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

【作者簡介】阮家國，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星火》《文學(xué)界》《四川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雪蓮》等刊。短篇小說《涼橋》入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親和酒》。

丁家老院子的人，原來好多年都吃水井溝的水。丁發(fā)田家有塊地，在水井溝那邊的杉樹包，丁發(fā)田跟屋里人陳忠梅，一大早就到了這塊地。地里種有苞谷跟紅薯，都還沒熟。不用說，苞谷葉都還泛著青色。也不用說，多年來，苞谷主要用來喂豬，大家都不大吃苞谷飯了，愛吃細(xì)米白面。丁發(fā)田卻在掰嫩苞谷，為啥呢，他愛吃嫩苞谷漿糊糊稀飯跟苞谷漿巴饃。他說苞谷漿能吃了，都說了好多回了，可陳忠梅要是不吭聲，他就吃不成。老兩口在一口鍋吃飯，她肯定得管著他。娃子長大后，她一直叫他死鬼，也叫慣了。杉樹包地里地外都有豬草，她在打豬草，邊打豬草邊說，死鬼，豬吃的東西，你偏偏想吃。丁發(fā)田不吭聲，好像顧不得說啥。她又說，趕緊把苞谷背回去，再去屋后邊山上打豬草。

他們都帶著有網(wǎng)眼的花挎籮，丁發(fā)田的挎籮擱在一個土坎上，已裝滿了才掰下來的嫩苞谷。他把挎籮搖一搖，在挎籮上邊周圍豎著插一圈兒苞谷，見還能塞得下東西，就又掰了兩個苞谷。他背起滿滿一挎籮苞谷，朝回走。她的豬草打得也差不多了，走進(jìn)苞谷地，她又打了幾把豬草，還順手掰了幾個苞谷，朝挎籮邊上塞。有一個實在塞不進(jìn)，她好像有點恨這個苞谷，干脆甩到地下。這樣好像還不夠，她又撿起苞谷，走到地邊，甩幾圈兒右手，攢足勁兒，把它甩進(jìn)坡下的草窩，留給蟲蟲兒螞蟻吃。

她回到家，太陽才出來，陽光還在離家里把路的杉樹包上，還得一氣才得過來。灶屋門口放著兩條摞在一起的板凳，她背對著板凳，把挎籮支在面上一條板凳上，轉(zhuǎn)身又抱起來，擱在灶屋門邊。丁發(fā)田背回來的苞谷，也堆在這兒。

打開灶屋門上的鎖，她沒進(jìn)屋，先把挎籮里的東西倒出來，倒在門檻外的走道上，也就是門外右邊走道靠墻擱著的一把椅子前邊。這把椅子她經(jīng)常坐，坐下來，她先撕苞谷殼，給丁發(fā)田準(zhǔn)備做苞谷漿吃。她不吃苞谷漿，一吃就反胃。

房屋是土墻房，堂屋門是大門，大門卻關(guān)著。堂屋是她三兒子的，三兒子早就跟她分家了。堂屋那邊，原來還有一間屋，后來拆了，拆了才能給三兒子蓋安置房。三兒子兩口子外出打工，兒女在外邊讀書。她的眼神溜過堂屋，在隔堂屋拃把遠(yuǎn)的兩層樓安置房停留一下，又溜到水泥屋場，陽光剛好摸到屋場外邊。她撕了一會兒苞谷殼，又來擇豬草，把豬不能吃的東西擇出來。

擇兩下豬草，她又想起啥來，起身進(jìn)屋，拿個小杯子出來，邊坐邊朝椅子邊的門墩兒上擱，可又沒擱下，拿到嘴邊，咂了一下。杯子里是啥，不是茶，是辣酒。這個酒杯只能裝一兩酒，她好咂一口散裝苞谷酒，可又給自己定量，一天也就只喝兩杯酒。一杯酒吃晚飯時喝，一杯酒打零喝，有一口沒一口地咂。她原來不喝酒，40來歲才開始喝酒。

