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扎別克·哈山諾夫
哈布力·達(dá)列力汗(哈薩克族)(譯)
那天,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聽到噩耗的人們頂著嚴(yán)寒,冒著大雪,懷著憂傷的心情,或騎馬,或步行,去往鐵列克特村。塔瑪拉的媽媽和我的媽媽是同一個部落的姐妹,我的媽媽喊她姐姐,稱呼塔瑪拉的父親“大個子”,全村人跟著我的媽媽也這么稱呼他。說實話,我們不知道他的具體名字,就跟著大人叫“大個子叔叔”。塔瑪拉和我同歲,我常聽媽媽說,我和她是相差一個星期出生的,都是整七歲。兩家的冬牧場住地間隔不足一里地,夏牧場則是緊挨著的。人們來回穿梭著,悲痛欲絕地哭泣著。早晨,我的爸媽聽到這一噩耗時,雙雙哭喊著:“我尊敬的大姐呀,你可是我們的摯友,我們的福分呀!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塔瑪拉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呀!”邊哭邊跑向她家。我也穿上破皮襖,跟著大人們前去她家。破舊的皮襖四處漏風(fēng),一路上,刺骨的寒風(fēng)鉆進(jìn)體內(nèi),使我瘦小的身軀瑟瑟發(fā)抖,和在我之前跑去的一幫孩子一起,灰雀鶯般驚恐地站到了木頭房子的下風(fēng)口。忽然,我看見塔瑪拉站在那邊,雙眼紅腫,聳著肩膀,凍得直打哆嗦。我雙手插在袖子里,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好像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不敢相信這一事實。她緊緊皺著眉頭,腳尖踢著硬雪,牙齒咬著薄嘴唇。塔瑪拉似乎陷入了雜亂的深思中,弱小的身軀像是千斤重物嵌在地面上似的。
遺憾啊,真是個十根指頭都是技藝的能人,在咱們鐵列克特村,幾乎所有的男人和孩子都戴著她縫制的圖馬克(男式帽子)和狐腿皮帽子。塔瑪拉現(xiàn)在還戴著不久前她的媽媽縫制的藍(lán)色絲綢面帶花條的漂亮狐腿皮帽子,身穿紅色長毛絨面的羊羔皮輕便襖,腳上穿著我們經(jīng)常戲弄她為“白熊”的圓頭白氈筒,看上去,衣服應(yīng)該挺暖和的。但還是感覺她面色蒼白,凍得發(fā)抖,臉蛋兒紅紅的,雪蓮似的嘴唇凍得發(fā)紫,小手凍得腫脹。看到我走到跟前,她抽泣著哭了。我也忍不住淚流滿面,但很快控制了自己,抓住她凍得腫脹的雙手,開始給她揉搓取暖。然后,我高聲叫著和塔瑪拉家一墻之隔的鄰居家孩子—我的朋友葉爾杰特:“哎,葉爾杰特,塔瑪拉凍壞了,去你們家吧?!焙⒆觽兌寂苓^來了,大家簇?fù)碇チ巳~爾杰特家。
村子南邊有一條小河,本地人習(xí)慣叫它“阿合巴斯?jié)保ò兹?,人們在河道靠近路邊的轉(zhuǎn)彎處修了個取水點。冬天的早晨,人們在冰面打個冰洞,鑿平周圍,用來飲水。太陽出來,天氣暖和以后,各家各戶的姑娘和媳婦兒挑著扁擔(dān),說笑著結(jié)伴去挑水,這也是一種獨特的鄉(xiāng)土風(fēng)情。我的媽媽喜歡每天和塔瑪拉的媽媽一塊兒去挑水,但最近做起事來總是顛三倒四。
“唉,瞧我這腦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還以為姐姐要來??烊パ?,那可憐的孩子挑不動,可能都把腰壓彎了,快去呀你們?!眿寢屪屛胰退斃龐尚〉纳碜犹糁鴥蓚€大水桶,踉踉蹌蹌地?fù)u晃著,媽媽則哽咽著坐在地上。
