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貼近根系的寫作

長篇小說《命運》的開頭，蔡崇達重寫了二十七八遍。

每次寫到一萬字左右，就被推翻重來。他想找到“那個對的調(diào)子”，這并不容易。最后他在“母親的房子”里寫出了那個開頭，像帶來了某種好運，后面的寫作便如開閘之水一氣呵成了。

“母親的房子”是蔡崇達在故鄉(xiāng)建的公益圖書館，他曾請阿來到“母親的房子”給小朋友開講座，現(xiàn)場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在地性”。圖書館四鄰，這邊廂正在炒菜，那邊有狗在吠，母雞扯著嗓子發(fā)出表功一樣的咕咕叫。阿來側(cè)耳聽了一下，說，應該是剛剛生蛋了?！霸谶@樣一種氛圍里，大家聊文學聊遠方，‘母親的房子’還是挺有粉絲的，甚至有從隔壁省從國外飛過來，一定要來看來聽的，不分年齡段。它現(xiàn)在變成像我們小鎮(zhèn)的文化中心一樣?！?/p>

他甚至在那里遇到了一個讀者，是從福州專程坐火車來的，想在“母親的房子”里寫出自己長篇小說的開頭。蔡崇達對他說，如果將來你的小說出版了，你一定要再回到這里來開講座。

《命運》之后，蔡崇達將在2023年出版新書，完成他的“故鄉(xiāng)三部曲”。2023年3月25日，花城文學院在廣州成立，蔡崇達成為簽約作家之一。他的第一份工作、第一次當主編、第一次獲獎都是在廣州，這座城市因此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三部曲”結(jié)束后，他即將開始創(chuàng)作的《大灣》就與廣州有關?！澳戏綇膩矶际菬嵬?，在歷史上，兩次說‘到廣州去’，一次是民國時代，另一次是改革開放初期，廣州經(jīng)常扮演為我們這個民族尋找出路、尋找發(fā)展方向、尋找新的可能性的一個地方。就像?？思{有他的底部故事一樣，你要寫出一個國家的精神，你是要跟這片土地深深連接的。”他慶幸自己依然是一個在底部生長、始終與自己的文化根系相連的人。

作家的宿命是替所有人表達

在《皮囊》賣出近500萬冊的驚人數(shù)字后，有書商找上門來，開出1500萬元的預付款項，希望蔡崇達能夠繼續(xù)寫《皮囊2》?！爸灰以敢鈱?，因為之前的讀者已經(jīng)帶來一個基礎銷量，《皮囊2》作為一個續(xù)集就可以順勢賣，但我極度猶豫，一直不知道要寫什么，找不到一個延續(xù)的邏輯，所以我是拒絕的。”他告誡自己，作家的第二本書很關鍵，很多作家最好的就是第一本書，然后就只能一直往下走。第二本書不能隨便答應，得守住。

因為《皮囊》帶來經(jīng)濟上的極大自由，他開始嘗試拓展自己的其他邊界，有大約四年左右的時間，他中斷了寫作。他做了服裝品牌，一度是投資人心目中的明星創(chuàng)業(yè)者，可結(jié)果力不從心，幾年下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是適合開公司做生意的人。

“我是連倒下都要往前倒的人，而且往前倒完之后，我就說起碼我又進一步了?！鄙馍系氖Ю屗此甲约?，也再一次確認了自己最擅長、最喜歡也最應該做的事情還是寫作?！拔椰F(xiàn)在知道我是一個檸檬了，我就不應該再去做那些蘋果、芭樂的事情了，不然我就完不成老天爺交代給我的任務了?！庇谑撬闷鸸P來，寫下了他的第二本書——長篇小說《命運》。依然是故鄉(xiāng)，依然是他的阿太，但這一次，阿太成為絕對的主角。他用一個女人的一生，描繪出故鄉(xiāng)長達百年的圖景。

