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葬禮上談?wù)撍劳霾⒉缓线m。當(dāng)所有人都圍著棺材表達著對死者的哀悼,無人希望多此一舉。死亡在那個時刻是活生生的實例,一個生動的教育樣板。但是,如果是“死者”來談?wù)撌湃?,那么,一切又都順理成章。作為一名“英年早逝”之人,我去世時三十五歲,臉上脆弱的部位剛剛開始長出皺紋。我應(yīng)該和那些嬰兒、少年并排一起去往我們的世界。話雖如此,我卻哪里都去不了。棺材里那具供人瞻仰的遺體,跟此刻的我沒有關(guān)系。
請你把頭往上抬高一些,看一看墻上屏幕播放的內(nèi)容,你一定會驚奇:為什么在這樣嚴(yán)肅的時刻電視還要播放仿真動畫片?在許多成人眼里,動畫片是小孩子看的,不應(yīng)該在這樣的大廳出現(xiàn),這是殯儀館的失職。雖然我叫你抬頭,但是,我知道你不會按照我說的去做,你無法聽見我心里的聲音,你對此也不感興趣,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虛偽的哀悼,拿錢走人。我和這里的人素不相識,那只是兵局為了讓我有一個體面的葬禮花錢請來的。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死法葬于六尺之下。像我這種孤身生活的人,在警察的筆錄上只是這無數(shù)歲月折疊中的一次意外,都來不及數(shù)秒就念完了。
我看著電視機外面狹小的也許還夾雜著一點悲傷的大廳,雖然距離木制的簡陋村門只有一步之遙,我卻仿佛被釘在那里,本該哀傷的臉龐依舊帶著好奇張望,像是等待遠方的行者,而不是盯著屏幕外的那些活人。他們不會知曉,這個虛擬之地有著真實世界所有的風(fēng)景,像一個無菌實驗室,把人關(guān)在里面,死而復(fù)生,周而復(fù)始。
去年這個時候,廣告降臨在我生活的社區(qū),以一種古老的方式宣傳著它的理念:給你一副完美的身體。另一行小字“性別”上面還壓了一個巨大的X。它看起來很像一張?zhí)亓ⅹ毿械恼輳V告,懸浮的透明身體里沒有任何熟悉的人體器官,取而代之的是該村的風(fēng)景,顏色濃重,讓人分不清上面的地理分布是來自熟悉的地球還是日益熟悉的外星。從側(cè)面看,它也像女權(quán)主義的宣傳畫冊。無論如何,它吸引了我。我撥打了上面的電話。很久以前,我的母親就是追隨了類似的廣告一去不回。她一定成了我無法認(rèn)出的人。
那時候,我敞開大門的身體迎來的不是最尊貴的客人,而是名為疾病的暴徒。我正飽受一些疾病的困擾,它可能是心臟問題,也可能是肺部與呼吸道爭執(zhí)不下,更可能是部分血液在身體內(nèi)部舉行罷工……這是人的脆弱。我的臉垮了,力氣日益流失,吸口氣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這是一種兵臨城下的感覺。我不再蹺二郎腿在胡亂搭建的屋子前廊對著貧瘠的土地喝著冰鎮(zhèn)可樂,而是搭著黑車來到這個最繁華的城市。它是負責(zé)安排人類娛樂的試驗場,以各種成功的商業(yè)救贖案例聞名在外。
我站在星都市中心最著名的大廈外面那塊豎立的廣告牌下,思考良久。如果身體的器官被修復(fù)一新,那么我鮮活的生命可以再次重來,為什么要拒絕這種嘗試呢?這也是我坐在黑色真皮沙發(fā)上對那個男人真誠的回答。沒人會愛一具重病纏身的身體。等在房間外面的幾個比我更年輕的人,以敵視的目光看著我走了進去。
進入這棟大廈之前,我懷疑自己是否能獲得這為數(shù)不多的名額。廣告上說名額有限,卻并未給出具體的數(shù)字。其實那是一個噱頭,他們來者不拒。
談了一會兒,他取出一沓文件,包括合同、協(xié)議、知情同意書等等,讓我好好看完再簽名。我看了最上面的一張,是一些必須填寫的個人信息,還有一些只需要打鉤或畫叉的題,像是背景審查,也像心理測評問卷,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他看出了我的不適,用寬慰的語調(diào)說,就像我們會認(rèn)真審視每一具身體的缺陷一樣,我們做這些調(diào)查也是為了列出缺陷,讓參與這個項目的人得到最好的結(jié)果。我們會根據(jù)每個人的基因組成,提供從生理到精神的全方位服務(wù)。目前這個項目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半,正以令人滿意的速度推進。對像你這樣的項目體,個人信息主要是考慮了遺傳學(xué)和基因的問題,何況你也不清楚你自己的生理譜系。他仿若嘲諷般地笑了一下。
我必須簽。為了解決身體的問題,為了逃離夢中的死亡幻象,為了活下去,為了相信自己被輕易選中的好運。