每當(dāng)這時我就跑過去:“塔瑪拉,給我吧,我是男孩子,我來挑。”我總是從她的肩上奪過扁擔(dān)。起初,她也固執(zhí)地抓著扁擔(dān)不放:“不行,我媽媽說過‘男孩兒柴火是福,水是禍,你不能挑水,葉爾杰特他們會笑話你的?!倍視矈Z著把水挑回家。后來,我的父親發(fā)現(xiàn)塔瑪拉從我們家北邊踏著積雪走去挑水,便告訴了我的媽媽。她立即跟我的父親說:“唉,可憐的孩子,跟她的媽媽一樣自尊心強,這樣不行,你明天把‘大個子姐夫叫過來,未成年的孩子這樣下去咋能行呢,得想個法子?!蹦翘彀?,“大個子叔叔”和塔瑪拉來了我們家,媽媽擺上了豐盛的一桌飯食,煮了一鍋肉。大人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聊了很久。記不太清了,好像父親和“大個子叔叔”喝了一瓶酒,噢,對了,是喝了一瓶酒。還記得媽媽說,“邊吃邊喝,不要凈喝酒?!?/p>
我聽媽媽說道:“只要我活著,小塔瑪拉就不會孤獨,我會讓姐姐安心的,以后她的衣服全由我給她縫制,我們也不會專門為你們支灶臺做飯,以后就在這兒和我們一起吃吧?!?/p>
父親也附和著:“老婆說得對,咱又不是外人,都是親戚,都是老天的旨意呀,明天的日子會咋樣還指不定呢。我說,連襟,別讓塔瑪拉受凍,聽她姨姨的吧。”“大個子叔叔”抖動著碩大的身體哭了起來,摟著父親的脖子:“我心痛呀,本該是我替她去呀,我現(xiàn)在才感覺到她在我們心目中的位置。有什么法子呢,我現(xiàn)在只為我的塔瑪拉活著,要不然我也就隨她去了?!彼蘖撕芫谩K斃臀襾聿患笆帐巴婢?,靜靜地坐著,塔瑪拉沒有哭,握著小拳頭,習(xí)慣性地緊咬著嘴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哽咽著。我的媽媽過來抱她時,她才釋放了兒童的心性,眼淚涌了出來,但仍然沒有哭出聲,我的兩行淚也簌簌落下。我雖然小,但當(dāng)時我感覺到塔瑪拉明亮的雙目里有一種人的思維所不能及的深奧。或許命運之神給每個人賜予應(yīng)得的福分時,給苦難深重的塔瑪拉多賜予了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堅毅吧!
他們一開始有點兒拘謹(jǐn),不叫不來。后來,媽媽把“大個子叔叔”說了一頓。現(xiàn)在好了,塔瑪拉每天都來我們家。走的時候,媽媽會把一份飯盛在器皿里,外面包幾層,以免涼了,讓她帶給她的父親,同時囑咐一定要讓他趁熱吃。有時,父親會說:“老婆,你那大個子姐夫今天又沒來,讓小塔瑪拉在家多玩一會兒,我們兩人的飯我?guī)н^去,和連襟聊著吃。”然后,父親就帶上兩份飯去了他家。這時候,我和塔瑪拉會無憂無慮地盡情玩耍。我感覺到塔瑪拉以前活潑的性格和如火焰般的果敢勁兒在逐漸消失。這里所有人都特別喜歡塔瑪拉的媽媽。這段日子,我的媽媽好像比塔瑪拉還要孤獨,姐妹倆形影不離、同甘共苦,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那天,媽媽撫摸著我的頭,滿含眼淚地對我說:“孩子,別惹塔瑪拉生氣,她現(xiàn)在心里很痛苦,你要多關(guān)心她,多讓她開心??蓱z的孩子,為了她的父親,把悲傷深埋在心底,她是個很堅強的孩子。”
“放心吧媽媽,我都知道,我不會讓她不高興的,她的媽媽是我的姨媽,而且她以前特別喜歡我?!?/p>
“你們倆是姨表親,你心里明白就好,還是我的兒子懂事,你姨媽一定會感激你的。”說完,她嗚嗚地哭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幾年間,大個子叔叔的身體微微前傾,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塔瑪拉和我也要上小學(xué)了。臨去學(xué)校那天,塔瑪拉的父親給我倆各買了一個灰色書包。那天,我們的高興勁兒無法形容,我牽著塔瑪拉的手,去了土丘邊上波肯老師講課的學(xué)校。孩子們都很高興,女孩子們在玩兒丟手絹、跳皮筋,男孩子們都在踢硬牛糞疙瘩,總之都很興奮?;氐郊視r,父母問這問那地套我們說話,看著我們那孩童的天真,也跟著樂了。不知為什么,一路上塔瑪拉悶悶不樂。