咂兩下苞谷酒，把酒杯擱下，她才顧得抬眼看看屋場外的公路。她怪丁發(fā)田還不回來，邊擇豬草邊說，死鬼，肉死。

屋場離公路近，屋場外邊有兩棵核桃樹，一棵蘋果樹，都結(jié)出了手指頭大密匝匝的嫩果子。從繁茂的枝葉空隙中看過去，公路上空無一人，沒啥惹眼的東西。過一下，倒有兩個騎摩托的人一前一后從上邊公路上下來。公路外邊是一排安置房，是個老屋場，原來是丁家老院子。她年輕時在那兒住過多年，后來才搬到公路里邊。屋場外邊的三棵果木樹，就是搬來不久栽的。公路外邊的安置房左頭前邊，還有一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核桃樹，原本就是她家的，她家搬走后，也還歸她家所有。每年秋天，她都要在這棵樹下舉著長竹竿打核桃。樹怪高怪高，上邊的核桃打不著，她請年輕人上樹打。請人打核桃，給錢人家不要，她就給核桃，多給一些。老核桃樹上的核桃香，丁家老院子的人都吃過不少。

半早上了，怪，公路外邊的安置房沒啥動靜，公路上也沒車來。丁發(fā)田還沒回來，倒有一個小車從上邊公路上下來。那是個白色小車，要到她家門前了，她又看了一下。從公路上她家有一截拃把長的慢上坡水泥路，是公家給三兒子蓋安置房時修的。有點怪，在路口，白小車慢慢靠邊，停了下來。她有4個兒子，3個兒子在外邊生活，只有幺兒有小車，也是個白小車。她想，是不是幺兒回來了。得去看看，她丟下正在擇的豬草，起身朝路口走。越朝路口走，她越覺得這個白小車瘦一些，幺兒的車胖一些，倒不像是幺兒的車。再說，幺兒要是回來，也會把車開到屋場?？杉热粊砹?，也得看看。她這邊看得見的車窗玻璃都打開了，可車?yán)镞€是看不大清楚，也沒人下車。要走攏了，倒有個人從車?yán)锍鰜怼Ｊ钦l呢，沒想到還是在丁家老院子長大的李家樹。

李家樹從車那邊繞過來，親熱地叫她表媽。她臉上一下子就笑成了核桃，說，家樹回來了。李家樹兩步搶到她面前，伸手，想逮她的手。她說，我手臟，才擇豬草。李家樹邊逮她手邊說，不臟不臟。他逮住她粗糙的一只手，雙手緊緊地逮著，摸著。車上有人說話，是他屋里人葉青。葉青說，你來一下。李家樹這才放下陳忠梅的手，好像還舍不得放。

葉青還沒下車，車上還有兩個人。喊李家樹做啥呢，得攙扶一個人下車。攙扶誰呢，李家樹的老子李耀庭。李耀庭這兒有安置房，他屋里人走得早，他一個人在這兒住過年把后，又不住了，進(jìn)城在李家樹家養(yǎng)老。也就是說，李耀庭有好幾年沒回老家了，現(xiàn)在倒又回來了。咋搞的，他還要人攙扶？他在下車，是下不了車的樣子，李家樹逮著他的胳膊，攢勁兒攙著，算是把他拽下了車。下車，他又站不住，照舊由李家樹緊緊攙著胳膊。

丁家老院子原來的人，差不多不是走了，就是老得要走了。李耀庭動動右腳，腳卻抖了好幾下，動不了步。他大概想走上陳忠梅家屋場，在他右邊攙扶的葉青說，我去拿把椅子。陳忠梅曉得，屋外只有灶屋門外她坐慣了的那把椅子，又不想叫李耀庭坐，叫葉青進(jìn)屋去拿。葉青卻沒進(jìn)屋，在屋場上拿一條板凳下來，擱在李耀庭身后。李家樹攙著老子坐在板凳中間，自己也欠著身子坐下。

李耀庭好像坐穩(wěn)了，陳忠梅這才顧得看他。他的腰佝僂著，肩耷拉著，大概是昨天才剃的腦殼光禿禿的，臉又是一張啥臉呢，陳忠梅不敢看，也懶得看。

偏偏這時候，丁發(fā)田背著滿滿一挎籮豬草回來了。要攏去了，他走得慢了些。李家樹叫葉青攙著老子，幾步攆過去，叫表伯，雙手接下表伯背著的怪重怪重的挎籮，抱在懷里，差不多是小跑著，送到上邊的屋場，擱在板凳上。

