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曉走出房門,走廊里一股冷氣襲擊了身體。她打了個噴嚏。以前同事間開玩笑:打噴嚏就是有人惦念。她攏緊毛衣外套,琢磨著誰會在這個早上惦念她?
室外,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穿透薄霧灑滿大地,但在海拔高的山中,冬天還沒有真正離開,遠處雪山的冷冽依舊彌漫在空氣中。
康養(yǎng)院正樓大廳門廊下擺放著一盆小葉康定冬青。冬青樹手腕粗,枝葉蓬勃,因為沒有拗過造型,保持著自然之姿。海曉是到了康養(yǎng)院之后才知道這種植物。每逢客人參觀康養(yǎng)院,院長必定隆重介紹:小葉康定冬青,生活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地方,是一種稀少的植物,對研究環(huán)境對物種演變的影響有著重要價值。
海曉特地百度了一下,知道冬青的花語是生命,因為冬青的果實在整個冬天都不會掉落。冬季山林無處覓食的鳥兒,會因為這些果實而存活下來。一位甘孜州來的藏民告訴海曉,這種樹生長在空氣稀薄的藏地,長在山的最高處。最高處便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是他們朝圣的方向。海曉由衷地把冬青樹當作在康養(yǎng)院最重要的朋友,她進出門廊,總要向它投去深深的注視。
海曉還沒有到大門口,電動伸縮門就吱吱呀呀地打開,顯示屏幕上跳動著紅色的日期。朱師傅手里按著遙控器,跛著腿從門衛(wèi)室里走出來。
“海老師,這么早散步?”他對誰都客客氣氣,但客氣也分親疏遠近。他待海曉自然是不同的,客氣里帶著親近。
海曉早上是不出門散步的,最多在康養(yǎng)院的花園鵝卵石小徑上走走,刺激腳底穴位。
“早上空氣好點兒。”話一出口,海曉就覺得這話有問題,這深山老林里哪個時候空氣不好呢?不過,朱師傅是不會覺得這句話有什么問題的,他不會去想空氣什么事。
“今天立夏,我剛買了芽菜和豆腐,還有六個咸鴨蛋?!敝鞄煾禑崆榈卣f。
“原來是春盡日,在這山里真是感受不到夏天來了。”海曉說,“那我晚上過來燒雞鬧豆腐,我們也算過立夏?!笨叼B(yǎng)院里過日子多少需要點兒儀式感。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門。
康養(yǎng)院建在半山腰,遠離城鎮(zhèn)和村落。山下或者山上的人家,種的蔬菜和水果,開個摩托到康養(yǎng)院門口售賣。院里住的人沒事就到門口瞅瞅,帶著泥土的紅薯,剛采摘的新鮮核桃.清明后的云霧茶都受歡迎。
大門口是一片開闊的地帶,能停下十幾輛車。水泥路蜿蜒著爬上來,打門口經(jīng)過,一端通往山下的二郎鎮(zhèn),另一端則深入更深的崇山峻嶺之中。它在樹林里掙扎扭曲,不時受著地底下執(zhí)拗樹根的騷擾。這片山林大多是松樹,胖瘦不一,筆直地聳人天空,因為太過筆直,總讓人覺得肅穆。
站在這個地方向前望去,墨綠的松樹和矮林密密匝匝,深陷在綠色中的二郎鎮(zhèn)猶如天空下的一道光。遠處的山峰連成片,別看駝峰像丘陵般溫和,不了解的人很難想象這些駝峰都是險要的懸崖和峭壁。