我被帶到一個密封艙前,被安排躺在里面做一些快速檢測。這是流程,一名穿著白衣服的女人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最寶貴的東西即將被盜取。
二
星都為了擺脫戰(zhàn)后的蕭條,建立起了星際貿(mào)易中心,其中發(fā)展最盛的是時間買賣。時間交易中心有最大的展示館,不過是人類過去喜歡的一些東西。一塊萬年前凝聚的火山巖石、一段記憶的紀(jì)念品、一款曾經(jīng)價值不菲的瑞士手表、一座巨大的鐘樓、一名死嬰標(biāo)本、一具長壽老人的尸體……能被稱為“時間表征”的物件都擺在里面,時間交易中心的導(dǎo)購以此宣傳時間抽取的先進技術(shù),無創(chuàng)而且不止長命百歲,讓人類不止步于信仰,而是成為自己的神……展示館的更深處是一個個獨立的小房間,專人服務(wù)于中產(chǎn)以上階級,根據(jù)客人需求提供私人訂制……
行業(yè)的繁榮意味著要創(chuàng)建更多的服務(wù)機構(gòu),星都市政府和人類族群代表聯(lián)盟簽訂了第三方協(xié)議,共同建立起了兵局。兵局是一種社會組織,是行政綜合體……我在文件的末端寫下名字之后,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場漂流很值得。如果還在那個偏遠的地方待著,我不會看到這則實際是由大兵局與那家商業(yè)寡頭聯(lián)合發(fā)布的招募廣告。
從留存至今的災(zāi)難片來看,人們以為末世總是伴隨劇變的惡劣天氣,面貌冷峻的鋼鐵城市,人類被迫面對一模一樣的精神危機,卻不知道,對末世錯誤的指認(rèn),讓我們以為它絕對不會到來。在這個世界里,繁榮占據(jù)了所有的縫隙,個人的哀傷不足為道,人們被過剩的食物與精神產(chǎn)品喂出肥胖病,對自己的生活心滿意足,對四通八達的交通以及無數(shù)的乘坐工具虔誠地奉獻自己的稅金。當(dāng)我來到這片富足的中心,看到機器時代產(chǎn)出的種種龐然大物頓生仰慕,心甘情愿成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目之所見不過是被置在了一個盛世的樣板間。我從未學(xué)習(xí)過任何與星都過去有關(guān)的歷史,那是一段被悄然抹除的過去,只以地下流通的野生故事口口相傳。
我是在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身處這片異域。醒來后的我頭腦昏沉,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想簽署文件后的過程。所有的流程時間都被嚴(yán)格控制,因此,按照合約上約定的時間,我立刻被送到了這里。好像是從一條黝黑的管道里,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迅速被彈到了眼前這片全新的土地上。
至今我也不了解那人真正的身份,他說自己是開發(fā)部門的主理科學(xué)家,但不一定是事實。在選擇不同的心臟修補套餐之后,人的性格和言行會有很多改變,這是對過去整容術(shù)的一個巨大延伸,除了修臉,還可以修心。我們竭盡所能滿足人類所有的欲望。那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詞語構(gòu)成了眾多人的命運。說不定他也是這千萬整形人中的一個,說不定他是來自異星的殖民機器人。新一代的混血早已延續(xù)了至少兩代,在無法分辨人類和機器人的時代,關(guān)于這些混血基因的秘密仍然是一個謎,是地球最新的奧秘。
他告訴我,在這片叫做冰湖的地區(qū),人是不會死的,即使死了也會在數(shù)秒后復(fù)活。在這里,人們也不會過度肥胖,體重會保持在一個穩(wěn)定狀態(tài)。你首先要讓你的身體和靈魂同步,這個不需要花很多時間,進入第二階段時,我們會通知你。
我記起他的話,撿起一旁的背包,門就在我的面前,這里像一個幽深的地下墓穴,我膽小如鼠,只想盡快到外面去。我推開門,打算往東面走去,這座巨塔旁邊的地標(biāo)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里是兩個世界的中轉(zhuǎn)站:火星站。僅僅是因為地貌的相似,它被叫做火星站。雖然在地球生活許久,但是仍有傳聞那些后來者——如今星都統(tǒng)治者的祖先,來自火星。
所有從星都出發(fā)的手術(shù)患者抵達這里,都會從此中轉(zhuǎn)去往冰湖各地。冰湖也許是那家寡頭出資建造的一個獨立站點。不過,它的巨大讓我無法把它稱為一個站點、一座城市或是一個獨立的帝國。它仿若沒有邊界,而所有從未知之地發(fā)出的信號都被收束到火星站,再通過火星站的信號輸送回星都。
