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資本主義批判的四重向度

內容提要 情感資本主義表征為情感與經濟的彼此形塑，它以情感異化為基礎，集中體現(xiàn)在生產、消費和交往領域。伴隨著情感的可通約和去人格化，療愈主義成為影響頗大的新意識形態(tài)，新自由主義精神政治開始利用情感促使人自我剝削來提高生產績效，浪漫越來越為消費所定義和壟斷，親密關系也被算法資本主義重塑而呈現(xiàn)流動性和工具性。究其根本，情感對資本邏輯的屈從實際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貶損和擯棄，這對我們認識如今資本主義新形態(tài)和人的生存困境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情感資本主義 情感異化 療愈主義 精神政治學 浪漫政治經濟學 算法邏輯

郭麗雙，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劉洋，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德國法蘭克福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研究”（20ZD011）、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前沿問題研究”（2020BZX011）、國家留學基金委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202406100081）的階段性成果。

隨著資本邏輯的全面滲透，資本與技術的合謀越發(fā)深入，當代資本主義以“算法資本主義”“消費資本主義”等新形態(tài)實現(xiàn)了對社會的全景監(jiān)控和對人的全方位奴役。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重要維度和“人的現(xiàn)實的實現(xiàn)”[1]，情感（emotion）在當今資本主義控制下走向了異化，“情感資本主義”（emotional capitalism）也隨之生成。

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系統(tǒng)闡述了情感資本主義的概念。她指出，在情感資本主義社會中，“情感和經濟話語及實踐之間彼此形塑，進而產生了一場影響廣泛而又全面的運動”，不僅情感成為經濟行為的重中之重，而且情感生活遵循經濟關系和交換的邏輯原則[2]。除了易洛思，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韓炳哲（Byung-Chul Han）等也對此展開過深入剖析。這種情感與資本邏輯的滲透與融合以情感的異化為基礎，集中體現(xiàn)在人的生產、消費和交往行為中。從情感的去主體化導致療愈主義成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到生產和消費領域都利用情感來促進商業(yè)利益，再到算法資本主義重塑了親密關系的樣態(tài)，可以看出，情感與經濟的交融越發(fā)緊密，資本對人的宰制愈加深入。在如今這個情感不太純粹的時代，如何認識情感在當今國外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變化？當代人又面臨著什么樣的情感困境？這一困境的出路在何方？為了更好地回應時代之問，情感資本主義批判成為當下社會無法回避的重大議題，這對于我們認識如今資本主義新形態(tài)和當代人的生存困局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一、本體論向度：情感異化與療愈主義

在情感資本主義影響下，情感越發(fā)成為可通約的對象，情感健康的商品化愈加顯著。心理學家、醫(yī)藥行業(yè)等多方試圖以療愈性的情感風格壟斷情感認知和敘事，不斷更新標準來量化和掌控情感生活。

情感的理性化催生了“情感本體論”，情感越發(fā)成為一種可通約、去人格化的客體對象。在易洛思看來，心理治療、女性主義和經濟生產率三種理論的相互交織為情感文化提供了基本原理和方法，它們傾向于將情感從內心生活的領域中提取出來，將親密關系置于一系列相對客觀中立的審查和論證程序中，自我反省和溝通協(xié)商愈加受到重視，這種情感的理性化催生出一種“情感本體論”，即情感可以從感受的主體中分離出來成為一種客體對象，以便人們控制和闡明[1]。這種情感本體論使得親密關系愈加可通約和去人格化，這就是說，親密關系會被剝奪其特殊性而按照一系列抽象標準來評估，以便于人們權衡得失。在這一通約過程中，親密關系越來越淪為一種可替代物和交易品，情感也愈加變成可以被排序和量化的東西。以“情商”概念為例，在易洛思看來，情商正是在情感資本主義下誕生的，它已經成為一種工作場所中對人的區(qū)分工具，并可以用來優(yōu)化表現(xiàn)和提高績效，情商概念的推廣進一步促進了情感的通約過程[2]。

