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神話體系成熟的代表作

林海慧

摘 要：邯鄲市博物館藏“蜀西工”造酒樽制作精良、紋飾精美，是漢代趙國青銅器的典型代表。樽體側(cè)面以西王母崇拜為主題的神仙異境圖像，反映了兩漢之交神話思想的發(fā)展情況，也反映了道教信仰的進一步成熟，具有強烈的時代特征。同時，諸多紋飾升仙、長生意義的不斷強化，顯示出此樽在屬性和功能上更側(cè)重為明器而非實用器。

關(guān)鍵詞：西王母；風(fēng)伯；羽人；漢代宗教信仰；酒樽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0.002

邯鄲市博物館藏有一件東漢“蜀西工”造金銀涂乘輿大爵酒樽，20世紀(jì)70年代出土于邯鄲市南郊張莊橋漢墓，專家推測墓主人應(yīng)為東漢趙王①。樽體高28.2厘米，口徑、底徑均為35厘米，圓筒平底，三熊形足，通體鎏銀，紋飾鎏金，紋樣精美，是邯鄲青銅器的上乘之作（圖1）。

此類酒樽是漢代青銅器的常見器型，在我國許多地區(qū)都有發(fā)現(xiàn)。其中，尤以山西博物院藏胡傅酒樽、故宮博物院藏酒樽（建武二十一年斛，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其應(yīng)該是樽）與此樽在造型、制作工藝等方面多有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紋飾。山西博物院的胡傅酒樽紋飾以動物為主，其中牛、羊和駱駝的圖案具有北方游牧民族風(fēng)格和一定的寫實意義。故宮博物院藏的酒樽紋飾簡潔，而本文所述酒樽上的圖案多樣，內(nèi)涵豐富，更顯彌足珍貴。

此樽外壁飾三周寬弦紋帶，將整體圖案分為上下兩部分。紋飾以勾連云紋為主，上部紋飾穿插以西王母和各種仙人、羽人等為主題的升仙圖案，下部紋飾僅穿插各種瑞獸圖案，體現(xiàn)了漢代人對神話、死后長生的認(rèn)識，反映了漢代人的精神與心理狀況（圖2）。

1 西王母

西王母是我國神話體系中最重要的神仙之一。上古典籍《山海經(jīng)》中稱西王母“居于昆侖丘”。東晉葛洪的《枕中書》等書中更稱其為“女仙之宗”。早期的西王母是掌管天罰、半人半獸的可怕刑罰之神，“西王母……司天之厲及五殘”②。西漢中后期，受漢武帝推崇長生、方士的推動和漢哀帝時期造仙運動的影響，人們編造了西王母與周穆王、漢武帝、東王公的故事，美化了西王母的外在形象，使其成為世人心目中“運百靈而準(zhǔn)今”、掌管長生之藥的幸福女仙。這件酒樽上正反映了這一主題。

在鋪首銜環(huán)的一側(cè)，一婦人頭后挽髻，頭上有斜橫狀飾物，身穿右衽漢服，著披肩，雙手捧于胸前，以3/4側(cè)面端坐于兩層天柱之上。其左側(cè)有一婦人，側(cè)身跪地面向前者，右手拿耳杯正飲仙藥。天柱下方有一玉兔手捧耳杯，正匍匐跪地。斜橫狀頭飾是西王母的標(biāo)志性飾物勝。漢代，華勝是貴族婦女出席重大典禮時的頭飾③，運用到西王母身上，成為至尊神的身份標(biāo)志。另外，這里西王母的放射狀披肩，外形似收起的雙翼，也是一種神性表達，表現(xiàn)羽化升仙，在時空中自由穿梭④。在其左側(cè)，婦人持杯飲的藥應(yīng)為西王母所賜長生藥，下方的玉兔正為西王母搗藥。這里西王母、飲藥婦人、玉兔構(gòu)成了一幅漢人死后在冥界祈求仙藥的圖景，是西王母信仰的常見內(nèi)容。

