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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散文)

    2024-01-01 00:00:00劉素針
    西部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石榴新疆

    這本是一個尋常的周六。

    緊閉的窗簾泛起柔光。淺綠色的底布上,工筆描繪的玉蘭花瓣逐漸透明,花間遙相呼應(yīng)的兩只黃鸝眼神也愈發(fā)明亮,仿佛隨時會展開雙翅撲棱棱飛向窗外。

    是該起來了,不知今天石榴枝醒了沒。

    想到這兒,上一秒還在夢游的腦袋頓時清醒,松松軟軟的身體也一下子注入了活力。我翻身下床,趿拉著拖鞋來到小院。

    谷雨剛過。蘋果樹枝上,一簇簇嫩綠的葉芽舒展手臂,嬌俏地模擬花開的姿態(tài)。唧唧啾啾、清清亮亮的鳥鳴聲,得了指揮似的此起彼伏,在小區(qū)上空盤旋回蕩。這時節(jié)北疆還算初春,氣溫尚未穩(wěn)定,日頭已初顯毒辣個性,烤得人渾身發(fā)燙。

    像往常一樣,我懷著幾分期冀,小心地扒開柵欄邊的保溫棚,目光落定的那一刻,呼吸突然停滯了一秒——

    發(fā)芽了!真的發(fā)芽了!每一根都發(fā)芽了!

    皴巴巴的幾根石榴枝上,一個個暗紅的芽點冒出尖尖,在我心頭點燃了萬千星火。

    自它們飛越七千里落地新疆那天起,就當(dāng)仁不讓地成為小院新晉頂流,獲得最高關(guān)注。新疆晝夜溫差大,擔(dān)心晚上凍傷特意為它們搭了小暖棚,每天中午掀開通風(fēng),晚上再蓋好保存地溫。它們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誠意,僅用十天就睜開眼睛,打破了石榴扦插需要半個月、甚至更久才能成活的記錄。

    這幾個得到特殊禮遇的小家伙,可是大有來頭。

    多年前,母親來新疆看我,帶回去幾個皮亞曼甜石榴,其中有兩個送到姥姥家。姥姥年邁獨居。次年春天,院里長出兩棵石榴苗。山東也是石榴主要產(chǎn)區(qū)之一。所以母親一看便知,這石榴苗和本地的不一樣,正是自己從新疆帶回來的石榴。她喜出望外,二話不說移了一棵回家,栽在院中水井邊。

    在母親悉心照料下,石榴苗很快長大,樹上開滿了火紅的花,結(jié)出巨無霸甜石榴,個頭比母親帶回去的那幾個還要大。

    今年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時,石榴樹已經(jīng)長至房頂。

    返程前,驚蟄已過,萬物生發(fā),庭院草木隱約露出返青跡象。父親嘀咕著過幾天該修剪石榴樹枝了,我突然心念一動,“到時挑兩枝截短給我寄到新疆吧,看看能不能種活?!?/p>

    父親一口答應(yīng)。

    兄妹三人,我年紀(jì)最小,自然比哥哥們多得父母一份寵愛。這份寵愛,不僅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的呵護,也體現(xiàn)在獨立人格的培養(yǎng),在求學(xué)就業(yè)等諸多人生重大抉擇上,父母一向給予我充分尊重和支持。

    當(dāng)然,也包括遠走他鄉(xiāng)。

    “我想……去新疆?!?/p>

    盡管我一直不愿承認,當(dāng)年我在電話中猶猶豫豫說出這句話時,威力無異于往我家投送一顆原子彈。

    21世紀(jì)初,主張個性自由的“80后”紛紛走出象牙塔,投身社會洪流。相當(dāng)一部分校園情侶,本著“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的理想目標(biāo),躋身“畢婚族”行列。我和孩兒他爸也是其中之一。

    為了讓父母同意,我還編造了一些聽起來可信實際離譜的理由。比如,在內(nèi)地找不到工作、新疆很好就業(yè)等等。對父母編瞎話的滋味相當(dāng)不好受,但很快我就用“這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的篤定輕易原諒了自己。事先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結(jié)完婚就回山東工作定居。

