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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戲太深(中篇小說)

    2023-12-26 16:27:39杜鴻
    作品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女駙馬益民黃梅戲

    杜鴻

    從一百層樓頂往下跳,前九十九層樓,都會以為在飛翔。

    ——題記

    陽光靜好。云南方愛走著上班,就讓司機在政府院子外那棵欒樹下等他。今天早上,他走在路上時,一簇銀杏葉從眼前劃過,落到地上,又隨一絲風(fēng)纏在腿上,他心里莫名生出些許憂傷?;蛟S是因為年齡漸長的緣故,這抹憂傷,竟然如蝴蝶的翅膀一樣,使他忘卻了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云南方走在街上,下意識地伸出手背。手背上筋脈縱橫,依然還留著青春的余溫。他和人握手,有個非常下意識的動作:握好松開之際,他的小指尖愛在對方手心輕輕一劃,既短又快,還給人留下符號化的印象。身為市長,每次遇到熟人,無論他怎么克制,一不留神,就會原形畢露,輕輕那么一下,神不知鬼不覺。但是彼此了解了,尤其摯友或女同志,知道這是他的日常,彼此就心照不宣。

    云南方不僅愛走路,還愛黃梅戲,而且愛得有了一些年頭。對黃梅戲,他可以說是癡迷,和愛走路不在一個檔次。不過,這種癡迷進骨髓的感覺,就像男人悲秋一樣,很是要命。這也是他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

    發(fā)現(xiàn)這一點當(dāng)屬偶然。往常,不經(jīng)意間,耳邊飄過一嘴兩嘴黃梅戲,他不會多在意,如同電視頻道一樣,一換而過。可是,最近一段時間,要是飄來一嘴兩嘴黃梅戲,唱戲的人走過去了,演戲的舞臺也過去了,但是在他腦子里,仍然會余韻繚繞。甚至,過去了很多天,戲還依稀可聞。有時,一晃神,戲又在回響,又一晃神,戲又全然干凈了,像什么跡象都沒有,什么事情也沒有。而且,云南方依然沒往心里去。屢次三番,他也只是啞然一笑,自忖,這不就是老了的節(jié)奏嗎?正這么想,果就有一位老人搖過來,腰上別著一臺無線電,無線電里唱著黃梅戲,人肆無忌憚,戲也唱得招搖,旁若無人,豪橫極了。與自己擦身而過時,云南方心想,自己剛四十歲掛零,作為一市之長,成天忙得辮子搭橋,哪會有這份閑心聽戲?

    想到這里,云南方又啞然一笑。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男人私下都有一些小偏好,但都不會很上心。像云南方這樣的,更不會和地球人一樣。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老廖送來一張請柬。老廖是市文化局長。他送請柬的模樣兒,頗有點兒鬼鬼祟祟的。請柬里夾了一張戲票,說是一家挺厲害的黃梅戲團來南津市演出,還說這是南津市破天荒第一次,而且黃梅戲團唱的是《女駙馬》,所以,市長大人一定要重視賞光。

    文化局長當(dāng)久了,說話天衣無縫??伤砗蟮拿琅尤灰惭a了一嘴,就這場戲的女主馮素珍是黃梅戲界脈子最正的,名頭也最響。美女是市文化局辦公室主任。從一走進門,她就一直盯著云南方看。

    云南方問,脈子是什么意思?

    美女主任說,脈子就是長相,脈子最正就是長得最漂亮。

    老廖跟道,馮素珍就是地道襄陽土特產(chǎn)。

    美女主任又說,襄陽就是《女駙馬》故事的發(fā)生地。

    云南方問,就是?

    老廖和美女主任相視一笑。

    襄陽市和南津市緊挨著,算得上一衣帶水。云南方頓時來了興趣,讓老廖深入?yún)R報一下《女駙馬》的具體情況。

    老廖說,這《女駙馬》的女主角,戲名叫馮素珍,演員的本名也叫馮素珍。這個馮素珍,戲里戲外,才色俱佳,而且就是襄陽人。更絕的是,馮素珍可能就是劇中人物馮素珍的第三十九代后裔。

    老廖一番如簧巧舌,自然讓云南方動了心。但是最讓他心動的,居然是馮素珍的襄陽人身份。他倒想看看,襄陽人演襄陽的架空戲,演得究竟和別人有什么不同。于是晚上,照著票上的時間地點,他悄然走進了南津戲院,坐到了老廖和美女主任中間。

    云南方一到,戲就開演。整個看戲過程悄無聲息。謝幕后,云南方市長上臺與馮素珍蜻蜓點水式地握了手,還與全體演員合了影,馮素珍就站在他身邊,兩人左右居中,肩膀相觸,彼此感覺得到對方的活力與彈性。

    合影完畢,再次道別握手,云南方居然沒有控制住老習(xí)慣,用小指尖在對方手心里劃了一下。就這么一劃,讓馮素珍覺得,這個市長有點兒輕浮,有點兒小壞。好在,兩人握手時,彼此確認過眼神,又不像是輕浮之人。但就是小指尖這么一個點劃,落到馮素珍的心里,開始生根發(fā)芽。

    別過馮素珍,老廖和美女主任送云南方回了家。進了門,進入簡單操作程序,他關(guān)門,洗澡,更衣,上床,拿起李汝真《鏡花緣》開啟催眠閱讀。當(dāng)他放下書時,一個哈欠打出來,多年一讀書就愛睡覺的習(xí)慣,把他送入夢鄉(xiāng)。一進到夢鄉(xiāng),馮素珍便唱著《女駙馬》從舞臺深處向他走來。