2 墓主人

在另一個鋪首銜環(huán)的一側(cè)，有一人物端坐云端，頭戴冠帽，冠上生兩長耳，身穿披肩長袍，肩后有羽翼，其左有一羽人手捧仙草躬身而立，右有一仙草和一羽人，羽人朝右側(cè)跪拜。從主次關(guān)系看，此人及其侍從皆面向西王母一方，表達了對西王母的崇拜。從位置關(guān)系上看，此人與西王母對稱分布于兩個鋪首銜環(huán)耳的旁邊，具有一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表明其是整體紋飾中比較重要的角色，其身份可能是墓主人。

3 羽人及仙人

羽人的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焙榕d祖補注：“羽人，飛仙也?！雹萸f子的《逍遙游》等典籍中都提到古代得道成仙者，身上便長出（變化）羽翼，變化飛行，千歲不死。

在讖緯學(xué)說盛行的兩漢之交，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升仙形象，比如羽人與仙人等，它們經(jīng)常伴隨著主要神靈西王母一起出現(xiàn)，象征著死者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特殊社會類型⑥?？脊刨Y料顯示，羽人主要有人形羽人和獸首人身羽人兩種。其中，人形羽人數(shù)量最多，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其外形多身生雙翼、大耳出顛，長相怪異。酒樽上的人形羽人與此相同。

3.1 人形羽人

人形羽人共十七個，大多身體赤裸，雙耳凸出，頭發(fā)飄散，肩生羽翼，腰部有毛發(fā)遮體，顯示出脫離人體客觀的生理局限，試圖飛天升仙的欲望。從動作行為看，有以下幾種屬性。

①跪拜羽人：兩個，頭呈橢圓形，雙耳上豎，腦后頭發(fā)飄散，肩生雙翼，跪地雙手前伸，呈跪拜姿勢。

②跳舞羽人：三人舞羽人，一組，三羽人手牽手半蹲于云紋帶上，頭發(fā)向上飄散，似在隨風(fēng)起舞。雙人舞羽人，一組，左側(cè)羽人呈馬步蹲姿，左臂向前曲，右手觸地，望向右側(cè)羽人；右側(cè)羽人雙手捧于胸前站立，身體前弓，望向左側(cè)羽人，整體表現(xiàn)為舞蹈場面。學(xué)者認(rèn)為，樂舞場面的繪畫在東漢初期十分常見，視環(huán)境而有不同涵義，或為現(xiàn)實生活，或為仙境，或為《漢書》《五行志》所載“歌舞祀西王母”等升仙活動⑦。這里的跳舞羽人應(yīng)為最后一種。

③騎虎羽人：三組，其一、其二羽人騎在虎上，雙手扶虎身，向西王母方向奔馳。其三吹風(fēng)騎虎羽人—風(fēng)伯，其頭發(fā)較長，騎在虎上，手中捧著物品做吹奏狀?；埧冢鲁鲩L長的火焰。此羽人口部所吹之物與微山縣青山村出土西漢晚期的一座石槨畫像上吹風(fēng)狀人物所吹之物相似。姜生在《漢帝國的遺產(chǎn)·漢鬼》中認(rèn)為，此人是風(fēng)伯（箕星）⑧。東漢蔡邕在《獨斷》中說“風(fēng)伯神，箕星也，其象在天，能興風(fēng)”⑨。雖然這里的風(fēng)伯被描繪為羽人形象，與微山縣青山村的石槨畫像以及孝堂山石祠西墻⑩中身體較胖且無翼的風(fēng)伯不同，但是其位置與西王母前后相對，顯示了與西王母的組合屬性。在東王公出現(xiàn)之前，也就是東漢中晚期之前，西王母與風(fēng)伯的組合是升仙圖案的重要表達形式，風(fēng)伯的功能是將死者之魂吹至天空，為其靈魂升天助一臂之力。

④騎龍羽人：一個，羽人雙手扶住龍身，頭向后張望。

⑤說教羽人：一組，左側(cè)羽人跪地，右手觸膝，左手抬于胸前，轉(zhuǎn)臉向后看；右側(cè)羽人亦跪地，右手向前伸，捏住左側(cè)羽人的左耳，正張口說話，似有“耳提面命”之意。

