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九十五夜（兒童小說）

1

我真的想過要離家出走。其實每次和我媽吵架之后我都會這么想。我房間的書桌上有用小刀劃的細細的兩個字“恨你”，就藏在一摞高高的書本和試卷底下。有時吵完架，我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然后一本一本挪掉那些書，讓那兩個字直戳戳射進我的眼里。

我忘了那兩個字是哪次吵完后劃的，還有當(dāng)時為什么要吵架，我也記不清了。但那兩個字由來已久，從它們松松垮垮、歪歪斜斜的筆畫搭構(gòu)上，我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幼稚。我估摸是三年級或四年級時候的事吧。字雖幼稚，可它們的意思不幼稚。不是有人說嗎，愛你，有一個理由就夠，而恨你，可以有一千個理由。我是我媽的手下敗將，雖然我嘴上從沒承認(rèn)過。我惹不起她，就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恨她。我相信，恨她，就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可我對我媽的恨，只存在于吵架的時候。兩個人和好之后，我心里會升起很多的悔意。當(dāng)我媽將熬好的冰糖雪梨端到我面前或者給我做頭部按摩和眼保健操時，我心里也說過很多很多次，媽媽，我愛你。

還是很久以前的事。為了不讓我媽發(fā)現(xiàn)那兩個字，我將整張桌子劃成了大花臉。我在字上面又寫了字，我還畫了很丑的向日葵和小蝸牛。為了讓桌子變得更丑，我還用小刀削掉了桌子的兩塊皮，以充當(dāng)向日葵肥大的葉子。我媽看到后，自然是把我罵了一頓。不過她是指著那個碩大的向日葵和蝸牛身后曲里拐彎的爬痕罵我的，而不是指著那兩個觸目驚心的字。我一直都暗自慶幸。

昨晚為什么吵架呢？緣由千篇一律：我趁著打卡讀地理的時候看手機了，還有，我偷偷逗小雞玩了半天，這兩個原因?qū)е伦鳂I(yè)寫到了十二點半。一個月前寒假里的一天，我們一家去祁縣看老姑，在祁縣的廣場上，我媽給我買了兩只小雞（原本我想買只小白兔，我媽給我換成了小雞）。

我媽總是說，初中三年，一共一千零九十五天。我白天要上學(xué)，所以她能陪伴我的，只有短短的一千零九十五夜。既然時間如此寶貴，我們能不能不要吵架？

是啊，只有一千零九十五夜，你，為什么要和我吵架？我懟了回去。

事實是，一千零九十五夜，我們已經(jīng)吵過了半數(shù)。

不吵的時候，我媽說，真可惜了那些時間，以后別吵了啊。

我說，誰想和你吵。

2

上樓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恨我媽了。不過我還記得早上走到校門口時我分明是遲疑了一下。我想調(diào)轉(zhuǎn)方向，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我想去成都，就像歌里唱的“讓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想起這首歌，我就想起劉一凱抱著吉他在教室里唱歌的情形。劉一凱不光學(xué)習(xí)好，還是我們班的情歌王子，他唯一的缺點，就是眼睛有點小——那也是我媽說的。想起劉一凱，我一陣心酸，立馬就放棄了出走的念頭。我硬著頭皮進了校門，教學(xué)樓上的時鐘顯示，我已經(jīng)遲到了十分鐘。樓上的教室里傳來紛亂嘈雜的背書聲，其中就有我們班。今天早自習(xí)背歷史，跟班老師是班主任李老師。不用說，此刻李老師已經(jīng)雙手叉腰站在講臺上了。她總是將講臺當(dāng)成操場，一邊扭腰扭脖子，一邊踢腿伸胳膊。盡管她做著自編的早操，也絲毫不妨礙她銳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掃視同學(xué)們，一旦發(fā)現(xiàn)誰打瞌睡，誰心不在焉，她就會走過去溫柔地拉起他（她）的手，說，走，我們?nèi)バ@里背吧，外面清醒。

遲到的結(jié)果我也知道，拿上書站到教室后面，罰站一上午。即使這樣，也好過離家出走。我看過很多青少年離家出走的故事，沒一個孩子有好下場，尤其是女孩子。我媽每刷到類似短視頻，總會點贊收藏，等著我放學(xué)回家后，讓我一邊吃飯一邊看。說實話，我很反感這樣的短視頻，可我不反感手機。而且播放短視頻的時候，我媽也不會碎嘴嘮叨。

