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穎返回別墅時,照舊抄近路穿過河邊的野地。這野地廣闊得出奇,似與黑沉沉的夜幕接壤,薄霧懸垂在四方,遠處的公路和行道樹顯出海市蜃樓的飄忽。月亮隱沒在濃云里,路燈只撒下幾縷黯淡的黃光,蘆竹、蘆葦生長得過人高,浩浩蕩蕩地似乎要淹沒一切。唧唧,蟋蟀放聲高鳴,突兀地,凄厲地,似被冷風驚。透過層層葦叢,余穎望到晦暗的野地深處,一個女人正吃力地拿鏟子挖坑,腳邊橫陳著一個僵直的尸體。挖坑的女人,和死去的女人,都與余穎長得一模一樣,與余穎穿著一模一樣的毛衣和運動褲!
余穎釘在原地。有種鏡像欺騙了眼睛的震驚,又像靈魂脫體后回望軀殼,邪異的噩夢將醒未醒,恍然間像是墜入一個錯亂的旋渦。直到又一陣冷風吹來,蘆竹葉拂了拂面頰,她才恢復清明。老天??!她只覺心臟快速搏動起來,血液都奔向大腦,從四肢撤走,手腳冰涼。哪里想到過,在這平凡的夜晚,幾個完全相同的自己會出現(xiàn)在同一個時空,就好像復制粘貼了幾遍一般?從沒想到過!一個自己還殺了另一個自己!除去這兩人,還有更多的復制品嗎?會有多少呢!
來不及了,再不下決斷就來不及了!余穎能預見到此事的走向,自己會被那個兇險的掘墓人發(fā)現(xiàn),被追蹤,不得不東躲西藏,匍匐著穿過草叢,以樹木為掩護,而就在自己稍稍松神歇息時,冰冷的東西會搭上她的后背,一回頭,鐵鏟砸來!又或是自己跌跌撞撞地逃到公路上,另一個復制品會開車碾過!拿麻繩勒死,拿布條捂死,潑汽油點火,她已能想見自己灰暗的遺體躺在墓坑里……可又憑什么該是她?難道她做錯了什么才招來懲罰嗎?
出路只有一條。必須處理掉眼前的掘墓人。若有必要,就處理掉其他所有復制品。直到只剩唯一一個自己為止。誰也別想從她手中奪走任何!這些人不過是造物主粗心犯下的錯,而她需要做的,不就是修正這謬誤嗎?至于復制現(xiàn)象為何會產(chǎn)生,是克隆人還是平行宇宙交匯,又有什么值得關心的?這世上混亂的事,哪里還差這一樁?復制品只是復制品,只有自己——真正的、獨一無二的余穎——才配享有這個世界!
挖坑的女人抓住尸體的腳踝拖進坑里,可坑不夠大,兩腳已經(jīng)戳進坑里了,腦袋還挺在坑外。她丟下鏟子,坐到地上休息,掀動衣服的前襟給自己扇風。忽然,她被草叢深處的某些事物轉(zhuǎn)移了注意,死死盯著遠處的泥地,幾乎止住了呼吸,肩膀都看不出起伏!她全身都定住,像被冰封了。余穎看不見草叢深處有什么,但在那一刻已抓住了時機,她從口袋里掏出常備的隔音耳塞戴進耳里,屏蔽掉外界大部分響動。再搬起一塊石頭,小心地挪動,收斂起呼吸,慢慢挨近挖坑者的后背??刹忍げ萑~的聲音仍被挖坑的女人捕捉到了,她轉(zhuǎn)過身,沒來得及站起,余穎已扯著嗓子叫嚷起來!尖叫沖出喉嚨,劃破空氣,挖坑的女人瞬時怔住。余穎知道對方此刻必然是心跳陡增,血壓飆升,全身肌肉繃緊——她自己都叫得肺部氧氣不足!她猛沖上前,拿石頭砸對方的頭頂!