⑥侍從羽人：兩個，位于墓主人圖案兩側(cè)。左側(cè)羽人呈跪姿，臉向前，肩部翅膀上豎，展翅欲飛；右側(cè)羽人躬身而立，雙手捧仙草。

3.2 獸首人身羽人

①熊首人身采草羽人：熊首，雙耳上豎，肩有羽翼，手前伸，正準(zhǔn)備摘前方的仙草。

②熊首人身騎虎羽人：熊首，雙耳直立，口張開，左臂后揚，右臂扶虎，正騎虎飛奔。

3.3 獸首人身仙人

共八個，包括牛首仙人、鳥首仙人、虎首仙人等。姜生的《漢帝國的遺產(chǎn)·漢鬼》中認(rèn)為牛首人物為“天下鬼神之主”炎帝的化身。鳥首仙人是具有拯救功能的老子即“老君”的化身。這里西王母、炎帝、老君的組合形式，實際上表達了漢代由死而仙的尸解信仰及依此展開的死后升仙儀式k。

①牛首人身仙人：三個，其一、其二位于西王母右側(cè)，相向坐在博山爐形天柱上；其三位于云紋帶的下方，身著右衽衣物，頭上有角上豎，左手扶虎，右手向前伸，正向前追趕。

②鳥首人身仙人：三個（組），其一為一組兩個，位于鋪首銜環(huán)的左側(cè)，均鳥首人身，身穿長袍，雙手托于胸前，并排恭立；其二、其三為騎虎鳥首仙人，身著圓領(lǐng)披肩，尖嘴，頭上有冠，形似雞首，一個向前望，一個向后望，都望向西王母。

③虎首牛角人身騎龍仙人：位于墓主人圖像右下方，虎頭人身，頭上有雙耳以及兩角，雙目圓睜，左手扶著龍身，右手上揮，正騎龍狂奔。

4 瑞獸

這件酒樽上各種神獸穿梭于神仙以及云紋之間，它們是帶領(lǐng)人類靈魂通天入地的使者，表現(xiàn)了死者進入的奇異幻境。

4.1 龍

共四處，有兩處是作為仙人的騎駕，有兩處是單體。其體型似虎，身體粗壯，身尾分明，頭上有角，短頸，四腿較長，蹄形足，細長尾，具有典型的東漢龍紋特征。

4.2 麒麟

漢代的麒麟是以鹿科動物為主要原型，融合了馬、牛、獨角犀等的局部特征而塑造出的混合體，“獨角戴肉”是其區(qū)別于其他神獸的最顯著標(biāo)志l。西王母圖像右側(cè)、說教羽人圖像下方，繪有一麒麟圖像，其身體似鹿，頭形似羊，頭上有獨角，角末端分叉，有圓團狀“肉”，蛇形頸部，肩部有羽翼，蹄有三趾，右前腿抬起，做行走狀。

4.3 虎

共十五處，有的作為羽人和仙人的坐騎，有的是單體。它們圓耳、短頸、足部粗壯，大口張開，下巴有須，這種虎亦常見于漢代銅鏡之上m。有的虎身體上有羽翼狀花紋，或做行走狀、奔跑狀，或做佇立咆哮狀，形象多樣，畫面靈動活潑。

4.4 九尾狐及帶翼神獸

九尾狐兩個，其一位于西王母右側(cè)，犬形頭部，頸部和腹部粗壯有力，肩部生翼，身體上有錐刺狀花紋，尾部較長。在下部圖像帶，四只神獸并排奔馳前行，身形與九尾狐類似，但尾較短，頸部有翼。

4.5 熊

兩處，其一位于西王母左側(cè)，直立回首張望，身形粗壯，頭后有長長的毛發(fā)垂下；其二位于舞蹈羽人右上方，手持盤口壺前行。

4.6 蟾蜍

位于持壺熊左側(cè)，寬腹，無尾，后腿張開，粗壯有力，做匍匐跳躍狀。漢代繪畫中常見蟾蜍，或在西王母周邊，或與神獸為伍，是一種重要的神性圖案。

4.7 青鳥

共十二處，喙長，頭小，短頸短尾，形似烏鴉，雙足，九只為站立狀，頭向前或垂直向上伸，三只為展翅飛翔狀。它們穿插在云紋帶和各類圖像的中間，是西王母的侍鳥，亦是引領(lǐng)靈魂升天的信使。

