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駛上南浦大橋時李玨無比眩暈,今晚她要赴約,不可不去。她本就易暈車,眼下又剛停服了抗焦慮藥物鹽酸文拉法辛,突然的戒斷使大腦格外不適。與油車不同,電車的加速和剎車都迅猛,無征兆、無過渡,把人拋給慣性。螺旋形的南浦大橋,在上海黃浦江畔這寸土寸金之地盤盤繞繞,旋轉(zhuǎn)一圈又一圈,慣性推搡人東倒西歪,硬生生地。李玨想請司機開穩(wěn)當,卻無力張開嘴。嘴巴的肌肉向上連接著太陽穴連接著腦,嘴巴一動,腦袋就痛。微信叮當作響,她動態(tài)固定住腦袋和眼球不作移動,拿起手機抬到與視線平齊的位置。是徐欣華發(fā)來的消息,很多條。她不打算看,頭暈讓讀字變得吃力。
如果是來斥責她的,那也正常。畢竟他是真的孩子氣。孩子氣,一直以來,李玨都如此看他。兩天前,也就是本周五,她開始休假,先從荊州工地到武漢,與徐欣華見了一面,結(jié)果不歡而散。但分手后,他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很少發(fā)生爭吵,上周一他們尚且融洽,甚至過分曖昧了——夜里十點,她在武漢的酒店休息,他剛下班,給她打電話問:“你睡了嗎?白天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沒?”“下午醫(yī)院就給我打電話了,”她疲憊地說,“是乳腺癌?!薄鞍﹩幔俊彼麌樀闷埔袅?,結(jié)結(jié)巴巴地,“怎么也,哎呀,怎么不早告訴我?”“我現(xiàn)在告訴你了?!薄澳氵@是什么話?我是外人嗎?”她借坡下驢:“我是病人,你就不要和我頂嘴了?!薄澳愕孟胂朕k法啊!工作上的,私人生活上的……”他著急地喊。她保持沉默,很久。她的心沉沉地下墜、下墜,填滿了哀愁,只有一小部分頭腦在運作,清醒地告訴她:時至今日,你還是能如此輕易地撩撥他,就像拿雞胸肉挑逗小狗。她為了提振情緒,故意不告訴他治病計劃,享受他的慌張,讓得意之情在胸中膨脹。已經(jīng)奔四的男人,仍像大學生一樣天真。
李玨就是在武漢大學讀研時認識徐欣華的。兩人是同班同學,畢業(yè)后他不在本專業(yè)的領(lǐng)域內(nèi)工作,而在武漢的游戲公司做編劇。他內(nèi)向、文靜,但與人相熟以后,黏人、敏感的性格和旺盛的分享欲就暴露無遺。尤其是剛和李玨談戀愛時,不管是多么幼稚的廢話都往外倒?!袄掀爬掀?,寒假你就別回上海了吧,會很想你的……你怎么不理我呢,太高冷了吧,是不是想遺棄我……如果你在上海遇到了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給你提供更多的困難……”這周五她坐在從荊州開往武漢的高鐵上,他的消息也沒停過:“前妻姐你上高鐵了吧,慢點開啊別超速……看到一個富婆開著瑪莎拉蒂飛過去,長得很像你……怎么還沒到,是走錯路去了湖南嗎……”根本就是胡言亂語嘛!此刻李玨坐在出租車內(nèi),不禁微微扯了扯嘴角。二十幾歲時她就不愛搭理他的廢話,現(xiàn)在仍然。他這是典型的退行性心理——成人用原始、幼稚的方法來應(yīng)對眼前情景,以獲得關(guān)注和照顧,降低生活中的焦慮或不安全感。而她不同人撒嬌。她的焦慮太強烈、太沉重,無從紓解。無數(shù)次她在心中呼喊:他可以依賴我,那我呢?我可以依賴誰?時過境遷,她始終沒能過上松弛的生活。當然,讀書時她的焦慮是為了發(fā)論文、畢業(yè)、找工作,現(xiàn)在看來,那些都是最好解決的事。
焦慮,易生氣,不易快樂,有時李玨覺得自己得乳腺癌簡直是天經(jīng)地義。月初她在洗澡時摸到乳房有硬塊,遂先獨自從荊州去武漢的醫(yī)院,做影像檢查和穿刺活檢。原本也沒有告訴徐欣華,但不知怎么的,他發(fā)現(xiàn)她微博的定位信息有變,便發(fā)消息詢問,一問到她在醫(yī)院,便請假趕過來陪同。她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哦,我比工作還重要?”他立即答道:“當然。工資的話……扣就扣吧!”她又問:“你不是訂婚了嗎,不怕那位有意見?”“她不知道。她在出差?!彼降鸬溃芸隙ǖ叵陆Y(jié)論,“要我說,不可能是惡性腫瘤?!薄皯{什么,憑你的預(yù)測?”她嗤笑道。“你還年輕得很吶,不會有問題的!”他拍拍她的手背。“傻子!盲目樂觀?!彼u道。