更何況，我還想考上高中，將來再上大學(xué)。誰不想呢 剛才我和牛嘉敏騎著車走在路上，她還問我定語從句和賓語從句怎么區(qū)分，她的成績在全校兩百多名，她都想上大學(xué)。她說她每天晚上學(xué)到一點多才睡覺。要是我倆不說話，她騎著車子都能睡著。

所以我媽總是說牛嘉敏如何如何下功夫。下功夫就一定能考上嗎？不見得吧。

但是不下功夫肯定考不上。

我媽說的更像是真理。我硬不過她。關(guān)鍵是我的成績也不硬，我比牛嘉敏強點，她排二百多名，我排一百多名。

進了教室后，李老師問我為什么遲到，我說我媽沒叫我起床，我睡過頭了。

老師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她又撇嘴一笑說，我不信你媽會不叫你，你媽一向是最負責(zé)的家長。

反正她不信我，我也沒必要再辯駁。我扭頭回座位放了書包，又拿了歷史書，自覺走到教室后面。

我家住五樓。我拎著很重的書包，書包壓得我喘不過氣，作業(yè)壓得我喘不過氣。就算馬不停蹄、一鼓作氣地寫，估計也至少得寫到十二點。而且我不確定今晚會不會再和我媽吵架。按李老師一貫的做法，她會把今天早上的事告訴我媽。類似這樣的信息會飛進我媽的微信，“溫雯今天早上遲到了，她說是你沒喊她起床?！边@條微信后面一般還會帶一個啼笑皆非的捂臉動作。然后我媽會嘆氣，無奈地說句“這孩子”，后面還是一個捂臉的表情。接下來她們還會簡單聊幾句，主要是我媽道歉，說些回家一定好好教育我的話。我媽和李老師一樣，喜歡頻繁使用那個捂臉的表情符號，以此來表達，她們笑我太幼稚，可又拿我沒辦法。

她們拿我沒辦法，我拿她們有辦法嗎？這些自以為是的中年女人。

五樓，步梯。我拎著書包一步一步往上走。我邊走邊想，關(guān)于早上遲到的事，我媽會怎么問我呢？

我沒撒謊，她確實沒叫我。這一點我理直氣壯。因為前一天晚上吵得太兇，我媽跟我記了仇，所以她故意不叫我。有她說過的話為證：“等著，明天要你好看?！彼哉f，是我先不“仁”，她才不“義”的。

作業(yè)越是多，我越是想在樓道里消磨消磨時間，可我不能走得太慢。要是晚回家超過二十分鐘，我媽會急成一只熱鍋上的胖螞蟻。她會先給牛嘉敏媽媽打電話，如果確定牛嘉敏到家了我卻沒到，她就會在班級群里來一句：“你們有誰見溫雯同學(xué)了嗎？”這句話無疑是一枚炸彈，因為所有的家長都長著同樣敏銳的耳朵和同樣敏感的心。我可以斷定，再過一分鐘，我媽就會在小區(qū)院里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再過五分鐘，我爸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殺到派出所了。

我只是想透口氣。在學(xué)校壓了一天的板凳，我想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像蔫了的小草需要一些水分滋潤才能挺起來一樣。

3

經(jīng)過認(rèn)真分析，我基本可以料定我媽不會罵我。自我上了初二以后，我媽心胸寬廣了不少，我倆幾乎沒有過隔夜仇。我媽說要不是因為初中三年她陪伴我的時間只有一千零九十五夜，或者擱她十年以前的脾氣，她肯定不饒我。只不過舊恨消了，新仇還會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就像沒完沒了的俄羅斯方塊一樣，想要將吵架的次數(shù)歸為零，我估計我和我媽還都沒那技術(shù)。有時，我媽向我道歉時會說，原諒我，我也是新手，第一次當(dāng)媽。

果然，一進門，我媽就朝我張開雙臂，像老鷹捉小雞游戲中的雞媽媽一樣，說，來，親寶，讓媽抱抱。

我高出我媽大半個頭，她要是抱住我，就像雞媽媽抱住鵝寶寶一樣。

我輕輕一閃躲過她的擁抱，徑直去看我的那兩只小雞。它們兩個一只渾身雪白，另一只背上有三條黃色的豎條紋。所以我叫它們小白和小黃。

小白和小黃已經(jīng)聽到了我的動靜，嘰嘰嘰嘰開始躁動不安。它們知道我一回家就會給它們帶來福利：讓它們出籠。就像我一樣，它們也想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我將雞籠拎到餐廳，打開小門，小白和小黃你推我搡沖出籠子，撲棱棱拍著翅膀，跑到了廚房拐角的垃圾桶旁。