海曉盡量把一步走成三步,好讓朱師傅跟上她。她身形挺拔,如同周遭的松樹,行走在康養(yǎng)院那些經(jīng)年累月被生活瑣碎磨損被命運摧折的踽踽而行的身體中,就像插在山頭獵獵作響的旗幟,擁有著不可摧毀的健康意志。
“你見過胡老師?”海曉微微側(cè)過身子,轉(zhuǎn)向身后的朱師傅。
“你也知道啦?”朱師傅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顧春雨說的。”
海曉前兩天休假回城探望母親,洗洗曬日西,又做醬排骨給在學(xué)校讀書的兒子送去。昨天晚上前腳剛踏進康養(yǎng)院大門,后腳就被顧春雨拉進房間。
顧春雨牙齒打戰(zhàn),蒼白的面部有些痙攣。這是她緊張時的慣常表現(xiàn)。哀傷的眼神像口深井,望不盡的幽怨。不了解她的人,會以為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遭遇了天大的不幸。事實上,春天的一次炸雷就會讓她如臨大敵。
顧春雨跟海曉說了朱師傅的奇遇,她一邊描述,面部還時不時痙攣一下,這讓海曉覺得這件事情充滿著詭異感。
“前天晚上正好碰到胡老師出來散步,我跟她打招呼,她到門衛(wèi)室坐了會兒?!敝鞄煾嫡f,他的語氣聽上去像在跟海曉賠不是。因為門衛(wèi)室是他和海曉的“秘密”場所。
“那,你覺得胡老師說的話可信嗎?”海曉把腳步停下來。
“我信?!敝鞄煾祿狭藫舷∠±念^發(fā),他很少堅持自己的觀點,“海老師,你們城里人不信神也不信鬼。
“她真的說,你女兒后背上有塊梯形的胎記?”海曉壓根沒有聽清朱師傅后面那句話。
“嗯,是她說出來的?!敝鞄煾嫡f。
“她是怎么看到的?”海曉皺起眉頭,神情肅穆得像旁邊的松樹。
“胡老師跟我要一件小美的東西?!敝鞄煾等缤W(xué)生答題,他在海曉面前說話從來沒有底氣。
“你給她看了小美的照片?”海曉問。
“不是,是這個?!敝鞄煾祻目诖锾统鲆恢徽渲槎h(huán),“這是小美生前最喜歡戴的耳環(huán),去海邊旅游的時候買回來的,她走之后,我跟小美媽媽就一人一只,把它帶在身邊?!?/p>
朱師傅厚實的掌心承托著白色珍珠耳環(huán),在松樹郁郁的目光之下,像顆圓潤飽滿的淚珠,閃著柔和而不能碰觸的光澤。
“她真的叫了聲爸爸?”
松林間有股風(fēng)吹過來,海曉后背發(fā)涼,她不自覺地往身后看了眼。
“是小美叫的,是小美的聲音。”朱師傅說。兩片干燥的嘴唇,因為難得的堅定而微微顫抖。
“胡老師問我有什么心愿,我就說,我想聽小美叫我一聲爸爸。胡老師就同意了,她從口袋里掏出半截香,讓我去點燃,然后靜坐在那里,大概過了兩三分鐘,我就聽到小美的聲音,真的是小美,我女兒的聲音?!敝鞄煾档氖衷谘澏道镞闪丝招牡娜?,守護著珍珠。
海曉伸出手,搭在他肩上。這是個心照不宣充滿安慰與了解意味的手勢,儀式。
兩個人往樹林的小徑里走去,一群歡快的咕咕聲。朱師傅用鐵絲網(wǎng)圍住幾棵樹,樹下養(yǎng)著一群黑羽雞。他每天過來喂食,跟它們講話,撿雞蛋。用煮蛋器煮熟,一個一個送給他的親疏遠近。他就是靠著雞蛋情報系統(tǒng)才知道胡老師有這般神通的事。
松樹上系著紅色塑料袋,海曉掏出一把玉米,將食料拋灑下去。一群黑羽雞從各個地方集聚過來。
兩只雞因搶食發(fā)生爭斗,撲棱翅膀,它們在海曉眼前騰飛起來。鬼魂或者靈魂?