丁發(fā)田倒是不怕一看就走了大形的李耀庭，伸手逮著李耀庭的一只手說，到屋坐。他還當(dāng)李耀庭不能說話了，沒想到李耀庭拌拌嘴說，就在這兒，不來，我又怕看不到你們了。這兒差不多都把老子叫伯，李家樹跟表伯說，我伯好多天都沒說話了。丁發(fā)田說，你伯坐不了了，你趕緊把他送回家躺著。葉青還沒忘了，小跑著把板凳送到上邊屋場。

李耀庭的安置房在一排安置房的右頭，陳忠梅他們老兩口看著李家樹他們兩口子架著李耀庭朝安置房走，一直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

回到屋場，陳忠梅先得做個事。做啥事呢，刷洗板凳，她先拿干刷子刷灰。板凳經(jīng)常擱在屋場，白曬夜露，巴著不少灰。灶屋門外右邊的椅子，是她坐的，丁發(fā)田不坐。這時候，他進(jìn)屋要拿椅子出來，準(zhǔn)備坐下來撕苞谷殼。陳忠梅說，死鬼倒是不怕死鬼，莫慌，把你那逮過死鬼爪子的臭爪子洗干凈再撕。給三兒子蓋安置房那年，公家給家里接通了自來水。灶屋門外不遠(yuǎn)有個洗菜池，他去那兒放水洗手，她去拿來洗衣粉，朝他手上撒，叫他好好兒搓洗。她還站在他身邊看著，等他沖洗干凈了，又朝他手上撒洗衣粉，叫他再搓洗一遍。等他開始撕苞谷殼，她把那條李耀庭坐過的板凳搬到水池邊，先拿濕抹布擦洗，再給板凳面上撒洗衣粉，又?jǐn)€勁兒搓洗。板凳中間，她還多搓洗了好幾遍。為啥呢，好像又啥都不為。

另一條板凳，她也洗了洗。接下來，她又開始擇豬草。他們倆在一起，他一般不咋說話，總是由她先說。她說啥，接腔不接腔，他還得想一想。也就是說，該接的腔接，不該接的腔不接。為啥呢，接腔接得不好，又會挨罵。好像又是在等啥，等李家樹走過來，把小車開走，她才說，難怪，昨天有人在幫李家樹收拾屋，還曬了被子。過好一會兒，他才說，葉落歸根。她說，死鬼，我說個話，你咋半天都不接腔兒呢。他趕忙說，我在想，李耀庭為啥要來看我們。她說，還能為啥，原來在我們面前做過了，要死了，才假惺惺地來看。話中有話，他們的話都沒說完。

那時候，吃工分糧那時，李耀庭是小隊會計。丁家老院子有隊上一間保管糧食的保管室，會計管著保管室的鑰匙跟稱糧食的秤桿子。每回隊上稱糧分糧，大多是不用上工的晚上，又都是丁家最怕的時候。為啥呢，李耀庭捏著秤桿子，秤桿子朝起抬，朝下耷拉，都由他掌握。每回給他們丁家稱糧，那秤桿子，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巴住秤砣繩?？稍绞沁@樣，他們越不能說啥，還得給人好臉色。

這晚又在分糧，也就是這晚，隊上出事了?？拷返陌鹊乩锟斐墒斓陌?，被人偷了差不多一大挑子，兩大籮筐。這些嫩苞谷，當(dāng)然能吃，不管是磨苞谷漿，煮苞谷漿糊糊稀飯，還是烙漿巴饃，都怪好吃。隊上的苞谷，晚上當(dāng)然有人看守，可偷苞谷的狗賊還真有兩下子，竟敢在大路邊上做賊，還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然，不用說，這是第二天凌晨，剛上工不久，有人去那兒屙尿，才被發(fā)現(xiàn)。經(jīng)請示大隊書記，由一個大隊干部，隊長跟會計三人組成調(diào)查組，開始秘密調(diào)查。

為了顯示公正，調(diào)查組在本隊范圍內(nèi)，先遠(yuǎn)后近，一家一家地查看。咋看呢，看石磨，是不是才推過磨，磨過嫩苞谷，隱藏著苞谷漿的痕跡。丁家老院子是壓軸戲，不用說，住在老院子左頭的丁家是壓軸戲的壓軸戲。調(diào)查組的人由外朝里看，先從茅廁外邊的那棵老核桃樹看起，看樹蔸周圍，看茅廁，看豬圈，看柴房，看有沒有嫩苞谷殼，不放過一處能隱藏贓物的地方。不用說，灶屋里的石磨肯定要看，可又看不出才磨過嫩苞谷的痕跡。