    早上醒來,云南方右手腕往上三厘米處,突然多了一塊瘀青。

    瘀青有一塊坤表那么大,為紫羅蘭帶青色,紫里透著青,青里透著紫,很是生機勃勃,極像南津市的行政版圖。

    可它是從哪來的呢?從昨晚到今早,自己最大的動作,就是和馮素珍握了一下手。

    左想右想,最后他還是想起,自己的小指尖在與馮素珍握手時,還在她手心里劃了一下的。

    可就這個習(xí)慣性小動作,也不至于有這么大的一塊瘀青啊。別過馮素珍,自己就回家睡覺了。

    想到睡覺,云南方記起來了,夜里他倒是做了一個夢,夢里跟一個女人在學(xué)唱戲。不過,戲里沒有任何打斗情節(jié)。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夢里一邊學(xué)唱戲,一邊還仿佛是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一舉手一投足,搖風(fēng)擺柳地跟著那個女人走戲。走著走著,那個女人的屁股,居然就跑到了自己的身子下面。而且這時,他才看清身子底下的女人就是馮素珍。想到這里,哪怕云南方是個過來人,臉也發(fā)了熱。就在他臉熱之際,夢里的情景越來越清晰。

    從夢里逃出來,云南方又看了看瘀青,便疑心它是自己在夢里跟馮素珍丟人時留下的。心思走到這里,他趕忙叫停自己。新的一天,一大攤子事正等著自己,不能再分神了。自從干上了市長位置,自己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日復(fù)一日在風(fēng)口浪尖上如履薄冰,涉及的人和事件件都關(guān)系著國計民生,關(guān)系著城市發(fā)展,關(guān)系著人民的命運和利益,時刻不能馬虎,分秒不能大意。這不,昨天剛剛還經(jīng)歷了一場危局,簡直驚心動魄。

    昨天上午的事故,出得詭異波譎。

    云南方本來正在召開無計劃停電預(yù)警協(xié)調(diào)會。會上,他針對當(dāng)下一些干部的不良作風(fēng)作出嚴厲批評。云南方正義憤填膺地說著,秘書蒙筱乼就跑了進來,對他一陣耳語。他說了句你們接著開會,當(dāng)即便起身隨著小蒙絕塵而去。

    原來,云南方在市府這邊召開無計劃停電預(yù)警協(xié)調(diào)會,位于南津西的南津電廠突然跳閘,與整個南津區(qū)域電網(wǎng)解列,脫離電網(wǎng),導(dǎo)致大面積停電,爆發(fā)了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南地區(qū)電力工業(yè)最大的事故。南津電廠停電,首當(dāng)其沖的是南津鋼鐵廠(以下簡稱南鋼)。南鋼是全省最大的鋼鐵企業(yè),新中國成立后興建的第一個特大型鋼鐵企業(yè),也是中央和國務(wù)院國資委直管的國有重頭骨干企業(yè),擁有國際一流鋼鐵生產(chǎn)工藝和設(shè)備,在聯(lián)合重組江鋼、桂鋼、云鋼后,成為生產(chǎn)規(guī)模五千萬噸的大型企業(yè)集團,名列世界鋼鐵行業(yè)前茅?,F(xiàn)在突然停電,后果與損失不堪設(shè)想。

    事故發(fā)生在剛剛過去的十點零七分,僅因工人檢修線路保護開關(guān),忘了拆除臨時校驗用線,恢復(fù)并網(wǎng)時產(chǎn)生連鎖反應(yīng),致使電廠跳閘。

    十點十八分時,南鋼電網(wǎng)突然崩潰,抽水泵站停止工作,南鋼的循環(huán)冷卻水?dāng)嗔?。三座高爐面臨被燒焦燒塌的危險。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劈頭蓋臉而來。南鋼人結(jié)成人鏈傳水,廠內(nèi)的水凼子全被舀干了。而焦化廠如山的焦炭,正在熊熊燃燒,烈焰騰騰,南鋼命懸一線。南津電廠是西電東送主力支撐,現(xiàn)在突然解列,會導(dǎo)致全省電網(wǎng)周波、電壓急劇下降,用電負荷就像巨浪一般,壓向了周邊其他電廠。電網(wǎng)解列后六分鐘,十多個電廠相繼跳閘停機,相繼脫離電網(wǎng)。十一分鐘后,全省電網(wǎng)崩潰。

    云南方坐在車里火急火燎趕往電廠中控室。電廠技術(shù)專家俸遠禧正在十萬火急地處理危機。要想救南鋼,唯一的辦法就是恢復(fù)供電??墒?,南津電廠解列,南鋼斷電,俸遠禧幾近陷入絕境。

    電話里的云南方,更是比任何時候都絕望。死寂了一兩秒之后,云南方問,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俸遠禧說,有,但是,需要有人為此作出犧牲。

    云南方說,我不怕。您怕嗎?

    俸遠禧說,我從來就沒怕過。我的辦法就是,斷開并網(wǎng)開關(guān),與系統(tǒng)主動解列,脫離電網(wǎng)系統(tǒng),單獨確保南鋼的保安電源和重要用戶,以免與系統(tǒng)同歸于盡。

    一線生機瞬間誕生。

    云南方拍板道,你的建議,值長向省局國網(wǎng)中心調(diào)度室請示了沒有?

    俸遠禧說,難度就在這兒。中心調(diào)度室回話,目前困難只是電力系統(tǒng)發(fā)生振蕩,不同意南津電廠脫離電網(wǎng)系統(tǒng)。可是,我完全可以斷言,這絕對不是電力系統(tǒng)振蕩。我反復(fù)堅持我的方案,可調(diào)度室依然否決了。

    時間又耗掉了五分半鐘。云南方已經(jīng)走進了中控室。俸遠禧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控制儀表。

    俸遠禧說,電廠全部斷電,汽輪發(fā)電機停轉(zhuǎn),鍋爐熄火。南鋼三座高爐眼看就要報廢了……

    云南方說,就按您的建議辦,一切責(zé)任由我來負!