    為防止可以預(yù)見的各方阻力,一切計劃秘而不宣。

    年底,我們以探親為由回到山東,參加大大小小的招聘會,一切按照既定方案順利進行。誰料想造化弄人。第二年開春,當(dāng)幾家單位陸續(xù)向我發(fā)來錄取通知時,嚴重的早孕反應(yīng)已經(jīng)把我折磨得水米不進,終日臥床不起。我只能禮貌地表達感謝,婉拒了所有“橄欖枝”。

    “還得去新疆,生了孩子就回來?!币粋€月后,我突然又能下床吃飯了,思來想去,只能如此。其時,孩兒他爸因爺爺病重已提前返疆。一個出了門的姑娘,自己在娘家生娃,在十八年前魯西平原的小村莊,委實說不清楚。

    母親百般不舍,卻也沒有辦法。她一向慈愛,斷然說不出舍棄孩子一刀兩斷之類的狠話。父親沉默著,只在送行時紅了眼眶。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二次看見他的眼淚,上次還是奶奶過世的時候。

    當(dāng)時,我并不以為然。總是要回來的,不差這一年半載。

    年輕最不缺的就是信心和勇氣,總覺得自己能主宰個人命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父親的眼淚,是早已預(yù)知了未來——他最心疼的小女兒終將遠離故土,棲身他鄉(xiāng)。

    那個智能手機還未普及的年代,信息并不暢達,農(nóng)村自然更閉塞。在親戚鄉(xiāng)鄰有限的認知里,新疆還是電視劇中官員流放的荒涼之地。當(dāng)然,我那僅有小學(xué)文憑的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是怎么頂住壓力、吞下?lián)鷳n平靜地放我走,又是如何挨過那些日夜難安的歲月呢?

    當(dāng)我真正體會為人父母的況味后,再回望當(dāng)時,不敢思量。

    正如大多數(shù)老套的劇情一樣,女兒出生后,我徹底被拴住了。即便那時我還是個特立獨行的文藝青年,一旦成為母親,潛藏在基因里那份甘愿為子女犧牲一切的母性光輝也瞬間迸發(fā),使單薄瘦弱的我渾身蓄滿力量。

    這一次,我食言了。父母卻沒有責(zé)怪我。每當(dāng)我鬧脾氣要回家時,母親總是寬慰我——都是孩子媽媽了,新疆就是你的家??!

    沒錯,初次見面,新疆就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擁抱了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孩子。

    烏魯木齊市火車站旁的小飯館里,當(dāng)一個比我的臉大兩倍的盤子裝滿熱氣騰騰的炒面端上桌時,我著實被驚到了,一時愣住不知所措。老板是個面相憨厚的維吾爾族大叔,看到我這副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來到博州后,第一頓羊肉抓飯就俘獲了我的胃,徹底改變了我二十多年不吃羊肉的習(xí)慣。更不用說大盤雞、馕坑肉、奶茶、烤全羊……新疆有多少種美食,就能打動我多少次,無一例外。

    后來我了解到,新疆本地人中也不乏抵觸羊肉、鮮奶的,外地來的更是大有人在,為何我恰恰全都對胃口呢?朋友們都說,這就是緣分,說明你注定就該來這里。我猜,這或許是新疆接納我、體恤我的一種方式吧。

    是的,我已經(jīng)是新疆人,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常常這樣對自己說。

    這里,我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還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個普通人該有的,似乎我都有了。我也盡力讓自己融入這片土地,在牧區(qū)學(xué)會用蒙古語問候年邁的老人,試著與少數(shù)民族朋友一起吃冷的手抓肉,和新疆女孩一樣點外賣首選炒米粉……

    可是,從齊魯平原到天山腳下,遙遙七千里,橫跨整個中國。把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住成家,又談何容易?