她有一種不妙的預(yù)感,恐怕情況不會太好。多年前她的乳腺里就有兩個結(jié)節(jié),雖然都是良性的,但尺徑很大,檢查出來時她往上海的家里給媽打過電話,建議媽也去醫(yī)院做體檢,當時媽陰陽怪氣說:“我倒是想去醫(yī)院,但你不在身邊啊,沒人帶我去?!崩瞰k說:“我在工作,怎么回去?”媽說:“又不是我讓你去外地的。你自己偏要去。我只能當白養(yǎng)一個女兒?!崩瞰k聽得心頭火起:“身體是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比缓髵斓袅穗娫挕,F(xiàn)在媽不記得李玨了。好吧,可能只記得一點兒。
醫(yī)院里人滿為患,乳腺穿刺術(shù)還在排隊等位,她干脆給媽媽的護工撥通視頻通話?!鞍⒁毯?。”徐欣華也入鏡,同媽打了個招呼。媽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淡漠地盯著手機,也找不到鏡頭,光線很差,看不清她的眼睛,深刻的法令紋倒顯眼,常年向下撇的嘴角仍看起來嚴厲而不悅。護工阿姨逗她:“這是誰,你知道嗎?是你女兒?。〈騻€招呼唄?!眿審埩藦堊?,斷斷續(xù)續(xù)道:“那個……太多啦,小的……”她的回答總是這樣,怎么也說不完整。句子永遠截斷在關(guān)鍵的地方,就像斷壁殘垣零落滿地。
“阿姨還記得以前你們吵架的事嗎?”徐欣華小聲問。哪壺不開提哪壺?!爱斎徊挥浀昧??!崩瞰k皺眉答道。她們以前總是吵架。尤其是在她考大學和擇業(yè)的事上。可脾氣執(zhí)拗如媽,也擰不過她自己的意愿。她高考前填報了復旦文科的冷門專業(yè)。大四時保送成為武漢大學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她在荊州工作。她落戶在荊州。她真正的家在荊州——武漢也算半個家吧——但絕不在上海。她這半生的游蹤就是離上海越來越遠。媽為此傷透了心?!皟阅切〕魇菬o法無天了!……老子生儂養(yǎng)儂,哪點對不起儂?……三十五歲剖宮產(chǎn),漏尿漏到現(xiàn)在,高血糖!儂呢?儂沒盡過一天孝!……”但媽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媽以前不是這樣的,真不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樣子的。李玨真想把頭伸到她旁追問:“你為什么會不記得呢?你怎么能不記得?連徐欣華這種外人都記得?!崩瞰k的記憶太好了,十幾年前的事還歷歷在目,像是昨天剛發(fā)生。這是悲哀。畢竟善于銘記的人永遠有許多要背負,能遺忘的人能過輕松的人生。比如媽現(xiàn)在終于落得一身輕松。就算她真確診了乳腺癌,媽也不會為之操心了。
假設(shè)當年預(yù)見到媽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她會對媽更客氣嗎?不過這是沒法做假設(shè)的,對過去的假設(shè)都沒有意義,所以也談不上后悔,只有悲哀。她無奈地向后仰,把頭靠在出租車的椅背上。這微小的移動加劇了眩暈,后腦輕觸在座椅的一剎那,觸覺成倍放大,像是拿頭撞擊了車門,更像核爆,顱骨被炸裂,腦漿被晃散,暈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有天花亂墜的陰影在頻閃?!皫煾?,必須走南浦大橋嗎?”“那肯定。你想換條路嗎?也來不及了,開都開上來了。”“哎,好吧?!彼荒荛]目養(yǎng)神,保持靜止,不再移動頭顱,等待那陣眩暈自行消退。身體上的難受令人傷心,她鼻酸了,幾乎要哭,眼眶蓄滿的淚將落未落,視線里盡是水霧,鋪天蓋地的霧,戶外也有霧霾,空氣質(zhì)量不佳,灰沉沉的,是這城市陪她哭。還是想些其他的事吧,分散注意力,否則,可真得吐在這車里。
