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收成好,叔往家拉苞米時,找五六個人幫忙,日向午時候,場院就堆出了兩座小山,都是黃澄澄的大苞米棒,大伙兒說,一畝,少說能打一千四五。叔聽了,心里邊喜滋滋的,眼角擠兌出好幾道兒細褶兒,從兜里掏出幾盒紅塔山,給大伙兒分了。
太陽給西山鑲了道紅粉邊兒時,滿囤跑來了,叔見滿囤慌慌張張的,就說,走道兒咋鬼攆似的呢,瞅著點兒茬子!
爸!我媽心難受,暈倒了!滿囤上氣不接下氣。
叔的臉一下僵了,跑家一見,嬸癱在院子呢,黃苞米葉似的臉沾著汗和泥,原來,嬸冠心病犯了。叔一刻沒耽擱把嬸送到醫(yī)院,經(jīng)專家診斷后,及時給嬸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嬸才轉(zhuǎn)危為安。
在醫(yī)院住了十多天后,嬸出院了。到家那天,叔和嬸算了下賬,共欠下二萬元的債。
其實叔和嬸兒是村里的勤快人,嬸的病是累的。前些年他們贍養(yǎng)兩個得腦血栓病的老人——叔的爹和媽,給老人各大醫(yī)院看病買藥,就沒攢下多少錢,等把老人侍奉走了,日子剛寬綽些了,嬸又病了。
有天晌午,村主任長喜來了,說,叔,咱村兒成立了合作社,你家人合作社吧。
我們這樣式兒的人家,合作社要么,怕拖累了合作吶。叔撓頭。
拖累啥,合作合作,合作致富么。長喜說。
果然,因為人了合作社,開春時叔家的地就順利種上了。夏天時候,叔望著綠油油的苞米田,心里歡喜著,回家跟嬸說,今年咱家有好收成了,能還上饑荒。
夏末的一天清早,叔開三輪車拉嬸去趕集。車拐上亮中橋岔口時,主道來了輛拉黃牛的車。樹丫擋著,叔沒看見,兩車就撞到了一起。嬸渾身撕裂疼,叔的膝蓋也不能動。到醫(yī)院檢查,嬸是皮外傷,叔是左膝蓋骨折,叔只好住院??墒宓胗浖依锏那锸?,沒等好就偷偷出院了。秋收完,叔受傷的腿就落下了后遺癥,走道踮腳。叔這下愁了,加上賠付對方,共欠下十多萬元的債。咋辦?以前種地秋收都干得來,這下咋辦?
長喜說,叔,給你家報建檔立卡貧困戶吧。
不報,我咋就貧困了呢?叔撥楞腦袋。
傻呀.人家都爭著搶著,你咋還往回縮呢?嬸生氣了。
日子過得憋屈,落個貧困戶,砢磣不是。叔紅了臉。
你家是因病致貧,等脫貧了,就取消,石可磣啥。經(jīng)長喜這一勸,叔才點頭同意了。
又一天早上,長喜領著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來了。長喜說,叔、嬸,這是上邊派到咱村兒的扶貧幫困干部小袁領導,跟你家結(jié)對子來了。
叔把手往衣上蹭蹭,握住小袁伸來的熱手掌說,小袁,不,領導,俺們讓你掛念了。
小袁笑了,叔,聽長喜大哥說你是勤快人,這回因病致貧,咱一起努力,一定能脫貧,叔,眼前咱最大困難是啥?說說。
叔指指自己的腿,走道兒不利索,媳婦也不能下地干重活兒。
小袁說,那咱干點兒別的呢?
干點別的?那地咋辦呢?叔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小袁。
地,咱流轉(zhuǎn)出去。長喜說。
對,關(guān)鍵是咱干點兒啥。小袁目光滿含期待。
叔點點頭,明白了,可我的腿……
叔,別往重活兒上想,干點手藝活兒呢?小袁繼續(xù)啟發(fā)。
手藝……叔向四周瞅了一圈兒,撓撓頭。這時,叔瞅見窗臺上早起撿的豆腐,眼光一亮,說,手藝……手藝有?。‘斈晡覡敃龈啥垢?,我跟他學做好幾年呢,算不算手藝?