    俸遠禧說,您這是嚴重違規(guī),弄不好,坐牢事小……

    云南方說,就是掉腦袋,我也認,只要能保住南鋼。

    俸遠禧依然沒轉(zhuǎn)過頭來看云南方一眼,眼睛依然緊盯著控制儀表。聽了云南方市長的話,他當(dāng)即發(fā)出指令,拉開十千伏所有線路和二十五千伏的三一四、四一六開關(guān),只保留廠用變壓器開關(guān)和南鋼保安電源三十五千伏的三一五開關(guān)。同時,拉開發(fā)電機開關(guān),給發(fā)電機升壓,利用鍋爐余汽開機,搶廠用電,確保南鋼。

    旋即,汽動油泵打出的油壓重新開啟主汽門,然后調(diào)速,汽輪發(fā)電機迅速升到一分鐘兩千七百轉(zhuǎn)以上。發(fā)電機開關(guān)重新合上,循環(huán)水泵重新啟動,引風(fēng)機、鼓風(fēng)機復(fù)又轟響,鍋爐點火保持汽壓,備用電讓南鋼啟動泵站,重新獲得冷卻水。十幾項操作,俸遠禧一口氣完成,危機很快解除。

    此時,已是十點十九分。南鋼保住了。云南方的襯衫全部濕透。他這一極其冒險的決定,不僅超越了他的權(quán)限,還嚴重違反操作規(guī)程。當(dāng)時循環(huán)水已中斷,向汽輪機送氣必然使汽輪機排氣壓力升高,很可能致使葉片折斷,造成重大事故。

    后來,俸遠禧說,如果云市長顧慮自己的身份和前途,稍有猶豫,拖延一二十秒鐘,汽輪機壞掉……事情的后果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云市長讓我想到一句話,中國人總是被他們之中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省長也在全省安全會上點名表揚了云南方。南津市隨之就開始流傳,新市長云南方是個愛出風(fēng)頭的人。

    手上的瘀青,讓云南方想起來就感覺有點冤,看了一場黃梅戲,睡了一覺,醒來手上居然平白無故多了一塊瘀青,而且這瘀青,居然像一塊手表。

    云南方并沒有戴手表的嗜好。官場出了災(zāi)難現(xiàn)場“手表哥”的笑臉事件之后,云南方干脆把那塊帝陀表取下來放進了保險柜,完全圖個清靜利索?,F(xiàn)在,這塊人肉瘀青坤表橫空出世,比戴了手表還打眼,他自然就不自在了。他想像擦灰塵一樣把它擦掉。可任他怎么擦,它紋絲不動,絲毫沒有變化。相反,隨著他反復(fù)擦拭擠捏,瘀青變得越來越大。就在他為此心生焦躁時,手機“嘰”地報了一下時,已經(jīng)六點半了,還跳出三條短信,都是秘書蒙筱乼發(fā)來的。前兩條是上午兩個活動的時間地點,最后一條是文化局長老廖的,內(nèi)容是馮素珍的手機號碼。好奇心驅(qū)使,云南方一指按下去,號碼歸屬地果然在襄陽。云南方想都沒想,就將手機號存進了通訊錄。

    走到政府院子外面那棵欒樹下,蒙筱乼給云南方開車門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塊瘀青。一開始,蒙筱乼以為是文身。那塊瘀青靠左側(cè)的紫色紋路,隱約像一條龍。市長屬龍。他想,市長不至于庸俗到把生肖文到手腕上吧。小蒙服侍云南方上了車,坐到副駕駛座上,再次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塊瘀青一眼。那塊瘀青倒是比眼睛還敏感,小蒙一看它,它就一陣戰(zhàn)栗。云南方也只好坦承,一早醒來,手上就多了這么一塊小東西,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這東西,剛好長在手腕上,還挺好看的。

    云南方根本就無須小秘書撫慰,心里自然就不買賬,還好看,長到你手上試試?

    小蒙明顯感覺到市長的不快,便接住市長拋來的繡球,幽默一把,要不,我手上也用牙給咬一個吧。

    小蒙呆懵的樣子,云南方全然看進了心里。小蒙也自然樂意讓市長看得一清二楚。云南方行事并不飛揚跋扈,是那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風(fēng)格。他到秘書室找小蒙,總是不疾不慢,悄無聲息,往往人走到身后,小蒙都沒察覺,在背后一叫人,會把他嚇一跳。云南方睡覺,自然也是靜若處子,要不是他的呼吸聲,就和一截木頭差不多。這里面有云南方近乎苛刻的自律。他行事,一直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想委屈他人,即便貴為一市之長,身上那種仁善的品性,也沒完全褪盡。

    很快就到了活動現(xiàn)場。市衛(wèi)健委主任也在。她對市長的情況似乎已經(jīng)成竹在胸,云南方一下車,立馬跑上前來,和他打招呼。主任奉迎市長,握手是既定程序。既然要握手,右手早早地伸出來,附加一系列表情包,也是必然的。她那張如花的臉,先是半張著嘴,圓睜著眼,面部里所有圓滑肌全部緊收,像話劇演員那樣,在一瞬間之后,閃出一個充滿詫異的神情,十分用力的樣子,保持了一兩秒鐘,然后才分寸感十足地說,都這么大了,怎么不第一時間告訴我呢?