他在阿太的故事里寫道，“好的死亡，是像成熟的果子從樹上掉下來，這世間和他自己都沒有傷口。”然后他意識到，好的寫作也是一樣，它有個過程，亦需要等待?；貧w寫作，此刻自然而然地成為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得全神貫注地盯住它，不能讓它早產(chǎn)，也不能讓它爛熟，現(xiàn)在它又把我逼到一個墻角了，我又得去回答了?！?/p>

《皮囊》的銷售奇跡曾令嚴肅文學圈側(cè)目。李敬澤在蔡崇達的新書活動上幾次表達過相似的意思：一來，《皮囊》很難定義，不知道這到底是小說還是自傳性隨筆，抑或是散文？二來，他不太理解《皮囊》為什么能賣這么好。

這次的長篇小說《命運》也遇到了同樣的疑惑，在成書前，《命運》原本要在某文學雜志發(fā)表，結(jié)果雜志編輯部內(nèi)產(chǎn)生了很大爭議：這是小說嗎？這是長篇隨筆還是長篇散文？有人則認為，小說發(fā)展到了今天，樣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也許這就是未來的小說？雜志社最終沒有接受這篇作品。后來，《命運》被另外一本文學期刊《當代》刊出。

這種爭論令蔡崇達頗感意外，《皮囊》也許是一個少年的“應激寫作”，但《命運》他自以為已經(jīng)是按照純文學的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作了。當然，他心目中的讀者并非文學圈同行，他總?cè)滩蛔∮幸环N要為更多數(shù)讀者而寫的想法。“我以前在雜志寫特稿就有這個習慣，一篇特稿出來我第一時間不是拿給文字編輯看，我都拿給美術編輯看，美術編輯都是圖像思維，一般都有閱讀障礙，但我就是要寫到讓美編都能看懂?！?/p>

這大概解釋了為什么《皮囊》在那么廣的光譜上引起了震蕩，從小鎮(zhèn)青年到花臂漢子，都不是常態(tài)意義上的文藝讀者人群。劉德華的傾情推薦，也不是這本書火出圈的全部理由。出版社加印常常是因為突然來了大宗購買，蔡崇達老家的一位企業(yè)家直接買了3000冊發(fā)給員工人手一冊，“你要理解你老板是怎樣的人，就讀這個?！北本┮晃恢耸?，跟蔡崇達并不相識，只是因為在機場隨便入手了一本，一路看得又哭又笑，下飛機就訂了5000本，買得實在太多，在微博上到處送人?！八鋵嵅皇窃谒臀业臅?，他是在送那些他自己無法表達、又希望別人理解的部分，而那部分恰好被我表達出來了?！?/p>

蔡崇達從小被叫“黑狗達”，他屬狗，他說《皮囊》就是“狗急跳墻”，“內(nèi)心的諸多追問，逼著我不得不轉(zhuǎn)身面對他們，寫出了《皮囊》?！?/p>

從小，他是一個比較孤獨的小孩，成績很好，但總有說不出口的苦悶，“對內(nèi)心長出的很多東西手足無措?！钡搅诵W五六年級，因為他不愛跟人說話，總把自己關起來，父母一度懷疑他得了抑郁癥，癡呆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自然也得不到理解，只能瘋狂讀書。家貧，買不起書，便去賣蠔烙的攤子上去翻?！拔覀兡抢锕芟柪咏小嫉谩褪前焉柗佩伬镉驼?，然后像包油條一樣，用廢紙把‘偶得’包起來賣?！边B頁的書紙就是個天然口袋，蠔烙攤主都會以極廉的價格收一些廢舊書來作包裝紙，黑狗達就是在那里翻到了一本《麥田里的守望者》。

“就真的讀到頭皮發(fā)麻，然后痛哭流涕，覺得作家太牛了。后來我就理解了。每個寫作者都是專心致志地試圖理解和表達自己的某一部分，如果他表達出來了，他可能就是替所有人表達出來了?！?/p>

