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是中國畫的重要支流,文人意趣在畫壇全景、審美偏好、畫論理念等方面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宋代文人士大夫地位提升,使文人畫進一步確立并發(fā)展,文人階級的文化與思想由畫顯示?!胺堑礋o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被古今文人視為君子之考,投射進畫的創(chuàng)作與品鑒中便產(chǎn)生了畫面簡淡、用色淺淡的審美偏好,終成“大羹必有淡味”的宋代文人畫。
文人畫是中國古代繪畫領域中獨特且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由古人審美理念與精神文化凝練塑造而成,并隨歷史社會的變更而不斷演化,由唐至宋代漸漸生光。宋文人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后,廣泛參與藝術的品鑒與創(chuàng)作活動,以文采風流的詩書情致撩開了繪畫寫“意”的帷幕。“得意忘形”“無法而法”的文人畫漸漸形成了一支獨立的流派,畫中多有留白,用色淺淡,畫面遠淡,以示文人“清凈無為”“隱逸自持”的追求。
一、淡之所起
淡,可以用于形容顏色、味覺,也可以用于形容境界、品節(jié)。色美、味好、德高謂之美,淡,是美的一個分支。
《說文解字》中提道“美,甘也,從羊從大”。馬敘倫在《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中指出,美與媄相通,“媄之初文,從大猶從女也”,所謂美(媄)即指女性色好也。此外,在《詩經(jīng)》中,美字也不僅僅指稱具體的人和地,而是更多地指涉人對事物的審美感受和品評,如“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從中可以看出,視覺的愉快和味覺的享受(食與色),以及這種享受引申出的德性目的,基本可以概括中國社會早期的審美取向?!暗?,薄味也?!蓖瑯釉醋匀孙嬍澄队X的淡,在歷史的長河中也逐漸演變?yōu)楣湃藢γ赖囊环N品位與要求。
從“羊大為美”的渴望到“大羹必有淡味”的哲思,展現(xiàn)出人類文明的演進。經(jīng)過漫長時光的探索與發(fā)展,部分古人逐漸摒棄了色豐味濃的形而下之欲,轉(zhuǎn)而追求簡色淡味的形而上之趣,進行深度的哲思與感悟。在歷史長河中,這部分人既有身居高堂的貴族士大夫,也有處江湖之遠的隱士高人,他們身處不同的時代,依據(jù)自己獨特的感受對“美”進行不同的界定,對藝術提出不同的要求。至宋朝,一個孕育已久的階級終于登上了歷史舞臺,在對美的書寫與定義中擔任起繼往開來的責任——文人。
二、淡之所興
“大都好物不堅固,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為一位美麗少女的猝然離世傷心吟詠時,從未想到自己為之深愛自豪的大唐,有一日也會大廈傾覆、煙消云散,于是嬌艷仕女指尖的花與人一同凋零,世家門閥書桌上的花鳥同墻上金、檐上玉一道褪色?!敖k爛之極,終歸平淡”,浮華濃艷的盛世圖卷經(jīng)過戰(zhàn)亂人事的再三淘洗,終究呈現(xiàn)出了一抹淡色——宋。
門閥世族與莊園經(jīng)濟滅亡,手工業(yè)發(fā)展,商業(yè)繁榮、人口眾多的大城市出現(xiàn)及南北經(jīng)濟交融共同促進了宋朝經(jīng)濟的繁榮,經(jīng)濟的變動也引起了文化的變化。宮廷內(nèi)十分重視繪畫的發(fā)展,宋太宗先后建立淳化閣、天章閣、龍圖閣作為書畫收納之所,宋徽宗設立了翰林圖畫院并自言“朕萬幾馀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故秘府之藏,充牣填溢,百倍先朝。
