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奇批判地繼承了西方疾病文學觀照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其小說中的疾病書寫別具一格。他以平實的敘事視角考察各種疾病類型和疾病人群,勾勒出當代西方社會的疾病群像,以疾病的普遍性映射個體生存困境的常態(tài)化;以反諷的敘事手法顛覆傳統(tǒng)疾病敘事的悲觀話語,在體認患病人物生存困境的基礎上傳遞溫情與適度的希望;以流動的治療空間呈現(xiàn)治療效果的不確定性,展現(xiàn)了個體之疾與社會之疾的多維互動,彰顯了洛奇具有辯證色彩的疾病治療觀。
關鍵詞:戴維·洛奇;疾病書寫;平實敘事;反諷敘事;治療空間
中圖分類號:I56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2-1101(2024)05-0044-05
收稿日期:2024-01-13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助項目(ZY20240211)
作者簡介:劉榴(1986-),女,湖南瀏陽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當代英國小說。
Plainness,Irony and Fluidity: Illness Writing in David Lodge′s Novels
LIU Li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Institute of Disaster Prevention,Sanhe,Hebei" 065201,China)
Abstract: Lodge critically inherits the tradition of reflecting" the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s illness writing,and the depiction of diseases in his novels is unique.Lodge first uses the plain narrative perspective to examine" diseases" and" patients" of" all" kinds,with an aim to present a collective portrait of illness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society.The pervasiveness of illness is used to show the struggle for survival facing ordinary individuals.He" then" uses irony" narratives to dissolve the pessimism of traditional illness narratives,conveying messages" of"" warmth and moderate hope while relating to the predicaments of diseased characters.An uncertainty in treatment outcomes represented" in" fluid" therapeutic" space is also a strong tendency in Lodge′s illness writing,showing a multi-dimensional interaction between individual diseases and social diseases,thus reflecting Lodge′s dialectical awareness of therapy.
Key words:David Lodge;illness writing;plain narrative;ironic narrative;therapeutic space
戴維·洛奇(David Lodge,1935-)是英國文壇為數(shù)不多的橫跨文學批評與小說創(chuàng)作且在兩個領域都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家。文學批評上,洛奇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問題小說”觀和“鐘擺運動”。小說創(chuàng)作上,洛奇自20世紀70年代起相繼推出《換位》、《小世界》和《美好的工作》等學界小說,廣受好評。學界小說歷來被視為洛奇最具代表性的文類,卻并非其創(chuàng)作全貌??v觀洛奇的小說創(chuàng)作,疾病成為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其書寫范圍從普遍常見的疾病到罕見怪異的疾病,從歸屬醫(yī)學范疇的事實性疾病到文化層面的隱喻性疾病。種種疾病交錯重合、互為因果,為解讀當代人類生存困境與英美社會文化提供了豐富且真實的樣本。洛奇小說中的疾病書寫與20世紀英國文學界興起的病癥敘寫同頻共振,其本人卻并未選擇跟風效仿,而是批判地繼承了疾病文學的寫作傳統(tǒng),在觀照現(xiàn)實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獨特個性。