有個年紀大的同事曾對李玨說:“生了病,就去廟里燒個香、拜一拜吧,也算求個心安?!彼S口答應(yīng)了,心中卻想:照咱們的工作性質(zhì),要拜也不是拜佛,大概是拜東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但最后還是作罷,什么都沒有拜,她不相信這能有任何作用。心理作用也不會有。她在醫(yī)院里多花了錢,掛了專家門診,給穿刺報告做了加急,所以做完穿刺隔天,也即上周二,就能去取報告。徐欣華開車送她去醫(yī)院。
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錯,人工服務(wù)臺的護士稱鉬鈀影像片子無法取出,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取。李玨奇怪道:“醫(yī)院通知就是今天取?!弊o士道:“通知錯了,明天來拿?!彼磫枺骸澳菫槭裁床辉缯f?”護士不耐煩:“又不是我通知的,我怎么知道?”“我下午就不在武漢了,下周就要去上海做手術(shù)?!薄艾F(xiàn)在只能給你紙質(zhì)報告?!薄凹堎|(zhì)報告我已經(jīng)有了,我要片子?!薄澳銌栁乙矝]用?!薄皼]有你就想想辦法?。 薄澳闶嵌溆袉栴}嗎,我再說一遍,今天只能給出紙質(zhì)報告——”“到底誰要紙質(zhì)報告?。课乙氖瞧?!片子!片子?。?!”她聲嘶力竭地尖叫,嗓子快要扯壞,自己都心驚?!昂昧撕昧?,你別生氣?!毙煨廊A勸說道。她氣惱道:“你就和你的稀泥吧,真是沒點男人樣子?!彼麎旱吐暦瘩g說:“怎么就是我的錯了?公共場合咱們斯文點,行不行?”“你沒有錯,那我有錯?”她又朝向護士喊,“你聽好了,我今天必須拿到。片子出不了,你們就自己想辦法去!”他上前來想把她拉走,她一把甩開他的手,胳膊肘重擊他的胸口,把他頂了回去。有路人想上前來勸架,但還是退了回去。
最后是一位年長的護士出面,給放射科打了幾個電話催要片子。他們在大廳等候。她身體里充滿了動怒后的沉重的疲憊,一呼一吸都讓肺受累。她呆呆地盯著地板,腦里盤算工期。她請了長假,單位要換誰當領(lǐng)隊?一周內(nèi)能做完交接工作嗎?進度會延誤多少?被迫中斷工作,何時才能再有體力下工地?終于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鼻咽喉處泛起洶涌的酸楚,患癌的實在感前所未有地強烈,她用手捂住臉無聲地哭,眼淚溢出指縫。徐欣華沒有摟她。
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片子才送到手中。她懨懨的,沉默了很久,徐欣華臉色也不好看,幾次嘗試提起輕松的話題,可都因他自己嗓音控制不住哭腔而作罷。終于,他在開車送她去漢口火車站時,整頓好了情緒說:“下周你正式休假以后,再來武漢一趟吧,我上次說的那個做金融的朋友,還沒來得及介紹給你?!薄澳憬o我介紹相親對象?這也太奇怪了吧?”她果真產(chǎn)生了興趣,微微笑道,“你告沒告訴別人我得了???”他喉頭哽了一下,隨即說:“當然沒說。這點小毛病根本不算什么,治愈率很高的。男人還容易得前列腺癌呢……”
那就見吧,李玨心想,反正也不會損失什么。見面后聊了半小時,她再也忍受不了對方的滔滔不絕,打斷說:“其實我沒聽說過IPO和PEVC,也不懂你說的項目。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男人難以置信:“你真的沒聽說過IPO嗎?這不是常識嗎?”她說:“我不知道,反正那些錢也不是我的。難道那些錢是你的嗎?”這失敗的相親一散場,徐欣華又開車送她回酒店式公寓。在車里,她興味索然道:“你眼光好差,怎么介紹這樣的人?”他苦笑道:“行吧,算我惹麻煩上身,多做多錯。”想到此處,出租車里的李玨嘆了口氣,對相親的厭煩感從記憶深處浮起來,還是那么新鮮水靈。她又想起今日中午在上海陸家嘴的咖啡店里吃飯,一個穿著西裝的短發(fā)中年女人戴著藍牙耳機,一邊攪拌咖啡,一邊通電話,探討融資、并購、重組事宜,說了七八分鐘后,她開始不耐煩,要求對方盡早提交方案;她的眼神透過金絲框眼鏡射向虛空,像鷹眼,銳利、明亮、精干。店員說這女人是隔壁投行的高管,最近公司精簡規(guī)模,她也被裁員,精神失常了,每天仍在這里打電話。李玨坐在出租車里,慢慢地偏過頭一點一點轉(zhuǎn)了方向,移開了視線,就好像這樣能將思緒從女高管移開,將她的形象推遠去。