“告訴我姨,中午不去你們家了,我的頭很疼?!笨斓郊視r,她找了個借口回自己家去了。我給爸媽講完學(xué)校的有趣故事后,說了塔瑪拉的事兒。父親深深地嘆著氣:“可憐的孩子,第一天去學(xué)??隙ㄊ窍雼寢屃?,她媽要是在的話,早就帶著她跑到我們家,‘我們家塔瑪拉這樣……我們家塔瑪拉那樣……的,和我們分享她的快樂,可惜呀!”父親雙手抱著額頭坐了好一會兒,然后站起來對我媽媽說:“多做點兒可口的飯菜,我去把他們父女倆叫過來?!闭f完便出去了。
自那兒以后,鐵列克特村春去秋來,時光無影。多少冬雪春雨,都被這塊黑土地暢飲后,又歸于一片沉寂。前幾天,父親帶著我到山楂樹溝去砍適合做挽杠的山楂樹?;貋淼穆飞希赣H說去一下塔瑪拉媽媽的墳頭。那年,媽媽帶著我和塔瑪拉來時,墳頭還是一個高高的新土堆,如今已經(jīng)被幾層角果藜、茴茴草覆蓋,土堆也矮了許多,如果不是外面一圈木柵欄,還真看不出是一座墳。立在墳頭的木板上寫著死者姓名之類的字樣,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看不清了。我默默地跪坐在父親的旁邊,心里只有一個愿望:可憐的塔瑪拉,你快快平安長大吧。
我們家里人好像逐漸開始淡忘塔瑪拉的媽媽了。因為很長時間以來,家里都沒有提及有關(guān)塔瑪拉媽媽的話題了。那天,大個子叔叔娶回了“黑麻子大嬸”,天空烏云密布,打了幾次雷電,天空暗淡無光,就是不下雨。那天,鐵列克特人一半兒都喝醉了。平時不太容易醉酒的父親也舌頭打彎兒了,跟我媽說:“哎,老婆,你那個大個子姐夫找了個不能生育的大黑麻子,我看她膀大腰圓的,這下有得他受的了?!?/p>
自那兒以后,這位大嬸就被稱呼為“黑麻子”了。不知為什么,媽媽不大喜歡這位大嬸,嘟囔著淡淡地說了句:“生不生的又咋了,又不能當(dāng)飯吃,只要對那可憐的孩子好就行?!焙髞?,我們一幫孩子去了塔瑪拉家。當(dāng)時,我發(fā)現(xiàn)這位大嬸很高大,露著的手臂跟戴著長袖手套的胳膊一樣粗,善變的大眼珠瞪著看人時,好像要把人穿透似的,很嚇人,青鷹蛋一樣滿是雀斑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
“好孩子們,來,來,來,坐,坐,都是塔瑪拉的朋友呀,常來,給,給,拿著?!彼艿眯U勤快地給我們遞好吃的,當(dāng)時塔瑪拉默默地站在一邊的角落里。
有一天,塔瑪拉到我們家來了??此惺杂种沟臉幼?,媽媽叫她:“塔瑪拉,我的孩子,過來,好長時間沒來我們家了?!闭f著,媽媽把她抱到懷里,吻著她的前額問道,“媽媽待你好嗎?”塔瑪拉眼淚汪汪地把一個布袋子給了媽媽,媽媽打開一看,是塔瑪拉小時候的狐腿皮帽子,一邊的帽耳被撕爛了。
“咦,這不是我姐最后給你縫制的帽子嗎,帽耳怎么了?”她疑惑地問塔瑪拉。默默流著眼淚的塔瑪拉勉強地說:“鄰居家小狗,鄰居家小狗叼去玩耍,給撕爛了?!眿寢屖莻€很有觀察力的人,從塔瑪拉的表情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惡的狗崽子,看我怎么收拾它?!眿寢尩哪樕鋈婚g變得蒼白,眼睛瞪得圓圓的站了一會兒,又恢復(fù)凝重的神態(tài),“好了,孩子,帽子留在我這兒,我給你縫補好,想看的時候過來看,來。”媽媽把她拉到炕上,抱著她坐了很久。
村里人都知道父親的脾氣偶爾粗野。那時候,不知道大人們在外面聽說了什么,反正“大個子叔叔”和我的父親之間好像有隔閡,前段時間在塔斯巴斯?jié)ㄈ┙o羔羊水浴時,就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雞蛋里挑骨頭地吵了起來。父親罵他:“沒骨氣的傻大個兒,我告訴你,你就是個廢物,你那個黑麻子再不收斂的話,我打斷她的腿?!闭f著,怒火沖天的父親操起駱駝墊背上的木桿,朝著大個子叔叔的后背就給了一下,大個子叔叔一個嘴啃泥趴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搖晃著身體從地上爬起來。