一、平實的敘事視角
20世紀后期,英國病癥文學表現(xiàn)為一種全新的哥特式奇觀,以安吉拉·卡特、馬丁·艾米斯和伊恩·麥克尤恩為代表的英國作家通過黑色幽默的方式書寫著暴力與瘋狂、病態(tài)與死亡。他們熱衷于刻畫“生性怪癖,古怪,不合群,甚至心理變態(tài)”[1]72等疾病人物形象,以極端的病癥敘寫映射個體在急劇的社會變遷下卑劣的生存狀況及世紀末的焦慮。洛奇無意渲染疾病極端、恐怖或詭異的一面,而是在疾病書寫中選擇了“平凡之路”。他從平實、細微的敘事視角引發(fā)人們對日常生活和社會場域的批判性思考,其構建的疾病景觀輻射學術、宗教、戰(zhàn)爭、電視業(yè)等多個領域,聚焦職業(yè)、年齡、身份各異的疾病人群和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疾病。
癌癥是洛奇小說中被頻繁書寫的疾病意象,患者往往充當敘事背景出現(xiàn)在小說主要人物的轉(zhuǎn)述之中。但恰恰是這種對癌癥敘事的邊緣化處理,將文本背后“聽不見的聲音”和“看不見的人”前置,使其成功參與了文本深層意義的生成。《天堂消息》中,主人公伯納德的姑媽赫秀拉晚年被查出惡性黑色素瘤,后引發(fā)肝癌和脾癌等繼發(fā)性疾病。小說伊始便渲染了赫秀拉的身份迷思,她以獨居異國的癌癥患者形象示人,卻在臨終前企盼與失散多年的兄長相見。赫秀拉出生于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家庭,是家中排行最小的獨女。二戰(zhàn)期間,大哥犧牲在戰(zhàn)場上,家中其他兄長全部應征入伍,赫秀拉成為父母情感世界里的唯一寄托。然而,成年后的赫秀拉全然不顧家人勸阻,與離異的美國軍官私奔到國外,多年來與整個家族處于決裂狀態(tài)。赫秀拉的離家出走看似是非理性的、自私的選擇,其背后卻暗藏著驚天隱秘,隱密的制造者正是因戰(zhàn)死沙場而被視為家族榮耀的大哥肖恩。在戰(zhàn)爭英雄的身份偽裝下,肖恩數(shù)次對年幼的赫秀拉實施性侵害。天主教有關身體忠潔的教義讓本是受害者的赫秀拉自視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2]。遺憾的是,赫秀拉早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并沒有通過地域變遷和婚姻得到及時治愈,反而在天主教文化的長期壓制下誘發(fā)了癌癥。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癌癥被蘇珊·桑塔格定義為“一種激情匱乏的病,折磨著那些性壓抑的、克制的、無沖動的、無力發(fā)泄火氣的人”[3]。其誘因看似是長久的、人為的情感壓抑,實為個體對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男權文化等束縛人性發(fā)展的固有觀念的無聲反叛,是制度性文化語境下產(chǎn)生的自我防御機制。
焦慮的問題在弗洛伊德看來占據(jù)神經(jīng)病心理學的中心地位[4],是洛奇小說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最具彌漫性的心理疾病。小說《治療》中,電視編劇勞倫斯是焦慮癥的典型患者。他表面上風光無限,生活優(yōu)渥,家庭美滿,事業(yè)有成,卻每天生活在“高質(zhì)量的”焦慮、抑郁和恐懼中,他的焦慮來源于完美主義的理想與自我缺陷的沖突。勞倫斯不相信自己是完美的,“每當我在浴室里照鏡子時,都能聽到那個人壓抑不住的呻吟。讓我感到不安的不僅僅是我的身材,也不僅僅是我的身體本身困擾著我?!?sup>[5]22除了身體焦慮,勞倫斯還感受到屈從社會身份和行業(yè)規(guī)范的焦慮。作為一名電視編劇,行業(yè)的高壓競爭態(tài)勢和苛刻的電視評論制度將勞倫斯置于較高的身份定位與職業(yè)期待。要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就必須犧牲隱匿于真實自我的人文主義理想,打造迎合市場和大眾口味的通俗劇本。當人們的真實自我囿于虛假自我時,對外無法建立真實的人際關系,對內(nèi)無法認同身體的自我系統(tǒng),主體變得不確定,各種“病態(tài)的猶豫不決”[5]72接踵而至。勞倫斯無法決定戴什么領帶去見醫(yī)生,無法決定是否買下心儀的愛車,甚至無法決定是否向同事打電話提出刪除臺詞的問題。勞倫斯的焦慮癥不僅是關涉自我沖突的私人化表征,還上升為一種公共話語,直指后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驅(qū)動下鼓勵競爭、追逐名利、崇尚工具理性的社會性格。不難想象,在種種“進步話語”的蠱惑下,個體的真實自我被極度壓縮,只能在“不斷進取”中被奴役為一個個焦慮的病人。
