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澤
曹丕的《典論·論文》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專述的先河,提出了“文以氣為主”“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等論點。至于《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后人大都把《典論·論文》置于某一單一語境中,并用“六經(jīng)注我”的方法加以闡述。如果可以將《典論論文》放在一個相對多元的、綜合的語境下進行考察,會更加恰當。下文中將把《典論·論文》置于題材實事語境和形式完成性語境兩個語境中來闡釋其創(chuàng)作動機。
一、題材實事語境下的《典論·論文》
如果把曹丕的《典論·論文》放在一個更為宏大的實事語境中來審視,就會看到,這一被稱為“文學自覺”的作品,絕不僅僅是一部單純的學術(shù)著作。恰恰相反,這一切都是經(jīng)過慎重策劃的。下面將從當時的政治背景、士人風范兩個角度來進行剖析。
曹丕寫《典論·論文》的背景,正是政局比較穩(wěn)定的時候,但曹魏內(nèi)部政治斗爭非常激烈。這篇文章寫于建安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217—219)之間,根據(jù)《三國志》的記載,這篇文章應該在曹丕被立為太子時期所寫,“二十二年春正月……魏以五官中郎將丕為太子”。自建安十六年到建安二十二年,天下大勢基本穩(wěn)定,三足鼎立之勢已經(jīng)基本形成,曹魏政權(quán)從外攻征伐,轉(zhuǎn)向向內(nèi)穩(wěn)固的狀態(tài)。但此時,曹魏政權(quán)內(nèi)部,皇位之爭暗潮洶涌。曹丕和曹植各立派系,明爭暗斗,互不退讓。曹丕在奪嫡中占據(jù)了絕對上風。曹植是個紈绔子弟,縱情聲色,還做出了“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三國志》)這樣的荒唐之事,更讓曹操認定曹丕為自己的接班人。不僅是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被立為太子,甚至一直至延康元年(220)曹丕稱帝,曹丕和曹植的矛盾還沒有解決,兩黨派依舊互相攻擊,從未停止過?!兜湔摗ふ撐摹氛窃谶@種政治語境下創(chuàng)作的,其背后必然隱藏著一種錯綜復雜又極為深沉的政治意圖。曹丕雖已登上了太子之位,但并不穩(wěn)固,如何穩(wěn)固地位,才是當務之急。《典論·論文》一書所載之思想,皆與其所處之時代語境的政治情勢緊密相連。
以“文人相輕”為例:“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辈茇дJ為,自古以來都是“文人相輕”,文人們經(jīng)常拿自己的優(yōu)點來衡量別人的缺點,究其原因,就是多數(shù)作家對自身創(chuàng)作的價值判斷還不客觀。所以曹丕進一步提出:“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泵鎸ξ娜讼噍p的情況,曹丕提出大家要保持公正,不要輕賤別人,也不要吝嗇自己的觀點。如果文人們能夠堅持自己的立場,消除偏見,那么對于調(diào)和鄴下士族中的曹氏兩兄弟之間的矛盾,將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后來,曹丕以他在文壇上的地位,對七子的優(yōu)缺點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觀點中肯,一針見血,取得了很好收買人心的效果?!兜湔摗ふ撐摹罚骸吧w文章,為經(jīng)國之偉業(yè),而不朽之盛事也。年壽有時以盡,而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通過多方面的語境分析,發(fā)現(xiàn)曹丕其實是在“經(jīng)國大業(yè)”的“不朽盛事”的基礎(chǔ)上,把文化的功能推向了更高的層面,但并沒有將文學的名壽和榮樂傳承給后人。又以“古之作者”為標準,言道只要“寄身翰墨”,就能流芳百世。曹丕的政治意圖很明顯,他對文章給予了充分的確認,期望文人們能夠?qū)W⒂谖膶W創(chuàng)作,而非“托其風流”,做任何政治嘗試。這句話另有深意,假若文人們不和曹丕聯(lián)手,而是另有圖謀,那么“年壽”和“榮樂”就不一定是“常期”的了。這句話不但是對所有文人說的,也是對那些忠于曹植的文人說的,也震懾了曹植的黨派。所以,不管是從字面上,還是從言外之意,曹丕都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文士,特別是曹植的追隨者,要恪守自己的職責,不能插手政治。曹丕寫這篇文章是為了緩和鄴下的文風矛盾,爭取文人的支持,從而達到鞏固皇位的政治目的。