“哎,你要打死人呀,還真打呀,差點兒打死我?!闭f完,大個子叔叔一瘸一拐地走了。當(dāng)時我特別心疼他,也有點兒責(zé)怪父親的脾氣太倔,但是在場的人們都嘀咕著,認(rèn)為我的父親打得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讓我感到很驚奇。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她居然也說打得好,應(yīng)該再打一棒,可惜她不在。我問她為什么,她說這是大人們間的事情,囑咐我別讓其他孩子欺負(fù)塔瑪拉,要照顧好她。
學(xué)校安排我們年齡大一些的男孩子去山腳下的旱地里拔麥子,我們在那里待了一個月,手掌都被磨爛了,曬得黑黢黢的。回來時,家里人都認(rèn)不出我們了。勞動結(jié)束后,我們坐上哈力別克大哥的大馬車回來了。下車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挑著滿滿兩桶水往回走的塔瑪拉。只見她頭發(fā)蓬亂,滿臉污垢,兩條袖子破爛不堪,活脫脫一個乞丐模樣,嚇了我一跳。
“哎,塔瑪拉?”我沒話說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低著頭,瘸著腿,弓著腰,背朝著天,快步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是她?還是特別酷似她的別人?人瞬間就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嗎?不可能,我一定是遇見了其他人??墒?,怎么有那么多相似之處?巴掌大的村子里沒有我不認(rèn)識人呀。唉,以后再說吧。然后,我徑直回家了。
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村里也有諸多變化。葉爾杰特家的黑藏獒吃了冬天扔在雪地抓狐貍的毒藥,孤零零地跑到山坡上,耷拉著下巴死了!這事跟誰都不相干,這狗整天汪汪叫個不停,仿佛整個村子僅由它來守護(hù)似的。我家西邊的鄰居納夏依哥哥準(zhǔn)備搬家到其他村子去了,他平時喝醉酒就在屋子門口彈著冬不拉,唱著歌自娛自樂。聽我爸媽的口氣,我們家和大個子叔叔家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我們家的紅種羊因為整天和其他動物斗角,斷了一只角,現(xiàn)在它徹底老實了。父親說看到它現(xiàn)在的模樣你會發(fā)笑,碩大的一對角缺了一只,肯定不怎么好看。塔瑪拉的腳越來越走不動了。昨天,媽媽在路上截住她,把她領(lǐng)回家追問了半天,她還是不愿意說實情,只說皮鞋硌腳。
“來。我看看,世上最讓人受罪的就是硌腳?!眿寢審娦忻撓滤男?,一看,我都愣住了。大腳趾和中趾之間已經(jīng)腐爛了,看樣子時間不短,都已經(jīng)化膿了。
“哎呀,你咋就這么能忍,我咋見姐姐呀?”她邊哭邊端來半盆溫水,加了一把咸鹽,在塔瑪拉的哭喊聲中,擠出了膿,用鹽水洗了腳。盆子里的鹽水變成了紅紅的血水,我也在一旁跑前跑后地幫忙。
“這是怎么了?這不是皮鞋硌腳,告訴我孩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塔瑪拉只是以淚洗面。媽媽罵著:“可惡的黑麻婆,我今天和你沒完?!眿寢屖帜弥^巾,把外面的兩個水桶哐啷踢翻,朝著塔瑪拉家跑去了。媽媽走后,我坐在她的身邊,慢慢問她到底咋回事。她飲泣著說出了真相:“你別告訴姨姨。那天早晨,媽媽說我貪睡不早起,用火鉗給燙的?!蔽液孟褡约荷砩媳蝗死恿艘幌滤频模^皮發(fā)麻。
“咋這么殘忍,這么黑心,大個子叔叔知道嗎?”我瞪大著雙眼問。
