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
我的腿明明好好的,他們卻一致說我殘疾。醫(yī)生即將為我安裝假肢。對我來說,它就像一陣雷電,我害怕被擊中。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大叫,頭上的所有洞穴都在發(fā)聲,嘴巴、牙縫、鼻孔、耳洞,甚至是淚腺眼,都在冒氣。媽媽不看我,直到我說尿憋不住了,她才悄悄替我解開了繩子。
以前我很健康,甚至還會發(fā)光。奶奶常談起我剛出生那會兒亮得像一團火焰,我的名字由此而來:小火。
聽說媽媽掙扎了三天三夜,才將我從肚子里擠了出來。在她發(fā)作的第一天,我家的房子突然變得很亮,被紅光包圍。屋里是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好心的鄰居們在夜里挑著水桶、提著水壺,紛紛趕到我家門外。他們在巷子里大喊救命,奔走相告:她家起火了。
當他們用盡力氣推開我家的大門,只見爸爸緊閉眼睛,雙手合十,坐在柏木靠背椅上,襯衣已經濕透。爸爸竟一直沒有聽到他們的呼喊,他耳朵里早已塞滿了媽媽的哭泣。鄰居們發(fā)現(xiàn)并無火災后,大舒一口氣,男人們迅速散開,一些好心的女鄰居留了下來,在堂屋里討論如何將我安全地從媽媽肚子里撈出來。她們人數(shù)眾多,意見繁雜,而媽媽的哭聲越來越驚天動地。到了第二天晚上,男鄰居們又出現(xiàn)在爸爸面前:
“房子真的沒事嗎?要不要爬到房頂看看?”
“真的是太亮了?!?/p>
“紅得嚇人?!?/p>
“整條巷子都跟著發(fā)亮,這大晚上的?!?/p>
爸爸聽了鄰居們的話,跑到屋外看了看。
爸爸跑了。
下半夜,他才帶著我大伯一起回來。
大伯一踏進屋子就哭。他說他高興。
爸爸問他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我媽媽。臥室里的媽媽已經熬了兩個晚上,她的聲音軟綿綿的,一點不像正在生孩子。
爸爸問:“到底啥意思?”
大伯說:“孩子,就是孩子啊。”
大伯和鄰居們陪著爸爸又守了一晚。我還是沒出來。
第三晚了。月亮盈滿,稀疏有星。親戚們都來了,鎮(zhèn)上最好的醫(yī)生也請來了。姑姑說,要是再生不出,就要出人命了,必須送去城里了。
星星像螢火蟲似的閃爍在我家屋頂。這個時候,房子已經跟火球一樣了,而我也出生了。
剛出生的我又紅又亮,就像裝在一個燈泡里,模樣好看,并不嚇人。大家都為我鼓掌,為我歡呼,夸我一定會前途光明。尤其是我的親人們,他們抱著我就像抱著一箱易碎的珠寶。
從我會走路開始,走到哪兒,就把哪兒的目光都吸引到身上。我身上的光耀眼明亮,家人引以為傲。
在家里,爸爸媽媽把我放在那把錚亮的銅椅上,常常看著我笑,我不知他們笑什么,他們各自笑一會兒,然后又相視笑一會兒,就是不說話,他們每笑一下,就仿佛笑掉了我身上的一件衣服,我坐在銅椅上越來越冷,然后發(fā)抖哭泣,他們才停止了笑,把我抱起來。日日如此,夜夜反復。
我在我們那個地方可以說是無人不知,就連路邊的樹、腿邊的草、腳下的泥都對我敬畏三分。用我奶奶的話說,我走過的地方,花骨朵兒馬上綻放;我摸過的鐵,比燈泡還亮;冬天我躺過的床,會自動發(fā)燙。