    一個馕從西滾到東的小縣城,是我最早落腳的地方。

    七月,柏油路在烈日炙烤下散發(fā)出刺鼻的瀝青味兒,路邊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使得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下毫無遮攔。小廣場上的噴泉,永遠光禿禿地裸露著生銹的金屬管。只看一眼,我就別過頭去——仿佛那些金屬管都是在干渴焦灼中動彈不得的魚,而我也是其中一條。

    小縣城在沙漠邊緣,那些年被黑旋風(fēng)席卷是常有的事。某天,我被困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龍卷風(fēng)里,大白天整個世界瞬時陷入黑暗,狂風(fēng)夾帶著粗礪的砂石打在身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石子尖銳的棱角。街上空無一人,也根本來不及躲避。我雙臂蜷曲緊緊護住腦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從頭到腳被恐懼緊緊攫住,竟忽略了砂石抽打肌膚的疼痛。

    相比風(fēng)沙和干旱,我更害怕冬天的嚴寒。

    一入冬,整個戈壁就凍成硬邦邦的鐵疙瘩。大雪也接踵而至,三天兩頭地下,若是無人清理,很快就會沒過膝蓋。出門是最大的問題。那時家里沒有汽車,我尤其怕冷,出門總要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整個人裹得像只狗熊,行動十分困難。一到室外,走不了幾步路,睫毛就會結(jié)一層霜花,連鼻毛也僵成一坨,呼吸都受到阻滯。不管穿多厚的鞋子,走不了多久,都會凍得腳疼,讓我直想哭。

    最令人絕望的是,新疆的冬天竟然長達半年之久。立春后,山東麥苗已經(jīng)返青,新疆還是冰天雪地。每到這段時間,我適應(yīng)了二十多年的季節(jié)性生物鐘,就會產(chǎn)生紊亂排斥的反應(yīng),壓抑、絕望的消極情緒,冰雪融水般蔓延開來將我淹沒:春天怕是永遠不會來了。

    于是我常常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故鄉(xiāng)分明的四季;想念故鄉(xiāng)輕柔的春風(fēng);想念我家門前清澈的小河;想念姥姥家村頭無邊無際的荷塘……

    氣候差異帶來的不適感,是我經(jīng)受的第一道考驗。而心理上的落差,更是一道難以翻越的坎。

    當(dāng)時,即便是州府博樂市,主要建筑也多建于20世紀(jì)80年代,灰撲撲的外墻,刻畫著陳舊久遠的歲月痕跡。街心公園東側(cè)最繁華的商業(yè)步行街,僅是個兩層小樓,幾分鐘就能走到頭。最熱鬧的地段是汽車站附近,車站沿邊的門面房,擺著各式小商品,擴音喇叭從早到晚重復(fù)播放著機械的叫賣聲。對面金道市場里,冒著油煙熱氣的小吃攤、花里胡哨的服裝攤,隨意地混雜在一起。

    “精河、精河,差一個!”“大河沿、大河沿,馬上走了!”黝黑壯實的小車司機們,操著粗獷的“疆普”高聲吆喝。身材豐腴的老婦人們?nèi)齼蓛?,語速飛快地講著話,我根本分不清是哪個民族的語言。

    獨自在這樣的街上游逛,我會生出一種穿越時空的恍惚,好像命運開了個玩笑,把我往時光隧道里隨便一扔,就掉入他鄉(xiāng)。

    女兒出生后,父母拋下家中所有生計,來新疆幫我照看孩子。

    從青青麥田到荒漠戈壁,三天兩夜。綠皮火車越走越荒,父母的心也越來越?jīng)?。抵疆后,?dāng)父親發(fā)現(xiàn)他從小捧在手心的寶貝,正在農(nóng)村小學(xué)低矮昏暗的平房里給一群小孩子教“a、o、e……”的時候,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流行的話講,他“破防了”。

    父親迅速收拾了行李,把我單獨叫到一邊:“走!回家?!?/p>

    “回家?孩子咋辦?”我一下反應(yīng)不過來。

    “抱上,帶走?!备赣H異常堅決。

    幾個月的娃娃,一個好端端的家,說走就走。這不是開玩笑嗎?我不肯。見我心意已決,父親號啕大哭。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崩潰,以至不顧體面。