2
艾絨、生姜、紗布、火。背部,側(cè)彎的脊柱,道不清的疼痛。燃燒,煙霧,排風(fēng)機巨大的聲響。熱量,抵達,滲透……
“海曉,太燙了。”顧春雨從下陷的洞里發(fā)出細小的聲音,像只被困的小獸。
海曉從神游中驚醒,她迅即端走背部的灸盤,底下襯的毛巾潮濕黏膩。換上干凈的毛巾,再將燃燒的灸盤放到背部。
濕毛巾沉甸甸的,海曉用兩根手指提溜到清洗籃。這不是汗液,是身體那些停駐痛苦地方的眼淚。
“海曉,朱師傅真的聽到他女兒的聲音了?”顧春雨的聲音繼續(xù)從洞穴的下方傳來,融入不斷上升的煙氣中。
“他說聽到了?!焙缘穆曇粼谂艧煓C干擾下變得飄忽。
“自己女兒的聲音是不會聽錯的?!鳖櫞河暾f。
“是的?!焙曰貞?yīng)。
一上午,海曉忙著給四位病人艾灸、推拿,給風(fēng)濕折磨的膝蓋貼藥膏,輪到顧春雨已經(jīng)接近中午。
早上,顧春雨守三樓窗口,她看到海曉和朱師傅交談著走出門口??墒呛曰貋砗蟛]有去房間找她,而是直接到治療室。按照往常,海曉早就跑上樓告訴她,自己跟朱師傅聊的什么。
她們倆可是康養(yǎng)院公認的好姐妹,出雙人對??蛇@個好姐妹卻直接去了治療室。顧春雨只得為海曉找了個理由:大概要來治療的人很多,她分身乏術(shù)。
沒有辦法。好像受了委屈又不敢聲張的顧春雨只能拖著坐骨神經(jīng)壓迫的腿來到治療室,委屈巴巴地坐在治療室的硬板凳上,她渴望海曉跟她說話。只要海曉講的話,就是鎮(zhèn)靜劑。
治療室煙熏火燎,聊八卦的聲響大過排煙機。當然,這幾日最值得聊的,肯定是朱師傅的事。
朱師傅家原先住山下二郎鎮(zhèn),兩夫妻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小美讀的導(dǎo)游專業(yè),畢業(yè)之后第一次帶團前往景區(qū)。朱師傅老婆早起做了金玉滿堂這個菜,借個好兆頭。女兒上班,三個人一起努力賺錢,打算去縣城買房。小美束起馬尾辮,白襯衣上系著藍色絲巾,戴著黑色遮陽帽,烏鴉眼鏡(朱師傅對墨鏡的稱呼),背綠色雙肩包,揮手跟父母告別。
這個滿面笑容斗志昂揚的女孩再也沒有回來,大地震讓她和整個景區(qū)都沉沒了。朱師傅怎么也不相信,他和老婆都能死里逃生,憑什么活蹦亂跳的女兒就消失不見?他發(fā)了瘋地去找,可真的是憑空消失,景區(qū)的那座山,沒了。
余震中石頭砸壞了朱師傅的腳,他的老婆哭壞了眼睛。兩個人約定分開,因為分開才能活下去。如果在一起,每一天,四目相對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小美的身影。
朱師傅在康養(yǎng)院做門衛(wèi),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喜歡跟人講小美的事情。講得次數(shù)一多,他就成了祥林嫂。這個祥林嫂的雙眼總是濕潤的,因為患了沙眼。頻繁講述時,眼淚就會忍不住順著溝壑流淌。淚光長久地駐留在臉頰,像蚰蜒爬過。康養(yǎng)院里的多數(shù)人,看見蚰蜒留下閃亮的發(fā)光體要別過腦袋,避而遠之。只有海曉,她似乎不只是身體的康復(fù)師,更是心靈上的。朱師傅以她為知己。
康養(yǎng)院最近要擴建一幢樓,院長特地從北京請了位風(fēng)水大師。雖然現(xiàn)在大師一抓一大把,但勞煩院長親自去北京接的這位胡老師必然得有幾分能耐。院長請胡老師在康養(yǎng)院貴賓樓小住幾日,朱師傅憑借著他的雞蛋情報系統(tǒng),知道院里來了位神人。