丁發(fā)田的娘老子走得早，一個自縊，一個病死。江老太婆一個人在家，她是丁大力的屋里人，丁發(fā)田的奶奶。除開她，丁家人都在上工。她坐在一把掉了靠背的椅子上，友善地看著他們。石磨看不出啥，咋搞，他們又進(jìn)屋看，還進(jìn)幾個房屋，翻箱倒柜地看。每個能藏東西的地方，又都再看一遍，反正看得比哪一家都過細(xì)。

這天，全隊的全勞力跟半勞力都在隊上的晚苞谷地里薅苞谷草。調(diào)查組的人又下地，在一個守野豬的草棚里，一個一個地喊做活路的人問話，盤問嫩苞谷被偷的蛛絲馬跡。他們忙了一大天，也沒忙出個啥名堂。咋搞，晚上又在丁家老院子屋場開群眾會，檢舉揭發(fā)偷隊上嫩苞谷的狗賊。會從天黑開始開，好一氣一直是狗子咬刺猬，無處下牙。夜越來越黑，會越朝下開，大家沒油水的空肚子就越難受，咕咕只叫，就越坐不住。咋搞，得想個法子，快刀斬亂麻。

會議主席臺那兒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點著玻璃罩子燈。大隊干部跟隊長坐在桌子上方，李耀庭坐在桌子側(cè)邊做記錄。江秋有是丁家的隔壁鄰居，湊到李耀庭身邊蹲下，跟李耀庭交頭接耳，咕咕噥噥好一氣。江秋有走開，李耀庭起身，動兩步，蹲在大隊干部跟隊長中間，說著別人都聽不見的話。李耀庭回到桌邊坐下，隊長干咳兩聲，又過好一下才說，麻雀飛過都有一個影子，我們讓江秋有說一下。江秋有說，也沒啥好說，就是昨晚我起夜，倒是聽見我們院子左頭有點啥動靜，還恍惚看見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好像高的是個大個子，矮的是個女人。

丁大力是江秋有的親姐夫，不用說，江秋有是丁大力的舅子，他們倆是郎舅關(guān)系。

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既然有人揭發(fā)，丁大力就不得不承認(rèn)，是他昨晚半夜做賊，他下地掰嫩苞谷，陳忠梅在路上幫忙望風(fēng)。偷了嫩苞谷，他們又不敢磨嫩苞谷漿吃，只得把嫩苞谷偷偷連夜賣給一個外地人。不用說，外地人又連夜把苞谷挑走了。陳忠梅是丁大力的孫媳婦，黃泥巴還糊到了她的褲襠里，害她背黑鍋。會上決定，扣除丁家100斤工分糧，往后凡是開群眾會，丁大力跟陳忠梅都要做檢討，被批斗。還有，隊上給江秋有記獎勵工分20分。

李家樹回老家不多，分安置房前，回來過一回，還呆過幾天。有一天早上下雨，陳忠梅他們老兩口都在家。半早上，李家樹倒來了。還沒坐下，李家樹就給丁發(fā)田遞煙，可自己卻不吃。李家樹說了說自己這么多年在外邊的大概情況，又說起老家人的近況。先從丁家老院子的人說起，一個一個說。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李家樹倒記得清，也說得清。李家樹坐了一大氣才走，臨走，拿出400塊錢給陳忠梅。陳忠梅不要，李家樹卻橫直塞，橫直塞。陳忠梅推不脫，只好接了。

他們這才曉得，外邊人心險惡，李家樹打工時中過別人設(shè)計的圈套，坐過牢，從牢里出來后，不再外出，在城里做事，生活這才開始好轉(zhuǎn)。跟陳忠梅的三兒子一樣，李耀庭也是貧困戶，拆房還安置房。分安置房時，李家樹回來拿房門鑰匙。這回回來，李家樹又來看陳忠梅，又給她500塊錢。想來想去，陳忠梅都沒想透，李家樹為啥又要來看她，只能歸結(jié)為李家樹有良心，心腸軟，重感情。