    云南方輕拍著衛(wèi)健委主任的手背,沒事,別緊張。衛(wèi)健委主任馬上把臉上的表情洗瀉干凈,換成一副輕松自如的樣子,別放心上,一切我會安排妥當(dāng)?shù)摹?/p>

    就在這個當(dāng)口兒,市旅游局長隔多遠伸著手走了過來。和衛(wèi)健委主任不同的是,他的模樣兒就像一部專門制造笑容的機器,臉上蕩漾著笑意,配著一本正經(jīng)的步伐,正步而來。云南方借此側(cè)開身,和笑容機器接上火,在他的引導(dǎo)下,一起坐到主席臺上,進入活動的既定程序。

    云南方完成了自己的議程,就起身趕赴第二個活動。一出大廳門,一輛德援救護車停在大門口。衛(wèi)健委主任一步上前,低聲說,您跟我走,然后挽著云南方的胳膊就走,任憑云南方說下一個會還等著呢,衛(wèi)健委主任說了句,您只給我三十分鐘就夠了,說罷就像女綁匪一般,把市長架進救護車,滑進大街上的車流里,然后一陣呼嘯。

    上救護車時,云南方就看到了車身上的德援字樣。車里各種高檔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車子融入車流,汽笛沒響幾聲,就被云南方叫停了。他還強調(diào),不能搶道,不能闖燈。衛(wèi)健委主任這才安靜了。

    很快,云南方就來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干部病房。

    病房里,一干大夫早就等在那兒。外面是客廳,里面是病床。門里的大夫們,有的坐在沙發(fā)上,有的站在電視機前,還有的靠在冰箱上。衛(wèi)健委主任徑直走上前,一一指揮著接下來的診療,身后是一簾大幅落地窗。她安排一個又矮又黑又胖的大夫給市長看病。他握了一下云南方的手,示意市長躺到病床上。先前散站著的大夫,不約而同向矮黑胖大夫靠攏,看著他給市長拿脈問診。矮黑胖大夫并不問診,而是拿著聽診器在云南方的胸上聽了一通,繼而拿了一通脈,進而戴上面罩一樣大的放大鏡,看了一通云南方右手腕的瘀青。看完了,他并不下結(jié)論,只是吟吟地笑著,看一眼市長,又看一眼衛(wèi)健委主任。衛(wèi)健委主任便走上前,沒什么妨礙吧?

    矮黑胖大夫還是吟吟地笑著,將云南方輕輕拉坐起來,市長一丁點兒事情都沒有。

    衛(wèi)健委主任以為大夫在給市長保密,便示退了其他大夫,病房里只剩下他們仨時,又問道,白博士,白主任,白專家,快說,市長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白博士還是憨憨一笑,主任,真的啥事都沒有。云市長是運動型身材,血氧飽和度、血壓、心率都非常正常。這塊瘀青,只是常見的皮下出血,手腕上有很明顯的外傷特征,要么是擠壓,要么是碰撞造成的,不會有其他事情的。

    衛(wèi)健委主任這才眉開眼笑,市長呀,您白天日理萬機,晚上回家和夫人在一起,還是要適可而止才行呢。

    云南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何主任呀,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夫人在省城上班帶孩子,沒有不適可而止的條件呀。我在南津的房子呢,又都是軟包材料,沒有碰傷手腕的可能性呢。

    何主任又不懷好意地問,那這塊小疤是從哪兒來的呢?

    白大夫接過話頭,睡夢中受傷,也是可能的。一般情況下,人會在夢境里產(chǎn)生某種反射。

    云南方擺擺手,只要沒事就行了。至于它是從哪來的,也就沒那么重要了。辛苦白大夫了,我還有個會呢。

    說罷,云南方匆匆離開了醫(yī)院。

    云南方一口氣忙到晚上十點鐘才回家。瘀青的事,大夫說沒事,他就再也沒往心里去,和往常一樣,一進家門就洗澡,更衣,上床,拿起那本《鏡花緣》開始催眠閱讀。讀困了放下書之后,一個翻身淺躺,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昨夜的夢境,整個人突然又變清醒了。

    云南方忍不住又看了一下腕上的瘀青,發(fā)現(xiàn)那層紫暈更深了。而且此時此刻,它好像感覺到主人在看它一般,竟然開始一點點兒變大,變成男士手表那么大。那表盤上的紫色,也像云朵一樣,悠然移動起來,直到最后,整個圖紋變成了一張笑臉,朝著他擠眉弄眼。

    瘀青的表情沒有嘲弄的意思,但不乏挑戰(zhàn)意味。云南方將手腕翻了過去,捂進被子,好像要把它給捂死一般。它與被子親密時,并沒什么異樣,就像它根本就不存在一樣。當(dāng)他將手腕翻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它又變回一塊坤表,只有銅錢那么大了,表情也消失殆盡,恢復(fù)到先前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就這樣,他翻來覆去試了幾次,瘀青也隨之忽大忽小,直到他爬起來,跑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讓熱水淋了一陣子,才把它淋回原形。一口氣松下來,他這才感覺臉上有了微汗,便將水龍頭調(diào)成冷水,澆了一把到臉上,一個激靈,讓他完全清醒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李汝真那部《鏡花緣》也依然在手頭上,而自己躺在床上任手上瘀青忽大忽小,然后走進洗手間用水淋它的情景,全然只是南柯一夢。不過,相對以往的夢境而言,這次這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就像自己一分一秒親歷了一般,真實到可怕的地步。

    好吧,再真實也只是個夢。云南方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然后起床洗漱,擦拭手腕上那東西時,發(fā)現(xiàn)瘀青坤表的指針,不偏不倚地指著早上七點零三分。他本能地看了一下洗手臺上的電子鐘,指針剛好也指著七點零三分,居然如此一致。這一點兒,更加激起了云南方的好奇心。他想看著瘀青上的指針是不是還能走動,便一直緊盯著它。就在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紫暈的指針像云彩一樣在坤表的圓形領(lǐng)地里開始飄移時,他的喉嚨里涌出了一股熱潮,胸腔里生發(fā)出一股丹田之氣,腦子里瞬間鋪開馮素珍在戲臺上搖風(fēng)擺柳的樣子。如同那天夜里一樣,馮素珍從舞臺深處款款向他走來,《女駙馬》的大結(jié)局唱段,也隱約在他耳際邊彌漫。隨著馮素珍的演唱,他居然和著她的腔調(diào),喉嚨里真真切切滑出了一句唱詞:

    麒麟成雙人成對,并蒂花開萬年紅……

    余音還在身前身后不絕如縷,云南方的手腕居然像抽筋一樣扯了一下。他抬起來,放在光線里,坤表式的瘀青變得只有綠豆般大小了。

    夢境以另外一種方式變成了現(xiàn)實。云南方或多或少有些受驚。他停下吟唱,瘀青很快恢復(fù)成先前的模樣,依然云遮霧罩。他一張口,它又小如綠豆鼠眼。有一刻,隨著他的唱詞和聲腔變大之后,它居然在那么一兩秒里消失了。

    這一發(fā)現(xiàn),讓云南方心里涌出一絲欣喜,這東西果真如那位白大夫所說,啥事都沒有,或許它只是讓自己在某個節(jié)點上中了毒。這個節(jié)點又是什么呢?他一時想不起來。想不出來,他就如往常一樣去散步。一直以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在運動中才最活躍。很多靈感,往往是他在運動中如期而至的。所以這個早上,他又打發(fā)走秘書小蒙和司機,決計散步去一個會場。

    走進法國梧桐樹下,陽光變成一片片梧桐樹葉,鋪排在步履之下。梧桐樹里,有鳥在鳴囀,知了也一直在叫。這幾年,南津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好。早上起床,鳥叫替代了鬧鐘。蒼穹之上,藍天白云替代了霧霾,空氣也越來越新鮮。人行其中,往往會有一種莫名的愉悅在心里涌動。這些于云南方而言更有一種成就感。這些好轉(zhuǎn)反應(yīng),都是在他的治下發(fā)生的。作為一個執(zhí)政者,把市委一個個決策付諸現(xiàn)實,越做越到位,越做越漂亮,心里也就越來越舒爽。他也總是把這些工程看成自己的作品。在他看來,做好這些作品,是一個市長的最基本的本分。而置身這些作品之中,讓思想開開小差,是自然的事。至于那塊瘀青中毒的節(jié)點是什么,早被路上的新奇事物所取代。不過,心里有了冷病,涼水總會不期而至。進辦公樓時,他手腕上的瘀青又被司機發(fā)現(xiàn)了。司機是個古靈精怪,見了那瘀青并沒說出來,而是用那雙亮得可以當(dāng)電筒的眼睛,一遍遍往他身上掃,讓他眼里的疑問全被掃到眼角上,堆成一堆,弄得云南方極不自在,好像他全身都有了瘀青一樣。但是,領(lǐng)導(dǎo)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形于色,盡管不自在,還是若無其事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自然是蒙筱乼的領(lǐng)地。掃地抹桌子打開水,已經(jīng)成了小蒙非常日常稀松的事情。他還會為市長泡好保健茶,用黑木耳半兩、紅棗五個、生姜三片、瘦肉一兩、薏仁一兩,一起放進養(yǎng)生杯煮好,為市長做好營養(yǎng)早餐,裝在瓷碗里,放到茶水桌上。

    今天因為散了步,肚子有些餓了。云南方一聞到養(yǎng)生早餐的香,便迫不及待端起瓷碗。這一端,他就看見碗旁多了一瓶維生素C。維生素C瓶旁邊,還擺好了六顆維生素C 片,散在一只小勺里,像六粒小眼睛一樣盯著他??吹竭@些,云南方聯(lián)想到昨天衛(wèi)健委主任的豪橫,再看看眼前的維生素C 片,心里就生出了不爽,臉像蒙了一層灰。小蒙自然覺察到了不對勁兒,額頭上瞬間生出一層淺汗。他轉(zhuǎn)身把市長的包放進衣柜后,拿起暖瓶給市長續(xù)水時,發(fā)現(xiàn)那六顆維生素C 片已經(jīng)不見了,這才放下心,抱著市長簽好的文件就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市長又叫住了他。

    通知文化局廖局長來一趟。市長低聲說。

    廖局長像早就等在門外一樣,幾分鐘后就到了市長辦公室。

    老廖在門口一露頭,云南方就讓他趕快進去,趕快關(guān)上門,趕快把門反鎖好。老廖拿著一份“十四五”規(guī)劃,一邊關(guān)門,一邊反鎖,還一邊嘀咕道,哈,正說要找您,向您匯報一下“十四五”,這不,您召喚在下的電話就來了。

    云南方說,不是召喚,是呼喚。

    廖局長臉色一正,啥事,配得上市長大人如此高貴的呼喚?

    云南方開誠布公,把右手腕往外一伸,喏,您老人家做的好事。

    咋啦?老廖的眼睛瞬間睜得銅鈴大,慌忙走過來,輕拿起市長的手,又看又吹,還用雙手像捧《圣經(jīng)》一樣,捧著移送到燈光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把市長弄得有些不耐煩了,把手收了回去才罷休。

    老廖說,這可遭雷打了。市長啊,這可究竟是咋回事嘛?

    云南方臉一豎,咋回事?你問我,我問誰?就陪你看了一場《女駙馬》,一覺醒來,平白無故,就這么著了。你倒是告訴我,這塊東西從哪兒來的?它究竟想要干什么?

    老廖聽了市長這一連串問話,嚇得臉上都出了汗。他抓了一方紙巾,遮住自己的小嘴,我的天啊,馮素珍這妖精,難道在戲里折騰人還嫌不夠,還要纏著市長,跑到市長身上作祟?

    云南方再次把瘀青伸到老廖眼睛跟前,這還有假?這可是真憑實據(jù)。

    老廖本能地往后一退,眼珠一轉(zhuǎn),確實,這么清秀可人的一只胳膊,突然沾上這么一塊,任誰都不自在??墒?,它疼不疼?您剛才說,它還想干什么?難道它還會有什么動靜?