李玨知道自己對職業(yè)有偏見。有時甚至掩飾不了。金融公司、律所、會計師事務(wù)所、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拿人當機器使,每個員工被綁縛在工位上,日復一日做著可替代性極強的工作。不是你,也有別人,都是工具罷了。少一個工具,能對世界產(chǎn)生什么影響?沒有辦法,城市的運行機制就是如此,城市人的宿命就是這樣??伤墓ぷ鞑煌K龅?,是真正的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泥土,她總與泥土打交道。她的力道很大,很像男人,一鏟子打進地里,扭動旋轉(zhuǎn)著鏟柄一節(jié)節(jié)向下鉆探,插進土層,乘風破浪地,使勁向下捶打,敲擊,再推進一些,再用力拽著桿,向上提拉,一節(jié)節(jié)拔出鏟子,檢查鏟頭帶出的土壤結(jié)構(gòu)、顏色和構(gòu)成,剝出土樣放置一旁,繼續(xù)向下打鏟……她期待的是五花土,因糅合了多種土層而經(jīng)常是混合了褐、黃、紅等各個顏色,斑斑駁駁,夯實時堅硬如石板;以及深灰色的青膏泥,參差摻雜著果核、樹葉、稻草、竹根、竹片,有的還保持著原有色素和纖維;泥土的氣味刺激著鼻腔,涌入氣管,涌遍全身。她的各個器官里好像都混進了泥土,有時候簡直懷疑泥土會從耳朵里飛出來。她的一呼一吸間全部都是泥土。歷史就是泥土,卷進她的肺里。
然而她還在荊州村里挖土時就已產(chǎn)生了藥物戒斷反應(yīng),又在眩暈中堅持工作,泥土已和眩暈捆綁在一起,現(xiàn)在坐在出租車里,她一想起泥土就想嘔吐。泥土的濕潤黏糊——想吐!泥土的灰黃色——想吐!泥土的腥臭氣——催吐藥!啪!她用力扇自己一巴掌!不允許,絕不允許對泥土反胃,這條件反射必須終止!現(xiàn)在立刻馬上!“姑娘,你沒問題吧,”司機師傅嚇了一跳,“想開點噢?!薄拔覜]事兒?!彼緳C繼續(xù)搭話:“你是要去參觀嗎?但這個時間,快關(guān)門了吧……要不我推薦你去那個……”
她沒聽清司機的句子,本能地傾身向前,“您說什么?”這一移動,腦袋里掀起震顫,像電流滾過,猛烈的打擊感,尖銳的針刺感,有兩秒鐘大腦一片空白,竟不知上下左右在何方,最后是一陣陣痙攣似的余波,漸漸變輕微,她才緩過勁來,輕聲說:“沒錯的,我約了人,您就開吧?!彼幌虢忉專嗾f一個字都無力。原來單純的頭暈也耗費力氣。暈得筋疲力盡。從南浦大橋邊滑過的是上海中心和環(huán)球金融中心高聳的身影,頂端刺入暮云,像神農(nóng)架奇崛的山峰。真希望這鋼筋水泥叢林退去,變作真正的山林?!吧剿孕蚊牡馈保搅直瘸鞘懈荏w現(xiàn)出自然運行的法則。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比人類文明要悠久和偉岸得多。她控制住扭頭去看那大廈的沖動,用意念把自己的頭部牢牢禁錮住,不動彈,連眨眼都慎之又慎,呼吸都是慢慢地。她被戒斷反應(yīng)綁架了!五花大綁!
若這份工作只需要探墓、挖掘骸骨,那倒好了,能省不少事。李玨最大的困擾并非新近產(chǎn)生的眩暈,而是喝酒應(yīng)酬。上周縣領(lǐng)導來工地上和他們一起吃飯,席間不停勸酒,還要求隊里的本科實習生都喝酒,不喝不能下桌。她不喜歡喝酒,好在她能表演。隊里的技工師傅已知道她請了病假,不停拽她的袖子,讓她別喝,可她反駁說:“我要是不喝,他就會到處講‘女領(lǐng)隊就是不如男領(lǐng)隊爽快’。我要是說得了乳腺癌,他又會講‘女人果真體質(zhì)差,干不了這行’?!?/p>
后來她醉得一塌糊涂,拉著縣領(lǐng)導的手不放,拿他的手背給自己擦眼淚和鼻涕,號叫著哭:“哥啊,你是自家人,我只跟你說掏心窩子話……干我們這行是真苦,永遠是趕進度、趕進度,和時間賽跑,和城市化建設(shè)賽跑……哥你不曉得,我有多希望把自己劈成兩半使,我巴不得把一天拆成七十二個小時……還是怕,怕干不完、干不好??!”