招牌的惹眼仿若是為了測量路的漫長。下午的風(fēng)刮起漫天飛沙,吹得我灰頭土臉。我順著廣袤無邊的沙漠走了數(shù)日,才看到一個村莊,流星余跡湖村,那里曾經(jīng)是汪洋。村莊是主理科學(xué)家推薦我去的。剛開始需要浪漫,在那里可以看到流星,幸運的話還能撿到隕石,冰湖的隕石可以修復(fù)皮膚,永葆光澤。
疲憊不堪的我穿過煙塵彌漫的飯店,并未聞到烹飪的香氣,我去了隔壁的足浴中心。正如村口那個準(zhǔn)備出去的旅人所說,足浴中心是每一個來此的人必到的地方。那里充斥著三教九流,打探信息極易。我只想讓這雙行走許久的雙腳有一次長久休息。腳底長的老繭幾乎要把鞋子磨破。我數(shù)過自己口袋里的盤纏,那是一種特殊的貨幣,僅僅流通于此,只要這里的物價不太高,我還可以支撐幾天。
我在足浴中心前臺得到了一份指導(dǎo)手冊。工作人員對我這樣的旅客見怪不怪,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告訴我必須弄明白冊子上的每一條細則,這是擁有一副完美身體的開始,聽起來像不足為奇的整容術(shù)。足浴中心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我站了一會兒,才等來一張排隊用的軟皮紅椅。我坐上去,把鞋子脫下來。一個年輕的女子走過來蹲下身捧起我的腳,我想縮回去,為自己腳上的老繭感到羞愧。她卻不以為意,一邊檢查一邊說要怎么護理我的雙腳,讓它們能夠上天入地。這里的每個人都有一雙健美有力的腳。她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奇怪,五官美艷卻讓人感覺冰冷,眼睛里的深藍好似連著一個空曠無邊的世界。她說我這張亞洲面孔在這里很罕見,以前她也見過一名女性的浪者,但是面孔不足為奇,記憶不足為信,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能讓這里的旅客感到驚訝。
三
這里流行火山足療。附近火山上不斷流淌的通紅巖漿,被引到店后一個密封的地下池子里,給整個店供暖,并用雪山之水讓巖漿冷卻,雙腳就放在這些凝固的巖漿上,被一雙溫柔的玉手洗滌。我終于知道為什么這是一個眾口皆碑的地方,它不僅是信息的中轉(zhuǎn)站,還是能讓人忘記自己出身的地方。我享受著服務(wù),受寵若驚。我掃了眼店中客人的面孔,他們都很年輕,有著不諳世事的透明感。
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余下的人生,所以我來到這里。我旁邊的一名漢子說,他胡子拉碴,但眼睛有著鮮明的亮度。從他的服飾上看,我無從得知這個異鄉(xiāng)人的真正屬地。活在一個設(shè)定好的世界,什么都是坐享其成,這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不是最好的歸宿嗎?你不覺得這里更好嗎?挨著他的一名年輕女子道。不需要搖尾乞憐,不需要阿諛奉承。當(dāng)時我都怕自己會變成一種順服的動物,你知道,有些部門是這樣的。你的上司或者你的合作上司會用虛張聲勢的口吻一天又一天嚇唬你,一直到你作為“人”的那部分徹底消失。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它在你的頭腦中產(chǎn)生,你也要立刻消滅它。你就是你上司的面具、代理人。我厭煩那里,所以選擇在這里過新的人生。她的眉毛做的是韓式半永久的,這種款式在我母親年輕時很流行。我盯著她的眉毛想她怎么那么土氣。
我問她何時開始參與兵局項目的。她困惑起來,說起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在她的努力回想中,至少我從她的神情上覺得她正在為回答這個問題而努力。我察覺到她對于時間的理解有了永久的改變,短暫而永恒的重復(fù),只有日與夜,沒有月和年。時間的流動異常緩慢,計算時日也突然變得艱難。一副永遠不變的身體可以殺死時間,成為這個世界的權(quán)威,無聲無息地讓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運轉(zhuǎn)功能退卻。身體決定了這個地方的秩序。我一陣駭然,不愿深想。這個時候,我還不想把這次招募看作騙局。
足療店的老板娘進來了,是一個僅僅穿著美背露出漂亮肚臍的女人,她有一雙碧藍的眼睛。她說我的時間到了,該讓位給新來的客人。我起來,去收銀臺付了錢,走了出去。根據(jù)太陽投射到地面的熱量,此時應(yīng)該是午后,這里按照地理劃分了四季,不提供任何可以計時的工具,只能靠各自的觀測。我抬眼四顧,想確定一條適合自己的路線,盡快適應(yīng)這里的與眾不同。一只蜥蜴從我眼前快速跑過。聽說在熱帶地區(qū)的每間木屋里,都有壁虎、蜘蛛、飛蛾與這種生物。我跟著蜥蜴溜走的方向踏上了一條艱難的土路。