那女人的馬尾辮被砸歪了,幾縷頭發(fā)從發(fā)繩里扯出來,身體向右側(cè)搖晃著,慢慢軟倒在地上,又試圖用手把自己撐起來,嘴巴翕張著吐出幾個含糊的字眼,是冒著氣泡的喉音。余穎沒聽清,也懶得去聽,摘下耳塞放進口袋里,揚起鏟子,連連向下敲打。頭部表皮輕易被劃破,濕潤的黏稠物從頭發(fā)里滲出,骨骼似有凹陷的觸感,伴隨著細小的開裂之聲,咔咔,宛如花苞綻放的聲音。那女人不動了。
余穎搜那女人的身,摸出一把剔骨刀放到自己的衣袋中,再挖出足夠大的坑,把兩具尸體都擺成臉朝下的狀態(tài),拖著腳踝拽進坑里,也沒再仔細打量過,就掘起大塊大塊的土,一下接一下填埋。她只想快速完事,越快越好,多拖一秒都不耐煩。她敲死這個女人,就和她此前在任何一種形式的競爭中擊敗對手一樣順其自然,和在公路上超車、在超市里插隊一樣輕易。為了確保自己的好處,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
完成掩埋后,余穎提著鏟子快步走向自己的獨棟別墅,走進荒地中央時,她聽聞后方有簌簌的響動,像是物體穿行其中的摩擦聲——有另一個人!是誰在那里?快給我出來!不準躲!余穎厲聲喊道。摩擦音停滯了一會兒,隨即大片大片地爆發(fā)。余穎扔下鏟子,朝那聲音奔去。撥開打在面前的草叢,漸漸接近對方的足音;張大擺臂幅度,給自己額外的彈跳力,好像已能聽見對方的喘氣聲;繃緊腰背,提起膝蓋,拉開步距,推進一米,推進兩米,已能望見對方一閃而過的黑發(fā),咬牙大跨著躍出草叢,卻險些摔下河堤岸。河水泛起褶皺,淤泥的潮濕腥氣漫上來,冷風在橋洞里低吟,被追逐的人卻不見蹤影。
余穎只停留了片刻,就返身找回鐵鏟,匆匆走回家去,卻在距離自己的別墅幾十米遠處,望見別墅的每層樓里都亮著燈,光線從厚窗簾布的縫隙中透露了出來。竟然還有其他復制品在別墅里!她心里一驚,趕緊跑去防盜門前,在智能鎖上輸入密碼,防盜門卻仍然緊閉,顯然密碼已被人篡改——別墅里的復制品竟有所防備。她不敢在防盜門前逗留太久,生怕房子里的復制品從監(jiān)視器看見自己,于是當即決定破窗而入。
會有一些聲音,會有聲音的,但不要怕,會沒事的。她念叨幾遍,才戴上耳塞,拿起鐵鏟,砸上一樓客廳的窗戶。咚的一聲,雖說在預料之中,但少許穿透了耳塞的沉悶響動,還是把她驚得一哆嗦,耳道又堵又脹,心臟狠狠蹦跶幾下!玻璃毫發(fā)無損。她又用盡全力敲擊幾下,玻璃表面只有細微的裂紋。她不耐煩繼續(xù)和客廳窗戶的厚玻璃搏斗,便繞著外墻跑到廚房的窗玻璃外,仍是用鏟子敲打,可良久之后,廚房的玻璃也未碎掉,敲打的噪聲卻已讓她煩躁得心律不齊。她又最后嘗試砸了一下,惱火地扔掉了鏟子。
廢物,垃圾,半點用處都沒有!她罵道,踹了一腳鏟柄。時間不多了,必須找到其他的辦法。
她繞著別墅快步走,建筑物正面沒有突破口,背面也沒有。忽然,眼角余光瞥見身旁有什么東西閃過,但草草探看一番,什么都沒找到??煲獊聿患傲?,她望向三樓浴室旁敞開著的小窗,摘下耳塞,三兩下扎緊發(fā)辮,拔掉剔骨刀的刀鞘,拿冰涼的刀面啪地按上發(fā)燙的臉頰,貼了幾秒用以降溫,然后嘴巴叼住刀柄,腿腳蹬地躍起,雙手緊緊抓住鐵欄桿。欄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警告聲,她又狠狠拍打欄桿幾下,它難聽地嗡鳴起來,但并未移位或斷開,她便猛地發(fā)力將自己拉上去,踩著建筑物外墻的露臺和空調(diào)外機,一步步向上爬,直攀到別墅三樓。
三樓浴室的窗戶緊閉,玻璃上布滿水霧,遮蔽了室內(nèi)的一切,余穎從外墻的凸出物上,鉆進浴室旁的小窗,從窗框上跳下來,砰地落在走廊上。就在此時,一個裸體的、渾身濕淋淋的女人從走廊的拐角后出來,與余穎迎面撞上!她與余穎長得一模一樣,不過面頰被熱水蒸得泛紅,雙目布滿血絲,積蓄了淚光,眼窩里藏著大顆的分泌物,干結的眼淚趴在眼角,糊住了眼尾的幾根睫毛,鼻孔下還掛著沒擦掉的鼻涕,淌到了破皮的嘴唇上,眼看著就要流進嘴里。太惡心了,弱小可憐、哭哭啼啼,這世上怎會有如此討嫌的家伙?多看一秒都不耐煩!她一下子舉起刀!