當我人生中第一天來到學校,老師們就表現(xiàn)得對我了如指掌,讓我坐在教室中間的位置,每堂課總要點我回答問題。排練合唱,我就是那個背對觀眾指揮同學的人,跳舞時也要給我騰出一塊眾星捧月般的地盤。我不想做的事,總會有同學搶著幫我做。每學期都有無數(shù)張獎狀將我淹沒。一回到家,又要接受親人和鄰居們的夸贊,他們把我家的門推薄了一層又一層。
我也擅長表現(xiàn)自己的優(yōu)點,毫不掩飾自己的才能,當然,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就這么一站、一坐,也是紅通通亮閃閃的。我在虛榮心的驅使下,奮發(fā)圖強,努力向上。越是這樣,我越是受到大家的寵愛。關于我身上的光,周圍的傳聞也越來越多。
或許我確實有些運氣。七歲那年,跟著伙伴們上山采蘑菇,大家最想采到七星菇。我的年紀最小,只敢在相對寬闊的地方碰運氣。采菇返回時,我采的七星菇卻最多。表哥問我在哪兒采的,我指了指方向。表哥摸摸腦門說:“不對呀,我也走過那條路,還走在你前面呢?!毕蛉龁栁以趺床傻?,我說我就這么走著,走一會兒,冒出幾朵,走一會兒,又冒出幾朵,我就都采了。他們不信,要我再走一遍那條路,我們就一起走。他們在前面走過,什么也沒看到,我在后面跟著,撿得手都酸了。那些蘑菇就在草叢里,他們也不仔細瞧瞧。我的采菇事件傳到大人那里,他們對我極盡贊美:“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那時候我小,不知道地球要轉,大家讓我以為我就是世界的中心。白天我走到哪兒,太陽就跟到哪兒。我走到哪兒,雨就下到哪兒。晚上我回到家里,月亮也掛在我家屋頂上。
說實話,我們那地方比較落后,距離縣城遠,還有諸多關于鬼怪的傳言,外面的人都敬而遠之。就在我小學快畢業(yè)時,鄰鎮(zhèn)中學同時出了三個名人,學生上了新聞,得到表彰。爸爸媽媽對我說,你不要以他們?yōu)榘駱樱麄兏惚染褪俏浵伜痛笙?,你比他們厲害千百倍,你要成為“不一般的人”。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什么是“不一般的人”,但隱約感到那很厲害。越努力,我真的越感覺到自己在變厲害,身上的光越來越強。有段時間,我都快成了一個火球,同學們挨著我總是喊熱,而到冬天,他們又總愛湊到我身邊取暖,我也毫不吝嗇地站到他們中間。那時我的朋友多如牛毛。
我還沒畢業(yè),就被縣里最好的中學提前錄取了。
臨走前,爸媽提醒我,一定不要忘記你是不一般的人。這句話早就融入了我的靈魂,我?guī)е麄兊亩诒几翱h城。
從我踏進新學校的第一步開始,就吸引了許多校友的目光。他們跟在我的背后指指點點,說起我身上的光,還有女孩悄悄談論我的相貌,常常令我心跳加速、面紅耳赤。一下課,就有很多同學來看我。
妻子
我剛嫁給阿火時,他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神神道道。最近入睡前,他總要拉著我聊天,即使我很困了,他也要讓電燈光像瀑布一樣瀉下來,他就游泳般跳進他語言的河流。
“你不相信我從前很厲害,是不是?”
“信,當然信。你都問了無數(shù)遍了?!?/p>
“可你的語氣讓人感覺你并不相信。”
“要是看不上你,我還跟你躺這兒嗎?”
“我一定得找到它?!?/p>
“什么東西?”
“光,光啊,我的光?!?/p>
“你小時候身上那個嗎?”