還好我的褲子足夠厚,不然堅硬的荊棘會劃爛褲子刺破皮膚。暫時的破裂是為了長久的完美,后來我才了解到這是此地的生存法則之一。就是在這條路盡頭的一小塊冷僻的田地里,我遇見了那名奇怪的短發(fā)女人。她穿一件黑色的背心,淡藍色緊身牛仔褲的下半部分收攏在那雙快要齊膝的水靴里,她有著豐滿結(jié)實的臀部。我從她的背后繞上來,說,嗨。她正有規(guī)律地揮著鋤頭,鋤頭挖出來的淺淺小坑很快蓄滿了雨水。起先,我以為她臉上那三條從左耳那邊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疤痕是雨水的痕跡。直到她抬頭把水跡擦掉,我才看清這是一個有缺陷的人。為什么?我并未聽說有失敗的例子。
我有疑惑,卻僅僅說她為何不來亭子避雨。她依然揮舞著鋤頭,對我的問話不置可否。鋤頭落地的聲音好像照在哈哈鏡上,有輕微的變形。
其實淋雨也不會感冒。就連雨落到身上也毫無感覺,衣服依然干燥,水珠仿佛有彈性一般從身上彈得四散。地上看起來是潮濕的,但是仿佛為了保護土地,貼了一層透明光滑的保護膜,太陽一出來很快就曬干了。我想把她拉進亭子里,又覺得這是很無禮的行為,猶豫中,她看了我一眼:“今年雨水豐沛,收成必定不錯?!彼幃惖匦?。
我走入雨中,好奇心驅(qū)使我想看看這有什么值得深挖的地方。蹲下來的那一刻,我聽到她的話模糊地落入了我的耳中:“設(shè)定,設(shè)定,設(shè)定……逃……”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鋤頭下面不斷變深又不斷復(fù)原的土坑是她經(jīng)年累月創(chuàng)造的反抗的世界。
不遠處傳來的震耳欲聾的聲響吸引了我。我躊躇了下,看著她認(rèn)真挖地而對周邊的一切不為所動的樣子,懷疑自己是因為水土不服產(chǎn)生了幻聽。擔(dān)心被拒絕,我也不問她是否要同去。我對這里所有存在的熱鬧都想一探究竟。那像是為了某場聚會的預(yù)演,傳來的是歌聲,有時是人試麥克風(fēng)的聲音。
我穿過那條偏僻小路,很快來到了一個碩大的廣場。人們正在準(zhǔn)備即將到來的露天音樂節(jié),來自四面八方的樂隊都在忙著調(diào)試樂器、清嗓。調(diào)音師們也在亂哄哄中有條不紊地調(diào)著音響的音量。一些商販在人群中兜售新鮮的水果、自制的熟食,價格便宜、味道鮮美。我什么也沒買。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里也需要尋找工作,需要掙錢。除了短發(fā)的她,每個人都擁有完美的軀體、完美的聲音和完美的對談,這在冰湖反而成為最平常的事物,卻讓我第一次覺得冰湖可疑。
我還能接收到來自那家兵局的指令,有專人指導(dǎo)我在冰湖如何生存。先學(xué)會生存,才能安排手術(shù)。你有沒有覺得你變得更好了?我看著手上古老的通訊器,認(rèn)真感受著這副軀體,確實覺得那些病痛好像消失了,體能提高了很多。一個永生不滅的世界,一副正在變得絕對健康的身體——我生命的容器,我必須善待它。
我不知曉,第二階段已經(jīng)進行了。
四
我看完了所有樂隊的演出,有好有壞。樂隊離場后,觀眾紛紛在廣場搭起了帳篷,原來,緊隨其后的是露營聚會。我的耳膜還回蕩著樂器和歌手們的聲音,平靜下來后,我穿過忙著搭建的人,想著今晚要睡在哪里。我的心里仍有許多謎團,不只是地理環(huán)境,我還看到還未直立行走的人類在臺上表演。他一出場,就獲得了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尖叫聲,他是這場音樂節(jié)最具人氣的歌手。不過,他唱得不咋樣,像改良版的動物求偶時的號叫。我問旁邊一位年輕的觀眾,這位歌手為什么這么受歡迎?他說,你沒聽說過吧,他是這里的神,神的演唱要很久才有一次,當(dāng)然值得歡呼。
我仍然困惑不解。他不再搭理我了,忙著和周圍的人做出崇拜的手勢,好像是在指引從歌手喉嚨里吐出的聲音上天……
我一邊想著這奇特的音樂節(jié),一邊走入那條荒僻小路,回到女人挖地之處。我看到她坐在一堆火邊,挨著她的是一輛裝甲車。她看著我時,我一陣失神,怎么又返回原路了?她說,這里很危險。我問,你指的是冰湖還是你身邊這個區(qū)域?她說,前者。她說得流暢,沒有任何卡殼?;鸸忾W耀,讓她殘缺的臉看起來暖乎乎的,那三道疤痕好像在燃燒,眼睛仿佛暗藏著無數(shù)生命的能量,此時的她和白天是如此不同。
她突然說,這是我唯一清醒的時間,唯一意識到自己意識的時刻,唯一清楚自己活在觀念里的時刻。你是我唯一第二次遇到的人。
