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二六工的冬
新疆的冬,當(dāng)然是滿目的雪白,迷蒙中流露著一絲冷清。雪落在山間,覆蓋了草地,遠(yuǎn)處的山脈也被雪覆蓋著,層巒疊嶂,如詩如畫。冬季,人們不再為生計奔波忙碌,在溫暖的家中與家人們一起盡享冬日中的寧靜,圍在桌旁敘說著日常的故事。
冬天,我最期待去外祖母家,在我們那邊,都管外祖母叫奶奶,為了與祖母有所區(qū)別,我們就把外祖母稱作“二六工奶奶”,因為她家住在一個叫“二六工”的小村子里。聽二六工奶奶說,“二六工”這個名字還是從古代沿襲下來的,“二工”是指為駐軍屯田儲備糧食的地方,按順序被稱作“頭工”“二工”等等,那奶奶家這個村子就是第二個儲備糧食的地方了,而中間插進(jìn)去的那個“六”,是因為一個“二工”太大,于是只能分成了六個行政村,這個村剛好排第六,所以就被叫作“二六工”了。她給我講了半天,我還是有點似懂非懂的。
二六工奶奶家有個很大的院子,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還有一只叫小黑的狗,不過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老黑了。對了,院里還有幾只看起來就不太好惹的火雞,長脖子、大長腿、大腳丫,就是外國人過感恩節(jié)時要吃的那種巨大的火雞。
二六工奶奶一共有十一個孫輩,十一個孩子在年齡上雖然有參差,但在冬天的“戰(zhàn)斗力”都差不多,把我們都聚攏在一起,也只有二六工奶奶能管得住。每到這個時候,隊上的人就說她像是個開幼兒園的。
在二六工,總是不能睡個懶覺的,下雪也不行,二六工奶奶會拿著癢癢撓、雞毛撣子來叫我們起床,午后,她也總是這樣嚇唬我們,才能讓我們乖乖午睡。
出去玩時,奶奶總是讓我們換上從她衣柜里掏出來的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舊衣服,她可不懂搭配,于是我們就都穿得千奇百怪的,有又穿裙子又穿褲子的,有在棉衣外面套T恤衫的,目的只有一個——不冷就行。
我們穿好衣服,戴好手套和帽子,就在院子里堆雪人,先滾一個小雪球做頭,再滾一個大雪球做身子。哥哥是堆雪人的主力,我給他當(dāng)助手,最難的就是把滾好的雪人頭放上去,常常因為它太大太重而失敗。雪人堆好了,我們又在家里各個角落里搜尋一番,找來紐扣、蔫了的胡蘿卜、小炭塊、掃帚等等來裝飾我們的雪人。給它安上眼睛、鼻子、嘴巴、胳膊后,樂樂哥哥還想把我脖子上的紅圍巾讓給雪人,我才不要!
二六工奶奶若是發(fā)現(xiàn)我們鬼鬼祟祟拿了東西,她就會過來檢查一番,就怕我們偷拿了她的東西,尤其是紐扣。真不知道那些紐扣有什么金貴的,她的針線盒里有那么多扣子,方的圓的扁的,可她走哪兒帶哪兒,寶貝得不行。
堆好雪人后,不知道是誰開啟了打雪仗的“第一槍”,大家馬上就亂成了一團(tuán)。很快,每個人都成了小雪人,但沒有一個人喊冷。我們甚至覺得院子里的空間不夠施展,干脆跑去大門外的田野上繼續(xù)戰(zhàn)斗。
在村子和一條大馬路相接的地方,有一道長長的斜坡,大部分情況下是沒有車從這條路經(jīng)過的,我們就帶著爬犁子去那里滑雪,但是爬犁子只有兩個,小孩子太多,不夠玩的,我們只能再從庫房里找?guī)讉€光溜一點的尿素袋子出來,坐在上面往下滑,一樣好玩。我們滑了一次又一次,根本停不下來。每次都是瘋玩到了天黑,二六工奶奶才把我們硬喊回家。
她一般都會給我們準(zhǔn)備咸奶茶喝。先把磚茶和清水一起倒進(jìn)小鍋里煮,煮沸后用濾網(wǎng)撈出茶葉,再倒入牛奶,等沸騰以后再多攪拌一會兒,最后放一點鹽。奶茶如果有點苦,奶奶還會放一些奶皮進(jìn)去一起煮,一會兒就能出鍋了。