后半夜她在茅廁里吐,縣領(lǐng)導在回程的車上吐,據(jù)說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很快這事傳開了。村民都知道縣領(lǐng)導被女領(lǐng)隊喝趴下了。想必日后他再也不敢輕易胡來。實習生們尊稱她為“狄奧尼索斯”——酒神。
李玨給自己找了巧妙的借口?!妒勒f新語》有言:“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她本就對離騷滾瓜爛熟,又痛飲酒,已然成為名士了吧!飲酒,以此忘卻百病纏身。飲酒,以此忘卻疼痛。上周一武漢醫(yī)院的診室里,女醫(yī)生讓她把腦袋偏向一邊,緊盯著B超檢查的屏幕,不要低頭,在她的胸口以下遮蓋了綠布,往她的乳房上扎了一針,深深刺進了肉里,痛感飛速擴散,胸口的每一條血管都傳導痛感,就像銅線傳導電流,以針刺入之地為中心,痛感向外輻射,可反過來,四周的痛感又一齊涌向中心那一個點,讓疼痛愈演愈烈。她不習慣失去掌控的感覺,扭頭看向自己的胸口。沒見到鮮血淋漓的場景,醫(yī)生就嚴厲喝止,要求她只看左側(cè)的屏幕。
過了兩三分鐘,麻藥就起效了。接下來,她只能感覺到一雙手輕柔地觸碰她的胸部,醫(yī)生拿一把耳洞槍樣子的器械,將空心針打入胸部,每打一針都有“咔嚓”一聲,有點像訂書機打釘子。有毒蟲叮咬的輕微痛,到了第四、第五針時就沒什么痛感了。當然,麻藥過后,胸口又成片成片地抽痛起來。周二取完報告后,她下午就回到荊州交接工作,一到鄉(xiāng)間那個環(huán)境,又沒忍住下了工地。冬日的田野里全是稻稈,天地疏闊,綠水流轉(zhuǎn),因患癌而生的悲傷減輕了。并且,那些消失的悲傷演變成了不正常的干勁。
她把吃了一年的抗焦慮藥物停了。她想趁乳腺癌病假期間徹底擺脫抗焦慮藥物。吃藥期間她的身體過分松弛了,整日昏昏欲睡,對工作提不起興趣,她不想再繼續(xù)這種混沌的狀態(tài)??茖W的停藥方法應(yīng)是在醫(yī)生的指導下逐步減少藥量,漸至于不吃藥。她卻嫌這流程太慢,一下斷掉所有的藥,不給身體任何緩沖。乳腺穿刺后未完全愈合,胸部傷口作痛,右臂抬不起,她只能用左手工作,蹲在墓坑里,緊握手鏟,以三十度角斜切入土地,大臂帶動小臂肌肉發(fā)力,壓著土地往回牽引,一層一層地刮卷起表面虛土,撇進瓢里,再用手鏟刮開外棺周圍的土,拿削尖的竹簽撬起土塊撥到一邊,剔除棺木縫隙間的浮土,用刷子清掃,細致而緩慢謹慎,逐步將棺蓋板剝離出來。
天氣寒冷,實習生在墓坑外生起篝火,熱氣混著清冽寒風一縷一縷飄來,她瑟縮一下,蹲得重心不穩(wěn),右手撐著地面,胸口又是一陣抽痛,不禁連連倒抽冷氣。省里的專家們來來往往,顧不上她。實習生悄悄說:“老師,歇會兒吧。”她沒有走,苦笑道:“歇不了啊。不敢停。”鐵路開始修建前必須清理完這個大墓,搶救性發(fā)掘的工期緊,可又不能敷衍。出于保護的需要,工作組在周六將棺槨整體起吊,運到荊州博物館,在實驗室內(nèi)開棺。開棺后,滿眼絲織品燦若朝霞!還有法杖、長劍、擬獸面具和插有羽毛的高冠。武漢大學的古文字學者辨認出,劍身銘文為“楚王惲作巫杲劍”,意即楚成王惲賜給巫師杲的劍,無疑揭露了墓主的身份?!斑@是巫,這是巫??!”她大喊,所有人中數(shù)她最亢奮。此前可從未有過楚巫的墓現(xiàn)世!
棺槨最內(nèi)層是一個捆扎著九條錦帶的絲織品包裹。眾人小心剝開層層織物的包裹,揭去第十三層后,死者終于顯露出真面目!僅存骨架,仰身,直肢,身長約一百七十厘米,男性,骨骼上有一些死時已愈合的傷。醫(yī)科大學的專家判定,死者生前手腳骨折過多次,脊柱側(cè)彎變形,骨質(zhì)增生嚴重。她沒輕易說話,但心里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這些傷或許是由于巫杲常為祭祀而歌舞所導致的。真不知究竟要多么劇烈的動作幅度才能導致骨折!
棺里還能提取到植物遺存,包括天仙子、麻黃草、羊踟躕、菖蒲——全都有致幻作用!隨葬品中有一枚玉制蟾蜍——蟾酥也可致幻!全球各地的古代史中,都屢見巫師服用致幻劑以通神的案例,吃下毒蘑菇或曼陀羅后興奮異常,狂歌痛舞,在幻覺中與神靈交流……墓中還有一帛畫,已殘損模糊,但紅艷艷的底色未褪盡,也可依稀辨認出畫的上半部分是執(zhí)杖操蛇的人物與鳳鳥一同飛翔于太陽下,下半部分是山川的形狀……執(zhí)杖操蛇,是巫覡的代表形象。山川紋樣恐怕也不只是陪襯的風景,楚人以山作為“天梯”,上下于天地,鏈接人神。比如《楚帛書》就明白地指出,由于“山陵不疏”,升天受阻,所以山川四海之神要“以為其疏,以涉山陵”……楚人又拜日崇鳳,這帛畫表現(xiàn)的,是巫杲本人祭祀日神時的心靈世界嗎?上天入地,遨游四海八荒……
