最麗密,人驚其麗密,遂目為晦昧,失之遠矣?!彼J為,有人未能認識到溫詞精煉的真正內(nèi)涵,卻視麗密為晦昧,其實是一種嚴重的錯誤。溫詞的麗密并非表面上的麗密,而是對精煉而又自然的技法在語言風(fēng)格表現(xiàn)上的總體概括。詹先生對溫詞精煉技法的充分肯定,以及對溫詞麗密風(fēng)格的創(chuàng)新性界定,都充分表明他對溫詞語言技法體認的深刻與獨到,對于我們更好地認識溫詞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溫庭筠也直接影響到南宋的吳文英,詹先生對吳文英遭受的非議,也予以堅決的批駁:“夢窗詞以麗密勝,然意味自厚,人驚其麗密而忘其意味耳。其源出自飛卿?!笨梢?,吳詞的麗密詞風(fēng)雖是源自溫庭筠,但吳詞卻又能自厚意味,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世人如不識吳詞獨特之處,自不可妄加批評。
從一定角度看,詹先生對溫詞麗密的充分肯定,具有批評新派詞學(xué)的意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倡導(dǎo)“語語都在目前”的“不隔”詞法,自然對溫庭筠的麗密頗為不滿。他認為溫詞雕琢,不如韋莊的自然:“‘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保?]7“端己詞情深語秀,雖規(guī)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觀昔人顏、謝優(yōu)劣論可知矣?!保?]70新派詞學(xué)家李冰若則說得更為直白,他雖然肯定溫氏少許的“自然”之詞,但在總體上卻嚴厲抨擊溫氏雕繪藻飾的艷麗詞:“其詞之艷麗處正是晚唐詩風(fēng),故但覺鏤金錯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遠韻。然亦有絕佳而不為詞藻所累,近于自然之詞。如《夢江南》、《更漏子》諸闋是也?!保?]9其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首句云:“‘小山’當(dāng)即屏山,猶言屏山之金碧晃靈也。此種雕鏤太過之句,已開吳夢窗堆砌晦澀之徑?!保?]12可見,在新派詞學(xué)家看來,溫詞的麗密即是“隔”的表現(xiàn),即是雕琢,而雕琢則易導(dǎo)致晦澀之弊。由此可見,詹先生對溫詞語言技法及風(fēng)格的高度認可,以及其對吳文英詞的回護,很顯然是暗含著對新派詞學(xué)家攻擊溫詞的批評與反擊??傊?,詹先生的見解雖然是一家之言,但對我們更好地了解溫詞,是具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與參考價值的。
另一方面,詹先生以當(dāng)時詞壇盛行的“重拙大”詞論角度,對常州詞派高抬溫庭筠而進行批評?!稛o盦說詞》論此道:
以重、拙、大言,南唐二主及馮正中詞實過《花間》。常州詞人主重、拙、大而高抬飛卿,殆不可解。飛卿詞措語下筆,重則有之,大猶可強為傅合,將安得拙耶?而此三義中似尤以拙為首著,蓋惟拙為能得重且大,能重且大者未必能拙。
我們知道,清末民國時期,詞壇盛行后期常州詞派的“重拙大”詞論,但詹先生對他們的唐五代詞史批評并不認可。第一,如以“重拙大”論詞,則從總體而論,南唐詞事實上要高于“花間詞”。第二,也正因如此,常州詞派以“重拙大”論詞而高抬溫庭筠,是不可理解的。因為在詹先生看來,溫詞有“重”,勉強有“大”,但卻沒有“拙”,而“拙”在“重拙大”體系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具有決定性的首要地位,溫詞無“拙”,焉得推許其詞為唐人第一!詹先生揭示出常州派詞人的批評悖論,從而將溫庭筠從常州派詞人所推舉的神壇上拉了下來,這對常州詞派的溫詞判定來說,是一種顛覆??梢姡蚕壬鷮ΤV菰~派并不迷信,而是從事實出發(fā),指出其謬誤之處,暗含著對常州派詞學(xué)的批評。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詹先生的表述有不嚴謹之處。高抬溫庭筠的是張惠言、周濟、陳廷焯等典型的常州派詞人,其推許的標準是比興寄托,而不是“重拙大”。以“重拙大”論詞的主要是此后的王鵬運與況周頤,他們卻并不高舉溫庭筠。王、況二人與鄭文焯、朱孝臧一起,被稱為“晚清四大家”,又因為他們也以比興寄托論詞,故也可將他們納入廣泛意義上的常州詞派中。所以,詹先生泛指王、況為常州派詞人,問題不大,但說他們以“重拙大”論詞而高抬溫庭筠,則是有問題的。這是需要我們注意的。
詹先生批評溫詞沒有“重拙大”中最為重要的“拙”,而何為“拙”,詹先生卻沒有作出直接界定或解釋。但我們可以通過他對溫庭筠與李煜詞的對比批評窺出一些端倪?!稛o盦說詞》云:
周止庵以李后主詞為亂頭粗服,以比飛卿之嚴妝與端己之淡妝,論奇而確。飛卿多比興;端己間用賦體;至后主則直抒心靈,不暇外假矣。
以亂頭粗服比后主詞,周止庵可謂善于取譬。余謂惟“亂頭粗服亦不失其為國色”者乃系天下之至美。若溫之“嚴妝”,韋之“淡妝”,終輸一著,以其猶有“妝”在也。周氏特尊飛卿,竟不悟此!