他并不回答,而是輕手輕腳起來,蛇一樣在家里游動,到處翻箱倒柜。大概要尋找三個小時,才會重新爬上床來。已經連續(xù)三個月了,并且他拒絕看醫(yī)生。
我的丈夫阿火在中學教物理。我在幼兒園上班,不喜歡太過復雜的生活,沒有什么大志向,對萬事萬物也沒有太多欲望。我九歲那年,在外婆的葬禮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死亡,就不再對什么東西有興趣了。我明白了自己終將消失,那我所擁有的任何東西并不是我在擁有它們,而是它們在擁有我。于是我不再和其他小孩搶玩具了,也不再爭著考第一了,也不怕別人罵我不喜歡我了。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像一小汪水,什么也不能在上面留下,只是靜靜地讓太陽慢慢曬干曬沒,一生就蒸發(fā)了結束了。阿火說,他就是喜歡我這份簡單,和我結了婚。
阿火總是愁。他教的班級成績很差。據他說,他大學物理專業(yè)學得不錯,不知為何,對于教書這件事他特別不在行,教了三個班的物理,沒有一個班的成績達標。
阿火嘆氣,說他同事至今還經常叫錯他的名字。他還講起,有次他在食堂遇到來學校聽課的前同事,熱情地打招呼,并邀請同事和他一起就餐,他們談了很多關于前學校的事,前同事卻一直緊鎖眉頭。直到他們離別時,阿火說換了手機要重新存一下對方的電話,他把前同事的號碼撥過去,發(fā)現(xiàn)他手機上并未顯示自己的備注,前同事“吱”了一聲,問:“不好意思,你姓什么來著?”我的丈夫當時像被點了穴似的,差點張不開嘴。愣了幾秒鐘,他把雙唇嚕得極硬,使勁地說:“余,多余的余?!?/p>
“干嗎要組這個詞,你可以說年年有余的余嘛,這不是更喜慶嗎?我向別人介紹你,總是用‘年年有余’。”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
“或許我就是顯得比較多余,從前不是這樣,我得把我的東西找回來?!?/p>
“你都找了幾個月了?!?/p>
“你別不信,大家都可以作證。”
“以前那些人嗎?你還能找到他們?”
阿火找他的東西找得更厲害了,白天也把家里整得一片狼藉。后來有件事讓他更加沉迷于他的尋找:他的同事被提拔為領導。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對方是他大學校友,一個瘦小精干的女老師,曾經問他想不想娶她。他年輕時非常挑剔,覺得那女孩的臉輪廓僵硬,看起來有點兇,普通得就像一個人的腳印,沒有同意。
“你嫉妒人家嗎?”我問。
“不是嫉妒,就是感覺挺怪的?!彼约旱暮蟊痴f,“或許我不太適合教書,更適合去干點別的什么,不過現(xiàn)在還沒想好?!?/p>
從那以后,丈夫對教書的興趣越來越淡。他說要先找到他的東西,然后在別的方面干出一片天地。晚上他不再限于待在家里,開始出門游蕩。他拉著我講他年幼時的故事,情節(jié)越來越離譜。有一次他跟我談起,說他剛出生時身上的光跟火一樣照亮了整條巷子,房頂聚集了很多星星,他的光把房子照得閃閃發(fā)亮,人們以為起火了,提著水桶來滅火。又說他從小學什么都快,身上的光總是惹人注意,大家都喜歡他、護著他、看好他,預言他會成為人中龍鳳。他想做的事,總是輕而易舉。
他讀中學時談過一場戀愛,至今無人知曉,他以前跟我只字未提。對方是個耳垂上有痣的女孩,很愛笑。從他剛進校起,那女孩就跟在他身后,每次跟到教室后就轉身回她自己的教室,從來不跟他說話,只是對他笑。一天,他故意從教學樓前繞道走小路,小路兩側種滿了薔薇,他走到一株最茂盛的薔薇下,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問:
“你跟著我干什么?”
“不知道?!迸⒙冻鰞深w小虎牙,歪著頭笑了一下,毫不羞澀。
我丈夫想,這個同學真好笑。
“那你叫什么?”
“白薔薇。”
我丈夫看了看周圍的薔薇,說:
“嘿,你可別糊弄我?!?/p>
女孩把書包取下來,拿出一個本子遞給他看,名字一欄確實寫著:白薔薇。
他沒說什么,但默許了女孩跟著他,彼此也不說話。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丈夫說,“不到一年,她就不見了。聽說轉學了,我再沒見過她?!?/p>
“你們也沒牽個手什么的?”