喝完熱乎乎的咸奶茶,汗水冒出來了,我們紛紛脫掉了那層層疊疊的外套。這時,奶奶就會在屋子里準(zhǔn)備好幾個大盆,里面是一種黑乎乎的湯,她讓女孩子先洗,奶奶說是用艾草洗澡有人愛。那洗澡水的味道好奇怪,到現(xiàn)在我都忘不了。
等我們都洗完了澡,坐在榻榻米上,二六工奶奶還會給我們講故事,但我們哪里還肯聽啊,因為我們從小到大就聽奶奶講那么兩個故事過來的。奶奶拗不過我們,只好講些我們沒聽過的。
于是奶奶就講起了她的小時候。那時,她也會像我們一樣堆雪人玩鬧,但是他們還會去捉兔子呢,用兔子皮做帽子,兔子肉燉蘿卜吃。哇!我們都覺得二六工奶奶的小時候真有趣。
奶奶說,那會兒的冬天可是比現(xiàn)在冷多了,也不像現(xiàn)在,人人都能穿上棉鞋、羽絨服,那會兒他們都是自己動手做棉衣,就是那種把棉花縫進(jìn)棉布里面的棉衣。好吧,看來二六工奶奶的冬天也不總是有趣的。
她還講了她和二六工爺爺?shù)墓适?,她一直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可大家都沒想到,她說的第一樁媒就是她自己和二六工爺爺。她自己給自己做媒,好酷啊。那個時候,家家都很困難,他們結(jié)婚時,爺爺還是騎著自行車來接的親,那輛二八大杠的自行車現(xiàn)在還在庫房里放著呢。我把它推出來騎過一次,但是只有腳尖才能夠到腳踏板。
雪天像是專為孩子們打造的游戲天堂,除了堆雪人、打雪仗,還適合捉麻雀。
一次雪后,亞瑟哥哥帶我到后院里捉麻雀。我們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找到二六工爺爺編織的竹筐,然后找了根能支撐的木棍,綁上繩子,在竹籃下放了些谷物,等著饑餓的小麻雀上鉤。哥哥把我留在后院,還把繩子交給我,讓我等著有麻雀進(jìn)來就拉繩子。我就巴巴地等著,終于見有一只進(jìn)入了圈套,我興奮不已,立即拉動繩子,結(jié)果居然被它逃走了!亞瑟哥哥罵我笨死了,我心里悄悄罵,你才是大笨蛋。
雪停以后,我們就需要給院子掃雪。在學(xué)校時都是家長和老師們掃雪。二六工奶奶管事兒,她可不管那么多,那個鏟子都比我高那么多,還讓我拿著鏟,我就磨磨嘰嘰地在旁邊鏟著,一會兒去上個廁所,一會兒去喝個水的,奶奶就說我“磨洋工”,一天天就想著玩。最后我們一起把雪全推進(jìn)菜地里,奶奶說這樣到了春天,雪融化了,菜地里就能補(bǔ)充到更多水分,菜就能長得更好。
下:二六工的夏
夏天,二六工奶奶家院子里的各種蔬菜熟了,我們就會摘西紅柿、草莓和小黃瓜,葡萄和“紅娘娘”都還沒有成熟,葡萄是硬的、綠的,“紅娘娘”是苦的。二六工爺爺說是土的問題,他拉回來一車牛糞,打算給這片菜地施施肥,為了避免里面的蛆蟲吃了他的菜,他就讓我們拿筷子把里面白白胖胖的蛆蟲挑出來去喂給后院的雞,一群雞你爭我奪,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惡心的蟲子它們還搶著吃。
院子里有一片地種的是苞米,二六工爺爺種出來的苞米整齊地排列著,但是把外面的皮剝掉后,內(nèi)里卻暗藏玄機(jī),那些玉米粒有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還有那種五顏六色的,我都舍不得吃。說起苞米,想起姐姐老是喜歡對她不相信的人和事情來上一句“你把我當(dāng)苞米哄呢是吧”,這都成她的口頭禪了。雖然姐姐才上初中,可已經(jīng)算是個大孩子了,所以我也就喜歡學(xué)姐姐,姐姐干的事情、說的話,肯定就是大孩子該有的樣子。