出浴的女人睜圓眼,瞳孔劇烈放大,張開嘴,雙腳扭動一下,像是想躲!但不知為何又止住了沖動,只后退半步,微屈上身,雙手下意識抬起,但眼睛卻閉上了。沒有遭遇反抗,接下去的十幾下行動,余穎感到十分順利。最后那女人悶哼著低啞地小口抽氣,垂眸看向胸前橫七豎八的刀傷,無力地抬了抬手,又垂落下去,松松垮垮地,身體也垂落下去,從墻角滑坐到地上,鮮血汩汩地涌出就如巖漿爆發(fā),縱橫的支流淌過乳房、腹部和側(cè)腰,釅厚、溫熱的深紅色液體漫延開,質(zhì)地有幾分像過分收汁的紅燒濃湯,積聚多的幾處深得發(fā)紫發(fā)黑,又有幾處被地上的水滴稀釋成淺一些的鮮紅,擴展成不規(guī)則的一大攤,估計就算花費十幾條毛巾擦拭,地板上還能留下一條條頑固的印子。想到此處余穎煩躁地咒罵一聲。濃郁的鐵銹味夾帶著很淡的腥氣沖進空氣里,余穎踢了踢她,讓她躺倒在地板上,又不想讓鞋沾上血跡,便退開了。
余穎拔出刀,沖洗干凈放回衣袋,扔掉了用過的耳塞,身心舒暢地離開浴室,徑直走下樓,把房子外的鐵鏟拿進屋里放到陽臺上,修改了別墅防盜門的密碼以防萬一,打開了每一處監(jiān)控攝像頭,去閣樓拿出了防狼噴霧和電棍,又跑到客廳檢查了藥箱里的藥品。至此她已成功占領了別墅這個易守難攻的堡壘,還掌握多種武器,想必沒有誰再能威脅到她的安全,便安然地放松了下來,開始感到長時間運用肌肉后的疲憊了。眼下需要的,就是無盡的休息。
她在一樓客廳休憩時,聽到地下室傳來重物倒地的響動。那響動聲是輕微的,沉悶的,順著地板傳導而來,絲絲地飄進耳朵。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動靜,立即奔向地下室。
地下室的天窗被撬開了,陶瓷花盆傾倒在地上,地板上有幾個泥點。
有人進來過了。她警覺地想。
沖到沙發(fā)背后,沒有人。跑進儲物間,沒有人。蹲到桌子底下,沒有人。拉開鞋柜,沒有人。
最后,她慢慢走向冰柜,握住剔骨刀,一把拉開門。
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的女人,窩在冰柜里,面色慘白,嘴唇有些發(fā)青。她爬出來,慢慢站了起來,竭力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快速搓著手掌,冷得直哆嗦,說,我沒有敵意。
余穎手上還握著刀,靜默不語,看了看對方腳上濕透的鞋襪。
冰柜里出來的女人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刀,然后說,我晚上回家時,按老樣子抄近路穿過河邊的野地,但有人莫名其妙追我,我當時還不知道是誰,也不敢貿(mào)然地面對,就跳下河岸,在橋墩后面藏了一會兒,然后回到別墅,看見你像怪獸一樣爬上三樓……
又是從野地過來的。所以說,野地能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克隆人?又或者,野地是無數(shù)個平行宇宙的交匯點?都有可能,但余穎不愿細想這類玄奧的問題,她要專注于眼前實際的事,便問那女人,你怎么沒想到徒手爬上三樓?