重感情的李家樹，這回又來了。不，要是說他來沒來，他陪老子李耀庭先頭已來過，只是沒進(jìn)屋。這時候，陽光曬到她家門口，有一些還越過灶屋門門檻，溜進(jìn)了門里，像給地上鋪了一塊金燦燦的板子。曬太陽有一氣了，陳忠梅有點熱，可她還是照舊坐在灶屋門外右邊，斜對著路口的椅子上，繼續(xù)擇豬草。她的眼神呢，又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溜過屋場，看看公路。她還當(dāng)自己又看走眼了，擠擠眼睛，就又看見了李家樹。李家樹穿過她家屋場外邊的果木樹枝葉空隙，拐上了來她家的岔路?？矗罴覙溥€拎著一壺酒，一看就曉得，那是個裝20斤酒的大酒壺。

丁發(fā)田去杉樹包翻紅薯藤，陳忠梅一個人在家。她幺兒是鐵路職工，多年前送來一個打東西的鋼磨機(jī)。她手腳快，已掰完嫩苞谷子兒，苞谷漿用鋼磨機(jī)打了出來，正在盆里發(fā)酵。

李家樹走到她家屋場，她連忙起身，給李家樹拿椅子坐。她說，早上有點涼，就在門外曬曬太陽。李家樹把酒壺拎進(jìn)屋擱下，又拎把椅子出來，到她對面坐下，幫忙擇豬草。她又進(jìn)屋，給李家樹拿東西吃。啥東西呢，少不了有核桃，花生，還有她舍不得買，兒子買回來的餅干跟糖。她拿來一個放這些東西的針線笸，擱到李家樹身邊，叫他吃東西。李家樹繼續(xù)擇豬草，邊擇豬草邊說，表媽，屋里有嫩苞谷漿味兒。她說，還不是你表伯愛吃？李家樹說，我伯也愛吃苞谷漿，我正愁該去哪兒弄呢。她說，還弄啥，我這兒不就有現(xiàn)成兒的？李家樹說，那我就撿便宜了。她說，你伯這回回來，會住一陣子不？李家樹說，葉落歸根，閻王不叫鬼敲門，住不了多少天了。她說，我看不會，你伯看起來倒還怪精神。李家樹說，表媽，我曉得你是在寬慰我。她說，你伯到底得的是啥毛病？李家樹說，百病纏身，這一向又拒絕吃藥，一輩子算是走到頭了。她說，有你這個大孝子盡孝，你伯說不定能長命百歲。李家樹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無非也就是能在老家多陪他幾天。她說，你家要吃啥新鮮菜，你們莫管我們在不在家，到我家菜園只管扯就是。李家樹說，不麻煩，要吃的菜都有。她說，家樹，你好會事，一來就幫我擇豬草，快別擇了，洗手吃東西。

李家樹幫忙擇豬草，眨個眼，豬草就擇完了。陳忠梅先洗手，拿釘錘砸核桃，砸了好幾個。老核桃樹上的核桃好，果仁金黃亮色，吃起來噴噴香。李家樹邊吃核桃邊說，這核桃怪香怪香，好吃得不得了，我從小吃到現(xiàn)在，差不多年年都在吃。陳忠梅的臉又成了核桃，邊笑邊說，家樹，我家老核桃樹上的核桃，你也沒吃好多，這回就多吃點。

李家樹拿來一大壺散裝辣酒不說，又給1000塊錢，陳忠梅卻推三阻四，橫直不要?？磥?，這回她是板上釘釘，鐵心不要李家樹的錢。說起錢，誰又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掙的錢給人家呢，就拿她家的親戚來說，來看望他們，也大多舍不得出錢。她有一大群外甥，有的外甥可從來都舍不得給她錢，為他們花啥錢。又給錢又拿酒，李家樹對她太大方了，她簡直不敢相信。

李家樹橫直要給錢，陳忠梅又橫直不要，咋搞呢，陳忠梅就想到一個法子。啥法子呢，她去拿來一袋核桃，還拿她用了好多年的一桿老掉牙的秤稱了一下。秤稱得旺，秤桿簡直就要豎起來了。多少呢，她說，不多，才5斤1兩。她說，這樣，我給你幾個核桃，這是去年老核桃樹上的核桃，你拿上，讓你伯，你們?nèi)胰硕紘L嘗。李家樹又橫直不要，他說，吃了就不拿了。她將軍說，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就兩免。這一軍她將得好，沒法子，李家樹只好拿上她給的核桃。