進而，這種情感的可通約性使得情感健康越來越成為一種新型商品，并進一步推動情感場域的生成。情感場域是一個具有自己的范圍、對象和規(guī)則的社會生活領域，是國家、文化行業(yè)、醫(yī)藥行業(yè)等多方相互交織而成的。這些參與者都在“相互競爭，以期能夠定義自我實現(xiàn)、心理健康或確定病理，繼而使情感健康成為一種新型商品，可以以場域的形式在社會和經濟場所被生產、流通和回收”[3]。值得注意的是，情感場域不僅通過劃定和拓寬病理范疇以及將情感健康商品化的方式運作，而且通過評判個體情感能力（emotional competence）的方式產生影響，而情感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體能否展現(xiàn)符合心理學家定義和推廣的療愈性情感風格。

整體而言，療愈性情感風格是一種使情感生活程序化的認知觀念和敘事方式，其顯著特征是對各種機能障礙與健康目標的區(qū)分。它通過灌輸一整套程序管理情感，并以適當和標準的言語模式表達情感，這使情感愈加脫離具體、特定的行為和交往關系而變得更抽象和普遍化。具體而言，它在將健康和自我實現(xiàn)置于自我敘事中心的同時，將各種不符合所謂“健康”標準的行為轉變成了不同的病癥，情感上“不健康”的行為是從與完全“自我實現(xiàn)”的理想模型的對比中推導出來的。通過“設定一個未被定義的、不斷擴展的健康目標”，任何行為都可以被診斷為“病態(tài)的”“功能失衡的”，或被更籠統(tǒng)地表述為“未能自我實現(xiàn)的”[4]。在這種意義上，雖然療愈性情感風格將自我實現(xiàn)作為目標，但從未賦予這一目標明確而積極的具體內容，因此它事實上創(chuàng)造了各種所謂未能自我實現(xiàn)而呈現(xiàn)病態(tài)的人。

從本質上看，由于這種療愈性情感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意識結構，療愈主義可以被視為情感資本主義下新的意識形態(tài)。在療愈觀念的滲透下，自我實現(xiàn)項目及其商品化已成為一項全球性事業(yè)，無論是在訪談節(jié)目、療愈性傳記中還是在心理治療課程中，人們都在不斷展示自我、識別病理并進而改造自我。在這一過程中，疾病范疇也在不斷擴展，這與醫(yī)學、心理學、制藥行業(yè)等的利益密切相關。易洛思指出，不斷再版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極大擴寬了精神障礙行為的界定范圍，其制定不僅契合臨床研究者（如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和保險公司的利益，也有利于制藥行業(yè)的發(fā)展。因為通過擴展精神疾病的定義范疇，可以使更多精神科藥物有機會被用于治療，而未被貼上疾病標簽的公眾對其而言構成了一個尚待開發(fā)的巨大市場[1]。因此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療愈性情感風格實際上促成了有關疾病和精神痛苦的敘事。心理學的初衷本在于減輕各種痛苦，但諷刺的是，基于回憶痛苦來識別病理的心理治療在一定意義上創(chuàng)造了個體對痛苦的記憶，利基市場在這一過程中也被打造出來，因為參加心理治療的受訪者也會被視為潛在的病患和消費者?？梢钥闯?，已被塑造成具有普適性的療愈性情感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是打著自我實現(xiàn)的旗號來促進商業(yè)利益，實質是資本對情感的滲透和掌控。

綜上，從本體論層面看，資本主義下的情感越發(fā)淪為一種脫離主體、被商品化的客體對象，這促使療愈主義普遍化以及人們被這一新的意識形態(tài)掌控。在這一意義上，情感逐漸走向異化，演變?yōu)榕c人自身相異甚至對立的存在，這種情感異化是情感資本主義下人生存困境的根源。

二、生產向度：新自由主義生產與精神政治學

基于情感異化，資本主義在生產領域也將情感視為可利用的資源。作為資本主義的變種，新自由主義不僅推動生產的情感化，充分運用情感來提高生產力，而且試圖消除痛苦這一不利于創(chuàng)造功績的負面情感，轉而激發(fā)個體的幸福預期，通過促使個體不斷自我剝削實現(xiàn)績效最大化。