洛奇的后期小說《失聰宣判》則生動描繪了衰老性疾病如何深刻影響著一對老年父子的生活圖景。小說主人公德斯蒙德是英國高校的語言學教授,卻在年近半百之時患上了原本青睞于老年人的高頻性失聰。這一疾病使得日常交流變得困難,德斯蒙德不得已提前退休成為居家男人。而比他年輕不少的妻子此時卻開始綻放事業(yè)第二春,“她每天有干不完的事情,他卻只能勉強用一些日常瑣事來打發(fā)時光——比如去購購物,或者跑跑腿,與其說是出于需要,不如說是為了鍛煉?!?sup>[6]36于德斯蒙德而言,失聰癥不僅標志著身體機能的自然退化,更宣告其學術生涯的終結(jié)和家庭地位的喪失。德斯蒙德的獨居老父親同樣常年備受耳聾、關節(jié)炎、前列腺炎和老年癡呆等各種衰老性疾病的侵擾,而一次意外中風更是加速了他的死亡進程,躺在床上意識模糊,吞咽困難,身體麻痹,大小便不能自理,更是喪失了語言功能。透過德斯蒙德的失聰癥以及其父經(jīng)歷的各種衰老性疾病可以看出,洛奇的疾病書寫都并非止步于疾病現(xiàn)象的揭示和病人境遇的還原,而是以病人的自述視角探討病人身份的重構和生命觀的重塑。衰老性疾病敘事衍生出一個現(xiàn)實而又普遍的命題,即老年人究竟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衰老、疾病和死亡?伴隨著日益嚴重的失聰癥和父親的離世,德斯蒙德經(jīng)歷了從早期的不甘與落寞到后期的坦然與釋懷的心理嬗變。小說最后,德斯蒙德回歸了曾經(jīng)抗拒的唇讀課,這一舉動標志著德斯蒙德開始正視疾病,實現(xiàn)了與自己病人身份的和解。
值得注意的是,洛奇書寫疾病時的平實與細微屬于“現(xiàn)身說法”,小說中呈現(xiàn)的各類疾病人物具有高度的自傳性。無論是《天堂消息》中遭遇性侵害的赫秀拉,《治療》中身患腿疾和焦慮癥等身心疾病的勞倫斯,還是《失聰宣判》中的耳聾患者德斯蒙德,都源自洛奇本人直接或間接的疾病體驗,洛奇將其成功遷移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疾病的自反性書寫最大程度地還原了個體與社會的真實面貌,成功引發(fā)讀者的強烈共鳴。
二、反諷的敘事手法
有別于當今疾病文學的幽暗氣質(zhì),洛奇小說中的疾病書寫滲透著樸素的樂觀主義精神。除了早期小說《走出防空洞》,洛奇其他書寫疾病的作品多以反諷的敘事手法處理嚴肅乃至悲觀的現(xiàn)實主題。在疾病這一陰郁的生命形式上,洛奇從言語反諷和情境反諷切入,以喜劇效果消解疾病人物身上的悲劇色彩,讓讀者在強大的文本與情感張力中去體味作品的主題意義和審美意蘊。
作為反諷藝術中最慣常的表現(xiàn)形式,言語反諷通常以“言在此、意在彼”的敘述語調(diào)實現(xiàn)語言層面上所言與所指的分離、表象意義與隱含意義的反差,抑或以語義的含混(ambiguity)使得詞語在上下文獲得多重闡釋的可能性,由此產(chǎn)生意義的不確定性?!妒斝小氛峭ㄟ^特殊的、因語音含混而引起的語義含混實現(xiàn)了疾病書寫時的反諷效果。因身患嚴重的老年性耳部疾病,主人公德斯蒙德只能通過唇形推測對方的交談內(nèi)容。小說開篇將德斯蒙德置于人聲嘈雜的藝術展現(xiàn)場,在與他人的交談過程中,德斯蒙德將“side”(邊)聽成了“cider”(蘋果酒)、“flight from hell”(來自地獄的飛機)聽成了“cry for help”(求助的呼喊),甚至將交談對象的名字聽成了“axe”(斧頭)。文本隱去了交談對象的聲音,僅對德斯蒙德的講話進行單向輸出,使得聽力疾病引發(fā)的交流障礙感撲面而來。德斯蒙德的日常生活也因耳聾充斥著種種誤會,如將妻子口中的“non-stick pan”(不粘鍋)錯聽成“l(fā)ong-stick pan”(長柄平底鍋),上演了眾多家庭沖突中的一起。又如在聚會中,德斯蒙德偷聽到別人談論一本名為“ Being Deaf ”(《失聰》)的書,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書名實為“ Being Dead ”(《死了》)。他甚至憑職業(yè)習慣對“deaf”(耳聾)和“dead”(死亡)進行了一番故作嚴肅的哲學思考,將耳聾視為死亡的前奏,又旋即以一行激昂的小詩化解了先前營造的悲涼氛圍:“到下面的聾人中去,到下面的聾人中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去躺在下面的聾人中間!”[6]20字音的模糊巧妙實現(xiàn)了“失聰”和“死亡”的并置。疾病人物的“聽覺偏差”問題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實為作者有意制造的語義含混,用喜劇化的言語反諷呈現(xiàn)了關于疾病和死亡的悲劇性命題,同時勾勒出一個苦中作樂、善于自嘲的失聰老人形象,為老年人如何與疾病和諧共處、在疾病中實現(xiàn)精神成長提供了范本。