于是,他截住散步的胡老師。
本來關(guān)于胡老師的到來,只知道是請來看風(fēng)水。可朱師傅的雞蛋情報系統(tǒng)竟然搜集到胡老師能通靈這條消息,并通過自身得到證實。
當然有人信,有人不信。不信的人說朱師傅思女心切,產(chǎn)生幻覺。也有的人說,世界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神奇事太多了。
事實上,不管信不信,想找胡老師問事情的人排起了長隊,這世間,總有這么多人力無法抵達的地方。
王大伯已經(jīng)找胡老師看過,據(jù)說他童年和小伙伴河中戲耍,小伙伴溺死前拉住王大伯的腳,王大伯本能地一腳蹬開。王大伯一生都在悔過。王大伯見過胡老師后,滿面春風(fēng),比談戀愛還要精神。具體細節(jié)不清楚,但王大伯說,小伙伴已經(jīng)原諒他,他終于卸下大石頭。還有李阿姨,她在康養(yǎng)院認識了知心的人,特別想在院里辦場婚禮。可是她連著做夢,死去十多年的丈夫總是一臉愁容地看著她,她心神不寧,估摸著他可能不同意。她也去找胡老師。從胡老師房間出來,她就是甜蜜嬌羞的少女,告訴所有人,她的婚禮將在下周舉行。
康養(yǎng)院里的人都是分秒必爭,因為殯儀館的車子總會時不時滑進康養(yǎng)院的后門,載著簡易的棺材偷偷地滑向森林的深處。
海曉對胡老師是有印象的。康養(yǎng)院多了張生面孔,大家都會留意。胡老師住在四樓走廊盡頭的房間,上周早上散步時,海曉就碰到過她。五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灰色亞麻的長袍,早上的花園薄霧彌漫,走路的樣子從容而縹緲。海曉與她擦肩而過,或許在朦朧的視線里兩人還曾相視一笑。
“朱師傅這個人跟你一樣,不會說謊的。”顧春雨說。這個時候治療室里只有她和海曉,她聲音輕微,被排風(fēng)機震得七零八碎。
海曉把這些七零八碎的詞拼接到一塊,沒有吭聲。她把顧春雨背上的姜灸盒取走,為她擦干汗液。
顧春雨坐起來,趴得太久,微微有些心慌氣喘。這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瘦弱成紙片的女人此刻臉色紅潤,眼睛因為身體內(nèi)運行的熱量而晶亮。在窗口投射的光線下,那些細小的絨毛上都帶著朦朧的水汽,這使她看上去像個小女孩,天真的女孩。
“海曉,今天是春盡日。”
“對啊,我早上聽朱師傅說起才記起來?!?/p>
“如果在家里,我就去買點南燭葉燒烏米飯,供一碗給他吃?!鳖櫞河暾f,“我是聽別人說春盡日燒烏米飯,供給自己人,就不會被搶食,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吃不吃得飽?”
這個他,是顧春雨的丈夫。兩個女人聊天的時候,顧春雨總是用“他”來稱呼丈夫。于是這個沒有名字的“他”就像無處不在的影子,跟她們生活在一起。
海曉讓她重新躺好,趁著這股熱乎勁,她的食指與中指關(guān)節(jié)按壓住環(huán)跳穴,像開啟紅酒瓶塞的轉(zhuǎn)動,力量傳達到穴位。
顧春雨身體一緊,酸痛讓她低低地壓抑地叫了一聲。
“朱師傅用的是珍珠耳環(huán)?可我現(xiàn)在什么物件也沒有,這樣問出來會不會不準?”顧春雨繃緊身體抵御著外力的侵襲,聲音細成了一條線。
“放松,放松肌肉?!焙耘牧伺乃谋巢浚脤こ0参克目谖钦f,“不會的,既然那位胡老師那么有能耐,你看王大伯李阿姨的,不是什么物件也沒有?”
顧春雨尋思著海曉分析得有道理。
“海曉,你信不信這種?”