在韓炳哲看來，21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發(fā)展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由規(guī)訓社會（Disziplinargesellschaft）轉變?yōu)楣兩鐣↙eistungsgesellschaft）[2]。隨著新自由主義生產模式逐漸轉向非物質和非肉體的形式，其權力技術也逐漸由福柯意義上的“肉體政治”（K？rperpolitik）向“精神政治”（Psychopolitik）轉變[3]。而作為行為的動力和感性的基礎，情感成為新自由主義精神政治掌控人的有效媒介。

首先，情感資本主義通過促進生產的情感化來提高生產力。生產的情感化指賦予生產活動以情感，通過激發(fā)勞動者生產的積極性來提高經濟效益。韓炳哲認為，規(guī)訓社會宣傳手段所呈現(xiàn)的理性在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會達到極限，隨即會被視為一種強迫和壓制。為了進一步提高生產力，理性被感性取代，后者由于與自由感相伴而廣受歡迎。自由意味著任情感自由流露，這種生產的主觀性被新自由主義權力技術充分運用。同時，情感資本主義還推動職場的游戲化來產生更強的激勵效果，“讓人盡快成功、獲得獎勵，也會隨之帶來更大的成果和收益。情感激昂的玩家可比理性行事或者只在機械工作的勞動者敬業(yè)得多”[4]。同樣，易洛思指出，有關情感的心理學越發(fā)受到資本家的關注，因為心理學家似乎總會通過使用關于情感的溫婉言辭阻止勞工動亂，以非對抗性的方式協(xié)調勞資關系甚至消解階級斗爭，這完全契合資本家自身的利益[1]。正如梅奧的霍桑實驗表明，如果工作關系中包含對員工感受的關切，那么生產力就會提高[2]。

其次，在功績社會中，與績效相悖的痛苦被幸福等積極的情感取代，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剝削合而為一。在韓炳哲看來，在如今這個試圖消除一切否定性的肯定社會中，一種普遍的痛苦恐懼癥擴散開來，痛苦意味著虛弱，無法與功績和諧共存，因此必須被掩蓋，但是痛苦的否定性是思想的根本。而心理學研究也從探討苦難的消極心理學轉向探討樂觀與幸福的積極心理學，一切似乎都企圖將人塑造成能擺脫任何負面情感并永遠感到幸福的功績主體[3]。在這一背景下，“你要過得幸福”成為新自由主義的統(tǒng)治口號。幸福作為積極的情感資本，有能力帶來強大的功績效果。具體而言，這種幸福預期（Glücksdispositiv）促使功績主體不斷自我激勵與完善，無須任何外在強迫便能自愿對自己進行極致剝削。然而，只要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生產過程就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tǒng)一，因此這種以自我發(fā)展為出發(fā)點的自我剝削（Selbstausbeutung）實際只是有助于資本家盡可能多地實現(xiàn)價值增殖。在韓炳哲的視域中，這種自我剝削實質是后馬克思時代的一種新型異化，即由自我生出的、伴隨著自由感的異化，而這一自我異化的終點就是自我毀滅[4]。此外，強調自我實現(xiàn)的新型心理敘事在很大程度上也促進了這種“幸福強制”。正如易洛思指出，心理學理論越來越遠離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決定論，并對自我發(fā)展提出了更樂觀和開放的觀點，在這種新型心理敘事中，人的自我可以改變，人有塑造自我的可能[5]。以人本主義心理學代表人物羅杰斯（Carl Rogers）為例，他認為人在本質上是善的，其整個理論體系都建構在人有自我實現(xiàn)的傾向這一觀點之上。他將這種自我實現(xiàn)定義為存在于每種生命體中的內驅力，它可以讓人最大限度開發(fā)潛能[6]?？梢钥闯?，這種心理敘事正是呼應了自由主義的觀點，視自我發(fā)展為一項個人權利，也回應了人們追求幸福的需求。