她的思緒無法止歇,可斷藥后的頭暈漸漸發(fā)作了。最初尚在可忍受的范圍內(nèi),她不斷告誡自己:忘掉它,不要受它影響,要在休病假前做完盡可能多的事。胸口還頂著幾個孔洞,即使有繃帶緊緊綁住,拉開右臂時還是隱隱感到用蛋白膠縫合的傷口會崩裂、然后血流如注??墒巧眢w千瘡百孔又何妨?身體的感受是最不重要的,身體也很容易欺騙。要學習堂吉訶德,他在被毆打得遍體鱗傷時仍在自欺欺人,認為那是光榮的騎士當受之苦。多么偉大的精神!連現(xiàn)實中的暴力也都能被敘述話語消解。就要自我催眠,就要自我哄騙!貶斥身體性的一切,不愛惜肉體,對抗生理極限。要越來越多地抽空肉體性的存在,專注于精神世界。也無所謂乳腺癌!患上乳腺癌和她不生育、不戀愛有關(guān)。但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寧愿做出同樣的選擇。她還是寧愿背棄故鄉(xiāng)如云無所依,寧愿漂泊也不要在上海扎根發(fā)芽。但毋寧說,她早已選擇扎根在湖北的土地里,在這楚文化的發(fā)源地。李玨,不疼的。李玨,接著干,別停下。
白日頂著疼痛工作,晚上和徐欣華打電話,通話很久都不掛斷。她在電話的一頭寫報告,他在電話的另一頭做策劃案,都靜靜的。偶爾,他針對手頭正在開發(fā)的游戲的歷史背景提出問題,她答上一兩句,充當他的私人顧問。她在荊州的家里,噼里啪啦地敲打鍵盤如同打鐵,臺燈開到最亮,白光照徹臥室,冷風從窗戶縫隙倒灌進來。窗外,干枯的葉片在風里搖蕩,焦黃摻褐的顏色如荊州熊家冢出土的谷紋玉璧。他悠長的呼吸聲從她的耳機里傳來,像兩人又共處一室了。真是比戀人更親密。她心中莫名回響起那首著名的小詩: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終于還是到了休假的那天。李玨總算對工地上的一切撒手不管,離開荊州。她去武漢先與那在金融行業(yè)工作的男人相親,散場后徐欣華送她回酒店。路上他從小販那里買來一束明艷艷的向日葵,拿來送給她,到酒店后還塞給她一個巨大的紅包。他說:“做了大手術(shù)的病人,都得收紅包的,只不過我提前送了?!彼艘幌?,至少有兩千塊?!皢?!富豪?。∮螒蚬竟毁嶅X。”她揶揄道,沒有收,但還是很高興,甜蜜的柔情流向全身,像泡在溫泉里一樣舒服,讓長期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而且撫慰了心靈,心房、心室、心肌的角角落落,都很熨帖。她產(chǎn)生了醉酒般飄飄然的缺氧的不清醒,得意之情又膨脹開了,像氣球那樣脹得大大的、圓鼓鼓的。
她懶洋洋地坐在沙發(fā)上,滿意地注視他把外送到家的黑魚養(yǎng)在水池里,清洗活蝦,剪去蝦頭和蝦須,挑出蝦線,拿料理臺上的極小的鍋做白灼蝦,放入姜片和蔥段,大火燒開后倒入適量料酒。抽油煙機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他高大的身影攪亂了水蒸氣?!跋瘸园?,清淡健康有營養(yǎng),”他把熟蝦端到她面前的茶幾上,“等你在上海做完大手術(shù),我來看你?!薄澳强刹恍?,你又得請假了?!薄斑€是那句話,你比工作重要?!边@奉承讓她眉開眼笑:“那我還不如常住在武漢算了,你隨時都能來見我了?!彼牬笱郏@訝問道:“真的假的?你有這個打算?”她故意問:“你希望我住在武漢嗎?”“當然希望?。‘斈晡揖拖M愣ň釉谖錆h。”“那樣的話太麻煩了,還得在武漢買房呢?!彼勓苑畔驴曜?,縮在座位里沉思,一邊摳手指,摳完大拇指就摳食指,每根手指都用力,指節(jié)發(fā)白,粉紅的肉色都消退,剝下來一大片指甲,食指縫里冒出了一縷血絲,也不敢把指甲扔在茶幾上,生怕這動作太大似的,就緊緊握在手心里。良久后,他開口說:“你要是想住在武漢,那我在武漢有房。你要是決定回上海,那我也去上海,賣掉武漢的婚房。”
婚房!裝滿得意之情的氣球被戳爆了!噗……泄氣,癟掉了。她清醒了,伴隨心臟兩下沉重的狂跳,捶出怦怦巨響。像醉酒之人被潑了一盆冰水!“你聽聽自己在說什么!”她呵斥,“你都訂婚了!訂婚了!”他從不與她討論自己的未婚妻,以至于有時她都忘了還有這么一個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女人。老天啊,她究竟為什么要在這里同他調(diào)情?他問:“你就給一句準話,會不會辭職?”她斬釘截鐵道:“不會!現(xiàn)在雷家咀楚墓沒清理完,熊家冢和秦家咀的項目也會一直推進下去。楚故都紀南城就在荊州,我離不開荊州的?!彼鷼馄饋?,大聲問:“那你問剛才那些的目的是什么?可別跟我說是在耍我!”她反問:“我隨口一說,你就當真?你不應(yīng)該想這些??!”他理直氣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啊,我經(jīng)常在后悔,不該那么草率!”“什么草率?”“和你結(jié)束得太草率!”“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在我心里從來沒有過去!就因為你一定要做野外發(fā)掘,所以我們只能相隔異地,只能分手,你不覺得惋惜嗎?”“你知道嗎,我最恨你的優(yōu)柔寡斷!”