她離開火堆,跳上裝甲車,叫我也上來。趁你我都有意識的時候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我坐在她旁邊,望著外面漆黑的夜。沒有月光的晚上,我們?nèi)缤_在黑色的甬道上。
我簽下了一份文件——他們可以隨意處置我在現(xiàn)實里的身體。我的意識不應(yīng)該留在我的身體內(nèi),但是手術(shù)也有意外,我就是一次手術(shù)的例外。我的另一種人格學(xué)會了另一種語言——如何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呈現(xiàn)在臉上,如何通過面部特征來尋找自己的心靈同類,如何使用語言密碼表達潛在的意思。他們當(dāng)然知道我的變異,可卻不敢殺死我,因為我的時間還沒被那個買家用完呢。我問,他們是誰?她說,現(xiàn)境的人——這里——逆境以外的世界。為了培育人種多樣性,每個人負責(zé)的部分都不會重復(fù)。
哦。我明白了,原來冰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逆境。
她把裝甲車停在森林里,然后帶我徒步來到火星站的背面,從一扇暗門走進了這個當(dāng)時我沒來得及細細打量的地方。作為一個中轉(zhuǎn)輸送站,它像一個過高的尖塔,內(nèi)部平平無奇,除了幾座巨大的營養(yǎng)艙,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儀器存放??伤f,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開啟的密碼。當(dāng)然,開啟太危險,不知道讓人灰飛煙滅的炮彈到底有多少枚對準(zhǔn)了這里。你知道嗎?逆境是一個被炮彈包圍的地方。我當(dāng)時出逃被毀了三次,不過對準(zhǔn)我的不是炮彈,而是別的東西。
她在久遠的過去里成功到達通往星都的出口,她看到刺眼的陽光絲絲墜落洞口,她仰起臉,一把刀子如閃光劃過她的臉頰,然后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摸著被劃傷的位置,感到了疼痛,感到手里有了鮮血的重量??墒?,她不知道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做。她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臉上的傷口慢慢愈合,但留下了刀疤。她成了逆境的特例。大多數(shù)時候,她在這片荒涼的土地里一心一意揮著鋤頭,對別的地方發(fā)生的事情茫然不覺。她挖的逆境地洞貫穿了現(xiàn)境,但她還是出不去,外面有刀鋒,刀鋒之外還有一層根本扯不破的薄膜。
此后無數(shù)次我回想獨自俯視逆境迷人的景色時,在一片秀色可餐的幻景中,思考為何實驗室的人不把她殺了。也是在數(shù)不清的歲月之后,我才悟到逆境的人基本無法被殺死,只能被抹除。那時,我連最基本的數(shù)學(xué)運算都不會了。這里的日落和日升美得殘忍,后來的人和當(dāng)初的我一樣,沉浸在初來乍到的好奇與喜悅中,對于我辛苦訓(xùn)練出來的暗示表情視而不見。
經(jīng)過營養(yǎng)倉,來到唯一的電梯前,她問我是否要上塔頂看一看。不危險,這里是一個自動化的壽命壓縮場。雖然實驗室的人喜歡把壽命更名為時間,好像那樣他們就不犯罪似的。跟隨電梯升上去時,她告訴我,它截留了我們的時間,傳回星都,壓制成時間商品出售。我們不過是那些兵局放養(yǎng)在星都城外的時間商品。
電梯直通塔頂?shù)牟t望臺。我們跨出去,夜晚氣溫驟降,而她并未感到寒冷,她早就喪失了體感。我說自己想知道她的名字。她說,我叫阿通,來自現(xiàn)境的名字。她又繼續(xù)道,也許我將是逆境第一個被抹除的人,如果壽命被用盡的話,他們不需要一個有意識的人在逆境里生存。你也要小心。他們可能已經(jīng)監(jiān)視到你和我在一起,我是這里的一個秘密。
我感到臉上有清涼的東西流下。我以為是下雨或者下雪了,在這茫茫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見。我順著那股清涼一直摸上去,摸到了自己的眼睛。哦,原來是淚水。
沒有人會在正確的位置上度過一生,我們在自我判斷上都會出現(xiàn)角度偏移。任何先進的儀器都只能給我們指明準(zhǔn)確的物理方向,同樣,他人對我們的認(rèn)識也會出現(xiàn)偏移現(xiàn)象,這兩者嚴(yán)重地影響了我們。即使在逆境,我們自以為隨心所欲,其實是在受星都人的擺布。我冷靜地問,現(xiàn)在他們是否正在記錄著我們精確到秒針的言行舉止,為了掌握我們何時變成NPC角色?
NPC是什么?