綜上，從生產向度來看，隨著資本主義的權力技術由“肉體政治”轉變?yōu)椤熬裾巍保藗優(yōu)榱俗晕覍崿F(xiàn)和追求幸福而心甘情愿地自我剝削，卻意識不到這些似乎內生的個體需求實際只是資本以偽善的方式強加于人的精神束縛，實現(xiàn)生產績效最大化仍意味著剩余價值最大化，只不過最高閾值的設定者由資本家變?yōu)楣冎黧w自身。不同于馬克思時代下資本家直觀的殘酷壓迫，這種新的剝削形式，即將情感視為生產資源、將自由與剝削合而為一的方式，充分表明情感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手段越發(fā)隱秘，人的否定性和超越性也在自由的假象中被逐漸消解，人越來越從屬于資本。

三、消費向度：消費資本主義與浪漫政治經濟學

除了生產領域，情感與消費的關聯(lián)也愈加密切。浪漫作為一種美好的情感體驗，其定義和實踐越來越與消費資本主義（consumer capitalism）交織在一起。在消費資本主義環(huán)境中，消費者的需求通過大眾營銷技術被大規(guī)模地操縱而使銷售者獲利。線下的浪漫感受為消費所壟斷，浪漫政治經濟學由此產生，而線上虛擬情感產業(yè)的火爆表明情感越發(fā)淪為快消品。

一方面，浪漫的商品化傾向愈演愈烈，消費成為浪漫必不可少的要素。在傳統(tǒng)觀念中，浪漫的愛情是非功利的、私人的。然而如今，消費資本主義加速了浪漫愛情的關鍵體驗，浪漫領域已被市場殖民化，商品已深深滲透到浪漫體驗中，成為不可或缺的要素，消費與浪漫的融合加速了浪漫的商品化。易洛思強調，“浪漫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 of romance）指的是親密關系和性的概念的演變過程，這些概念不斷被新的休閑產業(yè)和娛樂手段界定[1]。這就是說，文化娛樂等產業(yè)不斷推廣以商品為中心的浪漫定義來增加自身的經濟利益，從約會前期的裝扮到約會期間的娛樂餐飲等消費行為都被賦予全新的意義，指向一種所謂浪漫的氛圍和有助于激發(fā)情感的環(huán)境。在休閑產業(yè)的宣傳下，消費成為任何浪漫約會的必要組成，甚至昂貴的約會才是常態(tài)，浪漫的可能性仿佛就取決于所謂正確的消費場景。就實質而言，這種所謂的浪漫只是一種為消費所裹挾的支離破碎但可重復的對愉悅體驗的追求，進而，“浪漫的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 of romance）由此生成。易洛思指出，一般而言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社會關系中權力的不平等分配是如何通過經濟組織形成、維持和強化的，因此“浪漫的政治經濟學”主要聚焦于一種階級關系，它使得浪漫被納入消費領域的經濟實踐成為可能并得以維持[2]。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浪漫的政治經濟學”預示著后現(xiàn)代文化特有的文化與經濟關系的重構。后現(xiàn)代文化的特點是文化領域相對于經濟領域的極大發(fā)展，因為通過消費、休閑和大眾傳媒的三重銜接，資本主義的控制域從生產領域轉移到了文化領域。因此，后現(xiàn)代浪漫主義牢牢扎根于資本主義文化產業(yè)精心策劃的話語和制度之中。