看看李家樹拿來的散裝酒，又看李家樹離開的背影，猛地一下子，陳忠梅就想起一樣兒東西來。啥東西呢，甜稈，雖說好多年不見了，可她也看見過好多年。

話說回去，那時候，全隊只有一家人家種甜稈，那就是李耀庭家。李耀庭家住丁家老院子右頭，他家屋場外邊每年都種有一大塊地甜稈，甜稈地隔老核桃樹不遠(yuǎn)。丁家老院子的人去水井溝挑水，洗衣裳，甜稈地邊是必經(jīng)之路，像青蔥一樣青的甜稈總會闖入眼睛。甜稈長足，有人把高，比苞谷耐看，倒像一幅幅畫。

甜稈又做啥用呢，釀酒，甜稈酒。李耀庭家釀甜稈酒，當(dāng)然不賣，只是留作自己喝跟待客。李耀庭屋里人，李家樹的媽比誰都愛酒，好喝一口甜稈酒。家里不來客，他們兩口子相互陪著喝酒，來客，他們又陪客喝。會計是隊上的半個當(dāng)家人，不用說，李耀庭家，經(jīng)常會有干部吃飯。在他家吃飯最多的人，也不用說，是隊長。不管是大隊，還是大隊外的干部，在他家吃飯，反正總少不了隊長得陪著。也就是說，隊長去他家最多，就像他家人一樣。那時候，陳忠梅經(jīng)常看見，隊長從甜稈地邊走過，去他家。

話說回來，這回李耀庭他們爺兒伙的回來，從陳忠梅家門前經(jīng)過，李耀庭倒要叫兒子李家樹停車，下車來看他們老兩口。李家樹又單獨來看她，臨走，她起身送他?？矗笫至嘀龑④娊o他的一袋老核桃樹的核桃，右手端著一缽嫩苞谷漿，走過她家屋場外的水泥路，拐上大路，朝回走。怪不怪，怪，從他身上，她看來看去，都看不出一點點李耀庭的影子。

李耀庭一到屋就急著上廁所，不用說，根本就解不了手，全靠李家樹攙扶協(xié)助。解過手，李耀庭就只能上床躺著。招呼臥床不起的老子，兒媳跟女兒都不方便，只能由兒子來做。葉青主要負(fù)責(zé)照顧老公公的吃喝，李家樹囑咐她說，伯想吃啥就弄啥?？衫钜s啥都不想吃，也吃不了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能吃干的，就吃稀的，李家樹叫葉青多熬點稀米湯，把米熬得越融越好。

老院子安置房入住第三年，安置戶要求，在房后加蓋廚房。村委會經(jīng)請示上級，安置房后邊又加蓋了一間還算寬敞的廚房。李家樹從陳忠梅家拿著東西回來，葉青正在廚房翻攪鋼精鍋里的稀米湯，邊攪邊說，米湯熬得夠融了。把東西擱下，李家樹來看，邊看邊說，又稀又融，這米湯熬得好。李家樹叫她再熬點稀嫩苞谷漿，舀半碗稀溜溜的米湯晾著，又去看伯，一看就愣了一下。為啥呢，看上去，李耀庭的氣色倒叫他不敢相信。李家樹說，伯，還是回老家養(yǎng)病好，你臉上的氣色比昨天強(qiáng)多了。李耀庭嘴巴拌了兩拌，想說啥又沒說出來。他的頭朝上抬了抬，大概是想坐起來。李家樹忙去攙他，又給他背后塞一床被子?？恐蛔樱钜グ胩砂胱?，半睜開眼睛，眼角有厚厚的眼屎。李家樹叫葉青拿熱水跟毛巾來，他拿熱濕毛巾給伯先擦掉眼屎，再在熱水盆里清洗一道毛巾擦臉。