那女人小聲說,我遠遠聽到你敲玻璃的聲音,嚇了一跳,沒力氣爬樓,然后才想到天窗可以打開。
余穎感到懊惱。先前太急躁了,竟忘了天窗這個突破口,還白白地爬了三層樓。蠢貨!
那女人嘴唇細細顫抖著,抬起眼眸看了一下余穎,又怯怯地垂下頭,幾乎像是羞澀地,盯著濕掉的鞋,深深吸進幾口氣后,才囁嚅著央求道,能不能給我一片阿普唑侖。
余穎不愿費心去想三樓浴室的尸體和血跡。今晚她已經(jīng)做了太多事情,已經(jīng)焦躁了太久,就好像橡皮筋被持續(xù)地拉緊、拉長、拉細,然后繃斷了。現(xiàn)在她只想松弛自己的神經(jīng),放縱自己的怠惰,浪費大片空白的時間用來無所事事。她想到對方還處在聽到噪聲后的難受中,完全沒有打斗的力量,更何況自己還掌握了籌碼,也即阿普唑侖。
那女人小聲說,求你了。
那種哀聲的乞求讓余穎心中泛起另一種怪異的感覺,便說,可以,但也有條件,我懶得處理浴室里的尸體。
從冰柜里出來的女人狠狠盯著余穎,臉色難看得發(fā)灰,鼻孔張大著深呼吸幾下,動了動嘴唇,隨即轉(zhuǎn)開了視線,答應由自己去清洗浴室,再出去拋尸。余穎躺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目送她拖著大麻袋、扛著鏟子走出地下室,走之前還從茶幾上拿了刀揣在身上,想來是要用來防身。
余穎本想小睡片刻,但天窗外有夜風呼呼的輕聲,足以令她的心臟時不時加速跳動一下,遣散那微薄的睡意,翻來覆去很久,也沒能睡著。出去拋尸的女人仍沒有回來,她不耐煩再繼續(xù)等,只得起身去往別墅一樓。她坐到客廳窗邊的桌前,磨起了昂貴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看著細膩、柔滑的咖啡粉在玻璃小罐里飄飛,像砂礫一樣堆積起來,漸漸地她也不關心咖啡粉磨得好還是不好了,這只是為了給雙手找些事情做罷了,免得它們無處安放。在那機械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搖動動作中,機器咯咯的輕響蕩漾在屋里,寧靜的夜晚也像流水一樣慢慢地淌過去,而她的雙眼始終虛焦地望向地板上昏黃的柔和的光亮,最后她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提不起精神,全身松軟地塌陷在椅子上,仿佛可以像這樣永遠暈乎乎地研磨下去——
哐當!
她驚醒。毫無征兆地,客廳的某處發(fā)出巨響!半沉悶半尖銳,尾音嗡嗡震動,氣勢磅礴的哐當哐當!她最怕突如其來的噪聲,心跳都驟停一拍,血液凝固,兩腿凝固在原地。她被轟炸了!被電擊了!被雷劈了!被子彈打中!地震了!倒塌的山都砸在耳邊!爆竹炸開!被雪崩掩埋!……太響了,根本受不了!咚咚的敲擊,直撞在胸口,壓迫胸骨、壓迫胸壁、壓迫膈膜、壓迫器官!帶著沉沉轟鳴顫動整個胸腔,結結實實,一下一下捶打心臟!硬物相互剮蹭的刺啦刺啦,又像粗大的半米長的織毛線針,也就是一支支利箭!從外耳郭捅進耳蝸,順帶鉤破牙床牙肉,扎穿鼓膜,插入大腦,把大腦灰質(zhì)、大腦白質(zhì)和腦漿攪拌成水泥狀的一大團!
她呆住,想不清窗戶外發(fā)生了什么,甚至辨不清是什么在響,是屋外的哪一處在響。此刻這聲響在耳中放得極大,蒙蔽了方向感!上一次赤裸地直面如此大分貝的響聲還是在幾年前。
究竟為什么?難道是物業(yè)在施工?難道是開發(fā)商在造新樓盤?他們就該千刀萬剮滾油鍋!火車長嘯,汽車鳴笛,電鉆開掘馬路,鋼筋墜地,孩童們尖叫——記憶里的其他巨響也都驚心,一齊轟擊大腦!哐哐又鳴響幾次,她才反應過來,搜尋耳塞和隔音耳機,卻找不出一個,又想去尋找阿普唑侖,卻等不及藥效發(fā)作!