“沒有?!?/p>
“這哪叫談戀愛,你逗我。”
“我自己覺得是在戀愛。奇怪的是,自她轉學以后,好像我身上的光就淡了一些,以前哪怕是在太陽底下也很明顯,一眼就能讓人看到。她轉學后,一個朗日,我和室友到外面曬被子,室友突然咦了一聲,問,你不發(fā)光了???我平時看不到自己什么樣,請室友幫我一起抬出了全身鏡,一照,那光確實不明顯了,只有集中注意力仔細看才能隱隱約約看到它模糊的輪廓。后來我又找了幾個朗日在室外反復照鏡子,還真不太能看到了,只有陰雨天時才稍微明顯,不過顏色淡了些,幾乎是淺白色了。等我高中畢業(yè)時,就連陰雨天也不太能看到了,再后來,完全看不到了,我就和普通人看起來沒什么區(qū)別了。大學同學沒有一個知道我發(fā)光的事,更不要提工作以后了?!?/p>
“唉,越長大倒越不如從前了??上銢]有在那時候認識我,你沒有看到我光輝的時候啊。你是不是以為我就是個平庸沒用的人?你們都這么認為。我傷心的不是我的光沒有了,我是疑惑為什么現(xiàn)在怎么努力都不如從前了?!彼两谒谋瘋?,像被踩變形的皮球。
我很想笑,但憋住了。如果丈夫真會發(fā)光,遇到我時還在發(fā)光,那也輪不到我的事了。
我尊重他夜出的習慣,他說,那光在夜里才能被看得清楚,他總是在夜里行動。直到那個除夕夜,他趁我們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時溜了出去,結果遇到了車禍。已是下半夜,是救護車把他拉去了醫(yī)院。等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他的整條右小腿都不見了。我們到車禍處找了很多遍都沒找到他被軋斷的腿。奇怪的是,他幾乎沒有流血,醫(yī)生說從未見過斷腿流血這么少的。丈夫堅持說自己只是輕微受傷,不承認斷腿的事實,且一定要站起來向我們證明,他反復起身都被我們按了下去。為了防止他下床加重傷情,家里人只能晝夜輪流守在他床前。當他得知自己將被安裝假肢,怒得胖了一圈,似乎全身都在脹氣。
“我沒殘疾,我沒斷腿!”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喊著,在他母親守他的那個夜晚騙她要小解,松綁后就趁機溜走了。
母親被驚得差點閉不上自己的眼睛,她在向我們敘述這件事時,說她兒子跑得快得跟豹子似的,她從后面遠遠看去,他的下半身被花壇擋住,上身簡直就像在飛,絲毫想象不到他沒有右小腿。
沒有小腿也確實并未影響丈夫走路,他沒有失去一點平衡,一切照舊。他總是想辦法讓我看到他的小腿,指著他的右小腿像指著一幅地圖那樣:看,這里是什么痣,哪一根腿毛最長,腳趾縫里又起皮了,等等。他向我介紹他小腿時的模樣非常認真,令我感到我沒找回他的小腿而慚愧不已。雖說他堅信自己的小腿還在,但家里人都確實見不到他的小腿了。為了不嚇到別人,他外出總是穿幾乎拖地的長褲,不仔細看他的腳,也不會注意到。在他同事的婚禮上,幾個老師都跟我說:“余老師總拉起褲腳喊我們看他的小腿,可他小腿沒有了呀,我們好幾個人都看過了,他總是反復問我們能不能看到。”
丈夫在外也沒找到能看到他小腿的人,后來徹底不再問小腿的事。他忙于找到他屢屢提及的光。
“或者你可以回老家去找找?”我提議,“你出生在那兒?!蔽疫@么說著,好像我也堅信他說的那些一樣。
那時我剛懷孕,不便出遠門,他自行回了趟老家。
他去了一趟回來,沒找到那團光,反而把他的手指弄丟了!
他確實斷了一根小指。當天晚上我眼里進了沙子,他幫我吹沙子時,我發(fā)現(xiàn)他掰開我眼瞼的手沒有小指!
“你的手指呢?”
我突然從他手中退了出來,他一臉茫然。
“你左小指沒有了。”
和他的小腿一樣,丈夫堅持自己小指還在,并抓拿各種物什向我證明。
但我明明看不到他的小指。
一周后,他的食指也沒有了!