    不說動靜不打緊,經(jīng)老廖這么一提醒,云南方就想起早上它忽大忽小的事情來,便輕聲說,哎,還真是奇了怪了,早上,我就那么隨口唱了一句,它居然會自己變小。

    老廖的眼睛又睜成了斗雞眼,噫,我的媽呀,天下居然還有會變化的瘀青?

    云南方盯著瘀青,并不急著回復(fù)老廖的話,而是一直這么盯著,把自己像是要盯成一尊雕像,弄得老廖不知道自己剛才又在哪兒說了錯話,便問,又咋啦,我的市長大人?

    云南方噓了一聲,輕聲說,不光你不信,我也不信。要不,就現(xiàn)在,你來一嘴,看它有沒有變化?

    老廖比云南方年紀大,自然更好黃梅戲這一口兒,好吧,來一嘴就來一嘴。不過,我這殺雞嗓,市長您可得要有心理準備,別嚇著。

    云南方仍然盯著那塊瘀青,眼睛并沒作任何游移,快唱吧,我都沒被自己嚇死,你就更嚇不死我了。

    領(lǐng)了市長的命,老廖還真若無其事地往辦公室中間一站,提了一下梢,亮了一個相,唱道:

    麒麟成雙人成對,并蒂花開萬年紅……

    老廖的亮梢亮相唱腔唱詞,對瘀青而言,絲毫作用不起,它依然如坤表一般大,坤表一般小,坤表一般小巧玲瓏,布呈在市長大人的右手腕上,泰然自若,紋絲不動。

    云南方喘了一口氣,看來,你的唱詞對它不管用。

    老廖收了亮梢亮相唱腔唱詞,走到市長跟前,那,還是您來唱?

    云南方眼睛一豎,我唱,我唱喊你來干什么?

    老廖一軟身,那我給您叫個專家來?

    云南方馬上變成低吼,你居心叵測呀,上班時間,叫個名伶來我這兒唱戲?那可比戴塊手表掉得還大呢。

    老廖一撫頭,那還是得您親自唱。您早上一唱,它不是變小了嘛。

    云南方這才變得楚楚可憐模樣,我這腔板,天生五音不全,當(dāng)著你堂堂文化局長的面,不把人丟死才怪呢。

    老廖猛地伸出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還不行?我只看您動動嘴,然后看它變不變小。

    云南方閃著一副懷疑人生的眼神,看著老廖,再看看手上的紫青,又走到門后窗前,看看門窗關(guān)緊了沒有,然后回到辦公桌前,拿了個加厚的耳罩給老廖戴上,那是他午休專用的。然后,他才把右手腕伸到老廖眼前,輕輕地撩開了嗓子:

    麒麟成雙人成對……

    云南方的腔一開,詞一出,那塊映在老廖眼睛里本來大得像一團紫煙的瘀青,突然變成了一枚鉆戒。云南方的眼神姿態(tài),雖然全在腔板里,可是他眼睛的余光仍然在瘀青上。他一開唱,只見瘀青又如早晨一樣變小了,他的唱腔就更加字正腔圓了,仿佛他由一名發(fā)燒友,瞬間變成了一位大票友,更加鎮(zhèn)定自若地唱出了后面的臺詞:

    并蒂花開萬年紅……

    余音未落,那塊瘀青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廖的眼睛時而銅鈴時而斗雞時而霧氣蒙蒙,如同進入了一出戲最悲催的劇情,一時間讓他難以自拔。兩人結(jié)束了這場生平難碰難遇的演唱之后,好一陣子,誰都沒作聲。老廖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云南方安安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老廖安安靜靜地擰開茶杯喝了一口茶,云南方安安靜地把碗里沒吃完的早餐,三口兩口吃了個一干二凈。

    真的很餓了,也真的沒想到自己會唱得這么地道??墒?,老廖一句話,很快就把他從自我陶醉里喚醒了。

    老廖說,聽上去,還真是那么一回事,但是要真上道,還得拜師學(xué)藝。好在,您這一開金口,這玩意兒還真就消失不見了。哈哈。看來,這黃梅戲的魂魄兒,已經(jīng)上了市長大人的身呢。

    云南方擺擺手說,除了上次,還是小時聽過黃梅戲的,到了現(xiàn)在不知道咋搞的,就偏偏喜歡聽這樣的調(diào)調(diào)。拜師學(xué)藝就算了吧,時間不允許。

    見市長把話說死了,老廖這才把“十四五”規(guī)劃從包里掏出來,放到桌上說,好吧,時間不允許,那,在下就打道回府了。

    云南方抬起左手,指指右手腕,朝老廖揮揮手,這事除了你知道,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必須絕對保密。

    老廖嘴里說好,倒著退出了市長辦公室。隨著辦公室門輕輕合上的一聲響,云南方拿起手機,在通訊錄欄輸入了馮素珍三個字,一串電話號碼就浮了出來。

    襄陽馮氏家族第三十九代后裔馮素珍可謂天生麗質(zhì),似乎就是為黃梅戲而生的。她渾身透著成熟女人特有的味道,特別是她那副臉蛋,既有女子旺夫的圓潤,又有國際時尚的鏡頭感,映照在人心里,宛若初升明月,呈現(xiàn)在鏡頭里,猶如下凡的仙女?;腥婚g,她那無與倫比的臉,好似隨著不同的眼光,隨時可以生出萬千種變化。而她那雙眼睛呢,只需要那么輕輕一掃,就會揳進千百男人的心靈法門。如此美艷姿色,加上滿腹才情,讓她靜若深閨處子,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靜得可以讓地球停止運轉(zhuǎn),動將起來,又若湖邊細柳,一搖一拂,似要拂動人的眼睫毛,動作如果再大一點兒,整個人竟如豌豆花地里的脫兔。

