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沿著這條小徑走了很久,
已人到中年,還得繼續(xù)往前。
那樹林深處,似乎一直有什么
在等我,似乎所有的疑問,
都將在等待中歸結為一個。
只有極少數人,
因為未知的終點,
他們只專注于腳下,
那緩慢的,勻速的,疾跑的,
甚至是懶散如我的。
仿佛落葉不只是落葉,
它們一層層鋪在路上,
讓那些經過的人,
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仿佛經過不只是經過。
老想著要留下些什么。
2
可我兩手空空,
從清晨出發(fā)走到這里,
身邊的霧氣在聚合、涌動,
又于不遠處的湖邊慢慢地飄散。
會看見風的衣角,
它們掛在頭頂的樹梢,
然后松開,枝條彈向天空,
被驚飛的鳥雀留下鳴叫,
剛剛還在重復的音節(jié),
是某些必要的斷裂,
被更多的鳴叫所覆蓋。
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擔憂。
歲月以其承載的繁復而變得輕盈,
身在其中,終歸也會輕盈。
3
我的耳朵里照樣有一條小徑,
如同鳴叫亦是落葉的一種,
它們堆積,讓傾聽變得柔軟,
讓腳步聲和喘息由遠及近,
一些身影因此變得清晰。
他們中有些人會停下;
有些人表情落寞,轉身離去;
有些人則像我一樣,
在某一段路上徘徊,猶疑,
因思考而變得堅定。
那走在前面的已不屑于回頭;
還有一些聚在一起,他們爭執(zhí),
和解,再爭執(zhí),旁若無人。
另外一些,我看見他們前面的懸崖。
其實我是一個容易厭倦的人,
或者說早已習慣于一個人。
如你們談到的孤獨,
那一定是指向一個人的內心。
我的內心曾經阡陌縱橫,
那荒蕪,如今早已不再。
我暗自種下的樹終于長成樹林,
正如現在所看到的。
4
我走著,帶著我的厭倦,
像當初帶著我的熱戀。
多么奇怪,我是否已經愛上
我的厭倦,我一次次丟下它,
又一次次撿起。當我丟下,
它是銹蝕的鐵鎖,當我撿起,
它又是一把锃亮的銅鑰匙。
無數次棄我而去,
又出于憐憫回到這里。
我的銹蝕遠比它更糟,
當我打不開它,
它卻能輕易打開我。
更多的時候,它與我相對無語。
“那就繼續(xù)愛吧”,這個小冤家。
一如習慣于愛這樹林,
當霧氣散盡,一切又會重現。
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以致錯誤地以為——懶散可以不治而愈,
而時間可以被無限拉長。
5
拉長的只是我的影子,
被透過樹葉的陽光拖拽,撕扯,
而生命只會越走越短。
我能寄寓什么。
這幽深,何時才能抵達。
當呼吸不再,肉體埋于山野,
我是否還會像往常一樣經過這里。
當一個人還懂得為人的哀傷,
應該感到幸福和滿足,
因為這林中路會告訴我生的奧義,
它們讓落葉演繹死,
把出竅的魂靈交給清風。
然后在木心里安放眼睛,
讓它們漾起一圈圈波紋。
6
來到這里,原不打算驚動什么,
那些松柏、香樟、池杉、水柳,
以及開著黃白碎花的灌木叢,
它們在安靜里隱藏所有道途。
人為開辟的,它們會想辦法收回。
我只要這無數條中的一條,
用一生去走。那晨光中的背影,
甚至不需要有人看到。
當我說出這些,并非因為矯情,
一個人的熱血終歸會冷寂。
好比一柄遺落的寶劍,獨斂其芒,
只屬于彎下腰來的遠行者。
7
再抬頭時,星辰便是親人。
慈愛皆因有光的跟隨,
非洞穿萬年而不得見。
念及這些,苦難才不足懼,
才有膽汁釀就的甘飴,涌如山泉。
在塵世中保持一種渴,多么必要。
我用干裂的嘴唇,
喂養(yǎng)過眾多的魚群,
一個愈是羞于言說的人,
愈是難掩遠游的歡欣。
8
我甚至將絕跡的老虎放歸叢林,
賜它以王者的身份,在某個路口等我,
為躲避某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去它的洞穴做客,滯留。
我的身體里還裝著獅子,豹子,和豺狼,
它們野性難馴,嗜血,長于奔跑,
有著相似的饑餓感。
為此,我只保留良駒一匹,
沿途示之以青草,
讓它夜行八百,日行千里。
9
一聲長嘶之后,世界仍在眼前,
我的好奇之心亦未曾熄滅,
這樣的燈盞足以照亮雷雨之夜,
足以與失眠者共赴黎明。
那光的盡頭站著頭戴樹冠的酒神,
它會邀來陽光的盛宴,
與百花共舞,與千山同醉。
而對于未知,當除卻妄念,
應不絕于摸索和攀緣,
不為覬覦那巍然聳立的新城邦,
只為那雪峰上悄然萌長的松茸,
一個隱藏的小驚喜,亦可擦亮遠方。
10
想必那已知處,映山紅早早開過,
撫額望去,暗紫色的刺莓點綴其間,
經山風呼嘯,芭茅隨之狂舞,
高處的石壁如嶙峋之骨,忽隱忽現。
除此之外,還有凝露和暗香,
兩者拌和,彌久不散。
由此愈加看清自己,
肉身溫軟如土,骨骼峭立如崖,
我之精氣如嵐,縈繞不絕。
高天彩云之下,
有山川河岳如斯,幸矣。
至于那遠方,它之深,它之遠,
從未委身于雙足。
或可曰:它即我,我即它。
我思,如同行走。
我在,就是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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