她揮手砸了碗筷,瓷器碎得徹底。他厲聲道問:“你又發(fā)什么火?我為你開車,為你掛號,給你當牛做馬。你把我當成什么?”“我沒有要求你做這些!”他怨恨地拍著茶幾大喊:“那我也希望事情不是這樣!你進診室做穿刺,我也想和你一起進,但門口牌子上寫了,只有家屬才可以進!你是真不懂嗎?還是你沒有心肝?”她把椅子向后退,在地板上拖出“刺啦”聲,猛地站起來。瞬時眩暈襲來!她幾乎歪倒摔在桌上,他及時伸手扶了一把,她抄起水果刀塞進他手里,“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樣?你給我來一刀?”他立即甩開手,觸電般地。她更用力地推他,“我不是欠你的嗎?來啊,來??!”他不再大喊大叫,眼睛紅了,帶有血絲,不再清澈,眼眶也紅了,像兔子。她看著他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給他一巴掌!他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出房門。她在他身后把門摔上,像甩了一巴掌。
她慢慢冷靜下來。也就是在她處理水槽里的黑魚時恍悟,他對她的依賴和迷戀從未消失,甚至不曾減少。她拋出去的橄欖枝,他全都愿意接。他不喜歡輕松的、平等的婚姻,情愿倒貼她,挨她的罵,乃至跟著她漂泊。她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而她總是依賴他對自己的依賴感,這也并沒有高明多少。他者永遠是飄忽不定的,靠不住的。她不應(yīng)該放縱自己,不能允許自己依賴他人對自己的依賴。必須有能力完完全全倚靠自身。不能再去主動希求徐欣華,或者任何形式的戀愛。
她把黑魚從水槽里撈出來,左手牢牢握掐住魚頭。黑魚的身體和尾巴拼命搖晃掙扎,她把魚狠狠摔在砧板上,右手拿菜刀砍下去,先切掉了魚鰭——砰!厚重的巨響,砍砸的聲音穿越時空,令如今的她也腦袋一痛,耳邊響起虛幻的嗡鳴——又一刀砍掉魚尾,斜握刀板刮掉魚鱗,對著垃圾桶,彎鉤似的三根手指進入滑膩的魚腹,掐住魚的肝膽腸,拖出來,一大串白蒙蒙軟乎乎的泡狀的鰾也拖出來,生命賴以維持的生理器官全部去除。鮮紅的血水流了滿手,又流入桶里,像是兌水過多的稀薄的水彩顏料,色調(diào)過于明亮而顯得劣質(zhì)??赡呛隰~體內(nèi)的神經(jīng)本能還很旺盛,從手里蹦了出去,劃破了她的拇指,滑進垃圾桶躺在自己的內(nèi)臟上。她把它抓出來擲回砧板,以刀背敲擊魚頭。魚不動彈了。魚此生最后幾分鐘想必痛不欲生。她就不痛嗎?斷念也是痛的。
出租車還在南浦大橋繞彎,三層的立交橋,仿佛有十萬里那么漫長。盡管暈頭轉(zhuǎn)向,她還是沒忍住再次拿起手機,點開徐欣華的微信消息。自武漢吵過架后,他們還沒有交流,她倒是想看看,他能有多生氣。可他已不生氣了,他的消息說:“我不會再逾矩的,對不起。衷心希望你工作順利,但更希望你好好養(yǎng)病?!崩⒕我幌伦佑窟M她的心頭。對不起,她默念,但你怎么不再努力爭取一下,怎么輕易就割舍了、放棄了?黃浦江平鋪在大橋下,河道寬闊,但不如武漢長江大橋下水面的寬闊,也不如武漢東湖秀美。她想起那年夏日傍晚,武漢大學凌波門外,徐欣華半裸著跳水,劃出拋物線扎入金燦燦的東湖,沉片刻,浮片刻,再拔起身子向前方撲去,又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手掌輕松一撥,破開成片褶子樣的水波,撒著碎金的水花濺起來,蕩漾的浪推著他往前,頭頸、肩膀、大腿都繃得緊張,暗自用勁,拉出一道道線,結(jié)實的骨頭上下聳動,片刻后猛地躥出水面,站到堤上甩甩腦袋,金閃閃的陽光鋪在他身上,小水滴淌下,滑過凸出的、有點硬的腱子,胳膊、腿、腳都是水淋淋锃亮的……一直以來,她最愛的,還是他身上的活力。