    尤其是,馮素珍只要一走上戲臺,就像戲魂附了體,從手指尖尖到頭發(fā)尖尖,再到腳趾尖尖,整個兒變得光彩照人,把個戲中人馮素珍演得活靈活現(xiàn),給人們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即便那些心懷消遣一下、娛樂一把想法的人,只要看了她的戲,都會被她弄得神魂顛倒,魂不附體。據(jù)說,省政協(xié)一位六〇后副主席,看了馮素珍的演出,居然說想死的心都有。不僅如此,他還即興作了半首詩,說是踏夜蕓蕓覓瑪瑙,澄澈冰心盛琬琰。他把馮素珍比作了瑪瑙和琬琰。后來,這位副主席的這半首詩,在業(yè)界一傳十,十傳百,弄得社會上傳說,馮素珍居然和這位副主席有一腿,搞得團長、副團長都拿著眼睛脧著她,說她不容易。而且,社會上還流傳著另外一個說法,說馮素珍唱的《女駙馬》會讓人得瘋魔癥,說《女駙馬》就是中國的《黑色的星期五》。細想想,也真是,在中國藝術(shù)里,大概也只有黃梅戲、越劇才有這種深入骨髓的力量。

    時下黃梅戲劇團舉步維艱,是不爭的事實。馮素珍所在的黃梅戲團是個小團,有二十多個事業(yè)編制、十幾個演員,一年幾萬塊錢撥款,連基本的運轉(zhuǎn)經(jīng)費都不夠。演職人員工資,事業(yè)發(fā)展,都得靠當(dāng)家戲撐著,而當(dāng)家戲得靠角兒來撐。在馮素珍走紅之前,劇團每況愈下,度日如年,幾乎和舊社會跑江湖的粥班沒什么兩樣。幸好,眼看劇團就要沒活路了,馮素珍從丑小鴨一夜之間變成了金鳳凰,不僅人出落得水靈,戲也一夜之間走紅大城小市,繼而走紅省城,不久拿了梅花大獎,成了黃梅戲界千里萬里挑一的人物。

    人一火,戲就跟著火,票房也就火起來,但是好景并不長。根子在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樂趣,一代人更有一代人的偏好。隨著時間推移,老觀眾一天天老了,身上的利比多一天天衰了,看戲的心情也就一天天沒了。而新生代都是鋼鐵俠、機器人和火影忍者這些二次元飼養(yǎng)大的隊伍,對老掉牙的黃梅戲也好,《女駙馬》也好,早就看不進去了,更沒有了一星半點兒的興趣?!杜€馬》在如今的市場里,一天比一天式微。而且,在人們看來,這本身就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事。于是,劇團生存就成了天大的難題。城郊一村長的媽死了,要守三天三夜的靈,便豪橫地點名馮素珍去唱戲,而且一唱就是三夜。守喪現(xiàn)場一沒戲臺,二沒音響,三沒燈光,就一油布搭成的簡易棚子。這讓馮素珍這個國寶去唱戲,讓夜風(fēng)熏壞了嗓子不說,也太把豆包不當(dāng)干糧了??墒牵瑘F長拉不下臉回絕,私下對馮素珍說,委屈一下吧,人家給的錢雖然不多,但答應(yīng)我們在城郊幫團里流轉(zhuǎn)一塊地,將來好建個大戲院子。馮素珍聽說村長要給團里辦地皮建戲園子,心就軟了,問團長,地皮的事,簽協(xié)議了嗎?團長說沒有。馮素珍說,建戲園子的用地協(xié)議簽了,一分錢不給我都演。團長聽了沒吭聲,扭頭跑出去磨嘰了半個多小時回來到她身邊,打開手機錄音,村長在電話里滿口答應(yīng)了團里建戲園子的用地,馮素珍這才含淚點了頭,去靈棚唱了三夜的《女駙馬》,以致嗓子倒倉了半個月。

    《女駙馬》講的是襄陽女子馮素珍女扮男裝考中狀元勇救未婚夫的故事。這個故事,無論是敘事結(jié)構(gòu),劇情安排,還是審美向度,都不輸好萊塢大片。如果舍得投入,整出一目大劇來,一定不輸《花木蘭》或《圖蘭朵》。加上有馮素珍這根臺柱子,團長、副團長,包括馮素珍自己都打心底里相信,劇團總會有翻身的一天。事情就在大家這么認為時,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戲真的就來了。

    這場大戲的主場就在襄陽。每年臨近年終,就是人間花樣百出的時間。幾乎每個人的日子都被擠得滿滿的,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馮素珍和她的黃梅戲團卻寂寥得很,成天無所事事,百無聊賴?;蛟S沒娘的孩子天照應(yīng),就在臨近新年的前一個月,馮素珍和《女駙馬》簽下了老家襄陽的跨年演出。換在以往,戲團的跨年演出不過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演了也就演了,收官也就收了,一般不會起什么風(fēng)浪,唯一的欣慰,就是過年時演職人員的口袋會暖和一些,年也過得踏實一些。

    今年的演出卻大相徑庭,因為這次演出的地點是襄陽。襄陽既是久負盛名的三國故地,又是黃梅戲《女駙馬》的發(fā)生地。令人費解的是,《女駙馬》唱了幾百年,在襄陽,知道《女駙馬》就發(fā)生在襄陽的人并不多。說到底,還是黃梅戲種太冷。即便如此,在襄陽跨年演出《女駙馬》,還是成了襄陽重要的文化事件,更是劇團的大事,意義非同小可。對馮素珍而言,回故鄉(xiāng)演戲,讓她心里像鉆進了一只小鹿,既充滿了期待,又于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說不定自己的命運,會因這次演出而發(fā)生改變。