村子里大片大片的地中間,有一塊是二六工奶奶家的,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家有這么多的地。那塊地不在家附近,而是在一大片地的中間,還和別人家的地都不一樣,因為別人家的地里種的東西都像門前那片苞米地一樣整整齊齊,唯獨奶奶家那片地里種的農(nóng)作物高高低低,有西瓜、甜瓜、刀豆、大蔥,還有紅心蘿卜、水蘿卜,以及各種各樣我叫不來名字的蘿卜,我最喜歡小小的紅紅的那種,因為只有那種蘿卜沒有辣味,奶奶說那個叫櫻桃蘿卜。從那片菜地里回來,我們的晚飯肯定就有涼拌蘿卜吃了,然后哥哥就會放超級無敵的大臭屁了。
雨天,二六工奶奶害怕我們感冒,是不允許我們出去玩的,我們只能在床上玩枕頭大戰(zhàn)。奶奶總是喜歡縫縫補(bǔ)補(bǔ),每個枕頭上面都有她縫上去的花紅柳綠的枕巾,一場大戰(zhàn)下來,枕頭上的枕巾變得七零八落了,被子也和被罩分了家。
等到雨停了可就有更好玩的事情了,我們會去小渠溝邊捉蝸牛、和泥巴,兩個哥哥還會在水里比憋氣,我在一旁幫他們數(shù)數(shù)。他們覺得不過癮,還會拉上我去了村里的一個小水溝里捉蝌蚪和青蛙。二六工奶奶看見了就會揪著哥哥的耳朵打他。那些丑陋的青蛙被奶奶放掉了,最后就留下了一些小蝌蚪,她嚇唬我說,你碰那個賴瓜子沒有,女娃娃要是碰了,以后做飯不好吃,你就嫁不出去嘍。哼,我會害怕嗎?才不會呢。嫁人有什么好。剩下的小蝌蚪我們就當(dāng)自己孩子養(yǎng),為了它們能活下來,哥哥經(jīng)常去那個小水溝里打回水來給它們換,可是總感覺小蝌蚪的腳長得太慢了,慢得像夏日冗長的夢。
新疆的夏天,晚上十點了,天還是亮堂堂的,于是我們總能玩得很盡興,直到天黑的時候才回家。晚飯一般都是熱奶子泡饃饃或是米飯,但是我們來了,二六工奶奶有時就會再做個酸奶,自己家做的酸奶簡直酸出天際,但只要多加幾勺糖就很好喝了,感覺那一碗冰冰涼涼的酸奶,可以涼爽我的整個夏天。
夏天,新疆的大地就像被烤熟了,會冒出能看得見的熱浪。這時,二六工爺爺就會從瓜地里拉回一整車三輪車的西瓜放在庫房里,我們?nèi)耸职雮€,用勺挖著吃,這可以讓燥熱的夏天稍微退卻些。奶奶、爺爺陰在家里看電視時,我們還是會忍不住跑出去玩,去小渠邊,也去一個滿是臭雞蛋的地方,但是需要跨過一個大渠,兩個哥哥不害怕,他們像是會飛檐走壁一樣,一轉(zhuǎn)眼就飛過去了??善渌硕疾桓遥詈笪覀冋襾硪粔K木板,架在上面才能過去。
其實那個地方二六工奶奶是不讓我們?nèi)サ?,說是一家養(yǎng)雞場把沒有孵化的小雞,也就是壞了的蛋,就拉過來扔在這兒,臟得很。那里的確很臭,但是我們能在那里找到一些看起來完好的蛋,我們還能找到一些針管,把上面的針頭拔了,我們就可以把它當(dāng)小型的水槍玩了。帶回來的蛋,我們就放在奶奶家門前一片樹林里,因為聽奶奶說樹林里有蛇,還想著能不能讓蛇孵出來一窩小蛇給我們玩一玩。
養(yǎng)雞場在哪里不知道,但是有一家養(yǎng)殖場在奶奶家后面。我們有時候路過會走過去瞅幾眼,里面有鴕鳥和駱駝,墻上還用紅漆寫了很復(fù)雜的字,奶奶說那是個鴯鹋養(yǎng)殖基地。婷婷姐姐帶我們到養(yǎng)殖場后面,她說我體格最小,讓我從養(yǎng)殖場后院的排水口鉆進(jìn)去。我照做了,結(jié)果不小心喝了一口臟水,上面還浮著羊糞蛋子一樣的東西,可能是鴯鹋的屎粑粑吧。養(yǎng)殖場沒進(jìn)去,而且我的蘋果圖案的裙子也弄臟了,姐姐害怕被奶奶說,就拿去渠里沖干凈又讓我穿上了。