可見,溫詞的抒情手段多用比興,借景言情,而李煜的言情手法則是“直抒心靈,不暇外假”,也即多用賦體,直抒胸臆。由此可以推斷,不借助比興而采用賦體直接抒情的手法,即為“拙”。而溫詞與李詞的高低之別,也由他們有沒有采用拙法來決定。詹先生通過對周濟的取譬批評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周濟以女子化妝為喻,認為溫詞是“嚴妝”,韋詞是“淡妝”,而李后主則完全是“亂頭粗服”,不作任何修飾。周濟意在表明,“嚴妝”的溫詞最好,“淡妝”的韋詞次之,而不講妝飾、“亂頭粗服”的李詞排在最后。周濟的軒輊論調(diào)完全符合其以比興寄托論詞的詞學(xué)觀。但詹先生卻以“拙”字為標準,徹底顛覆了周濟的批評。詹先生認為,無論“嚴妝”還是淡妝”,反不如不假妝飾的“亂頭粗服”,因其“猶有‘妝’在”;而“亂頭粗服亦不失其為國色”,“乃系天下之至美”。周濟以化妝為喻卻揚溫而抑李,純屬優(yōu)劣顛倒,不識美丑。由此可見,詹先生評論女子化妝的高低標準是與周濟完全相反的。
詹先生于令詞重視自然率真的“拙”的手法,而反對假借外物的“比興”手段,在客觀上是暗合詞學(xué)新派的詞論觀的。詞學(xué)新派崇尚能寫“真感情”的“境界”說,提倡“語語都在目前”的“不隔”表達,與詹先生所看重的“拙”法,是基本沒有隔閡的。由此可見,在令詞批評上,詹先生是認可或暗合了王國維詞學(xué)新派的詞學(xué)觀的,因為王氏的“境界”說與“不隔”論,恰恰是最適合令詞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
二、詹安泰先生的后期溫庭筠詞批評
詹安泰先生的后期溫庭筠詞批評,主要體現(xiàn)在《溫詞管窺》一文及講義《宋詞研究》討論宋詞來源的內(nèi)容中。后者的討論內(nèi)容與前者基本相同,只是角度有所不同,部分內(nèi)容也有詳略之別??傮w而論,《宋詞研究》討論溫庭筠詞的內(nèi)容,可以看作是對《溫詞管窺》一文的沿襲與補充。相較于前期的溫詞研究,詹先生的后期研究中,針對新舊兩派的溫詞評論進行批評的意味,要更為直接,也更為尖銳。
(一)對常州詞派以寄托高舉溫詞的批評
在詹先生前期的《論寄托》一文中,其對溫詞的批評僅是將其作為一個典型個案,用來駁難常州詞派不懂知人論世而盲目以寄托論詞的錯誤,而其《溫詞管窺》一文的兩大內(nèi)容之一,則是直接就溫詞的寄托問題進行分析,進而澄清溫詞的真正主旨內(nèi)涵、批評常州詞派論溫詞的附會穿鑿。
《溫詞管窺》首先特別強調(diào)知人論世對研究溫庭筠詞的必要性?!皽卦~的具體內(nèi)容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決定于他的生活情形和創(chuàng)作才能,這點似應(yīng)首先認識清楚?!苏撌馈瑢斫鉁卦~來說是有必要的。否則就會陷入玄妙莫測的深淵?!?而若對溫庭筠知人論世,則結(jié)論是:“他是一個‘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喜歡‘狂游狹邪’的人,他熟悉歌妓們的生活與心境,他的詞主要就是描寫他所熟悉的東西。他一輩子都沉淪下僚,身世之感是有的,在他的詞中即使有所寄托,也到此為止,不能提升到家國之感去?!笨梢?,若以寄托論,則依據(jù)溫庭筠的思想與行跡,溫詞只可能有身世之感的寄托,但絕沒有家國之感的寄寓。
《溫詞管窺》指出,常州詞派自張惠言時,即過度“吹捧”溫庭筠?!皬埢菅栽凇对~選序》說:‘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谠u溫詞《菩薩蠻·小山重疊》一首說:‘此感事不遇也……“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此后,常派詞人更變本加厲,一味深求,把溫詞看成高不可攀?!苯Y(jié)果是:“常派詞人本來是要高抬溫詞來補救浙派末流走向空疏平滑的弊病的,結(jié)果反使溫詞蒙不白之冤,有不少篇章給人看成不可理解的怪物?!笨梢?,“常派詞人的本身,也只是易‘空論’為‘高論’,并不完全切合實際。如高談寄托而特尊北宋,理論和實際就有些脫節(jié)?!薄爸寥羯弦膹埢菅栽u溫詞的說法,尤其令人莫測高深?!笨梢姡蜏卦~評論看,常州派詞人不知知人論世,不知將理論結(jié)合實際,高談寄托,結(jié)果淪為紙上談兵。詹先生又以溫庭筠《菩薩蠻》(水精簾里頗黎枕)為例進行分析,認為:“如果能夠擺脫張氏那種以比興理解溫詞的觀點,而直截了當(dāng)?shù)亟Y(jié)合溫飛卿的生平行徑來理解這首詞,那么,這首詞只是作者一樁風(fēng)流事跡的追述,是沒有什么深遠的意義的”??梢?,結(jié)合溫庭筠的生平行跡也即知人論世,才是正確理解與客觀評價溫詞的最為可靠的方法。