“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焙哉f的是實話。
海曉想起小時候,她跟母親去隔壁巷子找盲眼神婆。神婆養(yǎng)了只八哥.鳥兒銜命。許多人都去銜過命。神婆向鳥發(fā)出指令,八哥從桌子的一端跳向另一端,它從一堆紙牌里銜出一張,邁著小碎步,來到海曉面前。她看它的眼睛,像黑曜石,里面是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它將牌吐在她面前。神婆一摸牌面,說:花兒開花不結(jié)果,鳥兒銜泥空筑窠。海曉當時聽不懂,母親卻是很生氣,連錢也沒付,拉著她走。后來海曉才明白,這說的是婚姻,自己此生沒有好姻緣。她有時會覺得那次鳥兒銜命簡直像個詛咒,自己竟然乖乖伸出脖子,讓那只黑不溜秋的鳥把命運之環(huán)套在脖頸上。
“如果我能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鳖櫞河甑吐曕皣@。
顧春雨和海曉是前后腳進的冬青康養(yǎng)院。
大地震之后顧春雨的身體就垮了,說不清楚的疼痛遍布全身,特別是坐骨神經(jīng),嚴重時幾乎不能行走。為了不拖累兒子,她要求住康養(yǎng)院。當然,她還有個秘密,她怕天天面對著兒子,自己有一天會守不住。
她把這件事情告訴海曉,因為對兒子來說是秘密,但對海曉來說,這只是別人的一件普通的家事。
海曉因為與顧春雨之間有個“他”的存在,關(guān)系尤其親密,就像她與朱師傅之間有個小美。海曉明白,在內(nèi)心幽微情感脈絡(luò)的聯(lián)結(jié)之處,是因為擁有共同的秘密。海曉有時會感到慚愧,她沒有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任何人。
海曉以護士的身份應(yīng)聘到康養(yǎng)院,來之前還專門去中醫(yī)館學(xué)習(xí)艾灸和推拿。她體格健壯,熱情似火,無論走到哪,一把火就能把別人的病痛憂愁都燒光。除了上班時間給有需要的人治療,誰要有個頭痛腦熱,她總是關(guān)懷備至,送藥送水。康養(yǎng)院還有專業(yè)的康復(fù)醫(yī)生,但許多人就是喜歡找她這里推推,那里按按。
顧春雨膽子小,遇到狂風(fēng)雷雨,面色凄慘無法度日。海曉晚上抱床被子,跟她擠在一個床上。顧春雨聲音微弱,說著年輕時候的事,但所有的事最后都會回到同一件事,就是那個他,她的丈夫。丈夫是個溫和的人,燒得一手好菜,最會做一道菜,雞鬧豆腐。他說有秘方,任何人都燒不出那個味道。
顧春雨丈夫消失那個早上,夫妻兩個大吵一架。吵架的原因很簡單:誰為這個家付出的更多?她在更年期,歇斯底里發(fā)脾氣。男人不想吵,只想避開,奪門而出。她沖到門口大叫:你永遠也別回來!
他果真沒有再回來。
凡是周邊廢墟救援有挖掘的,顧春雨就會去跑去看,瞪著雙眼幾天不眠不休。一個地方結(jié)束,她又跑到另一個地方,看到別人抱著從廢墟里刨出慘不忍睹的尸體痛哭,她也跟著哭,哭到癱倒在地??墒牵恼煞蚓痛藦倪@個世界消失了。如果,她能像別的人一樣,找到親人沒有熱度的身體,親手埋葬,那么在這場舉世同悲的大災(zāi)難中,她的悲痛也不至于那么深。
“我從來不敢告訴兒子,那天他走的時候多生氣,他就那樣不見了,好像就是為了跟我賭氣,不肯原諒我,才消失的。”
“我一直在想,或許那天他真生氣了,買了張火車票,到了別的什么地方,他沒有死,他在哪個地方好好活著?!?/p>
“或許,他真的死了,但最起碼讓我知道,他死在哪里。就像朱師傅那樣,知道小美被埋在哪里,好歹有個憑吊的地方。海曉,你說是不是?”
“我心里有個洞,那里太深,看不到盡頭,我真恨不得扒開那洞去瞧瞧?!鳖櫞河昝糠暾f到此處,總要用手去抓撓瘦骨嶙峋的胸口。
海曉盡其所能幫助顧春雨,可她同時也明白,這些艾灸傳達的熱量并不能抵達洞穴的深處。那些不可挽回的、那些被帶走的、那些完全腐爛了的,成了空穴繼續(xù)存在生命中。
海曉讓顧春雨先去食堂吃飯,她還要收拾一下治療室,下午還有好多人想過來做灸療。
顧春雨走到門口,她在躊躇,很想讓海曉陪她去找胡老師。
濃煙被排煙機抽走的室內(nèi),海曉的臉卻仍處于煙氣之中,顯得遙遠而凝重,似乎不太像她所認識的海曉。
海曉拖到很晚才去餐廳吃中飯。三個食堂阿姨邊拾掇桌子,邊說著朱師傅的事。無外乎,這個胡老師神通了得,據(jù)說胡老師明天就會離開。三個人商量著,等料理完手里的事,也去胡老師門口排排隊。