我也跟著它們?nèi)チ死芭?。我蹲下身子，伸出雙手，兩只小雞一左一右跳上了我的手掌，它們開始啄我的手心，癢得我咯咯直笑。

趕緊洗手吃飯！我媽看見我逗小雞玩，聲音很快追了過來，可她還是有意省略了后兩句：吃完飯趕緊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趕緊睡覺！她知道我尤其不愛聽這兩句，所以憋著沒說。不過現(xiàn)在她將三句話的分量放在了一句話上，這話聽起來便有些火星四濺。

我不敢違抗我媽的命令，慢吞吞站起身，直接在廚房洗了洗手。我要是再和小雞玩幾分鐘，她會把對我的憤怒轉(zhuǎn)移到小雞身上。她會說，她真后悔買了這兩只小雞。她以為這兩個小東西活不過三天，結(jié)果活了一個月還不死！別人家買的彩色小雞都活不過三天的。我就是貪便宜，五塊錢，扔掉也比換了這兩只小雞強……

每次她這樣說，我都很生氣，罵什么不好，非要咒小雞死。生命都是平等的，小雞的命也是命啊。我媽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文化人，她就這點素質(zhì)。

我吃飯的時候，小雞就在餐桌底下找食。我扔給它們兩粒大米、一片生菜葉子，它倆搶得很歡。我媽趁著小雞放出來了趕緊清理籠子。她手里干著活，嘴里也不閑著，真是臭死了，又能吃又能拉，雞屎比什么屎都臭……

你還讓不讓人吃飯？我氣呼呼地一句話打斷了她。我媽也生氣了，說，你收拾一下這雞籠試試？你從來不收拾還嫌我說，嫌我說就把這倆小東西扔了！

我媽是在故意將我。我要接她的話，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我來收拾雞籠，二是把小雞扔掉。無論哪一條我都不想選。我低頭看看兩只小雞，小黃跑著跑著忽然停住，它將屁股往下一沉，黃豆大的黑乎乎的一團東西落在了鋪了白瓷磚的地面上。這時小白恰好跑過來，兩只雞撞了個滿懷，小白偏偏一腳踩在了那團東西上。我怕小白一腳又一腳踩得到處都是，趕忙抽了一張紙巾去擦，這一擦不要緊，我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堆、第三堆……

收拾完雞籠，我媽看我還沒吃完，就說，看你這效率，吃頓飯比我收拾雞籠都費勁。

這兩件事能放在一塊兒比嗎？我嘟囔一句，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頓飯。

不是不讓你吃，我是在替你卡時間。我媽拿了抹布開始擦茶幾，她將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故意安排在晚上，就是要向我展示她的做事效率。

那就說點兒讓你開心的。我媽又說，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們想給你買兩只鸚鵡。鸚鵡多好啊，長得好看，叫得也好聽。而且我們以前養(yǎng)過鸚鵡，有經(jīng)驗。

聽這話的意思，她還在打那兩只小雞的主意。養(yǎng)鸚鵡的前提肯定是處理掉小雞。我媽不可能既養(yǎng)鸚鵡又養(yǎng)小雞，她肯定沒那么好心。我便說，謝你們的好意，我不要鸚鵡，就要小雞。

你這孩子怎么說不通呢？小雞是什么？那不過是兩顆雞蛋而已嘛。就算是生命，雞的生命價值也基本等同于一棵白菜或一只青椒的生命價值。我問你，你不吃雞肉嗎？你吃雞肉的時候怎么沒說它是個生命呢？

我媽終于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兩只小雞原來等同于兩棵白菜，甚至都比不上兩棵白菜。

我不跟你說了，你根本不懂得尊重生命。我吃完抹抹嘴，進了房間。

4

怎么處理小雞的事還是協(xié)商無果。沒經(jīng)過我同意，我媽是不會將小雞扔掉的，我堅信這一點，這是我媽的善良之處。我知道家里不能養(yǎng)小雞，可我想給小雞找個好去處，好讓它們平安長大，長大后也最好不要被人吃掉。如果現(xiàn)在扔出去，小區(qū)院里那么多野貓野狗，兩只小雞能活得過一夜才怪。

