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別號圖是一種特殊的文人畫題材,是明代中葉“吳門畫派”流行的以別號為題創(chuàng)作的繪畫?!段蜿栕羽B(yǎng)性圖》是唐寅為一位別號為悟陽子的官員創(chuàng)作的別號圖,非常具有代表性。從別號圖的產生背景入手,對《悟陽子養(yǎng)性圖》進行概述,分析該圖畫面元素及其象征意義,同時結合唐寅的其他作品,研究唐寅繪畫的圖式表達方式。
關鍵詞:唐寅;別號圖;圖式表達
唐寅(1470—1524年),字伯虎,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作為明代“吳門畫派”的杰出代表,他在藝術領域享有崇高的聲譽。唐寅出身于蘇州殷實的商賈之家,自幼聰明伶俐,其父希望他能通過科舉考試步入仕途,提升家庭的社會地位。由此,唐寅自小就擁有優(yōu)越的物質條件,也得以專心學習詩文書畫。然而,在他20余歲時,家中遭遇不幸,親人相繼離世,家境也隨之衰敗。在摯友祝允明的勸導下,唐寅潛心讀書,在29歲時高中應天府解元。然而命運多舛,30歲的他赴京會試,卻因科場舞弊案受到牽連,被斥為吏,人生由此遭受到巨大的打擊。此后辭官歸鄉(xiāng),以鬻畫謀生?!段蜿栕羽B(yǎng)性圖》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此畫風格成熟,充分展現(xiàn)了他卓越的藝術造詣。
一、別號圖的產生背景
別號圖是集題額、記文、題詩、圖繪為一體,以圖文并茂的方式來闡明別號的內涵,以圖來寫傳記的一種紀念性繪畫。別號圖的圖式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圖解別號,是最直觀的表達方式;二是該別號與地景或別業(yè)居所相關。古代文人常采用書齋居所、園林建筑等之名為自己的別號。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最先提出“別號圖”這一概念:“古今畫題,遞相創(chuàng)始,至我明而大備。兩漢不可見矣。晉尚故實,如顧愷之《清夜游西園》之類。唐飾新題,如李思訓《仙山樓閣》之類。宋圖經籍,如李公麟《九歌》、馬和之《毛詩》之類。元寫軒亭,如趙孟頫《鷗波亭》、王蒙《琴鶴軒》之類。明制別號,如唐寅《守耕》,文壁《菊圃》《瓶山》,仇英《東林》《玉峰》之類。”指出了“元寫軒亭”“明制別號”的時代特色。劉九庵在《吳門畫家之別號圖及鑒別舉例》中指出別號圖“這一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早期的吳門畫家之手,而止于吳門畫派的衰落之時,基本與吳門繪畫的興起、發(fā)展、衰落共始終”[1]。唐寅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別號圖脫胎于園林繪畫,為綜合畫種,大部分別號圖屬于書齋山水、園林山水以及人物肖像畫的結合。這類題材多是反映身居鬧市的文人對閑適隱逸生活的向往,和對自我身份品行的標榜。劉九庵認為,別號圖的特點顯著:首先是“扣題”精準,即能夠巧妙表達別號所蘊含的深層含義;其次是“切己”真實,即畫作不僅是別號的詮釋,還是畫家本人精神風貌和個性的寫照。此外,多數(shù)別號圖都是畫家應他人之邀而創(chuàng)作的,這進一步體現(xiàn)了其獨特的社會功能和交流價值。
在明代商品經濟的蓬勃發(fā)展下,江南地區(qū)尤為富庶繁華,人們的觀念也發(fā)生了轉變,不同社會階層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2]。自古以來,文人雅士就有為自身和齋室起別號的習慣。到了明代,這種風氣擴散到社會各個階層,上至皇帝,下及奴仆,甚至盜賊、僧人、娼妓等,都有別號,文化氛圍極其濃厚。在此背景下,商人、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到原本屬于文人的風雅。相較于文字,圖像更能直觀地被大眾接受。因此,別號圖不免成為明代中期畫家筆下的主要創(chuàng)作題材之一。別號中所蘊含的是人們的精神寄托,而且每個人的情感世界都是不同的。這就需要畫家通過不同的手法來表達,圖解別號,展現(xiàn)受畫人的精神追求和生活狀態(tài)。
二、《悟陽子養(yǎng)性圖》概述