她吃完飯走到門廳,那里放著塊鑲紅木框的儀容鏡,邊上寫著xx公司贈送。許多人喜歡對著鏡子剔牙,海曉很少站在鏡子前面。此刻,她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自己似乎有點兒陌生。于是,她又往鏡子跟前湊了湊。
鏡子里的女人束著馬尾,臉上線條刻板,沒有生氣,雙眼皮的眼睛因為浮腫而變成了單眼皮,像鼓著一包水,想當年,她可是醫(yī)院一枝花。她看著鏡中這個陌生丑陋的女人,想起小時候去阿姨家做客,阿姨家的一間空置房間內(nèi)放了鏡子。她只是無意挪動鏡子,結(jié)果招來呵斥。她很委屈。表姐安慰她,神神秘秘地告訴她,這面鏡子是有大作用的。她淚眼汪汪地問:什么作用?表姐附在她耳邊說:照妖鏡。
她張著嘴巴半天沒明白。表姐又跟她解釋:能照出隱藏起來的……
海曉想到當時表姐神神秘秘講了一半的話,覺得汗毛乍起,冷寂感像只冰涼的手在撫摸背部。
她打了個噴嚏,口水噴濺到鏡面。她有點難為情,掏出紙巾擦拭。此時,鏡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身影。她像受驚的兔子,從鏡子前跳開。
她按著心臟,仔細一看,鏡子里身影是個背影,穿著長裙屈居在鏡子的邊緣角落,是胡老師。
對于像胡老師這樣擁有某種“能力”的人,海曉有點兒生畏。還好,這是個午休的時間,門廳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海曉的窘態(tài)。
胡老師站在門廳外的康定冬青旁,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近乎是一種神秘的靜默。她的手垂在身側(cè),指間夾著什么。是一朵花,小葉冬青的花。她拿起白花放在唇邊,在上面輕呼了一口氣,白色的花朵發(fā)出一陣顫動,似乎舒展了,變活了,變成一只白羽的鳥,要振翅離開。
海曉的心被吊到了嗓子眼。胡老師走后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走開。
小葉康定冬青前,她看到那枝被折下的花依舊插在葉叢中,如果不細看,這枝花依舊好好地待在樹上。她蹲下身體,刨開表面一層陶礫,再用食指伸入冬青根部的泥土,兩個指關(guān)節(jié)的深度,觸摸到一枚硬物。
她小心翼翼取出來,拿到水池邊沖洗干凈。一顆貝殼做的紐扣,放在手心,乍一看是白色,但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白色中又帶著綠褐色。泥土逐漸侵襲了它,讓它顯得斑駁。或許,過很久很久之后,它就會消融于泥土??涩F(xiàn)在,因為水的關(guān)系,它在手心里閃爍著光芒。
海曉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很低地掛在淡白、明凈的天空中,它的光線似乎因為空氣中的暗流而冷卻,不再輝耀,而是流泛成平靜如水的一片光明。
她將紐扣放進褲兜。
3
細嫩的豆腐按壓成泥,打上兩個雞蛋,稍許鹽,順時針攪拌,手腕的力道要均勻,這個步驟很重要。因為有人說過,順時針為陽,逆時針為陰。陽代表能量,吃的人會因為這微妙之處而獲得能量。不管信不信,就看人怎么理解。反正海曉會一絲不茍地對待。
肉末人油鍋煸炒,放入芽菜。最后的步驟是將豆腐泥勾芡,依次灑入芽菜肉末、花生米,蔥花點綴。
“海老師做的雞鬧豆花既好看又好吃?!敝鞄煾荡罅滟?,雖然一個月中,這道菜總會做上兩三次。
門衛(wèi)室有兩間,外面一間白天辦公,里間搭了個行軍床,有個煤氣灶,油鹽醬醋,樣樣備齊。朱師傅喜歡自己鼓搗吃的,特別是在夜里,他總想吃點兒熱的。
他們坐在矮桌前吃夜宵,雞蹲在旁邊的毛絨墊子上。這是只溫和白羽雞,脖子上系著藍色的絲帶,還打了個單邊蝴蝶結(jié)。白天時,朱師傅把雞裝進鐵籠,關(guān)在門衛(wèi)室與圍墻間的窄小空地上。一到晚上,他就抱進屋,一個睡床,一個睡墊子。雞享受著獨寵,多少有點兒通人性。海曉跟朱師傅聊天,誰說話,它就將腦袋轉(zhuǎn)向誰的方向。
兩個人就著花生米和雞鬧豆花,喝點兒獼猴桃酒。拇指般大小的獼猴桃是朱師傅從山里采的,海曉用來釀酒。果酒甜度高,酒精度低,喝不醉人。
朱師傅遞給海曉煮熟的咸鴨蛋,示意她滾滾臉蛋和皮膚。春盡日,據(jù)說用蛋滾過皮膚,整個夏天,蚊蟲不會叮咬。海曉接受這樣的祝福,仔仔細細把暴露在外的皮膚都用咸蛋滾上一遍。
“想不到春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焙愿袊@一聲。
“時間太快了,小美離開都十五年了?!敝鞄煾狄哺袊@一句,他問,“顧老師去找胡老師了嗎?”