學校運動會頒獎典禮上,他帶的班沒被念到一次名字。他說:“我都懷疑這個班是否存在,不瞞你說,獲獎名單念完后,我悄悄往身后看了看,啊,確實密密麻麻站了幾十個學生,他們活生生地站在操場上,站在我身后,不知為何,突然嚇我一大跳?!?/p>
一個月以后,丈夫的中指也沒有了!
丈夫對此毫不在意,他說:“不是我的手指沒有了,是你們看不到了。怎么解釋呢,就當我會隱身術吧?!?/p>
丈夫斷了手指的那截指根,光滑平潤,就像是磨出來的,無明顯疤痕,與表皮完美融合,我實在找不到他斷指的原因,又擔心他的手指隨時再斷。
他沉迷于尋找那片光而無法自拔。我想不能這么繼續(xù)了,鼓勵他把工作做好。兩年里,他的學校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學校受影響很大,身邊資歷稍老的老師紛紛外調,校長也換了。
“那剛好,你重新開始,或者你也調走吧?!蔽夜膭钏?。丈夫對此并無興趣。他說:“在這方面,我怎么努力都只能這樣了,年齡大了,已經是一個沒有誰可以寄托希望的人了?!?/p>
“有我呀,還有它。”我指了指肚子。
丈夫的眼神憂郁如夜,接著說:“沒人看得上我。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早就不發(fā)光了!”
看,現(xiàn)在他五根手指都沒了,整只左手都不見了!
阿火右手依舊能夠寫字,為了養(yǎng)家他堅持上班。面對左手的消失他倔如磐石,從不承認。從他的講述中,我感到他的同事們也看不到他的手了,他的學生們也開始歧視這個沒有右小腿的單手物理老師。為了挽回一點尊嚴,我?guī)退麥蕚淞艘桓焙每吹氖痔住?/p>
情況越來越糟,工作對他已是一種負擔。他班上的孩子半夜翻圍墻摔下來,兩個重傷一個輕傷,他被撤銷了班主任職務。他教的三個班的成績,包攬了當年的倒數(shù)前三。他對這些都不在意,只想找到他的光。他說要做一件特別的事,等找到光就快了。
他是什么時候加入了那個組織,我不知道。只記得那天下了雪,這在我們南方很少見。雪很大,仿佛把多年不下的雪都一起倒了下來。他要出門,那時我正臨產期,借口不允。他很多次單獨出行回來,身上就要缺少一樣東西,我很害怕。他說,他要去找他們,今天要開會。他剛說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是指學校。他很自然地講起了那個組織,他們自稱“隱居者”。他還說,他們都能看到他的腿、他的手指,這世上還有人看得見完整的他。
我們之間一片沉寂,雪花重重地墜到窗臺上,發(fā)出靈魂破碎的聲音。
阿火不知道,我知道“隱居者”后就一直在查閱這個組織的相關資料。我跑遍了市里所有圖書館,只找到詞典里關于它的解釋:居住在偏遠地方的人,或者居住在平常處卻鮮為人知的人。還找到一些關于它的詩句,如《游禪寂寺訪隱居》中“春偏藏古寺,水漸滿閑塘。忽有隱居者,留人看海棠”;又如《題隱居》中“淡泊幽人趣,蕭條隱居者”。我還查到自古以來的隱居代表,許由、伯夷和叔齊、陶淵明、王維等。這些隱居者大多是有大造化的能人,和我丈夫參加的組織似乎并無多大關系。我再從它的第二層意思去挖掘,也就是“鮮為人知的人”,心中豁然開朗。我從丈夫那兒打探到組織內部的一些人員,可惜他們不用真名,皆以代號相稱,名字歸類為山石水溪、云雪花木云云。
直到阿火的整條左臂都消失了,我不得不悄悄跟蹤他。
他們所謂的基地就是一個防空洞。我們這座城市高高低低,平原與高山齊并,河流與峽谷共存,爬過一階長梯即置身繚繞仙境,鉆進地下幾層也難見暗黑洞底,生活在這兒就像生活在一根彈簧中間。戰(zhàn)爭期間為躲避敵機轟炸,依地勢挖了許多防空洞,如今這些防空洞清涼可避暑,幽深能開店,很多好洞被改造為博物館、火鍋店、旅店客棧。我丈夫來到的這座防空洞,地處城中心最老地段,舊樓如筍,人寂樹靜,爬山虎占領了墻頭。這座防空洞有兩扇泛黃的白門,銅鎖碩大醒目,那白門內似乎另有一個世界,門鎖則負責打通過去與未來。他沒有從白門進去,而是爬到洞后的土坡上,搬開一塊石頭鉆了進去。路邊沒有一個人經過,只開過一輛送外賣的電動摩托車。我跟著他進了防空洞。
我至今都不知能用什么詞語來形容當天進洞后的心情。洞里人山人海,但沒有一個人是完整的!