究其本質，這種情感與消費愈加密切的結合源于資本主義維持自身生存的需要，即通過不斷創(chuàng)造新需求、開發(fā)并規(guī)劃人的欲望來刺激消費。所謂浪漫模式，實質就是資本主義建構的一種與社會區(qū)分相關的“合法文化”（legitimate culture），選擇浪漫就意味著較高的文化品位和社會分類體系中較高的地位。具體而言，在過去，精英們曾特別重視建立新的文化界限，以對抗威脅其領導合法性的文化民主化趨勢，正如當今文化產業(yè)對浪漫的不斷定義和引導也實際旨在維護資本家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并讓人們始終處于一種欲望未被滿足而渴望消費的狀態(tài)，這種欲望的永恒欠缺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被視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永動機”。在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視域中，文化需要是教育的產物，趣味是等級的標志，社會主體基于他們對美與丑、優(yōu)雅與粗俗所做的區(qū)分而被區(qū)分[3]?；诖耍茁逅贾赋?，浪漫主義模式通過納入中產階級的體面和教養(yǎng)，引入了“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的形式[4]。文化資本表現(xiàn)為一個人對合法文化的熟悉程度，這種熟悉程度反過來又將人置于社會分類和差異體系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紀，愛情愈加與新的社會區(qū)分要素交織在一起，如投資于休閑娛樂的金錢和時間、對每種休閑消費的正確的中上層禮儀的了解和實踐等。這就是說，約會不僅要有可投入無關收益的追求的額外金錢和時間，還需要中產階級甚至上層中產的教養(yǎng)。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浪漫愛情不但涉及休閑產品消費，而且通過消費使人在競爭激烈的社會分層體系中彰顯自身地位。因此，浪漫的新定義并不是廣泛的市場力量的必然表現(xiàn)，而是在階級關系中展現(xiàn)經濟力量的一種文化形式。

另一方面，線上虛擬情感產業(yè)的火爆表明情感越發(fā)淪為一種快消品。從情感主播到虛擬戀愛游戲再到虛擬AI伴侶，如今的親密關系越來越成為流水線上生產的商品，在資本主導下被大量、高效、低成本地生產出來供人消費。以國內熱門的虛擬戀愛游戲為例，無論是女性向二次元的《戀與制作人》還是男性向真人互動影像的《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它們的火爆在很大程度上都昭示了人們理想主義的簡單純粹的情感需求。與現(xiàn)實中有風險性的情感付出相比，這種虛擬的情感寄托不僅免除了復雜的利益考量，讓人可以隨時投入和抽身，而且這種“一切以用戶為中心”的親密關系模式給予了不少人相較于線下更低成本卻更“美好”的戀愛體驗。因此，即使意識到這種情感消費只是資本運作下直擊“爽點”的商品化的感官享受，人們仍然樂在其中——正如易洛思強調的阿多諾關于晚期資本主義的論斷“看穿和繼續(xù)服從購買，正是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品運作的主要模式”[1]。

不可否認，這種情感訴求的降級一定程度上是對快餐時代失望后的一種妥協(xié)，但情感真正成為快消品，陪伴都被明碼標價，這對人意味著什么？在弗洛姆看來，愛是一種給予而非索取，給予是潛能的最高表達，因為這一行為中有人的生命力的表達，在這種創(chuàng)造性傾向中人必須克服依賴性、自戀和支配欲[2]。然而在資本宰制的情感產業(yè)中，情感消費品旨在精準刺激并滿足消費者自身的需求，個體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自戀”的，滿足于索取與享受。長此以往，人們可能會沉溺于虛擬情感消費而欲罷不能，甚至逐漸喪失在現(xiàn)實中愛人的意愿和能力。

綜上，從消費向度看，無論是線下浪漫的商品化，還是線上虛擬情感的快消化，在根本上都是情感異化的表現(xiàn)，本應展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的情感越來越淪為一種屈從于資本邏輯、脫離具體的人的外在對象。消費資本主義的介入使得情感資本主義日益鞏固和擴展。

四、交往向度：算法邏輯與流動之愛

算法的誕生為情感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提供了前所未有高效的技術手段。隨著網絡交友平臺的崛起，親密關系的締結方式在算法機制的運作下經歷了變革與重塑，現(xiàn)代親密關系呈現(xiàn)速配性、可替換性、按需終止等新特征。