詹先生前期的《論寄托》一文對溫詞作出絕沒有任何寄托的論斷,而其后期的《溫詞管窺》一文則認為溫詞雖然沒有家國情懷的寄托,但可能有身世之感的寄寓。這雖然只是一個微調(diào),但卻似乎更為符合溫詞的實際。雖然詹先生的論斷略有變化,但其通過知人論世批評常州詞派寄托批評中的缺陷,批評他們盲目高抬溫庭筠,在其前后期則是一以貫之的。
(二)對新派詞學(xué)家對溫詞技法批評的批評
新派詞學(xué)家尊奉王國維的“境界”說與“不隔”論,對溫庭筠的詞作大加批評,貶抑甚大。對此,詹先生在其前期的《無盦說詞》中已巧妙地作出一些批評,而在其后期的《溫詞管窺》等論著中,則是作出更為直接與激烈的批評。
新派詞學(xué)家經(jīng)常視溫庭筠詞的麗密為晦澀,由此導(dǎo)致他們認為溫詞雜亂無章,沒有結(jié)構(gòu)。自王國維認為溫詞是“畫屏金鷓鴣”后,新派詞學(xué)中人就大都對溫詞的章法大加鞭笞?!稖卦~管窺》特別列舉了幾個例子,如俞平伯的《讀詞偶得》就認為溫詞只是“截取可以調(diào)和諸物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詹先生概括其意為“沒有什么結(jié)構(gòu)”。又列舉李冰若在《花間集評注》中對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總評道:“觀其詞意,亦不相貫。”“以一句或二句描寫一簡單之妝飾,而其下突接別意,使詞意不貫,浪費麗字,轉(zhuǎn)成贅疣,為溫詞之通病。”詹先生在行文中進一步指出,在俞平伯、李冰若之后,華連圃的《花間集注》、劉大杰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陸侃如與馮沅君的《中國詩史》等著作中的溫詞評論,也皆承襲俞、李二氏觀點,由此可見,新派詞學(xué)對溫詞藝術(shù)的消極批評之嚴厲與持久。
詹先生則對新派詞學(xué)家的溫詞文學(xué)批評甚為不滿。其《溫詞管窺》就認為,李冰若溫詞批評的錯誤是“對溫詞只是淺嘗輒止,還沒有經(jīng)過深入研究”。要如何才能正確地評論溫詞呢?詹先生在文中總結(jié)道:“依我的淺見,像常派詞人那么高抬溫詞,固然是不符實際情況,未免英雄欺人;像王國維、俞平伯、李冰若這樣理解溫詞,也不免過于輕率,未能恰合分際。‘不夷不惠’,似應(yīng)再加考慮?!笨梢姡瑢Υ郎卦~的正確態(tài)度與原則應(yīng)該是“不夷不惠”,也即不偏不倚、客觀公正,而不是像常州詞派般英雄欺人,或新派詞學(xué)過于輕率。對于溫詞的結(jié)構(gòu),其《溫詞管窺》也有具體的分析:“溫飛卿喜歡選用色彩濃艷的字眼來創(chuàng)造藝術(shù)語言,有些作品,驟然看來,只是一些人物形象和自然風(fēng)景的羅列,這是事實。但他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總是經(jīng)過藝術(shù)構(gòu)思、剪裁手法,把自己所采取的材料組成一個他認為最完美的整體的。作品完成之后,明朗或隱晦,易懂或難懂,是另一個問題,但不是隨意拼湊(‘雜置一處’)或者‘詞意不貫’,則可斷言?!闭蚕壬凇端卧~研究》中的批評則更為直接與嚴厲:“說溫庭筠的《菩薩蠻》中某幾首比較難理解是可以的,說雜置可以調(diào)和的東西聽其自然融合,仿佛沒有結(jié)構(gòu),這是對溫庭筠的極大的誣蔑?!薄罢瘴铱?,溫庭筠詞最講求結(jié)構(gòu),既嚴密又多變化,沒有一首是雜亂拼湊的。”[4]可見,溫詞不但沒有不講章法結(jié)構(gòu),反而是最講結(jié)構(gòu)條例的。
