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的三九其實并不嚴(yán)寒,陽光和煦,一絲絲晨霧尚未完全散去,為明澄的江面勾上淡淡的煙暈,那峽口及遠(yuǎn)處的山巒在稍加濃郁的輕幔里,琢磨成海市蜃樓似的幻影。我也是難得出來看景,見了這冬日的暖陽,仿佛是要抒一世的情懷,感陳年的喟嘆。
靜下默想,我落戶這座城市也將近二十年了,我對這如畫的江灘更是情有獨鐘。而且,我最該駐足流連的也正是這爿如眼得見的江灘了。歲月流逝,帶不走記憶深處的人情往事。這江灘似有與我親近的幾個或許是更多的魂靈在此游走,我漫步于江岸的步道,又何嘗不是在另一個維度與他們親近。在那片微漾的江波上,或許就能覓到外公縹緲的足跡。
遺憾的是,我沒有見到過外公外婆。母親尚小,外公就從戰(zhàn)亂中的宜昌遷回了長陽老家。母親常說,外公一心想要再回宜昌,回到北門外那爿心心念念的江灘。但這一愿望至死也沒能實現(xiàn)。
可以肯定,外公是他那個時代的強人。在戰(zhàn)事頻仍的民國時期,他能從貧瘠的大山里獨自闖進宜昌這座幫派林立的碼頭城市,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多的是智慧。
母親說過,外公來宜昌的頭幾年,就落腳在舊時相對繁華的一馬路,靠一擔(dān)大杉木水桶在這城市里安頓下來。外公為人本分,給人挑水定時保量,他那兩條不停歇的腿,在埠頭與水缸之間穿梭。因為那一擔(dān)稍稍大了一點點的水桶和那一雙勤勉的腿腳,得到了街坊們的信賴,外公的客戶逐漸穩(wěn)定起來。
有時候,出眾似乎是一種錯誤。外公遭到了常年在這江岸挑水討生活的水工們的排擠與嫉妒。在眾水工眼里這就是壞了行規(guī)。外公從那乜斜的眼神中,窺出了某種敵意。不過,外公不可能因此就妥協(xié)怠慢,因為他的身后是一家老小對他那擔(dān)水桶的企盼,只要他那雙腿腳慢下來,水桶在那條桑木扁擔(dān)上蕩搖的頻次減緩,后果就是一家老小的忍饑挨餓。盡管外公知道自己因為不合群會遭到同行的無情排擠,甚至是粗言辱罵,但外公只能默然承受,眼睛也只能盯著那條連接街巷與江灘的沙石路,不停歇地在江灘和水缸兩頭行走。也許他早就作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憑他的個性和身板,他的確是有和那幫水工不惜一戰(zhàn)的本錢的。
這一天真的就到來了。隆冬時節(jié)的江面早已掛灘,取水點遠(yuǎn)離河岸,一架木條板就是眾水工爭相擠占的去處,外公自然不例外,他也得去那里排隊打水。外公是不可能停下來等候的,他只得脫下草鞋,挽上褲腿就直奔刺骨的水深處,挑上一擔(dān)清水火速奔往那口預(yù)定的水缸。這當(dāng)然更激起了眾水工的不滿。在這江灘,他們見多了為生活苦苦奔忙的人,但沒見過我外公這么不要命搶活的。他們找碴的理由是外公挽腿下水,攪渾了他們的取水點,我外公據(jù)理力爭,那群水工就堵著不讓他上岸:“你不是不怕冷嗎,那你就在水里多待會兒。”一場打斗不可避免。外公雖然沒有被打敗,還放倒了好幾個壯漢,但他那擔(dān)從老家挑過來的大水桶卻被人砸爛,不可修復(fù),這一下就毀了他在這座城市活下去的全部本錢。外公的失望和茫然不言而喻。他作為在這江灘上最為出色的挑水工,其營生卻不得不就此終結(jié)。外公實在是沒有能力在這陌生的城市再去置辦一擔(dān)好水桶了。
“天無絕人之路?!边@句老話用在我外公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那時的老宜昌雖然開埠幾十年了,城里的有錢人也用上了洋油、火柴、洋皂之類的物品,但整體而言,其時的宜昌依舊是房屋低矮、道路逼仄,除了江上偶有小火輪等現(xiàn)代交通工具,街道上鮮有機動車輛行走,所以,人們出行趕路大多只能依靠人力車,最上好的人力車也莫過于兩輪黃包車了。一擔(dān)水桶都補不齊的外公要弄到一輛黃包車簡直是癡人說夢,但往往有夢才會有希望。外公的一向?qū)嵳\和勤勞讓一個富戶人家看在眼里,他或許也知道外公的水桶讓人給砸了,就索性買了一輛黃包車租給他去跑,約定按所得分成,也是幫助一個外來的年輕人渡過這一難關(guān)。外公知恩圖報,每天掙得的錢大半給了東家,車上車下的一切費用均由他承擔(dān)。此外,東家要出行或是拖運物資,外公均主動承接。