4.8 鹿

位于鋪首銜環(huán)左下方，兩只鹿并排站立，面向右，沖著西王母的方向，頭上有角，角未分叉，角后有耳，蹄形足，短尾。

5 生活器具

西王母右下方有一些生活用器，分別為耳杯、樽和盤口壺。樽圖案和這件實物樽的器型一樣，有直筒樽體、底部乘盤和三熊形足，樽壁還有與實物樽同樣的弦紋帶，無樽蓋，口敞開，內(nèi)有盛酒的勺。樽圖案的右側(cè)為弦紋盤口束頸陶壺，是漢代陶壺的代表性器物，把它置于酒樽旁邊，顯示出這是一件盛酒器。兩個耳杯，分別位于樽的左側(cè)和右上方。持壺熊中的壺盤口，束頸，肩部有弦紋，圈足。這些生活用器的圖案表達了當(dāng)時貴族的日常生活，同時也反映了人們對神仙日常生活的想象。

6 紋飾意義

如上所述，這件東漢“蜀西工”造金銀涂乘輿大爵酒樽以西王母為主題，輔以風(fēng)伯、羽人、仙人、瑞獸等圖案展開的紋飾，形成了一幅奇妙靈動的神仙異境，對于研究兩漢交界時期西王母崇拜的內(nèi)涵以及文物的斷代、酒樽屬性的確定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

第一，豐富了西王母崇拜的內(nèi)涵，反映了神話體系逐步走向成熟。首先，西王母、風(fēng)伯的圖案組合代表了西漢晚期至東漢初年西王母崇拜的主要形式，風(fēng)伯的形象與已發(fā)表的考古材料有所不同，豐富了這一組合的內(nèi)容。其次，作為西王母這一主仙的侍從和附屬圖案，蟾蜍、青鳥與西王母位置發(fā)生了變化。此前，蟾蜍、青鳥等多與西王母同組出現(xiàn)，而這件酒樽上，它們分布較為分散，顯示了神仙圖案的象征意義逐漸強化，敘事性表達相對減弱。另外，紋飾中多種動物的形象表達，它們或代表了權(quán)勢和力量，或代表了長生，或代表了脫離現(xiàn)實的自由飛翔，豐富了神話的內(nèi)容，而以炎帝、老君等為原型的獸首人身仙人的形象表達是道教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內(nèi)容，顯示了漢代宗教信仰進一步走向成熟。

第二，對漢代文物的斷代具有一定意義。酒樽紋飾上，西王母頭部勝的樣式、盤口壺與樽等的圖像是漢代器物的標(biāo)準(zhǔn)器，具有斷代意義。

第三，通過對紋飾的觀察，基本確定這件酒樽是一件明器，而非實用器。首先，根據(jù)目前的考古材料，西王母與風(fēng)伯組合的圖案多見于墓葬、祠堂內(nèi)，所以此件酒樽明顯具有為死者服務(wù)的性質(zhì)。其次，從壺和酒樽圖案看，在漢代人的精神世界中，壺具有通天的神性，壺的圖案契合了整體的升仙主題，而樽的圖案與這件實物樽器型一樣，甚至紋飾也一樣，反映了墓主人希望在死后享受與生前一樣的物質(zhì)生活，因此，此樽可能更側(cè)重于明器，而非實用器。

注釋

①馬小青.張莊橋古墓小考[J].邯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6（1）：5-9.

②郭璞.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67.

③《漢書·司馬相如傳》中顏注《大人賦》記載：“勝，婦人首飾也，漢代謂之華勝也。”《后漢書·輿服下》記載：“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簪以玳瑁為擿，長一尺，端為華勝?！?/p>

④李凇.論漢代藝術(shù)中的西王母形象[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46.

⑤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67.

⑥王詩曉.漢墓羽人與南朝“中國化”飛天：墓葬系統(tǒng)象征符號的新發(fā)展[J].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20（6）：30-35.

⑦李凇.論漢代藝術(shù)中的西王母形象[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75

⑧姜生.漢帝國的遺產(chǎn)：漢鬼[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6：120.

⑨蔡邕.獨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8.

⑩李發(fā)林.山東漢畫像石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1982：91.

k姜生.漢帝國的遺產(chǎn)：漢鬼[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6：170-184.

l謝辰.略論漢代的麒麟形象[J].中原文物，2011（5）：68-71.

m董波.中國古代銅鏡上的虎紋飾初探[J].收藏家，2014（4）：6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