除帝王外,文人士大夫擺脫了唐朝門閥士族的束縛,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當居廟堂之高的士大夫們抒情言志的選擇不再拘泥于詩書,轉(zhuǎn)向繪畫時,處市井之間的文人藝術家的地位也得到大大提升。文人詩書滿腹、談哲倫道的特質(zhì)也因此入畫中,由畫顯。蘇軾曾言:“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此外,文人藝術家不再把形似看作自己的宗旨,而是關注事物的真實天性或心境抒發(fā)。《詩經(jīng)》中定義詩的產(chǎn)生的過程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文人畫家在畫中也追求詩中的境界,將感受和描繪融貫于情性,即“畫外之意”中。晁補之的堂弟晁說之寫道:“高人能畫山中趣,涼吹曉從天際來。移盡此情紈扇上,人間何處有塵埃?!?/p>
至此,描摹真實世界中的繽紛色彩被視為“畫皮”,展現(xiàn)思想世界中的簡彩淡墨才被視為“畫骨”,作畫為寫意,賞畫為得那畫外之意。畫就成了文人內(nèi)心的寫照,文人為示內(nèi)心的高潔傲岸,畫面自然也須刪繁就簡。淡,這一獨特的審美趣味在文人的認可與推動下逐步進入了大眾的視野,成為作畫時的講求與鑒賞時的標桿。老子所講的“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隔著悠久歲月終于自宋代文人的筆尖瀉下,化作了一抹真實的淡色。
三、淡之所求
宋代文人士大夫群體對繪畫的品鑒與論述是文人畫立命脫生之本,先賢古人的畫論典籍亦影響著宋文人的畫論,對畫的氣韻涵養(yǎng)的考量同對君子品性心胸的要求一樣,貫穿中國藝術史的始終。
顧愷之講求物我交融,認為作畫者應“以形寫神”。謝赫鑒畫如鑒人,以分品論第的方式將畫分為六品,并強調(diào)畫應“氣韻生動”。宗炳提出“暢神”說,將“以形寫神”從人物畫引入山水畫。王微認為繪畫應情景相融,作畫者須注入個人情感與主觀思想。張延遠提出“書畫同源同體”理論,為之后的文人詩書入畫提供了理論支撐。荊浩的《筆法記》賦予自然物(松樹)以君子的人文內(nèi)涵(德)。至宋朝,歐陽修認為:“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碧K軾也強調(diào)繪畫的表現(xiàn)功能——“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形不再是文人畫家第一看重的要素,專注再現(xiàn)被蘇軾視為“畫工畫”,文人畫畫如畫心,觀畫如觀人。那么文人畫中的淡色,便是文人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與追求——淡泊名利、隱逸求道。
(一)淡泊名利
文人士大夫自古以“道”自重。此外,宋以前的儒學講求“內(nèi)王”,至宋朝轉(zhuǎn)變成了“內(nèi)圣”。范仲淹提出的“以天下為己任”與“士以道行”得到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響應后便形成了一股新興的“宋代士風”。文人們?yōu)楣贋槊竦膬芍厣矸菹?,既成為社會的管理者,擔任著傳播文化、教化民眾的職責,同時,又覺醒了自省意識,成為現(xiàn)世的批判者與超越者。
以史為鑒的文人心態(tài)令宋文人不喜唐人的奔放絢麗,而推崇內(nèi)斂含蓄的審美趣味,這是絢爛之極后的反思。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無疑是宋文人的經(jīng)世格言,追名逐利與享受縱欲自然被排除在了君子之行以外,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成為宋文人自省修身的道德準則。
文人士大夫們在生活中清心寡欲、苦修自省,作畫時自然也是簡彩淡墨、刪繁就簡,澄明空靈的畫境即是文人澄懷觀道的心境。朝堂上面對名利權勢的無為自持,化作畫卷中的枯淡干澀,是閱盡千帆后的無所掛懷。蘇軾《枯木怪石圖》中狀如鹿角反卷攀延的枯木,狀如亂云著墨潤淡的怪石,看似蕭疏野趣的畫面之下似乎隱藏著別樣的心志,正是“怪怪奇奇,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以玩世者也”。蘇軾在官場上屢遭貶黜卻始終保持著曠達疏放的胸襟,觀李公麟為自己畫像時,以達觀的姿態(tài)綜述生平,題筆詩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苦中作樂、豁達自嘲的形象便是文人士大夫淡泊名利、寵辱不驚的一道縮影。