人均神明最多的地方

蔡崇達的故鄉(xiāng)福建泉州有兩條江，一條叫晉江，另一條叫洛江，東晉永嘉之亂時，洛陽地區(qū)的士大夫家族就開始了浩浩蕩蕩的衣冠南渡，“他們保留了傳統(tǒng)，閩南一代尊神祀鬼就是晉朝的風俗，后來唐宋元明又各有幾次大遷徙，每次中原戰(zhàn)亂，都會有士大夫家族南下避禍，他們帶過來的不只是人，還有禮儀，還有文化，還有信仰，他們把他們的神明也一起帶過來了。”

韓寒和他的電影團隊曾去蔡崇達的家鄉(xiāng)取景看景。到了閩南，他對黑狗達說：這里簡直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人均神明”最多的地方。

“用閩南人的眼睛看這片土地，你會覺得這里擁擠得很溫暖，我們就是人鬼神混居的一片土地，而且我們特別忙，節(jié)日特別多。”幾百路大小神仙，各有各的體系，也各有出身和重要日子，誕辰、成道日、登天日……都得張羅紀念活動。有些神明很世俗，很家常，灶有灶王，門有門神，連床頭都有分管菩薩。有些神明根本就是凡人，蔡崇達小時候不理解，為什么一個陣亡者也能封神，他又沒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過是承受了生活的巨大苦難，為何老百姓就要拜他？老家的老人告訴他：因為他經(jīng)歷過，所以他最懂人的痛苦。

鄉(xiāng)人對神明的態(tài)度也很親昵，三步一龕，五步一廟，穿拖鞋都可以隨便進。媽祖廟里頭，人們就圍坐在里面打牌，嬉笑怒罵，輸了還要找媽祖撒潑：為什么你就疼阿花，你不疼我？“連老阿姨都是這樣，她覺得媽祖就是媽媽，我跟她撒個潑有什么關系，媽媽都不會生小孩的氣。她們對神明就是有這樣的基礎認知?！?/p>

關帝廟、觀音閣、公爺廟……每次回家，這些廟宇都要輪番走到，如果哪次疏漏了，就仿佛回家走親戚或拜年漏掉了某個老人沒有探望，下次就要補回情分，跟神明解釋一下。一碗水得端平，對神明也不能厚此薄彼。蔡崇達說，每次自己遇到困難，或者需要做重大決策的時候，他還是習慣性地“打一個飛的”就奔回老家，找個寺廟坐一下午，然后跟神明聊天，甚至撒嬌。有時候在神明面前起卦，用閩南人家家都有的問事道具“卜杯”，或者在廟里抽簽，得出的結(jié)果如果不如人意，還跟神明要價還價，“我會耍賴，說這不算，再來一次好不好？”

每年農(nóng)歷七月，泉州家家戶戶都要多點一盞燈，在他們的風俗里，逝去的親人會在這一個月里回家，點燈就是為他們照路的。全城會舉辦一場名為“普渡”的大型祭祀，其實就是超大規(guī)模的流水席，地方上會分工，今天這里，明天那里，整整一個月不間斷地輪番宴請。

“城市和農(nóng)村同時都在辦，因為他們覺得鬼魂要到處走，這個月他們要回到母土來，要吃要喝要招待。大家都會感覺到自己逝去的親人回來了，就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家家戶戶把桌子搬出來，支在路邊，就在路邊拜拜，因為是夏天，如果有院子，就直接在院子里吃也可以。這些鬼魂就可以吃流水席，活著的人也可以隨便走進去吃?！辈坛邕_的媽媽叮囑他，今年普渡別忘了早點去訂一只土番鴨，那是他爸爸最愛吃的，味道特別香，不早點準備，到時候就搶沒了。