他們和我丈夫一樣,缺失了身體的某些部位。他們興致盎然,一會兒相擁大笑,一會兒抱團抽泣,就像失散多年的親人慶祝重聚。接著,我看到了那個超市營業(yè)員,她左眉尖有一顆小拇指大的粉色肉痣,招待顧客非常熱情,我這才想起,好久沒見到她了。她穿著一條五分短褲,整條左腿都像我丈夫的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卻在人群中鶴一般穿梭自如,左腿下面的鞋也跟著她飄動。她來到一名穿護士服的男人身邊,那人的兩只耳朵都沒了。人群中,我丈夫和一名穿著輔警警服的男子交談甚歡。
他們似乎都能看到對方完整的樣子。丈夫明明已失去了左臂,他的同伴卻睜著大眼說:“嘿,你這臂膀還挺結實呢!”說完還伸手作捏狀,他捏著一團空氣,把它當作我丈夫的左臂!
我們的孩子出生時,阿火的整條右腿都沒有了。
他整日沉迷于“隱居者”組織的安排,在教學上完全力不從心。他透露,他們要擴展防空洞,挖更多隧道,打通所有可能連接起來的防空洞,創(chuàng)造一個城中城,他們稱之為“隱居者之洞”。接到任務后,他每日工作之余,便扛著工具去挖洞。他說,他在防空洞里見到了自己丟失的光,那光是從一個洞里透過來的(且稱二號洞),當他們挖通了二號洞,他又發(fā)現(xiàn)二號洞的光是從三號洞透過來的,目前他們已經挖到第九個洞,那光越來越亮?!翱煲业搅?,快要找到了。你又能看到我的手臂、我的腿了,到時候你們肯定都能再看到?!卑⒒鸺拥卣f。
他的身體快被拖垮,工作狀態(tài)越來越差,領導終于找他談話。聽完批評,阿火走到門口,領導低下頭推推眼鏡仔細看了看花名冊,找到他的名字,結結巴巴地喊道:“余……余……火,要不你暫時接管圖書室緩一緩?”
調到圖書室不到兩個月,他的左腿也沒了!他兩條腿都沒了!
他將長褲系在腰上,上身依舊行動自如、輕盈如燕。
“其實同事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腿,他們私下都這么說。”
“大家都看不到你的腿了?!?/p>
“在圖書室工作,這個也不太受影響。我說我的腿還在,你信嗎?”