“不,我沒告訴他,我擔(dān)心他倆為此吵架?!闭嫦駛€明白事理的大人,我怪可憐她的。
“現(xiàn)在疼嗎?”我心疼地問她。
“沒有,一開始鹽水有點兒辣疼,現(xiàn)在好多了,姨姨和媽媽不會鬧出什么事兒吧?”她有點兒擔(dān)心地問。
“能出什么事兒,充其量吵一架,你知道我媽媽也不是吃素的,教訓(xùn)一下她,我看也是應(yīng)該的。”她一下慌了,說:“哦,你不知道,這個媽媽很厲害,那天把我的爸爸也打了。”我一聽慌神了,趕緊朝外跑,出門看見媽媽披頭散發(fā)地往回走,她一進(jìn)門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我的天哪,你的媽媽就是一頭熊呀,大個子姐夫怎么有膽量娶她了呢?”說完,她笑了,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倆也跟著笑了。
“好了,不說她了,喝茶吧,我贏了,塔瑪拉,你不用回那個家了?!币宦犨@話,我高興極了,一下跳了起來:“媽媽,真的嗎?太好了,塔瑪拉,以后你就住我們家了?!闭f著,我就抱住了她。但畢竟是女孩兒,她有點兒靦腆,快速地掙脫了我。媽媽發(fā)現(xiàn)她有點兒拘謹(jǐn),就像什么也沒有看到似的很平常地說:“哎呀,你這孩子,慢點兒,別把塔瑪拉的腳弄疼了?!闭f著瞪了我一眼。我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動作有點兒不妥,我趕緊問媽媽:“黑麻子大嬸,啊不,大嬸同意了嗎?”
“同意了,但我也付出代價她才同意的,真不是一般的兇神?!彼f著又笑了。我們?nèi)艘贿吅炔瑁瑡寢屢贿叴蜷_她的小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布包,說:“來,塔瑪拉,把腳伸過來。嗯,好多了,這是大黃的粉末,可以治療干燙傷,給你撒一些?!眿寢屧谒膬蓚€腳趾間撒了一點兒,然后輕輕吹了一下,“可惡的瘋女子,把孩子好端端的腳給燙傷了,等著吧?!彼中α?。我不明白為什么她老笑,忍不住就問她。她又笑了:“她真是一頭熊,我剛開始說話,她不由分說上來就把我推倒了,要不是葉爾杰特的媽媽趕來,她可能弄死我了,太兇了,我害怕了。”說完,她又笑了。這回,我和塔瑪拉都沒笑,奇怪她為什么挨打了還笑。
“好了,我這下放心了,把我的塔瑪拉搶回來了,還不算贏嗎?”她樂呵呵地說。
塔瑪拉的舅舅好像是個大領(lǐng)導(dǎo),頭戴藍(lán)帽子,坐的是用碧綠色帆布包裝的小轎車,司機也穿著碧綠色的軍裝,很氣派。那天,所有的孩子全都集中在小車旁邊,摸一摸車燈,照一照車鏡子,有的還趴下聞一聞輪胎,真是新奇呀。其實,沒人要我看護(hù)車輛,可就因為它停在我家門口,我感覺挺自豪的,好像它是我自個兒的。所以,我吆五喝六地呵斥著:“哎,別動,弄壞了!哎,往后站……”還挺神氣的。“姐姐,特別感謝您,如果沒有您,塔瑪拉可能已經(jīng)死了,那人太黑心腸了,不過都過去了?!本司苏f著,提上塔瑪拉裝衣服的包,拉著她上車。塔瑪拉從半開的車窗向我們揮手告別,媽媽跑過去親吻著她的手背,說:“到城里傷好得快,好好上學(xué),聽你舅媽的話,城里飯好吃,你要多吃,想我們了就啃這個?!闭f著,媽媽把一袋子奶酪遞給了她。戴藍(lán)帽子的又從車上下來,把我的父親拉到一邊在叮囑著什么。我聽見父親跟他說:“這個你放心,大個子那邊,我跟他解釋。這是塔瑪拉的成績單,昨天我從波肯老師那兒拿的。”說著,父親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了他。碧綠色的小車揚起一串塵土遠(yuǎn)去了。大個子叔叔騎著他的短尾巴青馬,在不遠(yuǎn)處的芨芨草間默默地目送著遠(yuǎn)去的小車。我的父親走到他旁邊,跟他談了很久。我看到他的手勢像是在擦眼淚。