擦過臉，李耀庭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還笑了一下。李家樹更不敢相信，李耀庭又能說話了。他說，我聽見核桃響。李家樹說，是的，陳家表媽給我們一大袋子老核桃樹的核桃，這核桃怪好吃，我給你砸?guī)讉€。李家樹說砸核桃，李耀庭倒沒啥動靜，不用說，就是想吃。李家樹連忙砸核桃，砸了三個核桃，遞給伯兩塊核桃仁。慢慢吃下兩塊核桃仁，李耀庭說，丁家核桃香。李家樹又把剩下的核桃仁放在一個盤子里，擱到伯的手邊。李耀庭又拿核桃仁吃，邊吃邊說，丁家人好，丁大力外號丁大漢，力大無窮，能挑五六百斤擔(dān)子，一手蓋起丁家老院子。蓋老院子時，他栽了兩棵核桃樹。我小時候，它們差不多就有水桶粗幾層樓高了。劃成分前，我11歲那年大熱天，有一天大晌午，我悄悄扒上核桃樹偷核桃吃，摘了滿滿兩褲子荷包青核桃。我一下樹就跑，哪兒曉得，丁大漢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一下子攔住了我。我肯定跑不贏他，想跑又不敢跑。我又怕他打我，根本就沒想到，他不僅沒打我，也沒吵我。

歇一下，李耀庭又說，丁大漢跟我說，青核桃還沒熟，吃了拉稀。你又摘了一些，不吃又糟蹋了，咋搞，這樣搞，我給你一把干艾蒿葉，你拿回去把它搓碎，吃核桃后，再把碎艾蒿葉揉成葡萄大小的小個個兒，喝下去就不拉稀了。等核桃熟了，啥時候你想吃來打就是。

李耀庭想喝點稀溜溜的嫩苞谷漿，舀苞谷漿前，李家樹問過伯，加不加?xùn)|西。稀嫩苞谷漿糊糊沒加糖，也沒加鹽。李家樹拿勺子喂李耀庭，李耀庭卻不要喂，自己端碗喝。李耀庭邊喝稀嫩苞谷漿糊糊邊說，可我卻對不起他，更對不起陳忠梅。不怪別的，怪只怪那時候餓肚子，嫩苞谷也能害人。那晚開群眾會，大隊干部跟隊長給我下了死任務(wù)，不揪出偷苞谷的人，都不準(zhǔn)回家，會就一直開下去。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唆使他的親舅子江秋有說假話，逼丁大漢承認(rèn)偷苞谷，背冤枉，還把他孫媳婦陳忠梅卷了進(jìn)去。

李耀庭接著說，丁大漢力氣大，開荒種地多，加上房子多，后來被劃成富農(nóng)。劃成分后，他家的大部分房子被沒收，分給4戶貧農(nóng)。隊上經(jīng)常開他的批斗會，有一天晚上，批斗他時，又是江秋有說他故意栽核桃樹擋路，擋路的核桃樹不砍掉不行。會上決定，由他自己砍掉那棵擋路的核桃樹，還不能耽誤上工。其實，那棵核桃樹只是在路邊，也擋不著啥路。第二天一大早上工，那棵樹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大樹蔸。

等李耀庭吃了丁家老院子老核桃樹的核桃，喝了稀嫩苞谷漿糊糊，李家樹又端來半碗已涼了一氣的稀米湯。稀米湯是淡米湯，也沒加啥。李耀庭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邊喝邊說，牙齒咬舌頭，我家跟丁家，過去不該出現(xiàn)一些說不上來的小摩擦。

李耀庭好像還有啥話要說，果然，他接著說，丁大漢就埋在杉樹包的地邊上，人走不過是睡長覺，我就睡在丁家那塊地的邊角兒上，去找丁大漢玩。說起那塊地，還是丁大漢一手打草開荒種出來的。

怪不怪，怪，好多天沒說多少話的伯，今兒簡直成了話癆，說話還越來越怪，倒把丁家老院子的老核桃樹跟丁大漢說個沒完沒了。他還是頭一回聽說，水井溝那邊杉樹包丁家那塊地，還是丁大漢一手種出來的。怪，怪得不能再怪了，伯還說啥要去找丁大漢玩，咋不說跟親人團(tuán)聚呢。

李耀庭把半碗淡米湯喝得干干凈凈，一滴不剩。丟下碗，他又要躺下。李家樹攙著他肩頭，讓他慢慢躺到床上。

對他的后事，李家樹早有安排。他的壽枋做了好多年了，兩天前給他剃過頭，壽衣也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只是墳地還沒找地方，正想這兩天請陰陽先生來看。李家樹沒想到，他伯還不想睡在自家地里，倒想睡到杉樹包丁家那塊地里。只是這還不大好辦，為啥呢，怕就怕陳忠梅不答應(yīng)勻地。