我說,游戲里的固定角色,無論你遇到多少次,他們都會按照設(shè)定好的程序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跟你挖地的動作一樣。
不止如此,NPC不需要被監(jiān)視吧,可是他們還在監(jiān)測我們的心跳,試圖從心跳的頻率里找出從設(shè)定中逃逸的規(guī)律、言行不一的證據(jù)。兵局的人把我稱之為逃兵。目前,你看起來也是,你還沒有完全被篩掉意識。我說,那是因為手術(shù)還沒開始。
你錯了,手術(shù)已經(jīng)進行了。你所看到的、聽到的、觸摸到的一切都是一把把手術(shù)刀,包括那個眾所周知的人猿歌手。
他是逆境的虛擬偶像,這里處處是獵奇,不過是以“丑”為目標(biāo)。我們和它不都一樣嗎?這是逆境的現(xiàn)實。我明白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他們是真的熱愛逆境,熱愛自己扮演的角色。無論是探險家、歌手、各種店鋪的老板娘、迷宮主人,還是獵人,在抵達逆境之時都做出了選擇,選擇自己的職業(yè)和要成為的人。在回去的路上,阿通說。
黎明在遠處翻滾,她突然“啊”了一聲,說,糟了。作為裝甲車司機的她在說完這句話后憑空消失了,留下一輛失控奔向下坡的車和副駕駛上的我。
五
收買或者跟我們這種一無所有的人做生意,是一本萬利的。我們唯一可以出售的就是自己的壽命,這是我們最值錢的部分。而且,兵局也給我們安排了去處,不是嗎?一個可以養(yǎng)老甚至永恒生存的地方。后者在合同里寫得清清楚楚。為什么你還不滿足呢?為什么你不愿意把你的意識扔掉?這個機械的聲音藏在我經(jīng)常去的足療店的某處,在按摩腳底時不斷在我耳邊反復(fù)吟誦。那是一個有著職業(yè)素養(yǎng)的主持人的嗓音,有鎮(zhèn)魂的功效。就在這聲音和足療師的撫摸中,我終于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重新置身于賓客盈門的足療店里。耳邊的聲音消失了。還是我初來時那個足療師,她抬眼看了看困惑的我,問我昨晚睡得可好。足療店的二樓有幾間舒服的客房,她說我就是在那里度過了一個美好之夜。我想立刻起身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她的手藝似乎有非凡的魔力,牢牢鎖住了我赤裸的雙足。她從衣兜里取出通訊器,說,還你,你的好伙伴,要好好愛護。
我努力回憶昨晚的一切,我在自己的驚叫聲中消失了。原來,是通訊器把我?guī)У搅诉@里,它有隱藏的程序,與我有關(guān),而在此之前,我一無所知。我感到毛骨悚然,它是否每時每刻地監(jiān)視著我。我顫抖著接過了它,它過于忠誠地履行它的功能。我問美麗的足療師,是否可以把它寄存在柜臺。她說,我們沒有提供這項服務(wù)。我跳起來,奪門而出,背靠山體,舉起一塊石頭砸爛了它。足療師帶著一名被我撞倒的孩子追了過來,嚴(yán)肅地說,無論我遇到了什么事,都需要支付孩子受傷的醫(yī)療費用。
我盯著這個孩子。年齡不是衰老最重要的指征,而是眼睛的光澤和心臟的位置。我回憶起自己家鄉(xiāng)的小孩子身上都會有各種傷疤。也許受傷是作為商品的標(biāo)志?我盯著眼前的孩子,逆境的小孩子都是干干凈凈的,手指破個皮都會驚恐地哭號半天,雖然這些傷口很快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把口袋里的紙鈔給了她,然后跑去找阿通,這里離她的土地不遠。
我看到她時,她又在那里面無表情地挖地了。我沒有跟她說話,而是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左邊口袋,里面只有幾枚硬幣。我稍微安心。手轉(zhuǎn)到了右邊。熟悉的大小,熟悉的長度,那個通訊器又回來了……我激動、憤怒,像失措之人到處找巨石,想把它砸成粉末,看它還怎么重組。最后,我筋疲力盡地躺在阿通鋤頭的旁邊。我多么希望她能一鋤頭把我挖空。可她還是說著我第一次來時的話:今年雨水豐沛,收成必定不錯。我望著還未變暗的天空,只有等。
與星都的距離以及這里永生的應(yīng)有盡有的環(huán)境孕育了肥沃的土地與肥沃的人,從現(xiàn)境而來的活生生的人成為新生物,嵌入到這個全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里。因為永生,因為毫無痛感,所有的斗爭都像游戲,適用著另一套運行法則。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我知道我將和阿通一樣,清醒的時間會越來越短。而且我也無從判斷通訊器是否有監(jiān)視大腦思考的功能,會不會把所有的信號都輸送回去。我不敢想太多,雖然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的重創(chuàng)都不能損毀此刻的我,但我仍然還存有劇烈的痛感。我想問阿通,是不是這里的人都失去了痛覺。
我站在亭子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動作,一直到夜幕綴滿天空。她返回到亭內(nèi),并未看我,而是把鋤頭放下,拉開石椅下面的一個小門,取出柴火燒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幾乎睡過去的我聞到一股濃香,我睜開眼睛,看到她正在給自己噴自制的香水,這是她意識回歸的標(biāo)志。她張口要問我,我指著自己的口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阿通站起來,跨過火堆,站在我面前,把我的外套從身上剝下,拿著它走了一段路,扔在一座小山丘的后面,通訊器依然放在那個口袋里。回來后,她坐在火堆旁說,通訊器的固定位置就是你的口袋,如果你不連同外套一起扔掉,你就無法擺脫它。她接著說,你不會感到冷的,如果晝夜溫差大,那也是設(shè)定,你的感官在你來逆境的那一刻已經(jīng)被剝離了。你感到痛的原因,是因為意識還留在你的體內(nèi)。我不知道你將在何時失去這些能力,因為每個人被逆境吸收的程度不一,所以也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時間表,逆境也沒有很多像我這樣的意外收獲。她盯著我,毫不拐彎抹角地告訴我實情。
上次我們在塔頂?shù)膶υ挘銕е@部通訊器,我不知道你跟誰簽約,但是他肯定知道了你的一舉一動。
那會發(fā)生什么事?