“去了吧。”海曉說著張望了一下窗外。門衛(wèi)室跟正樓之間隔著桂花樹和兩棵高大的廣玉蘭,整幢樓里只有四樓走廊的燈亮著。
“海老師不太相信這種吧?”朱師傅眨著濕潤的善意的眼睛輕聲問。
“說不上來?!焙哉f。
兩個人難得沉默地看向窗外,今晚的朱師傅并不絮叨。黑暗中有什么閃過天空,可能是一架飛機。突然就起風(fēng),無以計數(shù)的樹木不停地來回搖晃,連屋子都會產(chǎn)生猛烈的晃動。山里就是這樣,沒有征兆,風(fēng)就來了。
剛來康養(yǎng)院的海曉總是失眠,深夜的院里,一切都是靜寂的灰色,只有門衛(wèi)室的燈光像茫茫大海中的燈塔。海曉尋著燈光,坐在小板凳上,他們在很多個深夜,在節(jié)能燈慘白燈光下促膝長談,塑料天花板上棲息著無數(shù)個夏天死去的蚊蟲,他們當著母雞的面煮茶葉蛋,朱師傅的眼淚會充當鹽分灑向鍋內(nèi)。他不斷構(gòu)建起回憶的大廈,而海曉則在他人的回憶大廈里,看到自己更加深邃的洞穴。她在他的不安靈魂中,找到共振的頻率。
“朱師傅,你知道這道雞鬧豆花誰教我的嗎?”海曉喝了一口酒,她覺得果酒太甜膩。
朱師傅帶著崇拜欣喜的神情,期待眼前這個女人講話。他們在一起時,總是他講得多。
“就是大地震時,跟我一起被埋在廢墟里的男人教我的?!焙哉f。
那天兒子十歲生日,她從醫(yī)院跑到隔壁商場取蛋糕。突然間,玻璃櫥窗內(nèi),蛋糕師傅裱的奶油噴濺到玻璃上,地板豎起來,商場外的路燈把頭晃得跟圓規(guī)一樣。尖叫、破裂、倒塌,幾乎都在一瞬間,然后就是漫長的黑暗。
醒來時,她像一只被摁在黑暗里的蟲子。還有另一只蟲子,不斷發(fā)出嘶嘶聲。是個男人,他的右小腿斷了。
兩個陌生人,他們只能用綿稠的話割開黑暗,誰一停頓,那黑暗中的縫隙又會成倍地重合起來。
男人說他住在衣錦街。她有印象,那條街上還住著她的一個遠親。她說她在附近的醫(yī)院工作,今天兒子過生日來買蛋糕。他說今天跟老婆早上大吵一架,他還不知道怎么哄好老婆,想著老婆愛吃蛋糕,就跑來買。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一分鐘大約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兩個人又饑又渴,四處摸索,找不到食物跟水,只能彼此打氣。男人跟她說自己最拿手的菜是雞鬧豆花。他在黑暗中比畫,順時針攪拌蛋液,切碎芽菜,嘴里模仿著每一個動作所發(fā)出的聲音。她問為什么是順時針,逆時針攪拌難道不行?男人說,順時針是陽,陽代表能量。
她覺得男人是個溫暖的人。
她跟他說起自己的婚姻。事實上沒有婚姻。未婚先孕,對方要她打胎。相處過程中逐漸累積的矛盾就像鴻溝,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再結(jié)婚。她性格執(zhí)拗,一定要生下孩子,誰勸都不聽,心里懷著僥幸,男人會回頭??墒?,男人不僅沒回頭,轉(zhuǎn)個身的時間就跟另外的女人結(jié)婚。她備受打擊,一個人辛苦地帶著孩子。
她自尊心強,這是第一次,她向別人吐露心聲。
余震還在繼續(xù),他們擁抱著彼此。雙臂包圍著另一個人,與彼此相連。那刻,沒有神靈的深淵下,兩個人在生命的洪流中交匯。她百感交集,曾經(jīng)在內(nèi)心斷裂的某些東西仿佛在黑暗中重新長出根系。要活下去,活下去。她有了更強大的信念。
余震震松了頭頂?shù)氖澹泄饴┻M來。她發(fā)現(xiàn)了生機??墒撬玖⒌木嚯x夠不到,還差半米。
大哥,你幫幫我,我出去后就找人來救你。她乞求男人。男人無法站立,不知道要怎么幫她。她告訴男人,要借助他的肩膀。