    父親那天的心碎,讓我永生難忘。

    一晃十幾年過去。身邊無處不在的變化,如博河兩岸沉寂的植被悄然生發(fā)。黑旋風(fēng)已多年不再光顧小城。

    其間,因工作調(diào)動,我來到州府博樂市,棲身博爾塔拉河畔。

    辦公室在六樓,抬眼便可望見終年積雪的遠山和瞬息萬變的云。郁郁蔥蔥的叢林,沿著日夜奔流的博爾塔拉河,自西向東蔓延鋪展,將整個城市層層包裹。高低起伏的建筑群,從濃郁成一團的綠霧中好奇地探出頭來。三河九橋穿城而過,明亮的柔波倒映著樹影,源源不斷地為這座邊陲小城注入靈氣。

    每年立冬前后,成群結(jié)隊的白天鵝,拍打著巨大的翅膀從我的窗前掠過,飛向單位對面濱河公園的天鵝湖。湖面薄霧裊裊,蘆葦蕩在晨光籠罩下迷蒙虛幻。這里不僅是市民休閑健身的首選地,也是天鵝遷徙越冬的樂園。

    我定居博樂后,父母也曾多次來新疆小住。

    起初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母親很快在小區(qū)結(jié)交了一群老姐妹,清早相約一起逛菜市場,返回途中總要在柳蘭園逗留一會兒,看看滿園的芍藥和牡丹。父親喜歡散步,每天都要沿著博河兩岸的小樹林,到各個公園溜達半天,手機相冊里存滿了他散步時隨手拍的照片。

    工作調(diào)動到博樂市兩年后,我買了房,特地選了一樓帶花園的戶型,考慮將來接父母過來養(yǎng)老。母親腿腳不是很靈便、爬樓梯費力,而父親住慣了平房,總覺得高層不接地氣。當(dāng)年春節(jié),我給父母買了機票,請他們過來看看。父親一向寡言,對我的新家也極少評價,僅憑他眼角止不住的笑意,便使我放下心來。

    只可惜,因為老家事務(wù)繁雜,接父母來疆常住的心愿至今仍未實現(xiàn)。

    雖說工作生活環(huán)境越來越好,我也逐漸適應(yīng)了新疆的氣候。可父母不在身邊,總覺得心中缺了一塊。又或是年歲漸長,對新環(huán)境適應(yīng)能力逐漸下降,剛到博樂那幾年,縱然坐在自己家里,也會有一種游離于空間之外的陌生。這里的一草一木、大街小巷,與我相互熟識,卻又毫無羈絆。

    我明白,即便在一個地方買了房子,也不代表在這里安了家——家是一種歸屬感。

    每到深秋,大雁排著隊從小區(qū)上空飛過時,我總會想起母親曾在我微信朋友圈下的留言,“人走八百里就是大雁”。大雁萬里跋涉也有落腳的時候,我卻像一只無根鳥,丟了故鄉(xiāng),又找不到家鄉(xiāng)。

    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把異鄉(xiāng)住成家鄉(xiāng)呢?我迷惘又彷徨。

    2018年秋,我到木壘書院參加西部寫作營活動。學(xué)習(xí)間隙,當(dāng)?shù)匚挠褞覀內(nèi)ジ浇墓糯迓湓铝恋夭娠L(fēng)。傳統(tǒng)民居、農(nóng)耕博物館、折子戲等都頗有看頭,最令我驚喜的是,村道兩旁竟然種著我兒時熟悉的花——夜來香。

    在我有限的童年記憶里,一大叢夜來香種在奶奶家窗前。每當(dāng)夜幕降臨,它茂盛的植株上便打開一朵朵玫紅的小傘,中間點綴著細細的黃色花蕊,對比強烈卻并不艷俗。我長久細致地觀察它,從花瓣形狀到脈絡(luò)質(zhì)感,常??吹贸錾?。盡管它的花并沒有香味,但那一叢玫紅在夏夜晚風(fēng)中浮動的模樣,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為此,我專門為它寫了一篇作文,在四叔的鼓勵下,投給《聊城日報》副刊。沒過多久,二舅便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名字,他小心地將報紙疊好裝進公文包,騎上摩托車飛馳二十里送到我家。