關(guān)于這輛黃包車,自然尚有故事在延續(xù)。兩年以后,也許是出于對外公實誠的褒獎,也或許是他的勤勉厚道感動了東家,那輛半新的黃包車,東家就干脆送給了外公。外公當(dāng)然喜不自勝,他一擔(dān)水桶進城,讓人砸了,而今卻得了一輛黃包車,有了這輛車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在這城里生活了。然而,這輛車也讓外公遺恨頗多。舅舅慢慢長大,他也來到這座城市討生活了,外公知道舅舅干不了別的活,就將那輛黃包車讓給舅舅去跑,外公不得不另起爐灶,去經(jīng)營另一個行當(dāng)。但舅舅的腿腳沒有外公的那般勤勉,因而也少不了受外公責(zé)罵,這就為父子倆日后的分歧埋下了伏筆。
外公是山里人,砍柴劈柴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不想他這套本領(lǐng)在這座碼頭城市找到了市場。那時的宜昌沒有多少先進的現(xiàn)代工業(yè),燒火做飯就更談不上煤氣了,即便是川江上運下來的煙煤,也不是一般百姓消費得起的。外公一眼就看到了此時的商機。他將那些從峽江運下來的大件柴火,囤積在北門外的江灘上,并置辦了大小解鋸和斧頭,開始了他劈柴賣柴的新營生。他將那些長短不一、彎曲無度的大件柴火,統(tǒng)一鋸成一尺有余的小筒筒,再掄起大號的開山板斧,劈成厚薄相宜的小柴塊,并用青篾打包成捆,碼成一面面柴墻,任由客戶去挑選。栗柴、巖柴價格稍高,松柴、柳柴價格就低。不到三年,北門外的那片江灘就成了外公的柴火堆場。小半個老宜昌城的大小爐灶均由外公供柴,街坊用戶給予他的評價是柴質(zhì)好,活路細(xì),價格公道,且送達及時。
當(dāng)然,在那爿江灘上,靠劈柴賣柴謀生活的并非我外公一人,但生意最好的是我外公的柴行,在北門外的江灘上能叫得上柴行的也僅有外公一家。是不是這行當(dāng)就沒人眼饞生嫉?答案是否定的。聽母親回憶,在那爿江灘上,外公也沒少與人爭執(zhí),為堆場、為買賣,他曾與同行對手拳腳相向。但外公的一句話卻讓人不得不服:我那把斧頭快能削鐵,什么樣的樹疙瘩我砍不開?你們就辦不到。的確,在舊時的宜昌江灘,外公使斧子的絕活是沒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因為有了自己的柴行,且經(jīng)營有方,外公在宜昌的處境慢慢好了起來。從進城在東家的樓梯下打地鋪過夜,再到寒風(fēng)刺骨的北門外江灘搭蘆席棚棲身,以至?xí)r下竟有了自己的板壁吊腳樓。這一路走來,靠的是他的強悍和精明。那一把如板磚大小的斧頭,讓外公在北門外的一爿江灘找到了生存的希望,也成就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據(jù)熟悉我外公家世的老人回憶,外公在宜昌的確是賺到錢了,有了房,有了產(chǎn)業(yè),且把我外婆也接到了宜昌幫忙打理柴行。在這期間,我外公最為開心的,無疑是他最小的丫頭——我的母親在北門外的那間木屋來到這個世界。那是丙子年的臘月,年關(guān)將近的一個嚴(yán)寒的早晨。這也許是我外公一生中最為爽心的時刻。
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與普通百姓的生活是息息相關(guān)的。在民族災(zāi)難到來時,普通百姓是不可能幸免的。正如一位名家所言: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在個人頭上也許就是一座大山。我外公的命運何嘗不就是例證?