1.績效至上：交友即交易

如今，算法資本主義已成為數(shù)字資本主義的最新發(fā)展樣態(tài)，基于算法匹配的交友平臺打造了全新的愛情產業(yè)。一方面，個體在平臺上實現(xiàn)了自我商品化，戀愛交友轉變?yōu)槔硇缘氖袌鼋灰住Ｔ诮挥哑脚_上，面對未知的數(shù)字他者，用戶首先要通過一系列言語或圖像實現(xiàn)自我形塑，這種對自我的包裝實質上是一種自我商品化的過程，其結果就是個體作為展品呈現(xiàn)在平臺上供他者瀏覽與喜愛，即被置于公開競爭、受供求關系制約的交友市場中。外形、職業(yè)收入、家庭狀況等因素構成了個體展品的“價值”，而雙方對彼此價值的肯定就意味著交易的成功。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是市場經濟的原則，同樣，戀愛交友的市場化和所有潛在對象的可視性也使得人們在不斷的比較與權衡中追求獲得價值的最大化。由此，網絡交友的問題在于人會很難知足，“拒絕妥協(xié)，不滿足于那些他們認為總是還可以提升的相親交易”[3]。人們可以在平臺上看到大量比自身條件優(yōu)越的用戶，因此絕不會止步于找到與其條件相當?shù)牧硪话?。在此過程中，平臺也會通過對所謂高質量用戶數(shù)據的壟斷來刺激用戶充值成為會員，數(shù)字化個體在這種意義上成為資本逐利的工具。另一方面，在算法的驅動下，交友成為追求速配的愛情游戲。算法的基礎是大數(shù)據和機器學習技術，平臺的算法機制使得大量用戶數(shù)據可以依據預先設置的偏好在短時間內得到處理和分析并被精準推送至個體，這意味著相較于傳統(tǒng)的線下交友，線上平臺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實現(xiàn)了對潛在對象的篩選。易洛思強調，這種速配交友完美詮釋了阿格爾（Ben Agger）所說的“快餐式資本主義”（fast capitalism），資本主義技術不僅傾向于通過壓縮時間增加經濟效率，而且越發(fā)剝奪人的私人空間和時間[4]。此外，相較于嚴肅的婚戀交友，Y世代和Z世代的群體也更傾向于將網戀交友視為一種速配的休閑娛樂。

在這種算法邏輯下，現(xiàn)代親密關系也呈現(xiàn)新的特點。首先，現(xiàn)代愛情表現(xiàn)出可替換性，稀缺性不再占據主導。“在浪漫愛情的傳統(tǒng)觀念中，人們常常會覺得，自己所愛之人獨一無二。主導浪漫激情的是稀缺理論，而排他性在其中至關重要?！盵1]然而在大數(shù)據時代，交友平臺為用戶提供了極其豐富的市場資源和仿佛無限的選擇，內容推薦算法作為一種學習型算法，可以基于對用戶歷史行為的分析精確地描繪用戶畫像，這使得擇偶推薦越發(fā)精準和高效，人們只需要在屏幕上左滑或右滑就可以迅速實現(xiàn)篩選，選擇的對象越來越具有充裕性和可替換性?；诖?，當面對的是一群經由算法匹配、高度同質化的潛在對象時，人們傾向于以消費思維對待戀愛交友，很難心甘情愿投入長期關系的維持，甚至會形成一套固定化的浪漫互動模式。其次，身體的缺席導致現(xiàn)代親密關系的建構越發(fā)脫離感性，傳統(tǒng)的具象吸引愈加屈從于理性的權衡，本應超越理性的愛情也受制于理性。在戈夫曼（Erving Goffman）看來，兩個人在實際的相遇中會交換兩種信息，即自愿提供的信息和釋放的潛在信息，起關鍵作用的是后者而非前者。這種身體在場的具象吸引在傳統(tǒng)親密關系的建構中至關重要，然而在當前算法匹配的交友邏輯下，會面的成功與否主要取決于另一半是否符合用戶在平臺上預先設定的偏好。正如易洛思所言，人們需要有能力不斷與自己協(xié)商，看自己是否愿意為了與他人發(fā)展一段關系而修改自己原先制定的標準[2]，但互聯(lián)網卻使這項核心社交能力越來越難以施展。如今人們一方面渴望邂逅浪漫愛情，另一方面總要在確保對方的各種“價值”能夠滿足自己的預設標準后才考慮與其建立親密關系。在這種意義上，愛情作為一種人與人的美好又多維的情感本應超越理性，但在如今的算法資本主義下卻更受制于理性。