相較于言語反諷對話語層面的局部性關注,情境反諷更注重從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方面雙管齊下,營造整體的反諷效果。洛奇在疾病書寫中充分運用情境反諷,以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表里不一、前后矛盾的人物性格呈現(xiàn)文本張力,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主觀與客觀的對照中凸顯各類疾病意象和主題?!洞笥⒉┪镳^在倒塌》中,妻子推遲的經(jīng)期既是主人公患病的導火索,也是造成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關鍵因素。從早上得知妻子疑似懷孕起,亞當就無心學習,精神上處于高度緊繃與焦慮狀態(tài),在臆想與幻覺中產(chǎn)生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行舉止。在好友加莫爾的建議下,亞當在酒會上以妻子懷孕為由向?qū)熖宦读酥袛鄬W業(yè)的想法,成功博得對方的同情和舉薦,獲得系里一個教職崗位。正當他準備將這一好消息告訴妻子時,卻被告知懷孕危機已經(jīng)解除。此處出現(xiàn)了第一個情節(jié)突轉(zhuǎn),人物情緒瞬間從高位跌到谷底。按照常理,亞當絕不希望妻子懷孕,因為現(xiàn)有的學業(yè)和生活重擔足以摧垮他的生存斗志。然而此刻亞當?shù)姆磻谷皇牵骸昂f八道!你當然懷孕了!”[7]178而后馬上又為妻子的懷孕再添“佐證”:“你的經(jīng)期早就過了,而且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這些都是明顯的跡象?!?sup>[7]178對比之前因妻子經(jīng)期推遲而出現(xiàn)的精神焦慮和異常表現(xiàn),亞當此刻信誓旦旦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境反諷。緊接著,第二個情節(jié)突轉(zhuǎn)再次將亞當置于窘境。原來,系主任對亞當好友加莫爾的研究論文印象深刻,卻無意中混淆了兩人的名字,以至于原本許諾給亞當?shù)慕搪殤騽⌒缘芈湓诹思幽獱栴^上。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因理想與現(xiàn)實、主觀愿望與客觀結(jié)果的不斷交錯造成的命運反諷,以出其不意的情節(jié)突轉(zhuǎn)和戲劇化的生活情境展示了一個反英雄的人物形象和“越努力、越失敗”的生存悖論,引發(fā)人們思考如何在以宗教和學術為代表的整個社會文化制度中獲得個體的良性發(fā)展。
洛奇曾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處理嚴肅問題的喜劇作家”[8]19。在疾病、衰老和死亡等沉重的人生命題面前,洛奇總是選擇以反諷敘事親近每一位患病人物,真實地還原病人最為不堪的生存狀況與心理困境。洛奇小說中的疾病書寫既不嘩眾取寵,也非一味地讓人陷入荒謬虛無或駭人聽聞的悲觀境地,而是在呈現(xiàn)疾病的同時傳遞溫情與適度的希望。在洛奇看來,盡管疾病、衰老和死亡等話題嚴肅且沉重,整個世界和身處其中的個體都是病態(tài)的,我們?nèi)詰暂p松幽默的方式或及時治療,或與之和平共處。從事洛奇研究的學者伯爾貢齊(Bernard Bergonzi)曾如此評論:“與許多熱衷于羞辱、折磨筆下人物的現(xiàn)代小說家不同,洛奇常以尊重和愛意對待小說人物,即便冒著被詬病為感情用事的風險。”[9]
三、流動的治療空間
任何確認“病”的診斷都包含治療的意向[10]。洛奇并不滿足于將自己定位為一個疾病的“說書人”,引導人們對疾病進行溯源或就疾病、個人與社會的映射關系向人類發(fā)出警示。他更是一名自覺的疾病“治療師”,在體驗疾病、書寫疾病的基礎上積極探索疾病的治療之道,構建了以敘事和旅行為主的自助式疾病治療模式。與其他作家的疾病書寫不同,洛奇并未追求“藥到病除”的理想化療效,而是毫不避諱地展現(xiàn)了他對治療效果的不確定性。隨著疾病治療進程的推進,洛奇筆下的患病人物往往分化為“痊愈者”和“帶病者”?!吨委煛分械膭趥愃埂ⅰ短焯孟ⅰ分械牟{德、《失聰宣判》中的德斯蒙德和《想……》中的拉爾夫都不約而同地借助敘事或旅行實現(xiàn)了自我身份的重置,成功擺脫了各類身心疾病的長期困擾,他們是洛奇疾病書寫中為數(shù)不多的“痊愈者”形象。除此之外,大多數(shù)人游走于偏軌和常態(tài)之間,始終無法企及病愈的終點,其治療效果要么不理想要么不徹底。