她緊緊捂住耳朵,拔腿跑出客廳,絆倒在玄關處,膝蓋生生磕上地板,又爬起沖進廚房,拉開櫥柜的門,想鉆進去避難!隨即,廚房里也響起轟鳴,把理智之弦都砸斷了!這噪聲簡直是成心跟著她!在糾纏!在圍堵!在追殺!她輾轉(zhuǎn)于一樓,可噪聲如影隨形!她爬上二樓書房,噪聲威力不減!跑到三樓臥室!噪聲仍不斷絕!跑進衣帽間!噪聲還有游蹤!藏進衣帽間的柜子!砰一聲合上柜門!這下噪聲聽不見了,被隔絕在柜門之外。
她蜷縮于逼仄的空間中,雙臂抱著彎曲的雙膝,試圖只去聽自己的呼吸聲,但噪聲仍在腦中裊裊地回蕩。她恨造物主不公!對聲音的過分敏感在青少年時就成形了,原本也能置若罔聞,可忽然某天,她在學習時意識到了噪聲的存在,從此再不能擺脫!
而且她越焦慮于擺脫,越強迫自己去忘掉,反倒越容易受它侵擾,以至于后來不光是突然的巨響會嚇到她,連細微的聲音也能讓她分心!
真是荒謬啊,她哀憐地心想,焦慮讓人行事高效又果決,讓人年紀輕輕就事業(yè)有成,可長久的焦慮狀態(tài)也使得神經(jīng)緊繃,讓人對城市里的噪聲緊張應激!
該死的現(xiàn)代城市,總在欺壓現(xiàn)代人,又無恥地調(diào)教人去適應那欺壓,規(guī)訓人壓制內(nèi)心的煩躁。她只得順從,像一條狗那樣順從神通廣大的主人,然而主人不去聽她的求饒,更不會停止凌辱——什么?你不喜歡城市?那就走吧,有的是人愿意待在城市。心中被壓制的煩躁也沒有消失,它變成千萬條蠕蟲在全身的皮肉和器官越鉆越深!眼下即便她移居到郊外了,主人也還不放過她!她快喘不過氣了!面龐滾熱充血!喉管像被吊縊著!胸口揪緊,呼吸都生疼!心跳聲過分響亮了!撲通撲通!心臟像被泡發(fā)過一般充血腫脹,蹦得很快很快,內(nèi)壓大到隨時都會爆破!跳動后的心顫,又帶有連綿的隱痛,一步步走向衰竭!
哇——她忽然地尖叫,故意震動耳鼓膜,柜壁又讓尖叫聲反射回來,加速了心跳的亂顫!她用力拉扯自己的耳垂,小拇指插進耳中一通亂搗,幾乎都把中耳、內(nèi)耳道、耳蝸都擠塞進大腦里去了,耳鳴聲持續(xù)不絕地響起又裹挾著大腦。也不知手指刺破了什么東西,耳朵里流出透明的微臭的液體,她寧愿那是腦漿。外耳壁還連著咽喉和耳后一抽一抽地刺痛,又隨著小拇指的按壓演變成火辣辣的腫痛,連腮幫子都泛起絲絲縷縷的生疼,那痛感一下子就激發(fā)出眼淚來。
眼淚一流出,便再也止不住,酸楚越來越湍急地涌上來,肝腸寸斷的苦和恨絞痛了她的心,心臟都碎成一片一片又滑進肚里被胃酸腐蝕掉——天下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自己?這世界怎么就不能是真空的、無聲的啊?詛咒怎樣才能破解,難道要割掉耳朵,變成聾子嗎?總不能當真拋下費盡心血購置的別墅,移居到荒村野嶺吧?