《悟陽子養(yǎng)性圖》(圖1)是典型的別號圖作品,作者以圖解別號的直觀圖式為悟陽子作傳。此外,圖后還附有文徵明書于正德九年(1514)的行書長跋《悟陽子詩序》,解開了畫面主人公的身份之謎。從詩序中可知,畫面老者名為顧謐,自號“悟陽子”。
明人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記載此圖名為《悟陽子靜室圖》。靜室指清靜之地,有許多文人詩中皆有靜室,例如:盧綸《酬李端公野寺病居見寄》中的“齋沐暫思同靜室,清羸已覺助禪心”;裘萬頃《兀坐》中的“靜室我方燕坐,傍人喚作修行”;劉禹錫《吳方之見示獨酌小醉首篇樂天續(xù)有酬答皆含戲謔…來章》中的“閑門共寂任張羅,靜室同虛養(yǎng)太和”;白居易《北窗閑坐》中的“虛窗兩叢竹,靜室一爐香”;弘歷《題靜室》中的“香霧窟堪稱靜室,最高處迥出凡塵”。靜室乃追求內省、自我修養(yǎng)或尋求心靈安寧的理想之地。畫作中所描繪的靜室內置香爐,不僅為室內環(huán)境增添了一縷清新淡雅的香氣,還巧妙地營造了寧靜致遠的祥和氛圍。在《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中著錄此作品名為《唐寅文徵明書畫合璧》,遼寧省博物館于1963年,從民間購得此畫,改稱為《悟陽子養(yǎng)性圖》[3]。
此幅畫左側繪有一間臨溪茅屋,還有一位頭戴方巾、身著寬袍的老者端坐在蒲團之上,遙望遠處,神態(tài)怡然。屋內簡樸,身后素屏一扇,空無一物,僅設有一書案,案上擺放香爐和文房用具。茅屋外植滿了椿槐梧桐,畫面右起一條彎曲的小溪匯入水潭中,水天相連。布景疏密有致,意境空靈,人物氣定神閑,樹石皴法細膩,可見李唐風范。
《悟陽子養(yǎng)性圖》人物占比雖小,但卻是整幅畫的中心。這幅別號圖雖然是書齋山水的圖式,但更像是人物的精神肖像[4]。畫中山水樹石等元素都在為人物服務,彰顯了悟陽子的個性與情感。顧謐,官職為秋官郎中,通過科舉制度入朝為官二十載,因性格耿直而不能適應官場,后辭官歸隱。時人紛紛惋惜他的離去,認為他的才能沒有得到施展。誰知他潛心悟道,解歸調息養(yǎng)性,以去除污濁之想,曰“道固不外是也”。唐寅在畫中將顧謐置于山林環(huán)抱的蒲團之上,符合其悟道蟬蛻之本心。草堂四周有籬笆環(huán)繞,并設樹木掩映。顧謐面朝溪岸遠山,悵然深思。構圖上疏朗簡潔,意境縹緲幽邃,以展現(xiàn)其悟道之主題。此外,唐寅對人物塑造的巧妙在《貞壽堂圖》(圖2)中也有體現(xiàn)?!敦憠厶脠D》是17歲的唐寅應嘉祥學諭周希正之弟周希善之請,為祝其母周樓氏八十大壽所繪,是唐寅較早的一幅有記載的畫作。從卷前李應禎所撰的《貞壽堂詩序》可以了解此圖的創(chuàng)作背景:“至是孺人春秋蓋八十矣,然猶康豫自若,此貞壽堂所由名。正以著其節(jié)之高,而慶其年之永也。”畫面中有兩間房屋,屋內共有三人,不難看出端坐于堂中的老嫗是此畫的主人公周樓氏,另外二人可推測為周氏兄弟。堂外對岸有一人袖手而立,觀堂內家人聚首,似有拜訪之意,生活氣息濃郁。房屋兩旁樹木枝葉繁茂,畫法較為工整,遠山輪廓分明,無云彩遮擋,顯得天朗氣清,營造了一片生機盎然的氛圍,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而《悟陽子養(yǎng)性圖》中僅有一人,對水而坐,屋外枯木老藤,枝葉稀疏,遠景如同云層流動,又似水波蕩漾,給人一種寧靜而深邃的感覺,也帶有一種淡淡的蕭瑟意味。
除了人物外,《悟陽子養(yǎng)性圖》草堂內的景致也別有一番巧思。老者身側設有一書案,書案上擺放文房用具及香爐。古代文人尚焚香,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談。奇香裊裊,澄心滌慮,茅屋成為顧謐息氣定心的靜室。悟陽子身后設有一面素屏,在明代別號圖中,畫家常以素屏象征文人身份。畫面中的靜室與素屏相結合,呈現(xiàn)出一位文人幽居在別業(yè)之中修身養(yǎng)性之狀。素屏出現(xiàn)在許多文人畫中,備受喜愛,成為文人畫中的經典圖像符號[5]。在唐寅的《毅庵圖》中,草堂內的陳設簡約,有一老者手持拂塵,靜坐于地,身后也有一面素屏。盡管身處簡樸的居室之中,毅庵的心性卻堅韌不拔,環(huán)境的渲染與別號所寓意的內涵相互映襯、相得益彰。而那一扇素屏更是巧妙地象征著主人性情的簡淡與高雅,使整幅畫作更富深意。在《事茗圖》中,主人公坐在案牘前專心讀書,身旁擺放著茶具,素屏擺放在屋內正中間。它的存在清晰可見,如同文人雅士的標志,無聲地證明著主人的身份與品位。在文徵明的《滸溪草堂圖》《蘭亭修褉圖》《一川圖》等別號圖中,都有素屏伴隨主人公一同出現(xiàn),象征其文人身份。