“唉,我苦命的姐夫呀,那是他的心頭肉,他很愛她的女兒,他也不容易呀?!眿寢屨f完,朝他倆揮手:“哎,你倆剛認(rèn)識嗎?都過來,喝口茶?!弊陨洗文羌乱詠?,大個子叔叔一直沒來我們家,他好像很自責(zé),總躲著我的媽媽?,F(xiàn)在也在說“不去了”,但父親生拉硬拽地把他領(lǐng)來了。到門口下馬后,他就抱住我,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們的阿依汗也長成大小伙子了?!闭f著,把我抱起來又放下了。入座后,他滿頭大汗地暢飲著加了塔爾米的濃奶茶,拿著手巾哭得很傷心。他們說著一些聽不懂的內(nèi)容,聊了許久。我的父親和他一直在相互道歉。
“唉……阿依汗他媽,我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呀,起初跟你們也說過,也征得了你們的意見,我也不知道,人心隔肚皮呀,我只為塔瑪拉在活著?!贝T大的身體抖動著在哭泣,我騎著大個子叔叔的短尾巴青馬替他放牧去了。
我覺得很凄涼,塔瑪拉去城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每天都看見大個子叔叔趕在女人們前面或在她們之后,彎著高個子,挑兩擔(dān)水回家。尤其從我們家前經(jīng)過時,總是低著頭,也不左顧右盼,徑直快速走過。有一天,我的父親叫住他大聲說道:“哎,大個子,那黑麻婆你要育肥呀,你自己天天挑水,讓她也挑唄,我們這里的女人沒那么嬌氣的?!贝髠€子叔叔壓低聲音回了句話:“噓,小聲點兒,別讓我小姨子聽到了?!闭f著,邁開步逃了。
“你逗他干嗎,不好意思地總躲著我,嗯……沒有人能超越命運的擺布,他也不是自討的,命里注定的沒辦法。我姐在的時候他是咋樣的,可以說是一方的公子哥兒呀。”媽媽深深嘆了口氣,進(jìn)屋去了。
父親去了一趟城里,帶回來好多禮品,塔瑪拉的舅媽是個很有教養(yǎng)的人,給我媽送了點心、水果之類的,還有紙包的雜色糖果,做衣服、裙子的各色布料等。父親把一個精心包裝的小紙箱給了我,說是塔瑪拉專門給我的,連包裝都特別精致,我舍不得拆開,抱著坐了好一會兒。最后拿了一把小刀,慢慢從邊上打開了,里面有《阿凡提故事集》《阿勒達(dá)爾的計謀》兩本小人書,還有兩把巧克力、一只哨子、小刀、三色筆、一本紅皮筆記本,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筆記本的第一頁工整地寫了一封信:“表親阿依汗,你好嗎?姨姨身體好嗎?你經(jīng)常幫她嗎?看到我的父親了嗎?他沒變瘦吧,還騎著他的短尾巴青馬是吧?我好想他。見到我媽了嗎?她身體也好吧?她也不容易的。”此類內(nèi)容寫滿了一頁,我心想真是奇怪,去城里的人字體也會變漂亮呀。
又過了很長時間,我要上中學(xué)了。前天大個子叔叔的短尾巴青馬跳躍農(nóng)機圍欄時,柵欄刺入體內(nèi),只得宰了,全村人把肉分了。我的爸媽也拿回來一些肉。媽媽說:“哎,老頭子,黑麻婆身上有一股臭味兒,剛才清理馬的內(nèi)臟時,我嗆得忍不住?!?/p>
父親嘟囔了一句:“我哪知道她有什么味兒,我又沒去吻她。”
“誰說你吻她了,葉爾杰特的媽媽說她是什么‘甜尿病,就是那么個病。據(jù)說,她天天給自己打針,不按時治療不好,那味兒應(yīng)該就是這個病引起的?!彼€沒說完,父親的眼睛已經(jīng)睜得老大:“說什么呢你?什么甜尿,那是糖尿病,人們都叫它‘渴水癥。當(dāng)年阿布扎力汗的父親得的就是這個病,沒有及時治療,結(jié)果全身腐爛,死了。那得趕緊治療,不能耽誤,我去跟大個子說。”說完,父親立馬起身跑出去了。我心里在想:塔瑪拉的媽媽不跟任何人來往,有時甚至做出一些過激行為,可能就是這個病造成的,嚴(yán)重的話應(yīng)該趕緊看醫(yī)生,但愿大個子叔叔不要再受苦了。
傍晚吃飯時,媽媽問父親:“見到大個子了嗎?”