你的意識被暗殺的速度會更快。阿通拿起一根棍子,撥弄眼前的火堆,夜晚的寒氣被這升起的高溫殺死。
我的衣服會回來嗎?不會,衣服已經(jīng)死了,你的呼吸不再是它的宿主。你應(yīng)該要感謝我,在你成為逆境中人之前扔了它。
六
實驗室的人是否知道,當(dāng)他們看向逆境的實時影像時,是否知道我們也正在凝視著他們。他們創(chuàng)造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把我們投放進去,觀察我們是否被吞并。大腦風(fēng)格與內(nèi)容的修改、植入與切換,幾乎讓每個人都服從了他所挑選的角色。每個人的演技都如此出色,模糊了本體,最后丟棄了本體,徹頭徹尾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和阿通那夜見面過后,我的“意識”被殺了一次。我并未回到村子,也不準(zhǔn)備去別地探險,我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好讓自己想要保留的東西不被切割。我不知道哪一天那些看不見的利刃會朝我精準(zhǔn)刺來。我沒有痛覺,視力也逐漸弱化,我毫無招架之力。我記起當(dāng)時我忽略掉的話,主理科學(xué)家——也是我的簽約聯(lián)系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過的話:什么是殘酷之事?當(dāng)身體作為一切實質(zhì)的存在,無論你身在哪里,只要肉眼看不出任何瑕疵,你始終是完美無缺的。我們不在乎你的心靈,或者用一個更高貴的詞語——靈魂。你沒有。
醒來時,我身處一個迷宮之中。聽說迷宮是逆境的一個智力游戲,以此計算來到逆境的天數(shù)與“意識”的殘留概率的百分比。迷宮的正中央有一面巨大的銅鏡,我坐起來,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沮喪,宛如行尸走肉。這是每個人清楚自己處境后都會有的心理狀態(tài)嗎?還是銅鏡具有魔法,讓我看到真正的自己?
對面臨的問題立刻掉頭而去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我記得那晚之后,我對冰湖——不,對逆境不變的氣候和風(fēng)景產(chǎn)生懷疑,陷入一種混亂狀態(tài)。我盯著通訊器,想著要不要發(fā)出回歸的信號。我還問村里的每一個人,他們懷念那個復(fù)雜而難熬的地方嗎。當(dāng)我再次重復(fù)同樣的詢問后,我突然醒悟,他們的答案跟上次的只字不差。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應(yīng)該把它們記錄下來作為證詞。不過,當(dāng)我對著銅鏡開口說話時,我驚駭?shù)馗杏X到我的舌頭甚至整個身體幾乎不為我所控,那些反復(fù)使用的語言成為舌尖上無用的唾沫。
和阿通當(dāng)年一樣,我在簽署那份文件的同時對售空了自己的時間一無所知。這里的所有人,時間已經(jīng)被盜取,在那個我們出發(fā)的世界成為別人的壽命。如今,我在現(xiàn)境的壽命已經(jīng)被買主開始使用,這是我“意識”喪失的開始,也是“意識”加速被暗殺的開始。丟掉通訊器后,我覺得安全很多。
我并未立刻動手尋找離開迷宮的路徑,我四下搜尋一些堅硬的東西,想把銅鏡砸碎,拿起其中的一塊碎片割破自己,確認(rèn)是否可以血盡而死。不過嘗試自殺的方法有許多種。我終于走下來,往后退到墻底,然后深呼吸,加速,打算這樣一路撞下去,看自己還余下多少痛覺,幸運的話,我會——死。
發(fā)生的一切讓我吃驚。我奔跑著穿過了這些墻體,跑起來的速度把墻變得像蜻蜓的翅膀那樣清脆,一直沖到外面的路上我才驚覺,原來這就是離開迷宮的方法。如果不穿墻而過,就會永遠被困在這里。
一次一次地自殺,一次一次地醒來,永無休止。我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火星站。我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想它或許并未被通電。阿通從塔的一側(cè)走了過來,問我嘗試過死沒有,我搖搖頭,說原本希望迷宮的墻能撞死我,卻落空了。
他們不會讓你死的。你一死買家的錢豈不是白花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負責(zé)維護逆境的秩序,查漏補缺嗎?你和我不一樣,你不是例外。那一天終會到來,你會完整地嵌入這個風(fēng)景,你是一具被掏空制成的干尸標(biāo)本,你是無名者的無名者。她說得冷酷無情。因為痛苦,我感覺到血液的熱量在體內(nèi)沸騰。痛苦,或者說感官世界逐漸變成個人最稀缺的東西,在它日益消退的情況下,我明白“痛苦”也如縮短的壽命越發(fā)昂貴。我焦急地問有什么挽留的方法,即使不能回到現(xiàn)境,至少能留下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只有阿通的聲音慢慢刺穿了這片安靜而可怕的土地:很難,很難,很難。你以為他們對你充滿憐憫嗎?你以為誰賣掉了我們,我們又是被誰買走了?火星人嗎?星都新族嗎?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兒嗎?不,都是人類這個種族。當(dāng)見過了壽命和智力都遠在人類之上的異星族群后,他們意識到他們的壽命跟食品短缺是一樣的,這就是起源。
他們把我們的時間像皮一樣剝下來,制成可穿戴的手表,按時間壽命的長短出售,在那些林立的店鋪里,繁榮的交易制造出商業(yè)巨頭,在星都之外的偏遠地區(qū)打滿了廣告的寡頭是和星都兵局合作的最出名的一家。我從火星站外面懸掛的監(jiān)視屏望出去,那些買來的額外壽命成為買主拿來炫富的東西,金銀財寶在這個星球早已過時。他們舉辦時間派對,按照壽命的長短和質(zhì)量進行慈善拍賣,救助身患重病的兒童、外省饑民、單身母親……無論什么時期,慈善都是受人歡迎的巨大秀場。
我的葬禮來自慈善之日的一場募款:失蹤之人,歸來之靈,永恒之眠。
七
我站在屋前,望著天際線。這晨光是否知道它正在被囚禁?