我進臥室的時候把小雞也帶了進去。我鋪開數(shù)學(xué)卷子，剛剛在一道幾何證明題下寫下個“解”字，就聽小雞“嘰嘰嘰嘰”大叫起來。我一看，又是小白在叫。雞籠里有上下兩根桿子，小黃臥在上面的桿子上打瞌睡，小白站在下面的桿子上抬頭仰望，厲聲尖叫。雞和人一樣，有聰明的，也有笨的。小黃聰明，小白老笨。從它們來到家里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兩只小雞在餐廳里溜達，總是一前一后步子攆得死緊。小黃在前，小白在后。要是小黃啄起一片菜葉，它準(zhǔn)會拔腿跑開，因為小白在后面緊追不舍，搞得小黃很無奈，只得東躲西藏。其實地上還有菜葉，可小白完全看不見。

小白一邊尖叫，一邊撲扇翅膀，連跳帶飛兩次，不僅沒上到小黃的高度，反而害自己從下面的桿子上掉了下去。它站在雞籠的最下層伸著脖子叫得更加歇斯底里，我和小黃就作壁上觀，看它的好看。

就在這時，吱扭一聲門開了，我媽舉著手機咔嚓一聲拍了張照片。一切都晚了，又讓我媽抓了個現(xiàn)行。她還是那句話，你說照片私發(fā)李老師還是直接發(fā)班群？有再一再二，總不能有再三再四吧？我一聽急了，噌地站起來，伸手就去奪我媽的手機。我媽見狀，立馬開始招架，她踮起腳，將手機舉得老高，可我還是毫不費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將手機緊緊抱在胸前喘著氣說，反了你了！我顧不了那么多，我想起有天晚上劉露媽媽就在群里發(fā)了劉露打游戲的照片，第二天早上，我們班簡直炸了鍋，劉露羞得好幾天都抬不起頭，更為嚴(yán)重的是，她還被李老師狠狠批評了一頓。

我可不想成為第二個劉露。我媽咬牙切齒地說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今天非給我點顏色不可。她握著半只手機，我握著半只手機，我們都憋著勁兒緊緊不放。

兩個人就那樣對峙著。我知道不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我從幼兒園起就會背《弟子規(guī)》，“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zé)，須順承。”道理我都懂，更何況是我錯在先，可我就是怕我媽把照片發(fā)出去，那樣我就完了。這樣想著，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此刻就算眼淚沒流出來，我的眼睛也一定憋紅了。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抓著手機，無論如何，我不能讓我媽把照片發(fā)出去。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突然，我媽一下松開了手，我猛地向后退了兩步，手機完全到了我手里。

我剛想刪除照片，我媽抽噎起來。她說，沒想到她能生出這樣無禮的孩子。她不會教育自己的孩子，她的人生太失敗了，好吧，以后她不管我了，我就好自為之吧……

聽了這些話，我也哭了。我媽就是這樣，每次吵架都說以后不管我了。我是嫌她管我了嗎？管我就非得傷害我嗎？為什么不能好好說？動不動就偷拍、發(fā)群，這是君子的做法嗎？她有沒有考慮過我的臉面和尊嚴(yán)？

我媽長嘆一聲，然后伸手去開門。我心想我媽要是不管我了，我可怎么辦？我便拉住她，緊緊抱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走。我倆要是沒吵架，此刻她就會坐下陪我寫作業(yè)。她說她陪在我身邊，我的效率更高。

我習(xí)慣我媽陪著我。無論是數(shù)學(xué)還是物理，我媽都能和我研究研究，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我不是叫她給我遞一下尺子，削一下鉛筆，就是叫她給我削個蘋果，熱杯牛奶，不管我讓她去做什么，她都跑得飛快。

我想說“媽媽，我錯了，我愛你”之類的話，可我說不出口?；蛟S這是基因和性格中的東西，我媽也說她不會表達愛和感謝，這一點我非常像她。

這時，我媽抹了一把眼淚，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我是真惹不起你。初中三年，你一共才有一千零九十五夜，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珍惜？她甩甩胳膊，又說，你不讓我先出去給你倒杯水了？

我一下松了手。

我知道事情過去了?？晌覀z又浪費了一夜。

如果沒有小雞……

就算沒有小雞，也還是會吵架。

還因為看手機。

我媽一個人在客廳里自言自語，她說她焦慮到快抑郁了，晚上睡不著，頭發(fā)看著看著就白了……

我爸在另一間臥室里研究他的《中國通史》。他終于開口了，你能不能少說兩句？雯雯不寫作業(yè)了？當(dāng)初誰讓你買小雞了，你還怪雯雯。在學(xué)習(xí)上，我爸從來不管我。他的理由是我媽管我太多，他插不進手。