在《溫詞管窺》中,詹先生還專門舉出兩個例子來反駁新派詞學(xué)家對溫詞的非難。一是溫詞《菩薩蠻》(水精簾里頗黎枕),詹先生在細致分析后總結(jié)道:“我們只要不囿于舊說,仔細玩索體會,這首詞是十分美妙的,簡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鮮明的異常動人的畫面!由于篇中只羅列了各種各樣的現(xiàn)象,人物活動的情況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這就使得讀這詞的人亂猜一頓,猜不透時,就只能說是作者‘截取可以調(diào)和諸物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了?!倍菧卦~《酒泉子》(日映紗窗),詹先生在文中列舉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中的評論:“這首詞確有點前后舛錯的嫌疑?!@些隱晦艱澀,前后舛錯的作品,便是溫詞失敗的處所。”詹先生不同意他們的看法,在對此詞作了具體的藝術(shù)分析后總結(jié)道:“通篇思路流貫,層次分明,絲毫也沒有‘舛錯’?!薄白x者看不清作意,而誣它‘前后舛錯’,作者是不能任其咎的?!笨梢姡屡稍~學(xué)家溫詞批評的主要問題,是過于恪守門戶之見,沒能對溫詞做出具體而深入的藝術(shù)分析。詹先生的分析與評論,除卻讓我們具體感受到溫詞的藝術(shù)美妙之外,還讓我們認識到新派詞學(xué)家的溫詞批評略為簡單、草率,是不大公允的。
新派詞學(xué)家攻擊溫詞章法滯澀的主要原因,是認為溫詞堆砌了繁富華艷的意象。詹先生認為這些批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稖卦~管窺》論道:“溫詞中出現(xiàn)許多華貴香艷的東西,畫羅繡衣、玉釵、金縷、翡翠、鴛鴦、香燭、紅粉等等,觸目皆是,令人厭膩,無可諱言?!钡蚕壬謱π屡稍~學(xué)家的否定評判提出異議:“這是作者審美觀點的一種標志,是作者追慕繁華富貴的理想意識,與他和一些公子哥兒在城市里鬼混的生活實際,在文藝上的一種表現(xiàn),同時,也是當(dāng)時城市豐盛的物質(zhì)生活的一種反映?!闭蚕壬诖宋闹兄赋?,這種風(fēng)格在溫庭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具有一貫的共性:“他的詩和文都是以工麗著稱的……他把寫詩文的手法運用在特別講究聲律的小詞上,因而形成他的詞的獨有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精工清麗?!笨梢姡蚕壬鷮卦~意象華美密集的現(xiàn)象作了辯證分析以及實事求是的評價,我們也由此看出新派詞學(xué)對溫詞藝術(shù)形式的粗率否定,其實也是犯了沒有知人論世以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毛病。詹先生在《溫詞管窺》一文的最后,從宏觀上對新派詞學(xué)的溫詞批評的錯誤作出了總結(jié)性批評。他辯證地指出:“我們正不必像常派詞人一樣無中生有地一定要探求出每篇作品的深遠意義??墒牵覀円膊荒懿扇∠喾吹膽B(tài)度,連作者高度的藝術(shù)技巧也加以否定,認為有一部分作品連起碼程度的通順都做不到。”
綜上所述,詹安泰先生的溫庭筠詞研究,意在對溫詞的所謂寄托問題予以準確的分析與界定,對其藝術(shù)特色給予客觀的揭示與公允的評價。值得注意的是,詹先生的溫詞研究與批評,是在對常州詞派與詞學(xué)新派對溫詞的錯誤批評的分析與匡正中完成的。由此我們看出,詹先生的詞學(xué)研究,不迷信傳統(tǒng),不盲從于權(quán)威,體現(xiàn)出將知人論世與辯證分析新舊治學(xué)觀結(jié)合在一起的新型學(xué)術(shù)方法。詹先生的溫詞研究及其所體現(xiàn)的治學(xué)思想與治學(xué)方法,對于時下及以后的詞學(xué)研究,均有著較大的啟迪作用與指導(dǎo)意義。
1《論寄托》,原刊于《詞學(xué)季刊》第三卷第三號(1936年9月)。引自詹伯慧編《詹安泰詞學(xué)論集》,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228頁。本文所引《論寄托》,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贅言。
1《無盦說詞》,原載中山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刊《文學(xué)》第1期(1947年7月)。引自《詹安泰全集》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58頁。本文所引《無盦說詞》,均出此版本,以下不再贅言。