我找到了一套精美的刀具。那是從一個被火烤得臉龐通紅的鐵匠那里買到的。我打算在這間廢棄的屋子里肢解自己。在此之前,我問過阿通是否可行。她抽了抽嘴巴,似笑非笑,你可以試試,我也想知道在逆境你的痛覺還有多少。
我叫她恢復(fù)意識確認(rèn)安全后來找我。這幾天她一直被追蹤,她的意識已經(jīng)干擾到現(xiàn)境買主的大腦,引起了買主的投訴。售后服務(wù)一旦啟動,就將追蹤到解決問題為止。所以,即使她回到那些擁有自我的時間,她暫時未敢輕舉妄動,而是讓自己的大腦空白,繼續(xù)做著另一個角色的事。她也不睡覺,即使短暫睡眠,也會有夢,夢是重要的線索,她不想因為這種小失誤而束手就擒。她沉默著,拿起鋤頭挖著荒涼的土地。她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害怕,因為我總是去而復(fù)返,讓她有了希望。
我轉(zhuǎn)身推開門走進去,想著阿通,并不覺得自己是救世主。我不過是在挽留過去的自己,抑或讓那個我所厭惡的時刻到來得晚一些。
當(dāng)意識清醒以及并未借助任何麻醉的情況下,用刀砍掉自己的手——我因為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死而復(fù)生,完好無缺。我花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才重拾逆境的日夜——我醒來是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月亮也不知是真是假,月球上的光芒能照到這里嗎?抑或它也是一個以假亂真的虛擬品?
不知何時,冬末春初的沙塵暴經(jīng)常刮得我灰頭土臉,卻很快有雨水把我沖洗干凈,所有的氣候都被控制得完美無瑕。我——一個毫無缺點的長途旅行者的形象不知不覺誕生,成為新人進入村子的向?qū)В〈饲罢叩奈恢谩?/p>
我在這里張望著屏幕外面自己的葬禮,聽著人們聊著新技術(shù)的到來,那場剛剛結(jié)束于昨天、被叫做“光陰之界”的發(fā)布會:批量生產(chǎn)嬰兒,并在合適的季節(jié)收割他們完整而漫長的時間,他們很早就被告知自己來到世上的使命:他們是種子,壽命是果實。人道主義的生產(chǎn)深受歡迎,成群的流水線工廠已成為獨立的工業(yè)園區(qū),整容修行的廣告已經(jīng)衰落,現(xiàn)境不再需要這樣低劣的驚天騙局,真相逐漸被揭曉。但是,阿通后來告訴我一個驚人的事實:有人到星都舉行了集會,抗議為什么嫌棄他們的時間年邁難啃,雖然他們的時間感知不如這些新產(chǎn)品,速度太快,但是絕對不是最劣等的……被拋棄讓他們心有不甘。我想象著一張張五官分裂、不受控制的面孔,“他們”是誰?“他們”和我一樣,是沒有血肉的人。
阿通會在她的時間里來到我所站立的位置,和我說一些收集而來的消息,我已經(jīng)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只能按照系統(tǒng)的設(shè)定說著那些迫不得已的話,身體動作變成一張可以互聯(lián)的網(wǎng)。阿通清楚我心里還是殘留了一絲自我意識,那是我在無數(shù)次反復(fù)肢解自我中找到的成為第二特例的方法。也許那是我在遙遠的將來的翻身之本,內(nèi)心涌動的真實激情與真實表達的欲望會讓我擺脫掉NPC身份。我也堅信,除我以外,還有無數(shù)和我一樣的人散落在這片大陸上。
在我們有限的壽命里懷抱希望,爭取重返“起源”,奪回屬于我們的東西。阿通說完,又繼續(xù)回去挖坑,也許她又挖通了去往現(xiàn)境的新路。我看到了她新的傷疤。
在這光陰之界里,新人正源源而來,我快要見到那批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人了。此刻的我尚未得知,這批登陸的人中,有人帶來了恢復(fù)痛感的藥,選擇成為戰(zhàn)士,把手術(shù)失敗的人變成劍樹刀山。
現(xiàn)境之外,新的圍獵即將開始了,聲音穿墻破壁,從火星站信號塔上方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