《走出防空洞》歷來被視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長小說,聚焦于蒂莫西如何從涉世未深的男孩成長為具有一定社會經(jīng)驗和文化視野的成年男性。若將敘事視角置于更為宏大的社會政治背景,可發(fā)現(xiàn)該作品本質(zhì)上是一部“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11]375。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物質(zhì)世界逐漸恢復秩序,而經(jīng)受炮火洗禮的人們卻仍然執(zhí)著于戰(zhàn)爭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一種廣泛的群體性焦慮癥彌漫于社會上空,無人得以幸免,精神創(chuàng)傷的療愈迫在眉睫。以蒂莫西為代表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共同體在地域流動中追尋歷史、身份與生命的真相。心理學家認為,人際關系中的理解、信任與關懷等社會支持系統(tǒng)對于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治療能夠起到積極作用。然而,當整個社會的情緒處于病態(tài)時,互助型治療變得難以實現(xiàn)。小說標題中的“防空洞”是躲避戰(zhàn)爭襲擊的實體概念,更是抵御心理創(chuàng)傷的隱喻性概念。戰(zhàn)爭的親歷者在防空洞的庇護下獲得生命的延續(xù),但心理的防空洞卻讓眾多受創(chuàng)者窮盡一生都沒能真正走出來。無論是蒂莫西的被動出走,還是凱特、唐等人的主動出走,他們遭遇的家族和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并未在跨界旅行中痊愈,而是以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形式延續(xù)著“帶病者”身份。小說結(jié)尾,當看到妻子希拉在泳池高臺為跳水做最后的熱身時,蒂莫西早年目睹好友被炸身亡的創(chuàng)傷性情境瞬間觸發(fā):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為什么現(xiàn)在站在跳臺上把空氣吸入肺中、乳房隨之上下跳動的人是希拉而不是吉爾——她跟希拉同年出生,可她的乳房卻成了鬼魂——甚至不是鬼魂,而是從來沒有長出來過。然后那種感覺再次襲來,那種他永遠不能完全消除的熟悉的恐懼感——他的幸福只是命運之神正在成熟的獵物,在某處,也許在街角后面,有一場災難正在等著他,而他正在無憂無慮地越走越近。撞車。絕癥。一個瘋狂掃射的瘋子。他克制住這種情緒,就像以前許多次那樣,在泳池中間踩著誰。但他喊道——別跳,希拉!天太黑了,這會兒從那么高的地方跳水太危險了?!?sup>[11]366-367
洛奇在疾病書寫中構建了流動的疾病治療空間,從患病到病愈的艱難歷程融入了他對人性發(fā)展及個體存在與制度文化關系的理性思考。一方面,反映了個體疾病難以超越社會與文化疾病實現(xiàn)自愈的現(xiàn)實局限性,另一方面,折射出洛奇本人樸素、務實且極富人文主義色彩的疾病治療意識。在洛奇看來,治療僅僅是對疾病的積極應對,卻不等同于治愈。治療的要義應“以治療者對患者的生存困境的某種理解為先決條件”[12],只有當治療者對患病個體的生存困境及其所處時代進行深刻考察,治愈才不會被過度苛求。這一辯證的疾病治療詩學還是洛奇作為“病人”的對鏡自照。敘事和旅行不僅是洛奇為其筆下疾病人物提供的治療方案,也是洛奇用以療愈自我的工具。疾病治療中高度的自傳性折射出洛奇真誠、謙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使得見諸筆端的疾病治療樣本更具說服力,進一步增添了其疾病書寫的感染力。
四、結(jié)束語
洛奇先后以作者、醫(yī)生、患者等多重身份在文本中穿行,勾連起個人的生存境遇與時代的發(fā)展語境,促使人們更好地思考疾病的真相以及疾病、人與世界的多維互動。在病癥文學風氣盛行的當下,洛奇以平實的敘事視角言說疾病的普遍性,以反諷的敘事藝術消解疾病的悲苦色彩,以流動的治療空間超越疾病的治愈神話,其疾病書寫無疑成為當代西方疾病文學地圖上一道別樣的風景。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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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