這已是十多年前的景象了。長期坐辦公室,他身上的活力不斷流失,早就連老本行田野發(fā)掘都干不了了。他會繼續(xù)衰老,肌肉會變?yōu)橘樔?,器官會衰竭。不僅如此,他還會死亡。死是最快的。尤其在現(xiàn)代。止痛藥濫用,死在自家床上。洪澇倒灌,在地鐵里淹死。臥軌,被地鐵軋死。電梯墜落。天然氣泄漏。高層建筑火災(zāi)。踩踏事故。觸電。高速行駛的兩車迎面相撞。視野盲區(qū)很大的卡車撞上公交車背后躥出的行人——爸當年,被那卡車碾過時還有意識么?但愿沒有!武漢的道路上,人不讓車,車不讓人。行人亂穿馬路,拿紅燈當擺設(shè),不顧直走的拐彎的逆行的車流,迎向橫沖直撞的外賣騎手,若無其事!不滿的司機鳴笛,示威般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十字路口的人,不過就是潛在的一攤血跡和肉泥。現(xiàn)代人的生命體征就這么瞬息萬變!過勞猝死,心搏驟停。昨天她還在陸家嘴看到很多早起上班的人都臉色慘白,像隨時會暈倒。
她最擔心的就是猝死。本以為已克服了對癌癥的憂慮,可在這暮色四合的黃浦江畔,死亡的陰影又圍攏過來。乳腺癌確實治愈率高,可若是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了呢?又或是,手術(shù)室里打了麻醉劑再醒不過來呢?對抗癌藥物嚴重過敏來不及搶救呢?猝死的征象早已顯現(xiàn)。她熬夜寫論文后的早晨發(fā)生胸痛的次數(shù),多得數(shù)不清了!劇烈、緊縮、壓榨性的痛,喘不過氣!混亂的心率,有時毫無征兆地加快,連續(xù)不停地疾速地“怦怦”狂跳,如沉重大錘敲出的鼓點,震得胸腔又悶又堵;有時又忽然減慢,費勁地顫顫巍巍地想要停搏!上周在墓坑里清理巫杲的棺蓋板時她感到心臟一陣銳痛,失重似的墜痛,牽出綿長的大幅度抖動和抽搐,像一捆鐵絲對心實行絞刑!腫脹的心臟隨時會爆破!血要朝四面八方噴射!它快要蹦出胸腔了!當時她捂著心口跪坐下來,左手拿鏟子用力扎進土里,作為自己的支撐。扎得太淺,鏟子不穩(wěn)固,她有些生氣,拔起又再次插入地表,深深地,恨不得扎穿地球!不禁愴然而涕下——生命如此短暫,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怕身后留下許多未竟之事……可誰懂得她的悲哀?幾乎沒有人。她與這世界的關(guān)系,就像油與水。獨自登月的宇航員穿著宇航服摔倒,誰來扶她起來?
出租車在南浦大橋上盤旋,夜幕降臨,遠近的燈一齊點亮,突增的光線,她下意識就扭頭去看——惡心感突破了極限,她干嘔,嘔了一下,兩下,三下,一波又一波的惡心,胃里翻江倒海,似一高壓水泵頻頻妄圖將食物擠壓上來,但胃里沒有任何食物,只有幾口泛酸的水涌上來,一路灼燒喉管。一排排路燈、高樓大廈的景觀燈、商場的霓虹燈,風馳電掣地倒退,聯(lián)結(jié)成片狀物,織造出明亮夜空。車外飛馳的就是上海,現(xiàn)代城市就是飛速變形的空間,人與燈光一樣旋生旋滅。
出租車駛過了南浦大橋進入筆直的地面道路。李玨微笑,她在這場心靈漫游中獲得了神啟,重又變得寧靜。“感謝你的幫助,”她慢慢打字,發(fā)送微信消息,“祝你一切都好,以后沒什么事就不必多聯(lián)系?!薄捌诖路萆虾2┪镳^的展覽,但你別太辛苦了?!彼詈蠖诹艘痪?。
她還是要赴約。她必須與上海博物館的策展人詳談應(yīng)當怎樣布置王家墩楚墓的臨時展覽,那些都是從荊州博物館借出去的展品。當年研究生畢業(yè)剛進入考古隊,她就有幸參與了荊州王家墩楚墓的發(fā)掘,由此開啟十幾年職業(yè)生涯。王家墩文物最初在荊州博物館展出時,有中學女生站在玻璃罩前,矮下身子,將腦袋置于楚人冠帽的正下方,調(diào)皮地留下含有視覺錯位的照片,就仿佛楚人的冠帽端正戴在她的頭上,就仿佛兩千多年的時光被折疊縫合,毫無間隙!李玨當年目睹這情境時的狂喜,直抵今日。即將再次與王家墩楚墓文物面面相對,物是而人非,她已站在不同的高度了,連她本身的存在都變得更堅定、更扎實。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在曲折地成長,在螺旋式地前進。
今晚的會面,是她接受手術(shù)前做的最后一項工作。明天她就辦理入院手續(xù),而后天的清晨,她將被推進手術(shù)室,無人陪護,無人等她從麻醉中悠悠醒轉(zhuǎn),她要獨自應(yīng)對綿長的疼痛??赡乔宄?,應(yīng)被想作一個好時辰,一個包含希望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