    從嚴格意義上講,夜來香是我嘗試寫作的發(fā)端和啟蒙。雖然中學(xué)起我就選擇畫畫,中斷了寫作的愛好,后來還是輾轉(zhuǎn)來到報社從事文字工作。這童年的夜來香,早已暗中為我的職業(yè)生涯埋下伏筆。如今又得益于文學(xué)的機緣,在遙遠的天山腳下與它再次重逢。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動。原來,故鄉(xiāng)的草木已經(jīng)早我一步抵達新疆,將這片蒼茫遼闊的大地認領(lǐng)為家鄉(xiāng)。

    征得主人同意后,我采了一把種子裝進口袋。第二年夏天,夜來香便開滿了我的小院,玫紅的,金黃的,星星點點,照亮我每一個漂泊不定的晨昏。

    夜來香就像那句“芝麻開門”的密語,將我和這片土地之間緊閉多年的鐵門緩緩開啟。從此,我一發(fā)不可收拾。

    最先想到的是荷花。姥姥家村頭,荷塘一望無際,仙氣裊裊的荷花,頂在頭上做雨傘的蓮葉,池塘中跳躍嬉戲的小魚,無不承載著我童年無盡的歡樂。剛到博樂時,我曾在貝林哈日莫墩鄉(xiāng)見過荷花池,當(dāng)時吃了一驚,原來新疆也能種荷花呀!經(jīng)多方打聽,終于在戈壁灘找來一只水缸,網(wǎng)上買了蓮藕種下去,日日盼著它開花。

    不知什么緣由,我種下的蓮藕卻是年年見葉不見花,我不惱也不棄,每年春天執(zhí)著地種下去。

    后來,我又在很多地方遇見了兒時熟悉的草木:在小區(qū)柵欄邊發(fā)現(xiàn)了紫眉豆,它常年爬在故鄉(xiāng)菜園的矮圍墻上,結(jié)滿一串串濃郁得化不開的紫扁豆,是我家餐桌上常見的一道菜;在文化路旁看到了秫秸花,在故鄉(xiāng)的學(xué)?;蚴菣C關(guān)大院,秫秸花密密麻麻地站成一排,深淺不一的紅色花朵從頭到腳串在秸稈上,裝點著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在決肯村路邊遇見了指甲桃,仲夏夜晚,母親常從鄰家摘來指甲桃花瓣和嫩葉,加入明礬搗碎,用蓖麻葉裹在我的指甲上……

    每一次意外邂逅,驚喜之余,我都會想辦法將它們種在我的小院。

    在這里,所有草木都活得自在。荷花愛開不開,不開就呆呆地撐著荷葉;蘋果想結(jié)就結(jié),不結(jié)就滿樹枝葉瘋長;瓠子沒有規(guī)劃路線,想往哪爬就往哪爬……所以,它們也喜歡這個家,每天支棱著精神站在小院里,大風(fēng)刮歪了再使勁把腰桿立正,暴雨淋濕了就搖搖頭快速甩干。

    只要一得空,我就會到院子里溜達一圈,逐個和它們打個招呼,有時還會停下和誰多聊幾句??粗鼈儫釤狒[鬧地簇擁在一起,各自拿出看家本領(lǐng)把小院裝扮得四處生機,心中便填滿感動,仿佛幼年的玩伴仍陪在身旁,有時也會恍惚地以為,是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雜貨鋪,在天山腳下開了一家代銷點。

    每當(dāng)這時,我的雙腳就往下沉一寸,離這片土地又更近一點。

    2023年暑假,女兒中考結(jié)束,我們終于得以返鄉(xiāng)探親。我和父母已經(jīng)三年多沒有團聚,僅能在手機視頻里聊聊天。

    到家了。車門打開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美麗而陌生:門前大路兩側(cè),熱熱鬧鬧地開著紫薇花、木棉花、月季、薔薇、萱草花……它們高低有序地夾道兩旁,擠擠挨挨簇擁嬉戲,將空曠的街巷襯托得更加寂靜。