淞滬抗戰(zhàn),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及至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華夏膏腴之地幾近失守,國民政府首都步步西遷。宜昌地處峽江咽喉,其戰(zhàn)略地位突顯,宜昌自然成為戰(zhàn)時撤退的重要基地。
那場殘酷的侵略戰(zhàn)爭,對我外公來說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首先是舅舅的莫名失蹤。一天清晨,他拉著那輛黃包車去碼頭送人,后不知去向。據(jù)目擊者描述,舅舅提著一竹籃油條,上了一艘西進的運兵船,上去后就沒有再下來,直到今天也不知舅舅殞命何方。我不想把一個沒見過多大世面的年輕人想象得多么崇高。在普通百姓眼里,舊時的壯丁就是去前線送命的,且十有八九不會活著回來。我想舅舅多半是讓軍頭摟上船去,一頓收拾后便發(fā)給一套軍裝,再領(lǐng)一桿從沒碰過的“漢陽造”。舅舅年輕的生命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綻放,但他的血多半是灑在如火的抗日戰(zhàn)場上了,不管他是視死如歸,還是裹脅赴死,他已經(jīng)完成了作為軍人的使命,我作為后人沒有不懷念祭奠他的道理。這也是我外公心中揮之不去的痛。
武漢淪陷后,宜昌成為日軍要傾盡全力占領(lǐng)的軍事重鎮(zhèn)。1940年初,日軍為了攻克宜昌城,依靠其壓倒性的制空優(yōu)勢,對宜昌城進行了無差別、無死角的反復(fù)轟炸。據(jù)研究二戰(zhàn)史的專家介紹,宜昌城被日軍轟炸毀壞的程度,在同類城市中是絕無僅有的。直至是年6月城破,除了部分得以幸存的西方國家領(lǐng)事館、教堂外,全城幾無一面立墻。外公在北門外江灘上經(jīng)營多年的柴行,以及那座木質(zhì)吊腳樓,徹底毀滅在那場戰(zhàn)火之中,除了一堆灰燼什么也沒能留下。
為了逃命,外公不得不趁亂拖著一家老小渡江南歸,回到他貧瘠的故鄉(xiāng)。
回到長陽磨石老家,外公并沒有沉淪,他用手頭不多的銀錢,在老宅地上壘起了兩間土墻瓦屋,挽腿下地重新耕耘那幾畝扁沙薄田。他與人說過,只要把東洋人趕走了,他還是要回宜昌去的,在那爿江灘,重操舊業(yè)再辦一個柴行。然而,外公的這一夙愿最終沒能實現(xiàn)。他多年在江水中浸泡,那些潛伏的隱疾逐漸顯露。聽母親說,外公憑一罐老酒,一缽化油,江灘上再大的風(fēng)寒他也擋得住。但在貧瘠的鄉(xiāng)下老家,不要說那上好的老酒和雪白的化油,就是一碗不摻苜蓿和黃荊葉的苞米飯也難得,一年到頭不見葷腥。沒有足夠的營養(yǎng)調(diào)理,外公的寒病逐漸失控,以致后來落得肺氣腫,走路也喘咳不斷。幾年以后,外公就抱憾離開了人世。他心心念念的這爿江灘再也去不了。
2006年冬,我因工作調(diào)動來宜昌主城區(qū)工作,辦公的地點緊鄰三江航道的出口,也就是母親常常念叨的她的出生地,外公打理柴行的那片江灘。其實,我的工作調(diào)動,母親本就無力支張,但最為開心的卻是她。我進城安家落戶,而且又是在她心心念念的出生地,仿佛是她了卻了一樁久久不能忘懷的心愿。那年年關(guān),我接父母來宜昌過春節(jié),就叫了一輛車,把她帶到那爿她曾經(jīng)玩耍過的江灘。但昔日的舊景不再,變成了林立的高樓,縱橫東西的大馬路。母親沒有言語,她一直在尋找她所能留住的零星記憶,那劈柴起坡的號子聲,已隨現(xiàn)代化城市的崛起而退隱到歷史的深處。
此時,我坐在江岸的石階上,盡享冬日融融暖陽,俯瞰那一江翠碧的江水,我懷想的仍舊是那些遠(yuǎn)去的舊事。我突然覺得,外公的江灘仍然還在,它只不過是讓另一種方式取而代之。我的懷想不就是對外公和他那爿江灘存在的證明?雖然,外公只是這座城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過客,但可以肯定地說,他那“嗨夯”的劈柴聲,已然是這座城市遠(yuǎn)景的記憶,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的組成符號。
(責(zé)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書訊
山路,知名林業(yè)科學(xué)家,曾主持或參與40余項大型森林資源勘察及林業(yè)工程規(guī)劃設(shè)計項目,榮獲國家及省級獎項10余項。
《淪落天涯》是一本中英雙語童書,由玉嬌龍傳媒策劃并設(shè)計,浙江出版集團數(shù)字傳媒有限公司出版。該書文字清麗靈動,中英雙語彩印,圖文并茂地再現(xiàn)了一段神農(nóng)架探險傳奇,獨辟蹊徑地講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該書原稿曾受著名編劇、導(dǎo)演張弦力贊。
彭忠福,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網(wǎng)特聘高級作家,江漢油田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今古傳奇》終身簽約作家。中國石化集團江漢油田高級政工師。
《生命的遐思》分為雅思、情思、游思、沉思、幽思、雜思六輯,集合了作家彭忠福多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自己的經(jīng)行處,留下最真摯的回憶。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寫人生快意篇章,字里行間都呈現(xiàn)出作者的生活意趣和人生追求。作者圍繞所思所想來抒寫,所見風(fēng)景有日常,有典籍,有書評,有個體的自言自語,有生命的心音叩問,有對人的追思有對事的追憶,有行之美食,有思之花絮,充滿哲思與人生況味,極具閱讀價值和文學(xu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