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故事（節(jié)選）

一天晚上，交通帶了書面指示來找我了。指示很簡單：“即將作戰(zhàn)，無論如何送一部分糧食上山，當(dāng)夜送到?！毕旅媸侵ш犻L、政委的署名。平常，我們往來都是不用信的，有時用信也不署名，現(xiàn)在支隊長、政委都親筆簽了字，又是無論如何，又是當(dāng)夜送到，看來是萬般緊急了?？墒窃趺此头兀恳呀?jīng)是半夜了，臨時找人不方便，就是找到了，路也不熟悉；交通馬上又要到別處去，只有我自己去了。我尋思了一下，就叫醒老婆商量。我說最好和她一道去，一來可以多帶些，二來她是個婦道人家，白天回來報信方便些。她想了想說：還是讓紅七跟你去吧，紅七大了，自己能回得來；村里的事我在家里好布置一下。還是她謀慮得對，這指示要傳達(dá)給那幾位同志，萬一我送不到，第二夜好再設(shè)法。我說：好吧，我們這就動身，你明天一早通知那幾個同志，說我從雙沖口那條路上去了，要是明晚見不到信，就是我們沒送到；再派兩個同志分頭換兩條路往上送！

當(dāng)晚，我們收拾停當(dāng)：弄了兩副擔(dān)子，我挑副大的，七八十斤；另一副有二三十斤，是紅七的。這百十斤糧食，足夠山上的同志們吃一頓飽飯了。我把東西收拾好，把紅七叫起來的時候，他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問我：“天還不亮，就去打雀子？”我說：“今天不打雀子了，去給你紅軍叔叔送糧去?！彼吲d得一下子蹦下床來，說：“好哇，山上的叔叔有槍，阿爹你給我要一支好吧？我也可以打白鬼子！”臨走，我老婆拿出兩個粉渣做的餅子遞給紅七，怪不過意地對我說：“就這兩個啦，給他回來路上吃；你回不來，就只好在山上再喝兩頓野菜湯吧！”又對紅七說：“回來的時候小心點(diǎn)。等你回來，媽給你弄點(diǎn)粉漿做頓糊糊犒勞你?！?/p>

我們爺倆兒悄悄地走出了莊，估摸著敵人巡邏隊的空隙，揀了條沒人走的小山道，緊腳緊步地往山上爬。那情景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真的呢：月黑天，對面不見人影，白鬼們?yōu)榱藟涯?，像狼似的滿山嗷嗷叫。我們沿著山道往上爬，不一會兒，連壓加累就弄得汗直淌，氣直喘了。我還得顧著孩子，走一段路就小聲喊一聲：紅七！他總是隨口答應(yīng)：噢，在呢！聽著他那奶聲奶氣的話，我確實有點(diǎn)心疼：十二三歲的孩子，沒有根竹杠高呢，就得跟著我拼著性命深更半夜地爬山。要是將來紅軍再打回來，革命成了功，那時候，我一定對他這么說：孩子，打天下的日子你也過過，你該知道革命勝利不容易呀。好好地為黨、為人民干工作，把咱整個國家建設(shè)得比以前的根據(jù)地還要好！——同志，那時候還想不到自己的新國家是什么樣子，不知道會怎樣建設(shè)呢——我還得告訴他：等日后勝利了，吃好穿好的時候，別忘了山上同志們吃草根樹皮的苦日子；是他們吃了這么多苦，你這年輕的一輩才享這么大的福哇！

我正沒邊沒沿地想著呢，紅七緊步跑上來了，驚乍乍地說：“阿爹，你聽……”到底是孩子耳朵靈，可不是，前面遠(yuǎn)處樹棵子里唰唰啦啦直響，仿佛是有人走動，聽聲音人數(shù)還不少。糟糕！一定是碰上白鬼的巡邏隊了。我拉了紅七一把，一折身就拐到另一條小路上?？墒且呀?jīng)晚了——我們走得急，腳步重，米筐子刮著樹枝發(fā)出了響聲，被敵人發(fā)覺了。他們把槍栓拉得一陣響，亂吆喝起來。這時候，我們手無寸鐵，沒法抵抗，我想，反正不能叫敵人抓了活的，我們?nèi)鐾染团?。跑哇，跑哇，白鬼子緊跟在屁股后面追，雖然天黑看不清，聽聲音是越來越近了。我挑著個擔(dān)子，又得顧孩子，越跑越?jīng)]勁。我一邊跑一邊想：看樣子是難以逃脫了，扔了米跑吧，山上急等著用糧食，舍不得丟——而且就是扔了也不一定能逃得脫；不扔吧，叫敵人追上了也是人糧兩空。怎么辦呢？……這時，紅七還緊跟著我，呼哧呼哧直喘氣呢。我聽著他的喘氣聲，驀地想出了一個法子?？墒钱?dāng)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自己不由得渾身都顫顫起來：兒子，多好的兒子……這叫我怎么跟他媽交代呢?？墒?，不這樣又不行，孩子要緊，革命的事更要緊！也許我能替得了孩子，可是孩子替不了我…．

背后敵人的吆喝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高。我停住腳，放下?lián)樱话驯ё×藘鹤?。我覺得他那么小，他的肩膀多么嫩哪！我咬著牙說：“孩子，把筐子給我，你，你順著這山坡往西跑，跑，跑吧！”說完了這句話，我覺得我的眼淚呼的一下子涌出來了。孩子好像還不懂我的意思，我摸了摸他的頭，把臉貼在他頭上，又說：“聽爹的話，孩子，跑吧，把聲響弄大點(diǎn)！”最后這句話我仿佛不是從口里說出來的，是從心里跳出來的。這回他大概懂了我的意思了。他忽地直起身，把一把什么東西塞到我手里，拔腿就往西跑下去了。

孩子跑了。他順著山坡跑了。他腳步卷著碎石頭、絆著草棵子跑了。他跑去的那個山坡上一陣響唰的聲響，那聲響，啊，那么響，那么響，就跟從我心上跑過去一樣。

這響聲驚動了敵人，白鬼子們折轉(zhuǎn)身向著我兒子跑去的方向追過去了，追過去了。

我把孩子的兩個籮筐疊在我的筐上，挑起了擔(dān)子。嘿，好沉哪！這時我才發(fā)覺手里拿著東西。我捏了捏，那是紅七他媽給孩子的兩個粉渣餅子。我又向孩子跑的方向望了一眼：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

我挑著擔(dān)子鉆進(jìn)了東邊一叢小樹林，折上了另一條小路。

當(dāng)我踏上小路的時候，在孩子跑去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

我挑著擔(dān)子往前走。不管石尖扎腳藤絆腿，我登山邁嶺地走。我覺得擔(dān)子更重了，重得像兩座山，我還是擔(dān)著，擔(dān)著；我覺得腳像踩著棉花，軟綿綿的，我還是走著，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