1《溫詞管窺》(上下),原載香港《大公報·藝林》1962年7月29日、8月25日。引自詹伯慧編《詹安泰詞學(xué)論集》,第359頁。本文所引《溫詞管窺》,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贅言。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M].徐調(diào)孚,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
[2]張惠言.詞選序[M]//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1617.
[3]李冰若.花間集評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
[4]詹安泰.宋詞研究[M]//詹安泰詞學(xué)論稿.湯擎民,整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268-269.
A Brief Discussion on Zhan Antai’s Criticism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WANG Kui-gu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bstract: The evaluation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by the 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New School of Ci Poetr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can be described as completely opposite,and Zhan Antai’s criticism of Wen’s poetry in the early and late periods indicates that he both affirmed and criticized the views of the two schools.Regarding the 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although he affirmed their use of sentiments to discuss ci poetry,he also criticized their blind promotion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due to their lack of understanding of people and the world.Regarding the New School of Ci Poetry,he agreed with their identification that there were no sentiments in Wen’s ci poems,but also criticized their almost complete negation of the literary height of Wen’s ci poems.Zhan’s criticism of Wen’s ci poems embodies his pragmatic and rigorous academic spirit,which is worth learning from.
Key words: Wen Tingyun;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New School of Ci Poetry;sentiments;artistry
責(zé)任編輯 許小曉
收稿日期:2023-05-23
基金項目:韓山師范學(xué)院文科重點項目(項目編號:WZ201402)。
作者簡介:王奎光(1968-),男,江蘇徐州人,韓山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