普渡祭祀招待的不只是自家逝去的親人，所有靈魂都可以來吃。一整個農(nóng)歷七月，夜夜都是靈魂的狂歡夜，這很像墨西哥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所描繪的亡靈節(jié)。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這也仿佛一種民間自發(fā)再次分配的福利制度?！靶r候家里窮，最盼的就是普渡，那一個月有合理的理由到各家去吃。不只是窮一點的鬼，比較窮一點的人，都可以獲得招待。在我們老家，再窮的人都吃過鮑魚海參，就因為有這種節(jié)日，像是一種有趣的社會分配，有錢人家辦桌，很歡迎四方的人來吃，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功德，你去吃的人情，會在今生或者來世折算成他的福報。普渡結(jié)束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糊紙，亡靈走路太累了，得扎紙燈紙馬送他們走，然后說著：明年再來！”

更廣闊意義上的家鄉(xiāng)

這也是蔡崇達寫《命運》的靈感來源，他想表達人的精神信仰，那些看不見的文化，是怎樣深刻地影響了我們的命運?！捌鋵嵤俏覀円淮钤谶@片土地，一代代祖先們面對人生的無常，提供的心理秩序和解決方案。因為有一套強大的秩序，這套秩序甚至貫穿了當下，貫穿了時代，貫穿好幾輩子，上天入地，你心里就有了壓艙石。”

“我們老家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其實指的是敬畏心，一個民族有信仰和敬畏，就穩(wěn)定很多，也會堅忍很多，《命運》這本書就是一個招魂儀式，我試圖萬水千山地召回祖祖輩輩構造的心靈秩序，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碎片，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滿變化和無常的時代，我們需要能讓人穩(wěn)住的東西?！?/p>

韓寒對他說，老蔡我羨慕你，作家擁有家鄉(xiāng)是很幸福的事，你是一個有家鄉(xiāng)的人。

對蔡崇達來說，家鄉(xiāng)的定義也在拓寬，《命運》之后，他會再出一本新書，完成自己的“故鄉(xiāng)三部曲”。深度書寫過閩南，他逐漸把視野調(diào)成廣角，投射到更大的南中國，在他的心目中，嶺南和閩南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同時又因為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成為新時代融匯世界的前沿。2023年3月25日上午，花城文學院在廣州成立，現(xiàn)場簽約八位青年作家及評論家，蔡崇達成為簽約作家之一?；ǔ俏膶W院的簽約作家及評論家，將在簽約期內(nèi)創(chuàng)作兩篇以上涉及廣東題材的作品，刊發(fā)在《花城》雜志或在花城出版社出版。加入花城文學院，“對我來說是某種約定和目標”，蔡崇達說，“我一直希望能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廣州寫點什么。這里從來是尋找發(fā)展方向和新的可能性的熱土，同時一定是值得講述的一個寫作的熱土?！?/p>

他是一個鄉(xiāng)情很濃的人，自稱過著最土的生活，大量時間要操心七大姑八大姨的家事，在宗族親緣事務中浸泡。沒有新冠疫情的時候，黑狗達幾乎每年都要回鄉(xiāng)二三十次?，F(xiàn)在他算是家鄉(xiāng)的名人。鄉(xiāng)鄰看見他帶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回鄉(xiāng)拍攝，他穿著拖鞋站在“偶得”攤前排長隊買蠔烙的時候，別人會馬上把蠔烙優(yōu)先給他。老板甚至在攤位前貼出了他的照片：這是蔡總常吃的“偶得”！

但讓他充滿價值感的是，現(xiàn)在鄉(xiāng)親有了喪事，都會問他要不要回鄉(xiāng)去“騎頭馬”，“騎頭馬”是故鄉(xiāng)風俗，凡有人去世，出殯隊伍開路的人不是為官的，也不是有錢的，而是一個寫文章的、有文采的人，騎著馬，頭馬的頭上別著一支朱砂筆，點開天地，為靈魂開路。

這是巨大的榮光，也折射出在一個古老傳統(tǒng)中對文化的尊崇。“我終于成為有資格騎頭馬的人?！彼貞浺呀?jīng)離世的父親，給他起名“崇達”，并非取飛黃騰達之意。崇，是家族排序，達，是“大”字下面一個走之底，“我爸爸說，這就叫‘老大騎馬’，你要披著大紅褂騎那匹頭馬，成為一個手里拿著筆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