文人作畫繪制圖畫只是其中一步,作跋、題詩、論畫也是其必不可少的步驟。王詵作《煙江疊嶂圖》后與蘇軾詩文唱和、交流抒情,將畫卷延伸構(gòu)成書畫圖卷。宋代文人畫除作畫者本人表了心跡、言了情志外,還須得到旁的文人的品評與認可,才算有有了“畫工畫”之外的價值。這淡泊之意,沒有公眾之認可,便有了沽名釣譽之嫌疑。文人群體間的相互應和,相互認可,使文人畫的價值得到確證,也使畫中的淡泊之色成了價值之所在,成為時人所敬仰所追求的精神象征,為文人畫確證了獨特的價值,正是“東坡山谷妙言語,珠玉倍增山水光”。
(二)隱逸求道
宋文人所喜愛的“淡”元素彰顯著畫中的哲學之思,是一種“玄的精神狀態(tài)”,與老莊哲學不謀而合。老莊清凈無為、順應天道的思想經(jīng)過宋文人的發(fā)展融合形成了理學,道家的無為思想與儒家的中庸思想得到了交融,至宋朝文人形成了“仕成奉儒,仕不成信道”的思想觀念。居廟堂之高者,信奉中庸憂國憂民,處江湖之遠者則自在無為,論義理天命。
歷朝歷代以來,最符合道家提倡的清凈無為形象的人,便是“釣磯茶灶山中樂,大隱屏邊日月閑”——隱逸者。周敦頤在《愛蓮說》中盛贊蓮為花中君子,以蓮之出淤泥而不染,隱喻君子在官場中潔身自愛、剛直不阿,亦欣賞陶淵明般的隱逸者,將菊花視為其象征。隱逸者,多有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潔身自好孤高傲岸之意。部分文人無法在官場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便選擇“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自行修身養(yǎng)性、格物靜觀去也。
大道至簡,大羹必有淡味。王希孟《千里江山圖》般的青綠山水固然煙波浩渺、震撼奪目,但文人隱士們卻更看重畫面的精神性與哲學深度,以水墨代五彩,以心之色代目之色,如“水色,春綠、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蒼、秋凈、冬黯”,文人畫家在“賦采”時,不是畫其所看到的色彩印象,而是畫他審美觀念中理應如此的色彩。水畫中簡淡的山水正是文人隱士對胸中宇宙的思索,大片的留白恰恰蘊含著無窮的哲思——恬淡為上,勝而不美;去繁就簡,返璞歸真。
程顥曰:“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仁來自天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事萬物都由天地陰陽二氣所化,因此觀萬物便如觀道,觀畫便如觀心,將觀之景作畫,正如將心中道著書。而“萬物之生意”不過都由二氣所化,不可謂不簡,氣之象,不可謂不淡。
蘇軾曾評文同筆下的墨竹“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蘇軾所推崇的“超然”“天成”“簡古”“澹泊”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所述的“沖淡、高古、自然、含蓄、疏野、清奇、飄逸”一脈相承,都是宋代文士所繼承的繪畫審美趣味,都表達了自古以來文人對謝安、陶淵明、王維等隱逸高士的思想情操及山水精神的推崇與敬仰。
山水田園,恬淡清新。隱逸靜觀,淡泊靜無為。無論是隱于市、隱于野還是隱于朝的文人,胸中總有一方質(zhì)樸恬淡的隱逸山水,這山水中有他們對至美至善的判斷,有他們對道法自然的思索,也有他們對高潔品性的贊美與追求。
四、結(jié)語
歐陽修言:“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宋代文人畫中的“淡色”是宋代文人士大夫身居高位后對淡泊明志的堅守,是對“寄至味于淡泊”的“空且靜”禪境的推崇,是目睹了絢爛之極后對大道至簡、“大羹必有淡味”的參悟,是以景言情、寄情山水的表達,是對隱逸高潔情操的仰慕與追隨。
蕭條淡泊,閑和寧靜。絢爛至極,終歸平淡。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作者簡介:蘇念(1999—),女,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藝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