    院子里,那棵新疆皮亞曼石榴樹穩(wěn)居C位,火紅的花朵點綴在油綠閃光的樹冠中,有的已經(jīng)結(jié)了圓鼓鼓的小石榴。石榴樹旁,一串串結(jié)實飽滿的葡萄掛在藤蔓上。棗樹罩過房頂,疙疙瘩瘩的青棗布滿小院上空。小菜園里,青澀的毛桃掛滿枝頭,柿子樹梢頂著敦實憨厚的果子。

    母親說,院里的果樹是她種的,門前的花是父親種的。聽聞此言,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涌上心頭。

    從我記事起,父母終日為全家生計奔波忙碌,別說養(yǎng)花弄草了,院里甚至連幾棵像樣的樹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在我家見過花,那還是早年老院里的洋槐花,每當(dāng)白色花串開滿枝頭,槐花獨有的香甜在空中彌漫時,我家餐桌上一定會出現(xiàn)幾頓蒸槐花。

    即便后來我們陸續(xù)長大成家,也沒見父母種什么花草果木。我一直以為他們是沒有這個情調(diào)的,怎么三年不見家里就變成花果園了呢?是石榴樹起的頭嗎?到底是消遣怡情、打發(fā)時光,還是如我一般托物寄情呢?

    那些隔空遙望的春夏秋冬,緊握一根虛無的風(fēng)箏線牽住女兒的雙親,是否和遠走高飛的女兒一樣,從滿院生機勃發(fā)的草木中,建立跨越時空的鏈接、安放無法割舍的牽掛呢?

    更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難以適應(yīng)故鄉(xiāng)的氣候了。接連幾天40℃的高溫,讓我根本不敢出門,一出門就像扣進蒸籠,熱得腦袋發(fā)蒙。全家人整天待在屋子里吹空調(diào),一刻也不能停。而空調(diào)從早到晚地吹著,又讓我骨頭隱隱作痛。要是晚上膽敢出去溜達溜達,密密麻麻的蚊子一擁而上,叮得我和女兒全身是包,奇癢難耐。日子漸漸有些難熬。

    來新疆后,我總在冬天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一晃多年,我和故鄉(xiāng)的夏天已經(jīng)互相認不出,連蚊子都欺生了。

    沒過多久,我就開始想念新疆了。

    新疆的夏天,不管外面太陽多么毒辣,房子里總是涼快的。若是在戶外,隨便找棵大樹底下一坐,一陣涼風(fēng)颼颼吹過來,就能讓人瞬間透爽。到了晚上,就更不必說了,泡一壺清茶坐在院中,就可以盡情享受整個世界。夏夜晚風(fēng)輕輕吹送,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林間鳥鳴啾啾,園中蛐蛐齊吟。梨花般透明的月亮,掛在藍瑩瑩的天幕上。偶爾,樓上傳來冬不拉歡快有力地彈奏,有時也會從隔壁單元的窗口傾瀉出流水般叮咚的琴聲……

    我跟母親商量:明年和老爹去新疆避暑吧?行!她立馬痛快地應(yīng)允。

    假期結(jié)束返疆,為節(jié)約時間實現(xiàn)當(dāng)日到達,哥嫂凌晨五六點出發(fā),驅(qū)車三個多小時將我們送到濟南機場,由濟南經(jīng)成都轉(zhuǎn)機,最后抵達博樂。一整天的舟車勞頓、空中顛簸,使我頭暈惡心、疲憊不堪。

    傍晚,當(dāng)我拖著沉重的軀殼行至小院柵欄外,院中草木蓬勃著生命最美的姿態(tài):葡萄藤爬滿廊架,綴滿粉花的指甲桃勢如野草,藍雪花柔軟的枝條隨風(fēng)搖曳,茉莉花的清香沁入肺腑……這幾年,無數(shù)個黎明的悉心澆灌,無數(shù)個傍晚的靜靜陪伴,已經(jīng)讓我們有了心有靈犀的默契。它們都沒有說話,又仿佛說盡了千言萬語。