李家樹叫伯，高喉大嗓地叫，叫得死去活來，一連叫了好多聲。不用說，李家樹的叫聲，丁家老院子的人，誰都聽得一清二楚。

陳忠梅他們老兩口，一個愛酒，一個滴酒不沾。他們正在吃晚飯，丁發(fā)田吃嫩苞谷漿巴饃，陳忠梅在喝酒。聽見李家樹大聲叫伯，丁發(fā)田說，李耀庭怕是熬不過今晚。陳忠梅喝一下酒說，死鬼，你曉得個屁，進(jìn)閻王殿了。丁發(fā)田說，反正是遲早的事。陳忠梅說，想起今兒早上我還看到過那個死鬼，我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丁發(fā)田沒吭聲，陳忠梅說，死鬼，咋又不接腔兒？丁發(fā)田說，我在想，李耀庭走，你該放掛鞭炮。丁發(fā)田這樣說，陳忠梅倒像笑了一下，擱下吃菜的筷子，起身進(jìn)屋。她又做啥呢，好像在找東西，從這間屋找到那間屋，又從那間屋找到這間屋，翻箱倒柜地找，可又都沒找到。她說，怪，我明明記得，過年時留下一掛鞭炮，咋又橫直找不到呢。

他們都沒想到，過一氣，李家樹又來了。李家樹說，我伯走了。陳忠梅說，才回來，眨個眼就走了？李家樹說，早走早享福。這回來，李家樹倒像有啥話想說，又說不出口。陳忠梅說，家樹，有啥我們能幫忙，你只管說就是。過好一下，李家樹才說，還真想請你們幫個忙，勻一坨地。他想把他伯李耀庭埋在杉樹包那塊地里，愿意出兩倍勻地錢。當(dāng)他面，陳忠梅左右為難，沒說啥話。她簡直就沒想到，自己倒還遇上了最難辦的事。

李家樹走了，又過好一下，陳忠梅才說，才怪，那死鬼自家地不倒頭，咋要倒在我家地里。丁發(fā)田說，李家樹倒是個孝子。陳忠梅說，死鬼，一碼歸一碼，各是各的事。丁發(fā)田說，還舍得出錢。陳忠梅說，給再多錢我都不搞，一想到一下地就會看見一個礙眼的大墳包，我就渾身難受。丁發(fā)田說，明天一早李家樹還會來。陳忠梅說，那個害一輩子人的死鬼，死了還要磨折人。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勻地咋說都不行。

安置房前邊建有白事房，專門用來辦喪事。白事房建在原來李耀庭家的甜稈地上，隔老核桃樹不遠(yuǎn)。白事房內(nèi)，靈堂布置起來了。李耀庭的壽枋，用的都是難得一見的粗大杉樹，黑亮黑亮，用土漆油漆得怪好怪好。不用說，這是個雄壯得不能再雄壯的好壽枋。李家樹請的響器班子來了，響器在打，喇叭在吹。陳忠梅來，站在白事房門外，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下靈堂。

話說回去，李家樹的媽一直都想生個兒子，可生來生去，肚子就是不爭氣。到最后一胎，才生下李家樹。說來也怪，怪就怪在，李家樹的五官不大像李耀庭，倒像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又是誰呢，當(dāng)然，不用說，跟李家樹媽一樣，也走了好多年了，還是不說了。聽說，李家樹也曉得這回事，可這卻又并不妨礙他是一個大孝子。陳忠梅就有點想不通，李家樹咋還這么盡孝呢。

剛?cè)タ催^一下白事房靈堂的陳忠梅，回到家，又坐到灶屋門外那把椅子上?？纯蠢虾颂覙?，她咂一下酒，又咂一下。咂幾下酒，她又想起李耀庭家早年的甜稈酒，好像就又看到了丁家老院子前邊那一大塊像青蔥一樣青的甜稈。

還是不想過去的事了，剛才她沒看到李家樹，他又去哪兒了呢，肯定是跟陰陽先生一起，在杉樹包看墳地。她起身，走過自家屋場，朝杉樹包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