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兩個哥哥把我托上墻,又一個拉一個、一個托一個地進(jìn)去了,我們確實看見了鴯鹋,看見了駱駝,但也看見了藏獒——比我的身子還大的狗。我們都被嚇傻了,站在原地只知道哭。狗叫聲和我們的哭聲吵醒了養(yǎng)殖基地的主人,他走出房門,并沒有像預(yù)料中的斥責(zé)我們。他給我們吃甜瓜,還問我們要不要再看一會兒,我們嚇破了膽子,哪兒還肯多待,說了對不起和謝謝就跑了出去。那天晚上我就發(fā)了燒,奶奶還納悶,好端端的怎么發(fā)燒了,我們誰也不敢說什么,根據(jù)大人們曾講過的那些經(jīng)驗,我覺得自己是被大狗嚇得丟了魂。
偶爾,我們的爸爸媽媽也會回來,奶奶家的院子很適合燒烤,他們大人來的時候,就會帶好多水果、零食,還有牛肉、羊肉、魚。我們就在院子里燒烤,舅舅是烤肉的一把好手,只見他把小帽子一戴,馬上就變身為烤羊肉串的買買提,我們小孩也幫著他串肉串。大人們來了以后,睡覺的地方不夠,我和亞瑟哥哥就拿著家長的手機(jī)去了伙房睡覺,我們玩手機(jī)游戲玩到半夜,感覺口渴了,就偷偷去庫房抱一只西瓜回來,對半分了吃。結(jié)果那一晚,我睡得太沉,尿了床,第二天被大家笑話了一天。爸爸媽媽要走了,小孩子們也沒有哭鬧著要跟爸媽回去的,只有姨媽家的表妹有點離不開她媽媽,她媽媽走的時候她會悄悄地哭。
夏天的集市很是熱鬧,爺爺奶奶會騎著三輪車帶著我們一群孩子去牛馬市場或者鎮(zhèn)上湊熱鬧。二六工爺爺?shù)氖趾芮?,他會帶著他自己做的竹筐和大掃帚去賣,偶爾也會拉一車西瓜去賣,我們就在旁邊幫著吆喝。帶去的東西少,也就賣得快,賣完了,爺爺就帶我們?nèi)ベI各種好吃的。這里小攤子有賣俄羅斯糖的、賣奶棗的、賣烤面筋的、賣椒麻雞的,還有賣羊雜碎的,提前煮好的雜碎切巴切巴,撒些孜然和辣面子就可以吃了。我最喜歡里面的米腸子,就是羊腸子里包裹著抓飯。每次我們都喜歡纏著爺爺帶我們?nèi)コ源?,串串香按簽子算錢……除了小吃攤,往里邊再走走,還有賣牛、賣羊、賣駱駝的呢,不光是賣肉,更多的是交易活的牲畜。
暑假就要過完了,在我們回家上學(xué)之前,還有最后一項任務(wù)。我們坐在院子里,把晾干了的苞米粒搓下來,那些苞米都堆成一座小山了,看得我都手疼。有個弟弟腦子混,他就拿干的苞米砸人,奶奶教訓(xùn)他可是很有一套的,把醬油、醋和鹽混在一起讓他喝,他可害怕了。這小山一樣的苞米,我們連搓帶玩,得兩三天才能搓完。每次搓苞米的時候,奶奶就給我們頭上綁個毛巾遮住,說是為了不讓頭發(fā)被弄臟。那些苞米可是奶奶的寶貝,苞米粒粉碎了要喂那些雞鴨鵝,剩下光禿禿的苞米棒,冬天可以用來當(dāng)柴火燒。就像奶奶用水一樣,她說用淘米水洗臉可以讓我們的臉變白,洗完臉澆菜地里可以增加土里的養(yǎng)分,洗完衣服的水,還要用來洗拖把。奶奶可真會精打細(xì)算啊,可村里的水又不用花錢,不知奶奶為什么還這么節(jié)省。這樣的問題總是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小腦瓜里,不過我從來沒有問過奶奶。
一般都是在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葡萄架上的葡萄才能變甜。這一個夏天,我們把院子里能吃的瓜果蔬菜都吃了,還有雞鴨鵝,就連火雞也沒能幸免,被二六工奶奶做成了大盤雞、大盤鵝、大盤火雞,通通吃到了我們肚子里。二六工的奶奶、爺爺雖然不富裕,但對我們總是慷慨的。
在離開二六工前的最后一晚,那些小蝌蚪們突然開始像青蛙一樣“呱呱”叫了起來,于是,哥哥再次被奶奶拿著雞毛撣子滿院子追著打……
作者簡介:
馬晨萱,女,2003年生,新疆昌吉人?,F(xiàn)就讀于晉中信息學(xué)院,系創(chuàng)意寫作學(xué)院2023級作家班學(xué)員。
本小輯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