    霎那間,一份熟悉的溫暖和踏實順著血管涌遍全身,我到家了。

    那天,我拍了一段院中草木的小視頻發(fā)在微信朋友圈,并寫下這么一段話:“當(dāng)我走過萬水千山,滿身疲憊歸來,它們用滿目蔥蘢,用暗香浮動,用果實累累,溫柔而熱烈地迎接我。需要多久才能把一個地方住成家呢?此刻,我終于有了答案。”

    2023年12月8日,歷時七年建設(shè)的濟鄭高鐵全線貫通。高鐵站修到老家門口,原來大半天的班車中轉(zhuǎn)路程縮短到一個小時,從博樂到莘縣,朝發(fā)夕至,輕松實現(xiàn)。我迅速根據(jù)列車時刻表制定出行路線,提前訂好機票、高鐵票,依照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傳統(tǒng)習(xí)俗,抵達父母身邊。

    春節(jié)后返疆。清晨六點迎著朝陽出發(fā),下午七點金色落日迎接我回家。山東和新疆有兩小時時差。這天,我擁有了一個最漫長的白晝,將心底那片常年潮濕、苔蘚叢生的隱秘地帶,攤曬晾干。

    “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xùn),使我長久地背負著沉重的愧疚感,也因此生出幾分對命運捉弄的憤然。如今,萬水千山壓縮在朝夕之間,壓在胸口的那塊石頭也生出雙腳悄悄走遠。

    回市區(qū)的車上,低沉舒緩又飽含深情的哈薩克族民歌響起,像一雙溫柔有力的臂膀環(huán)住肩頭。我斜靠椅背,緊閉雙目假裝休息,眼角淚珠悄然滑落——那些曾經(jīng)疏離戒備的陌生語言,現(xiàn)在聽起來已經(jīng)和故鄉(xiāng)方言一般自然。我甚至僅憑蒙古族托布秀爾的彈奏,就能聽出樂曲講述的對象。冬天戴口罩走在街上,經(jīng)常被誤認為是維吾爾族姑娘。

    我親手種下的那些故鄉(xiāng)草木,也深得小區(qū)鄰居的喜愛,常有人來請求移栽。于是,奶奶家窗前的夜來香,也裝點了哈薩克族大哥的月下民謠夜;母親搗碎的指甲桃,也渲染了維吾爾族小古麗彩虹般的童年;小學(xué)校園的秫秸花,也在蒙古族大叔的柵欄外沉默地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夏天……故鄉(xiāng)不再僅屬于我,也屬于這片土地上有著不同風(fēng)俗、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

    我們頂著同一輪烈日,吹著同一個方向刮來的風(fēng),打理散發(fā)著相同草木氣息的花園。

    家鄉(xiāng)已是故鄉(xiāng),他鄉(xiāng)終成家鄉(xiāng)。

    其實,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哪里還分得清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如同母親帶回去的新疆皮亞曼石榴,由一顆石榴籽在山東萌芽壯大,又分出枝丫回到新疆生根發(fā)芽,對于它們來說,這究竟是遠離家鄉(xiāng)還是回歸故土呢?

    我想,石榴如果會說話,它會講: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據(jù)史料記載,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得石榴種,經(jīng)絲綢之路引入長安種植,后沿黃河、長江流域向各地擴展。

    院中這幾株身世跌宕起伏的石榴苗,經(jīng)歷幾世輪回輾轉(zhuǎn),在環(huán)境迥異的祖國疆域兩端落地生根,為的就是教我在他鄉(xiāng)心安。

    日子一天天過去,石榴枝上小小的芽尖逐漸展開,長成一片片鮮嫩油亮的葉子。濃烈暗紅的汁液,從根部順著莖稈源源不斷向上輸送,一直延伸到葉脈邊緣,呈現(xiàn)出蓬勃涌動的生命力量,像極了大地之母對自然萬物恒久的哺育滋養(yǎng)。

    我懸著的心輕輕落了地,石榴已經(jīng)真正扎下了根。

    此刻,和它們一同在新疆落地生根的,還有一棵十八年前來自齊魯平原的小麥。我看見自己的腳底正生出白色根須,扎進蒼茫戈壁。

    欄目責(zé)編: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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