曹丕的《典論·論文》,亦與其所處時代中文人胸有抱負的心態(tài)有很大關(guān)系。以王粲為例,東漢末期,天下動蕩,民不聊生,正是文人們施展抱負的好時機。王粲作為“七子之冠”,更是一個胸懷遠大抱負而又不得不拘泥于書齋的文人典型。胸懷大志的王粲客居荊襄多年,卻不受重視,心情抑郁,《登樓賦》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曹操攻下荊襄之后,王粲覺得時機成熟了,便舉杯慶賀,贊嘆曹操的英明神武。他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希望能在曹操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的才干,從而獲得他的認可和信任??上?,王粲事于魏朝之后,雖然得到了很大的賞識,但在政治上并沒有得到太多的重視,只是參與了一些國策的制定。建安時期,幾乎所有的文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到了一種壓抑,這種壓抑主要源于時代混亂和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曹丕在此背景下撰寫《典論·論文》,其中一個用意是為了平定文人之心。“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曹丕希望文人放棄政治上的渴望,一心一意地完成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為對于士子求名之心,他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用“論文”二字來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這不僅僅是一種極高的政治智慧,更是一種極高的文采。
曹丕十分明確地闡述了《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即在于闡述“文人相輕”之實,建安七子也表現(xiàn)出文人相輕,而真正的文人,應該做到審己度人,不以己之長輕人之短。曹丕以《典論·論文》來教化文人,具有極強的政治目的。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他勸誡曹植等人停止政治矛盾,應集中精力于文學,減少對政事的干預;第二,教化當時的文人們改掉他們的習氣,做一個“君子”,安分守己,做一個“順從”的人。
二、形式完成性語境下的《典論·論文》
根據(jù)現(xiàn)存的文獻記載和作品,可以看出曹丕非常熱愛文學?!昂梦膶W,以著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保ā度龂尽罚┯纱丝梢?,他就是個極度熱愛文學之人,詩歌、散文、賦作品的數(shù)量極多。所以《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即便不完全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也絕對不是純粹的政治目的。此外,由曹丕與文人交往的情形,亦可看出曹丕的文人心態(tài)。曹丕在致王朗的信件中,把“著篇籍”提升到了“立德?lián)P名”的地位。所以,曹丕之所以能夠?qū)懗伞兜湔摗ふ撐摹?,更多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文人,他對文學十分熱愛。
曹丕是一名具有多重身份的文人,其每個身份都有其獨特的語境。身為普通人,他身不由己。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對文學的追求,與題材實事語境相符合,也有受到限制、故步自封的情景,否則,曹丕也不會鼓勵文人們創(chuàng)作更多的作品。可為什么他登上皇位之后,文章數(shù)量和質(zhì)量卻大大下降?作為一個普通人,言不由衷是很常見的,曹植在他的《與楊德祖書》中,曾對虛偽的辭藻嗤之以鼻,但實際上,他也如王粲一樣,胸懷抱負。既然曹植可以因為自恃才華而文人相輕,為什么曹丕就不能因為政治目的而提倡自己的文學主張呢?因此,作為一個普通人,曹丕這種身不由己的心理語境,應該成為我們研究《典論·論文》創(chuàng)作動機的一個重要方面。
面對曹操和曹植,曹丕作為親人的心理語境也是十分復雜的。曹操的文化造詣,對曹丕也產(chǎn)生過重要的影響。在鐘嶸《詩品序》中提到:“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眲③脑凇段男牡颀垺分幸矊懙溃骸拔何湟韵嗤踔穑艕墼娬?;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曹操作為政治家,酷愛文辭,創(chuàng)造出一代文風,對他的長子曹丕也自然形成了巨大的影響。而曹操“登高必賦”的雄心壯志,還有他對文人的惺惺相惜,都能夠在曹丕的文學著作中看出來。而曹操的軍事謀略,也被曹丕所接受。單就以陳琳而言,陳琳指責曹操是太監(jiān)之后,貪生怕死,但曹操打敗袁紹之后,依然厚待陳琳,這讓他對曹操產(chǎn)生了很大的好感。這么高明的計謀,這么明顯的效果,自然引起了曹丕的注意。曹丕當太子的時候,就很注重招攬文人,登基之后,更是對讀書人格外關(guān)照?!兜湔摗ふ撐摹分刑岢龅摹敖?jīng)國大業(yè)”說和“文人相輕”說,就可以印證曹操對曹丕的影響。