他就這么自然地在我面前飄飄忽忽、移來移去,褲腿下吊著一雙鞋。我絲毫不覺得他沒腿。他讓我放心,說他是完整的,只是我們看不到他了,等他再將連通防空洞的隧道挖得更長一些,他就能找到他的光,我們就能重新看到完整的他。我說我信,不過我更擔心他每次回來又有哪個部分丟在了外面。
阿火調到圖書室后,身體消失的速度也在加快。圖書室的工作輕松簡單,一共就兩人,他是助手,只需要在教師群里發(fā)布通知,讓老師們按照日期帶學生來借書,他不需要露面。比較辛苦的一點,就是每周五要把所有打亂的書籍放回原位,唯一和他交流的就是那些書籍。沒過多久,他就說,學校的人好像已經看不到他了。他向圖書室的老師請教問題,老師總是埋頭不答。他和同事們并排走在操場上,大家談天論地,卻從不問一句他的看法。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一次會議上,有個體育老師直接往他大腿上坐去,幸好他及時避開,才免遭那健碩的體育老師碾壓。沒有人主動找他說話,就連從前一個辦公室的老師向他迎面走來,也不會看他一眼。學生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個男孩在奔跑中將他撞倒在地,還哈哈仰天大笑而去……
這些事都發(fā)生在短短一周內。
我的丈夫說這些話時,我反復讓他將聲音放大一點,再放大一點,讓他到沙發(fā)上抱著我說。我不忍心告訴他,我也已經看不到他了,只能夠通過他的聲音判斷他的位置。
兒子
我不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媽媽從來都是這么說的。她說爸爸一直在我們身邊。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我是見過他的,準確來說,是聽過爸爸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算獨處,也能聽到有人在我耳后講話。那聲音我也記得,是那種沙啞中略帶女聲的聲音。媽媽說爸爸本身的聲音很尖細,不同于平常男性,沙啞是因為常年教書嗓子受傷所致,這樣的聲音,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在別處聽到過,那是爸爸的聲音。
我上幼兒園時,媽媽為了讓我感受爸爸就在身邊,她不送我,而讓爸爸送我。走在路上常常會撞上人們奇異的目光,像在說,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個人來上學。爸爸會在我耳邊輕輕說話:“爸爸在,爸爸在,別怕?!钡接變簣@的路有多長,爸爸說話就有多久,他會一直在我耳邊輕輕說話或是唱歌,直到把我送進去。
陪我外出時,他都只輕輕說話,誰也不知道爸爸就在我身旁。我不記得過了多久,爸爸說話的聲音開始變小了。不論我如何要求,他總是不能將音量調大,媽媽為此特意買了擴音器,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記憶中爸爸就是一臺擴音器。家里放擴音器的地方,就是我爸爸坐著的地方。爸爸也只有在家才會擴音,陪我外出時,他都只靠著我輕輕說話。兒童節(jié)表演那天,我站在臺上跳舞,看到很多爸爸在為自己的孩子鼓掌加油,可我看不到自己的爸爸。表演結束,他們都撲進爸爸媽媽的懷抱撒嬌,而我爸爸只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說話:“兒子真棒。”我讓爸爸大聲點、再大聲點,他的聲音就是大不起來。我真討厭他!我多希望爸爸也能抱抱我啊,可是我看不見爸爸!
爸爸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在家靠擴音器我也只能聽到他微弱的說話聲,他幾乎不再給我唱歌。在外面,他對準擴音器我才能勉強聽到他的聲音。我出門總把擴音器掛在身上,感到自己就是把爸爸掛在了身上。
我深深記得爸爸真正消失的那天。那個下午,我和一個男孩搶秋千,他罵我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我讓爸爸吼一聲,證明我不是野孩子。我說,爸爸,你一定要說話,大聲說話,讓他們都聽到??墒前职殖聊徽Z,他什么都沒有說。我把擴音器朝前后左右換來換去地轉,我想爸爸的聲音太小了,我的擴音器肯定沒對準他,我讓爸爸自己對準擴音器,可等了好一會兒,爸爸還是沒有發(fā)出聲音。我檢查了擴音器的開關、調音鍵,按媽媽說的方式調到了最大,爸爸還是不發(fā)話。我跑到一片安靜的樹叢里,全神貫注地聽他的聲音,依然沒有。我哭著飛奔回家,客廳、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我都試著聽,爸爸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再沒聽到過爸爸的聲音。從前我沒見過他的身體,那天開始,我連爸爸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沒有爸爸了。