三、《悟陽子養(yǎng)性圖》的圖式表達
每一位藝術家在畫風成熟時,其構圖、造型、筆墨通常會形成自身固定的圖像形式,也就是藝術家獨特的藝術風格。唐寅大多數(shù)的別號圖,如《毅庵圖》《貞壽堂圖》等,均與《悟陽子養(yǎng)性圖》的構圖比較相似,都是將庭院與山水相結合,且庭院多置于畫面偏左或偏右的位置。室內陳設相對簡單,沒有名貴的物品,且物的外觀與形制也被簡略概括。然而周圍布局較緊湊,均被樹石遮擋。這更加表明了畫面主旨是展現(xiàn)主人公游心于物的生命體驗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
庭院對岸的布局相對空闊,為溪流與遠山,營造出幽邃的意境。畫面中人物雖然置于建筑中心,但廳堂向外敞開,人物與屋外景物相互照應,融于整體的意境之中。庭院被前景的石塊和樹木掩映,景象與建筑將主人公層層包裹,畫面內所有物象都為人物服務,將觀者的視覺重心引向畫面人物中來。這說明了唐寅是以一種程式化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也體現(xiàn)出畫面不是實景再現(xiàn),而是像一種詩意化的詠嘆。這是畫家構造出來的理想的生活場景。這個場景不僅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還賦予了情景永恒的魅力。
除構圖外,一些具有文人意趣的物象也反復出現(xiàn),如籬笆、小橋、文房用具等,在《悟陽子養(yǎng)性圖》《貞壽堂圖》《事茗圖》《守耕圖》《雙鑒行窩圖》等圖中均有顯現(xiàn)。再如松柏、梧桐、竹子、香爐、卷軸、書籍等也經常出現(xiàn)。這些都是文人生活中的常見之物,經過歷史的積淀,它們并非單純的物象,而是各自被寄予了不同的意蘊。唐寅根據(jù)畫面人物選擇性構建場景,顯示出對這些事物象征的領會,營造了不同的氛圍。
唐寅的別號圖中都會出現(xiàn)水景,仿佛分隔出一個居所的空間,與隱逸思想相呼應。部分圖上繪有小橋,又有似隔非隔之意,好像隨時都會有友人前來拜訪。隱居非避世,正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需求。保持心靈的靜謐,在依山傍水處置辦別業(yè)是明代文人的逸趣所在。因此,湖邊、河畔就成了別號圖創(chuàng)作的重要元素。文人對待隱居之所的態(tài)度由“行旅”到“山居”,最后到“市隱”。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由重自然的大山大水到更富有生活氣息的邊角山水,構圖也從高遠、深遠轉為了更親切的平遠方式。這不僅符合當時蘇州人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還與明代文人追求的閑淡幽靜的情趣相契合。
四、結語
從視覺來看,別號圖類似于書齋山水題材,但表達方式有很大不同。畫家弱化了山水、齋室等背景來突出人物,畫面中一切元素都是為主人公的性情服務的,以歌頌其品行為目的。因此,別號圖更像是人物的精神肖像。若無詩文題跋的內容,則很難辨別畫面人物的身份。畫面中必不可缺的草堂更是被賦予了紀念碑的性質,塑造出一個個隱士形象。此形象不僅是草堂主人,還是作者的內心向往,更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文人居士的普遍共性?!段蜿栕羽B(yǎng)性圖》是唐寅畫風成熟時期的作品,其畫面表達靈動蒼郁,所有的構圖、造型、筆墨、線條等因素都圍繞悟陽子表現(xiàn),彰顯主人公的品位與喜好,營造出悟陽子潛心修道的隱居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劉九庵.吳門畫家之別號圖及鑒別舉例[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0(3):54-61.
[2]水利芹.從《滸溪草堂圖》看文徵明繪畫圖式表達[J].美術教育研究,2020(12):10-11.
[3]趙曉華.史有別號入畫來:唐寅《悟陽子養(yǎng)性圖》考辨[J].文物,2000(8):78-83.
[4]許珂.君子于室:文徵明別號圖中的圖解與隱喻[J].美術學報,2016(5):33-40.
[5]張長虹.精神的肖像:明人“別號圖”與山林之思[J].裝飾,2017(3):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