2.后承諾時代：按需終止的親密

平臺算法邏輯的量化機制不僅讓戀愛交友演變?yōu)榭冃е辽系慕灰祝沂褂H密關系的締結呈現(xiàn)流動性和脆弱性。消費邏輯統(tǒng)攝下的親密關系表現(xiàn)為按需終止，承諾與信任在這種不確定性中逐漸消亡。

首先，基于網絡建構的親密關系很容易進入和退出，按需終止的本質是消費邏輯。鮑曼在《流動之愛》（Liquid Love）中尤其強調了網絡約會的重要特征——“按需終止”（termination on demand）[3]。在網絡上，連線和離線的選擇都是正常的，人們只有需要時才連線，不需要時就離線，這就是說網絡中的連接是按需建立的，并且可以隨意斷開。與真實的關系不同，這種連接作為一種虛擬關系似乎是依據流動的現(xiàn)代生活的尺度來建構的，既易于上手又可隨時抽離，且浪漫的可能性層出不窮。從本質上看，這種按需終止的親密關系被消費邏輯主宰。因為消費主義不倡導積累商品，而倡導使用商品并在用完后將之丟棄，從而為其他商品的消費騰出空間[4]，即時滿足、足額保險和退換保證是消費者關注的重點。即便商品如其宣傳的那樣好用，很多消費者也并不期待長期使用，畢竟功能完好的電腦或手機也會因全新升級款的上市而被遺棄。在鮑曼看來，如今的親密關系成了消費品，“一夜情”就可以被視為一種典型的遵循購物模式、類似一次性現(xiàn)場消費的關系[5]，同樣“炮友”（friends with benefits）、“情境關系”（situationship）等非傳統(tǒng)親密模式通常也是不穩(wěn)定和缺乏承諾的，不斷尋找伙伴滿足自身需求的模式實質上遵循消費邏輯。由于人可以隨時在線上摁下刪除鍵，這種即時、不煩瑣、無須后續(xù)糾纏的特點是網絡約會的一大優(yōu)勢，但也不可否認，這種虛擬關系并不會讓人一直感到快樂，甚至不會比“前虛擬關系”時期快樂，因為沉迷于流動的親密關系如履薄冰。正如愛默生指出的，在薄冰上滑冰時得靠速度存活，然而一旦達成了這樣的速度，安定下來會比之前更困難——人失去了如何安定下來的技能[6]。這就是說，保持速度曾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冒險，現(xiàn)在卻變成了筋疲力盡的苦差。

其次，持久的不確定性使得維持關系和宣誓效忠面臨巨大風險，承諾與信任在流動的親密關系中逐漸消逝。鮑曼指出，保持一段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持有股票，股東只是持有股票，而持有的東西都可以放手。當你投資的是一段關系時，你首先期望的收益是安全感，即在你需要時獲得幫助、孤獨時獲得陪伴、失敗時獲得安慰、勝利時獲得喝彩等。正如股東要隨時保持警惕，衡量各種可能性，評估機會和風險，保持一段關系也意味著許多令人頭疼的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持久的不確定性。你永遠無法真正、完全確定要做什么，也永遠無法確保你做了對的事[1]。然而，這個難題似乎并沒有好的解決方案，甚至還涉及一種令人厭惡的悖論：保持關系本身不僅無法減輕困擾孤獨的不安全感，反而會加劇該癥狀，對伴侶的投資并不一定會讓人獲得安全感，反而可能讓人感覺比之前更不安全。與此同時，伴侶也在不斷考慮這段關系的得失，這意味著你可能就是將被出售的股票，也就是說你可能毫無征兆地被拋棄，這些都會進一步增強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基于此，在親密關系中投入強烈感情并宣誓效忠意味著要冒巨大的風險。出于這種考量，人們越發(fā)傾向于建立松散、可廢除的而非至死不渝的親密關系，對關系的承諾就長期而言似乎毫無意義，信任在這種依需存在的關系中也逐漸消亡。