媽媽堅持說,爸爸還在,只是我們看不到他了。
媽媽還說,爸爸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晌抑袑W都畢業(yè)了,爸爸還沒回來。
畢業(yè)歡慶會結束后,媽媽允許我到同學家過夜,我的好友小鶴滿足了我一直想去參觀他爸爸書屋的愿望。我和小鶴初識那會兒,他就想滿足我這個愿望,他知道我對天下奇書皆有興趣,而他爸是舊書店主,藏書驚人。聽說小鶴爸爸書屋里有個單獨的房間,專藏怪書奇書,從不讓人參觀。小鶴又志在乒乓,一直想加入國家乒乓球隊,對書籍毫無興趣,對他爸的小獨屋不屑一顧。
那晚,小鶴偷拿了鑰匙。我早就計劃好翻查那間小獨屋。它并無奇特之處,里面多是一些真實人物的檔案資料。其中還有些野史全集、人物傳記等。我翻找良久,也沒找到我想要的。此時小鶴的打呼聲從外屋傳來,就像有人在抖被子。
正當我失落地將手里的書放進書架,另一本書被擠出摔在地上。拾起來后,這書差點把我炸爛,它的第一頁空白頁左下角寫著:
隱居者,請見某書第十九頁。
這三個字就是三支打火槍、三顆子彈、三枚炸彈,炸得我粉身碎骨。我趕緊拿起那本書并翻到第十九頁,這一頁的左下角有藍色圓珠筆淡淡的痕跡:
隱居者實名“隱形者”,亦稱“不存在的人”。(再見某書第二十七頁)
我又找到那本書第二十七頁,中間部分的文字縫隙里有幾行小小的紅字:
這樣的人其實也是正常的人,但多數(shù)庸庸無為,能力平平,且不善于自我表現(xiàn),或不屑于表現(xiàn)。(再見某書第六頁)
……
我按照書的指令,像玩拼圖一樣把這些信息拼湊起來,在圖的背面有這樣一句話,是關于“隱居者”相對完整的解釋:
隱居者,即失形者。
能者因欲而升,弱者息欲求平。
弱而有欲卻不奮者,欲漸侵蝕毀滅其身、其聲、其形。
拼圖最后有補充,是用大白話寫的筆記,字跡潦草,勉強能認:
這樣的人與我們共存在一個世界,并且人數(shù)不少。每天都有人在消失,成為真正的隱居者,他們在消失前都是鮮為人知的人,在消失后更被人遺忘。
部分隱居者心有不甘,一直在進行某種修煉,設法重現(xiàn)完整的自己。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成功者。
筆記后面還有一行極小的字:
妻消失于二○○一年二月十一日。
阿火
那天媽媽放走了我,但大家確實看不到我的右小腿了,他們都認為我的腿已經斷了。自那以后,他們看不到我的地方越來越多。剛開始是手指,我常常剛一踏進家門,妻子就捂著嘴說:
“啊,你的中指沒有了!”
“天哪,你的大拇指沒有了!”
“怎么辦,你整個左手我都看不到了!”
“火,你的左手臂也沒了嗎?”
……
后來,我的雙手雙腿他們都看不到了。那天我站在陽臺上,妻子的朋友來幫忙收衣服,把我褲子給脫了,她竟然以為這褲子是晾在陽臺上的!最后,關于我這個人,他們什么也看不到了。不過那時妻子說還能看到我身上的衣服,衣服飄到哪兒我就在哪兒。那時她也能看到我手里拿的物什,杯子懸空的底部就是我的手,只是妻子看不到這手了,凳子上坐著我的屁股,妻子也見不到這屁股了。吃飯時她就只看到一雙筷子在空中亂飛。至少那時她還能通過事物感受到我,我的聲音也很洪亮。
沒過多久,妻子完全看不到我了。聽她講述,我碰到的所有東西都在瞬間消失,和我一樣不見了。只有我使用完放下后,它們才會重現(xiàn)。如果從前妻子能從空中揮動的洗臉毛巾判斷我站在洗漱臺邊,現(xiàn)在已經不能了。她只能聽到我的聲音,最后,連我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但她常常自言自語,她能看到桌上的菜少了,冰箱里的雪糕不見了,她沒動過的香皂越來越小了。她知道是我。這樣過了一兩年,她連這也看不到了。什么都與我無關了。
兒子也聽不見我。他聽不見。
小圭,我的兒子。太晚了,你該睡了。書房外已經下起了雪,今晚你要受凍了。
你覺得爸爸很沒用,是嗎?我從前是很厲害的,你信不信?算了,你都沒看到過爸爸。你等等,再等等,爸爸在努力挖隧道,尋找那能再次點亮我的光,到時你也許就能看到我了。昨天又來了兩個當過隧道工的人,他們很專業(yè),我們就快挖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