男人用臀部將自己移動到光灑落的地方。可是,這個高度還是不夠。兩個人在黑暗中沉默,她有點兒灰心喪氣。男人緩慢地動起來,手觸到腳,腳踝彎曲,然后是移動小腿,手掌壓著膝蓋……光線模糊沒有邊界感,她看到他就像在進行一場宗教的祈禱儀式。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終于停止了動作,呈跪立的姿態(tài)。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揪住自己胸口的襯衣,將一顆紐扣放在掌心遞給她。你把這個給我妻子,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她恍然間大悟,剛才灰暗中的一幅幅慢動作組成的圖像象征著什么意義。她感覺心臟被狠狠戳了一下。不會的,我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會找到救援隊來救你。
她爬上他的肩膀,聽到身下的那個澆筑成雕塑的身體在發(fā)出爆破的聲音,這一定是內(nèi)部疼痛跟意志在較量。她控制不住眼淚從臉頰往下流,一直流,流向男人,仿佛是條通天的長河,生命的長河。
她擠開縫隙,夠到了什么。管它是什么。她從縫隙中擠出去,像溺水者探出水面,雙腿從他的肩膀上離開,右腿得以著陸,左腿著陸。不過一秒鐘,左腿那方陸地就塌方了。她拼死往前竄,還好,掉落的只是被震松的石板,只有兩個巴掌大小。不對啊,她驚魂未定,那個石塊墜向……她盡量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探出腦袋,顫抖地叫:大哥,大哥!
男人還跪立在原先的地方,一動不動,也不回應(yīng)她的叫聲。她又叫了幾聲,洞穴下方只有模糊的輪廓,像一尊佛像。
“如果當時我不堅持,或許那個男人能活下來?!焙蚤L長吐了口氣,酒氣噴到了朱師傅臉上。
朱師傅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本來想說海老師的事情真是精彩。只是覺得哪里不對,但也說不出哪里不對勁。
“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他的老婆。”海曉把手伸向褲兜,一顆紐扣在污垢和油膩包裹的桌面上閃著幽光。
她臉上帶著等待評價考察的微笑注視著朱師傅。
朱師傅嘴里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他想問的那句話就哽在喉嚨,他閉上嘴,任那魚刺在喉嚨里磨來磨去。
說實在的,海曉不太想嚇著眼前的老實人。可往常,朱師傅講的是小美的事,今夜,只是輪到她講一講過去的事。這也算真正擁有彼此的秘密了,不是嗎?
朱師傅手足無措干瞪著桌面,仿佛被眼前的女人施了不能動彈的咒語。
海曉捏起桌上的紐扣,在眼前轉(zhuǎn)動幾下。母雞眼睛滴溜溜地跟著奇異的光轉(zhuǎn)動。她想起那只給她銜過命的八哥的眼睛,黑曜石般,如此相似。
一個短短的拋物線,紐扣落到絨墊上。眼疾嘴快的母雞,將紐扣吞進嘴巴。
朱師傅此刻解開了咒語,站起身制止母雞,試圖讓它吐出紐扣。母雞不明白對方哪來的怒氣,它怕挨打,撲騰著翅膀跳得老高。朱師傅抓起自己的拖鞋丟過去。山里的風(fēng)在拍打窗戶,門衛(wèi)室里雞飛人跳。
海曉看了眼還未動過的雞鬧豆腐,內(nèi)心里有一股小小的滯緩而又絕望的波濤在動蕩著,就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