咋不算呢,咱亮中鎮(zhèn)的水甘甜清冽,配上咱黑土地的大豆,做出來的干豆腐,遠近聞名?。¢L喜樂了。
好,事兒就這么定了。小袁喜上眉梢,又問,現(xiàn)如今生活上,還有啥困難?說說。
叔搖頭。
俺們滿囤念高中,伙食費、學習材料錢啥的,有點兒緊吧。嬸見叔憋著,接上了話。
小袁聽了,從兜里掏出五百元錢,叔推開小袁的手,可小袁還是把錢放到了桌上。叔心里邊熱熱的,說,等俺們有錢了,一定還,算是打你那兒借的。
小袁說,資助你們的,不用還。
送走了小袁和長喜,叔心里亮堂不少。嬸則說,開豆腐坊的錢打哪兒出呢?經(jīng)嬸這一問,叔臉上泛出來的光立刻散了。
沖誰借呢,能借的都借過了。叔臉上都是愁云。
第三天晚上,叔和嬸窩家犯愁時,小袁頂著星光又來了,還給叔和嬸每人買了雙棉鞋,嬸把腳往鞋底比量,感覺雙腳心熱乎乎的。
叔,開干豆腐坊的事兒咱籌劃籌劃吧。小袁說。
行啊,就是……叔瞅著棉鞋,不言語了。
是買設備安水電啥的有難處吧。
是有這個難處。叔的兩個眉頭鎖一塊兒了。
這不用犯難,我給你們爭取些扶貧資金,要是不夠再幫張羅些,到時掙錢了,還了就行,不要一分利息。
要是那樣,那可太好了!叔臉上終于透出樂光,嬸的嘴角也展出了酒窩。
就這樣,在小袁和長喜的支持張羅下,一個響晴的日子,叔的“亮泉豆腐坊”開張了。因叔手藝好,再加上是用泉眼水做純手工干豆腐,生意十分紅火。之后又引來許多外地訂貨商,不用出門,每天做出來的干豆腐就銷售一空。
第二年春天,叔一下子還了一半的債,還拿出五百元還小袁,可小袁說啥不收,叔就買了一只羊和四只豬仔。嬸對那只羊特別上心,每天早晚牽河灘吃草,專飲泉井水。因此羊長得很快,毛又白又亮。小袁見了,摩挲著白羊毛說,這羊養(yǎng)得好啊,壯實。嬸聽了,偷偷咧嘴兒樂。
轉(zhuǎn)眼,時光打開了這年的臘月門兒。有天清早,叔給小袁打電話,小袁啊,有個事兒麻煩你來一趟。
小袁問是啥事。叔說,你來了就知道了。小袁聽叔這么說,就請了假,騎上電動車來了。
進院,小袁見案板上擺著個殺完了的整羊,叔滿臉愁容蹲在旁邊。
見小袁進來,叔清清嗓子,嘴唇翕動兩下,說,這只羊這段一直不愛吃草,蔫蔫的,我就把它拾掇了,尋思賣肉回個本也行,可是呢,村里人聽說是蔫巴殺的,都不來買,可一只羊一千多呢,不能打水漂啊,你說是不?
倒是這個理兒。小袁說。
現(xiàn)在,我尋思誰家過年都得買肉吧,是不?我,我尋思這只羊二百元賣給你拿回家過年吃呢,行不?叔說完眼巴巴瞅著小袁。
哦,是這樣……
小袁犯難了,他圍著案子走了兩圈。想到這些年自己幫扶貧困戶,也沒咋顧得上自己的爹媽,也沒咋顧得上自家的生活。
這么想著后,小袁就說,也行,那勻給我吧,給一千,多少按正價。
那可不行!嬸扎扎著兩手突然過來了,那叫我們心里咋過意得去呢?就二百!嬸剛才一直站在井邊賣呆兒,這會兒音調(diào)抬高了八度,讓小袁頗為驚異。
二百都是我們虧欠你呢,還一千呢,這不是打我們的臉么!叔說。
可你們,你們……小袁打量著叔和嬸的反常模樣,眼光忽然閃了閃,就不說啥了。從兜里掏出二百元錢,放到了桌子上。
叔和嬸一下子如釋重負,叔說,我們幫著你把它卸了。于是仨人三下五除二,把羊卸了。叔用蛇皮袋把羊肉裝上,綁到車后座,跟小袁說,回家凍冰箱慢慢吃。嬸也說,慢慢兒吃。小袁笑著點頭,就馱著羊肉回去了。
晚上,滿囤放假回來了,進院就問,爸,門口拴的羊呢。
殺了。叔說。
滿囤,羊肉賤賣給小袁了,就說是蔫羊,你爸才殺的,咱要一個口風啊。嬸叮囑。
滿囤一聽,啥都明白了,說,放心,我保證嚴守秘密!
第二天,叔起來干活,見豆袋底下壓著一千元錢,就問嬸,你放的?
沒有啊。
那是誰呢?也沒見進人啊,叔思量著。
也不能是滿囤啊……嬸也思量著,哎呀……八成是小袁,昨天裝羊肉時候,他進這屋找繩兒系袋子了!
哎呀——瞅瞅這事兒整的,反倒讓人家小袁破費了。叔想起小袁走時的微笑臉,也醒腔了。叔于是給小袁打電話。
小袁領導,那個、那個有個事兒,想問問。
啥事兒啊,叔你說。
那個,我家豆袋子底下咋有一千元錢呢?
是我放的,叔啊,你們的心思我明白,肉呢,賣我家一部分,又賣給單位同事一些,正好合上一千來元,大家都夸肉好呢,還有,我把一塊肉放冰箱了,今天小年兒,一年到頭你們也辛苦,做上它犒勞犒勞自己。
小袁領導,你這是,你這是讓我們說啥好呢!
屋外面的凜冽寒風挺猛的,可叔的心一剎那滾熱滾熱的了,往后小袁還說了啥,他啥也沒聽清楚。
因為,屋外面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