值得注意的是，如今這種按需終止的親密并不只存在于伴侶關系中，“搭子”社交在年輕人中的盛行同樣彰顯了當代親密關系的流動性和工具性。與通常意義上分量重、成本高的深度情感社交不同，“搭子”是一種特定情境下的精準陪伴關系，其特征是關系的臨時性和淺薄性，如“飯搭子”“學習搭子”“游戲搭子”等，因此“搭子”可以被視為一種負擔小、交情淺的輕量社交。網絡社交平臺為尋找“搭子”提供了高效的渠道，算法機制更是加速了雙方需求的匹配過程，由于互相試探、培養(yǎng)感情的階段直接被省略，因此交往時間大大縮短，交往成本大大降低。從本質上看，“搭子”就是一種工具性和互惠性的雙贏親密關系，這種按需建立的特定陪伴不僅能一定程度上滿足人們的親密關系需求，獲得傳統(tǒng)意義上只能從伴侶身上獲得的情感價值和精神支持，而且雙方默認不干涉共同愛好以外的私人生活，具有很強的邊界感?；诖?，相對輕松的“搭子”社交成為當今流動性親密關系的典型。

綜上，從交往向度來看，算法資本主義重塑了親密關系的建構方式，進一步促進了消費邏輯對情感領域的滲透，人們不再執(zhí)著于愛戀獨特具體的某一個人，而是留戀各取所需的淺層情感社交，甚至動物的機能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交往的唯一終極目的，這在根本上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貶損和擯棄?；诖?，在情感資本主義影響下，人面臨著深刻危機。

五、結語

整體而言，無論從被剝奪特殊性而越發(fā)抽象化的情感本身、將情感視為資源的生產和消費領域看，還是從被算法邏輯重構的親密關系領域看，不可否認情感與資本主義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捆綁在一起。然而，隨著實現(xiàn)心理健康越來越成為商業(yè)化項目，痛苦被遮蔽的個體心甘情愿自我剝削，制造浪漫成為無關個體的成熟產業(yè)鏈，人們沉溺于情感快消品中而逐漸喪失在現(xiàn)實中愛人的意愿和能力，親密關系趨向淺層次和工具性，承諾與信任逐漸消逝。當本應充分展現(xiàn)人主體性本質力量的情感也潛移默化地被資本邏輯馴服時，人的生命的展開很大程度上無異于陷入一場完全被設計好的資本游戲。面對這一生存困境，我們不能將其視為理所當然，而是要充分認識到資本在其中的演繹邏輯，正確辨析資本誘導下情感生產和情感消費的偽善面紗，提升自身的情感認知和判斷能力，推動情感領域擺脫資本邏輯，走向人本邏輯，呼喚真正的人的復歸。

〔責任編輯：洪峰〕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

[2]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8頁。

[1][2][3][4]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52—53頁，第96頁，第93頁，第55、67—71頁。

[1]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89頁。

[2]韓炳哲：《倦怠社會》，王一力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5頁。

[3][4]韓炳哲：《精神政治學》，關玉紅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4頁，第67頁。

[1][2][5][6]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6頁，第19頁，第63—64頁，第65—66頁。

[3]韓炳哲：《妥協(xié)社會：今日之痛》，吳瓊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第1—3頁。

[4]韓炳哲：《他者的消失》，吳瓊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57—58頁。

[1][2][4]E. Illouz， Consuming the Romantic Utopia： Love an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p.54， p.66， p.78.

[3]皮埃爾·布爾迪厄：《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上冊，劉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2、9頁。

[1][3]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135頁，第131—132頁。

[2]弗洛姆：《愛的藝術》，趙正國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27、29、31頁。

[4]B. Agger， Speeding up Fast Capitalism： Cultures， Jobs， Families， Schools， Bodies， Boulder： Paradigm Press， 2004， pp.3-4.

[1][2]伊娃·易洛思：《冷親密》，汪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136頁，第149頁。

[3][4][5][6]Z. Bauman， Liquid Love： 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3， p.65， p.49， p.12， pp.？-？.

[1]Z. Bauman， Liquid Love： 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3， pp.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