“見到了,他的那個黑麻婆說是要靠調(diào)理食物來治療,沒啥大事兒,每天都打針,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但拒絕去看病??磥磉@個瘋婆子除了自己,誰的話都不聽。”父親顯得很失望。
“噢,調(diào)理食物也能治好,不過那也得斷根才好呀,不在乎是不行的,這可憐的人脾氣再不好,也畢竟是咱們中間的一分子,挨不著誰,但愿都安康。”媽媽顯示出女人特有的軟心腸,“聽人說這種病用苦豆子有效果,也有人說奶酪的水分能治,還聽說咱們村托合塔爾的親家哈吉的一個弟弟得了這種病,經(jīng)??诤蓸淠z調(diào)節(jié)糖分,誰知道呢,會有個辦法的吧?!眿寢寣ι钍懿∧Ю_的大嬸表達(dá)著一種真誠的關(guān)切。
轉(zhuǎn)眼間夏天過去了,我們家承包給別人代牧的牲畜收獲不小。昨天,葉爾杰特的媽媽到我們家來了。我聽見她跟我媽叨咕著:“哎呀呀,也不知道大個子怎么受得了,他們家背風(fēng)面都沒法兒走人了,但愿別傳染給孩子們?!苯裉欤业陌謰屧缙?,去了大個子叔叔家。中午吃飯時,媽媽哭了:“讓人看著心疼,剛才給她擦身子的時候,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兒,手摸著的部位里都爛了,腳趾快掉了,偌大的身軀已經(jīng)皮包骨頭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呀,反復(fù)跟我說著,‘我可敬的妯娌,對不起,我錯了,可憐的塔瑪拉,我不該那么對她,我挨了詛咒,不停地抽泣著,大個子也是個苦命人啊?!彼妙^巾角擦著眼淚。
“命,這都是命啊,你我左右不了,我看人已經(jīng)不行了,我跟連襟也說了準(zhǔn)備后事,只能這樣了?!备赣H吸著煙長嘆了一口氣。
昨天,碧綠色篷布的小車又來了,不過今天不是來我家,而是徑直開到了大個子叔叔家門口。和塔瑪拉的舅舅一起從車上下來幾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開始檢查大嬸的病,大嬸只能從咽喉發(fā)出低微的嘶啞聲,肥大的身軀現(xiàn)在已是瘦骨嶙峋,給我的感覺是只有睫毛在微微抖動。醫(yī)生們都戴著口罩捂著臉,塔瑪拉的舅舅、大個子叔叔,還有我的父親站在門外說著什么。我留在房間里看著醫(yī)生們的動作,房間里潮濕的空氣和難聞的氣味嗆得我嘔吐起來。年齡大一點兒的一位女醫(yī)生說:“你在這里干什么?”說著把我轟到了門外。我繼續(xù)嘔吐著加入了欣賞小車的行列。醫(yī)生沒待多久,一個個面無表情地走出了房間,把塔瑪拉的舅舅叫到一邊,搖著頭說著什么。塔瑪拉的舅舅急切地問:“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轉(zhuǎn)院怎么樣?”剛才那個年齡大一點兒的女醫(yī)生說:“太晚了,沒有其他辦法,轉(zhuǎn)院也無濟于事?!边@就等于是宣讀了死亡結(jié)果。站在不遠(yuǎn)處的大個子叔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飲泣著,周圍的人們都勸說著他。
塔瑪拉他們來的時候,大嬸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他們來了一撥人,我第一次看到塔瑪拉的舅媽。據(jù)說,她在一所大學(xué)當(dāng)老師,一看就是個氣質(zhì)非凡的人。塔瑪拉這次放聲大哭了,抱著遺體哭得很傷心。
“我可敬的媽媽,您怎么就留下我們父女倆走了呢?我不會責(zé)怪您,您別死,我回來給您挑水、劈柴,您起來呀,您聽到了嗎?”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誠摯的話語使在場的人們都悲痛地流下了熱淚。
被角果藜和茴茴草覆蓋的塔瑪拉媽媽的墳?zāi)古杂钟辛艘蛔峦炼?。要不了多久,它也會被雜草覆蓋,都會過去的,都會被遺忘的。
嗯,一個星期后,塔瑪拉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