而曹丕之弟曹植,更是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兄長。因為皇位之爭太過激烈,曹丕對自己的弟弟曹植很是不滿,也十分忌憚。曹植大約在建安二十一年(216)所寫的《與楊德祖書》中,闡述了其“辭賦小道”的追求,以及對功名的渴求。曹丕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左右撰寫的《典論·論文》,提出了“經(jīng)國大業(yè)”。可以說,這是兩兄弟之間,借著文學的紛爭,來比喻政治的紛爭。曹操和曹植,都對曹丕《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心境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曹丕看似把“文章”當成了一種象征,一種表達自己政治目的的寄托,但從文人的角度來看,又不是那么容易得出的結(jié)論。
子書創(chuàng)作在漢代晚期和魏晉時期非常興盛。劉勰《文心雕龍·諸子》中有言:“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眲③恼務撜f子書的本質(zhì)是“入道見志之書”?!兜湔摗ふ撐摹返膭?chuàng)作時間是在王粲等五子因病去世后,他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于是才有動力創(chuàng)作《典論·論文》,及文百余篇。由于作者對自古以來文人相輕的惡習不滿,所以發(fā)表了他對文人和文學的觀點,有一種“入道見志”的趨勢。這樣做的用意和《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的“三不朽”相吻合。
作為一個才華出眾的統(tǒng)治者,曹丕可能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追求。通過寫作《典論·論文》,他能夠表達自己的智慧、思考和獨特的文學見解,從而實現(xiàn)個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表達的滿足感。曹丕也希望通過寫作《典論·論文》,在文學領(lǐng)域展示自己的才華和知識,以獲得他人的認同和贊賞。這樣的認同和贊賞可以增強他的自我價值感和滿足感,進一步增強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作為魏國的統(tǒng)治者,曹丕希望通過文學作品展示他作為統(tǒng)治者的智慧和卓越的才華,從而建立起對民眾和朝臣的威望。通過《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他能夠以智者的形象示人,進一步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和權(quán)威。作為曹操的兒子,曹丕承載著先祖的遺志和家族的榮譽。
對曹丕的《典論·論文》創(chuàng)作動機進行雙重語境解讀。從題材實事語境來看,曹丕是三國時期魏國的皇帝,他寫作《典論·論文》的目的是提倡儒家思想,加強統(tǒng)治的合法性和穩(wěn)定性。在這個語境下,曹丕希望通過論述文學的重要性和作為統(tǒng)治者的自身修養(yǎng),強調(diào)文學的價值,加強自己在政治和文化領(lǐng)域的地位。從形式完成性語境來看,曹丕是一位才華出眾的文學家,他擅長詩詞和文章。他的《典論·論文》可以被看作是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考和總結(jié),展示了他對于文學的獨特見解和對于藝術(shù)追求的渴望。他希望通過這部作品來表達自己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理解,同時也可以借此展示自己的才華和文學造詣。曹丕《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可以從歷史和文學的雙重語境進行解讀發(fā)現(xiàn),這既是為了政治需要,也是表達對文學的熱愛和追求。這些因素共同驅(qū)使著曹丕進行《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既包括個人的追求和興趣,也涉及政治和文化的考量。通過這部作品,曹丕試圖在政治、文化和精神層面上塑造自己的形象,并為后人留下一部具有重要意義的文學作品。
曹丕《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對曹丕創(chuàng)作《典論·論文》的題材實事與形式現(xiàn)實完成的雙重語境加以分析,就能夠發(fā)現(xiàn)曹丕撰寫這一作品的必然性,但同時又是在一個復雜的社會心理作用下的自我反映。從雙重語境方面來看待《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應當對我們?nèi)媪私狻兜湔摗ふ撐摹返膬?nèi)容與價值,有很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