我媽一下就閉了嘴。一千零九十五夜，時間像潰塌的山石泥沙俱下，我媽比我還緊張。

5

我爸說得對，小雞是我媽給我買的。不光是小雞，我們家還養(yǎng)過小貓、鸚鵡。就是現(xiàn)在，客廳的魚缸里還有七條小小的天使魚呢。

因為這些動物，我們確實吵過很多次。

貓是我最喜歡的小動物，上小學(xué)時，學(xué)校附近的小賣鋪里養(yǎng)著一只橘貓，我一看見它，就走不動道。我還常常從家里拿了火腿腸給它吃。我媽知道以后就說，你要是考了全班前十，我就給你養(yǎng)只貓。

我聽了激動地跳了起來，我伸出小指和我媽拉鉤，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之后我發(fā)奮努力，我媽也沒食言，雖然只是從朋友家要來了一只中華田園貓，我也算如愿以償了。那時作業(yè)沒有現(xiàn)在多，我們還沒進入一千零九十五夜的倒計時，可我們還是因為那只貓吵過架。

因為它抓壞了我家的布藝沙發(fā)，因為它打翻了我的墨水瓶，因為它總愛爬到床上靠著我睡覺。

那時我媽簡直后悔得痛心疾首，她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淘氣的貓，為什么它不在貓抓板上練爪子，非要在沙發(fā)上練，為什么它要上桌子柜子，為什么它不能在貓窩里睡覺，非要和人睡。

她天天叨叨著要把貓扔出去。她說院里不嫌多一只流浪貓，我說哪只流浪貓自己愿意成為一只流浪貓。我媽今天說扔，明天說扔，我們吵來吵去，貓還是在我家生活了兩年。疫情開始后，我們都害怕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病毒和細菌，我爸就把貓送回了鄉(xiāng)下奶奶家，這才把我媽心頭的重擔(dān)卸下來。

為了撫慰我失去貓咪的受傷的心，我媽很快弄了兩只鸚鵡回來。一藍一綠兩只小鸚鵡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沒幾天我媽就受不了了。她說小鳥干擾我學(xué)習(xí)，就大白天用罩子把籠子罩住，讓小鳥睡覺。我說，小鳥根本不瞌睡，然后一把拿掉了罩子。我媽又把罩子罩上，說罩上小鳥就瞌睡了。我說天黑了它們自然會睡，然后又拿掉罩子，我媽說天不黑我們可以給它們制造一個天黑，她又把罩子給罩上了……

那兩只鸚鵡也活了很長時間?？珊髞聿恢裁丛?，小綠死了，不久后小藍也跟著死了。我和我媽將它倆葬在樓下的一棵桃樹下，還給它們堆了小小的墳?zāi)?。我媽說，以后不能養(yǎng)這些東西了，死了太讓人傷心。

買魚的時候，是過年。我媽的理由是“年年有魚”。我爸說，你可別后悔，我媽說絕不后悔。

一說買魚，我激動得不行。我一激動，我媽買了十幾條魚。她問店家哪種魚能生小魚，店家說天使魚，我媽說那就要天使魚。

聽她的意思，她是想把魚長久地養(yǎng)下去?？墒乾F(xiàn)在，小魚已經(jīng)死了好幾條，生小魚，看來也沒什么指望了。我媽撈起死魚扔到馬桶里，說，我是再也不養(yǎng)魚了，又是換水，又是清洗過濾棉，這魚還是要死……

我媽喂了魚，將雞籠罩住，又給我切了菠蘿，熱了牛奶，才踏踏實實在我對面坐下。我打卡讀地理的時候去了另一間臥室，我媽說只給我十分鐘。我一拿到手機就將它調(diào)成靜音，然后習(xí)慣性地打開了一個小視頻，只聽我媽在門外喊，怎么還沒開始讀？今晚我們浪費的時間還少嗎？

可我實在想透口氣，做了那么多的數(shù)學(xué)題和物理題，我的腦子已經(jīng)快成糨糊了。

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我媽又喊，你就趁此機會看手機吧！

我沒吭聲，繼續(xù)靜音播放。

只聽外面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分貝：再不讀我就沒收手機了！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沒收手機。

我關(guān)掉小視頻，打開手機的錄音軟件，開始讀地理知識要點。

我讀完書出來，卡了一下時間，八分鐘，沒超時。經(jīng)過客廳時，我看到我媽靠著沙發(fā)睡著了。她就是這樣，一聽我讀書就瞌睡，她說那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催眠曲。

作者簡介：

李小娟，1981年生，太原清徐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多篇小說、散文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