余穎扶著墻跌跌撞撞地爬出柜子,走出衣帽間,頭腦根本沒法去想其他的事,唯一的渴望就是進入浴室,洗滌被噪音侵犯的全身。熱水從花灑中流出來,浴室里漸成白花花、霧茫茫一片,她頻繁地大口大口抽氣,以至于肺部控制不住地舒張抽搐,自動吸進越來越多潮濕的空氣,噎住了咽喉,一團又一團扎實且敦厚的滾熱水汽將胸口堵塞得隱隱作痛,硬生生梗在氣管、支氣管、肺泡、肺葉里吐不出去也無法吸收,脖頸幾乎支撐不住變重了的昏昏沉沉的腦袋,每一口吸收的氣體都加劇了眼前頻閃的天花亂墜的陰影,終于惡心感突破了極限,她對著水槽干嘔了起來,嘔了一下,兩下,三下,然后干脆將三個手指伸進喉嚨,使勁壓迫舌根,掀動一波又一波的干嘔,拼命要把吸收進體內(nèi)的噪聲都排出、排干凈,但什么都沒嘔出來,只吐出幾口泛酸的水。她閉上眼,對著流水擤鼻涕,喉嚨和鼻腔都發(fā)出小型鉆機一般轟隆隆的噪音,眼淚糊住了上下睫毛,鼻涕、淚水、口水和痰液混在一起,半透明中帶有微黃,泛著密集的乳白小泡沫,黏稠得接近膠質(zhì),像腐壞了的果凍,拉著絲滴落到瓷磚地板上,又有一些仍沾在唇齒上,又咸又苦,臭烘烘的氣味直沖鼻腔。
流水的嘩嘩聲吞沒了其他的一切響動,噼噼啪啪地淋在瓷磚上,規(guī)律而平穩(wěn),不會給她帶來驚嚇,反倒能鎮(zhèn)定心神。又聽了幾分鐘的水聲,她才關掉龍頭,刺啦一聲掀開浴簾,光裸著走出浴室,準備下樓拿浴巾和新衣,再吃一片阿普唑侖。阿普唑侖不能根治她對噪聲的恐懼,只能松弛和鎮(zhèn)定,讓人陷入沉眠,不過事已至此,沒有藥能根治她的恐聲,能減緩癥狀已經(jīng)是萬幸。她反手環(huán)抱住冷得哆嗦的身體,赤腳大步走著,已開始期盼寧靜無聲的夢鄉(xiāng)了!腳掌在木地板上踏出咚咚的渾厚低音,嗒一聲,頭發(fā)上的水珠滴到肩膀上,她蜷縮著走出走廊的拐角,一個女人闖到眼前!
那女人與余穎長得一模一樣,但表情冷峻,臉部線條堅毅,下頜收緊,連咬肌都在用力,手上攥著剔骨刀!走廊上的小窗敞開著,忘了關上,她是從窗戶躥進來的!剎那間,余穎醒悟了野地上的掘墓人往草叢深處望去時看到了什么。一定是尸體!可能是土下漏出的一只耳朵,可能是手和腳亂糟糟的堆疊,但一定全是自己的尸體!那些頭顱上必定有一樣的血腫,或是胸口刻著一樣的刀痕!千萬個自己,在同一片夜空下,共享同一片野地。余穎下意識想閃開,兩腳剛要移動,卻懷疑為時晚矣。不過事在人為,總會有一線生機!可由更強大的人取代自己,不也很合適?還是最后再做一次努力!但持刀的女人如此強悍,幾乎是神,只要戰(zhàn)勝那唯一的弱點,就能徹底清空其他所有復制品,終止這混亂的循環(huán)!
那好,讓她動手吧,就在失控的疾速的心跳中,余穎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書訊
王貴平,高級編輯。中國電視藝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網(wǎng)會員、《今古傳奇》終身簽約作家。影視和文學作品散見于各大媒體,著書多部均獲獎。
《行走的風景》是詩人、作家王貴平同志的一本散文集,主要收錄了作者在各地行走的游記和近些年所創(chuàng)作的各類散文作品。作者用獨特的視角和感受,描述了自己行走人世間的一道道風景,內(nèi)容上有兒時的回憶及親情、友情的記錄,有成年后從軍、從文的經(jīng)歷,還有些“閑言碎語”式的隨想和雜文,包含作者一路走來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本書還配有多張作者的攝影作品,這些用光影記錄下的真實瞬間,與記載著生命軌跡、帶有生命溫度的文字相得益彰,使得本書內(nèi)容更為豐富,形式更為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