    演出合同簽訂之后,劇團為《女駙馬》在襄陽做了一周的宣傳。果不其然,市場反應(yīng)超級平淡。可市場再平淡,推廣還得繼續(xù)。只有做好宣傳,演出才有希望,不做就沒有任何出路。馮素珍帶著她的團隊,鋪天蓋地的又推了一段時間。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女駙馬》在襄陽壓根兒就不受待見。換句話說,僅憑馮素珍與戲中人同名、僅憑故事發(fā)生在襄陽這兩個宣傳和炒作題材,根本就沒法發(fā)酵出襄陽的大市場來。當(dāng)然,這不能怪襄陽人。黃梅戲已經(jīng)到了火熄花謝的境地,自己和少數(shù)對黃梅戲還孜孜以求的人,只能是火熄后的炭猶暖,花謝后的風(fēng)仍香。

    世事難料。

    就在《女駙馬》海報打出去后,省委巡視組到了襄陽。省委巡視組組長,不是別人,正是云南方。這天,云南方帶著巡視組,開展了一整天的巡察工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賓館,打開《襄陽晚報》,在報紙三版中縫旁邊右下角上,一則簡訊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馮素珍攜《女駙馬》來襄演出。頃刻間,云南方內(nèi)心里的情愫被激活。他坐到沙發(fā)上,拿出手機,又一次調(diào)出馮素珍的電話,并且堅定了復(fù)制了下來。

    半個小時之后,襄陽城已是萬家燈火?;鸺被鹆且荒_踏進后花園酒店,馮素珍心里小鹿一撞,兩年前被云南方小指劃了那么一下的手心,居然也有了一絲絲癢。后花園酒店就在即將上演《女駙馬》的大戲院背后。名叫后花園,也真切是一座后花園,全部躲在戲院深處一叢葡萄架后面。要想到達葡萄架,必須先穿過一個前臺。前臺兩側(cè),是兩座帶流水的小橋。流水里面,游動著些許小魚。小魚有紅有白也有黑,如同在童話里穿游一般。小橋兩旁,全是參差不齊的綠植,最高的有一人多高,叢叢簇簇,東南西北的品種都有,且四季如春,春意盎然。走過那兩座小橋,是一條植物甬道。甬道上是一步步青石臺階。走完臺階,才是一簾幽夢般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枝葉乃至花果,看不出是真是假,但是時不時有葡萄的香氣撲來。

    再往里走,庭院的模樣就開始明晰起來。走到一重院門前,門上浮雕著兩個字:通幽。院門里,便是一個近乎開放式的大包房。與其說是酒店大包房,不如說就是一座帶雅座的戲園子。明眼人一看,這戲臺,這設(shè)施,比前面的大戲院更緊湊,更精致,更私密,唱戲所需要的元素和氛圍全有,只要一摁開關(guān),便會變幻出另外一種境界來。和前面那個大戲院比起來,這兒簡直就是高大上,就是白富美,就是陽春白雪,而那兒,就是傻白甜,就是下里巴人,就是蕓蕓眾生。

    走到大包房門口了,秘書小蒙說,馮老師您請往里走,云組長在里面等您。

    馮素珍跟著小蒙走進那道圓形拱門,只見云南方正坐在那兒。房子中央的桌上,已經(jīng)開始上菜了。云南方也很安靜,坐在沙發(fā)角落里。沙發(fā)一向是西式的癱軟之態(tài),到了這兒,卻變成了中式圈椅的物象,人坐上去,就像是一把攏在身下的圈椅,人一站起來,又是一把非常闊大的沙發(fā)。云南方坐在沙發(fā)上,就像一位新科皇帝坐在龍椅上一樣,并沒有抬眼看馮素珍,而是依然在看手里的文件。小蒙將馮素珍引進了門后,轉(zhuǎn)身就出去了,動作悄無聲息。生活中,馮素珍并不是敏感的人,但是今天對云南方,心思卻特別敏感。她心懷忐忑地走到云南方跟前,云組長,您好!

    馮素珍的聲音細如柳鶯,云南方也足夠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的頭竟然抬得有些緩慢。好在,當(dāng)他完全抬起頭,露出整個臉面時,臉上隨即有了笑容,浮在馮素珍心頭上莫名的不快,也才一掃而光。

    大義女大才女襄陽馮素珍大駕,蓬蓽生輝呀,來來,坐坐坐。云南方笑道。

    馮素珍淡淡一笑,如在戲中,雙手交叉放在右大腿根部的裙子上,微微屈身道,給云組長大人請安。

    如此一來,美人不悅的信息,自然傳遞到位了,云組長自然是通情達理之人,便起了身,握了一下她的手,再次示意她到對面的大沙發(fā)上坐下。顯然,云組長大人愛好手心勾魂的那一招,因為兩手屬淺握,也就避免了,卻讓馮素珍內(nèi)心的期待落了空,心中正疑惑,服務(wù)員這時端來一杯熱茶。是燕麥茶。

    再次坐定之后,云南方說,襄陽出了馮小姐這么一個大義女,云某作為巡視組組長,可是臉上有光啊。

    馮素珍嘴上自然不饒人,說,人生雖說如戲,可終歸也只是戲,組長大人太客氣了。

    云南方喝了一口茶,抬眼看著馮素珍,雖然是戲,可也貫穿了萬千道理在里面。按說,這戲里戲外,我也算是一個襄陽巡撫吧。按照當(dāng)年的官品等級,只是個從四品。而戲中人馮小姐的家父馮順卿,是皇帝親命的道臺,是正四品,應(yīng)該算是我的頂頭上司。

    馮素珍心里一笑,這么說,小女子可就有文化自信了喲。不過,戲里的那些,畢竟只是封建社會的那一套。組長可是新時代的組長,是人民的組長。要說戲外呀,本人可是跟著母親姓的,家父只是劇團里的一個小編劇,母親也只是劇團里的小演員,咱們家八輩子也當(dāng)不了組長這么大的官呢,怎么敢與組長相提并論呀。

    云南方嘿嘿一笑,沒想到馮素珍竟然帶著情緒,一直夾槍帶棒地跟自己說話,便決定挑明約見她的緣由,馮小姐這么低調(diào),要說啊,我今天能夠坐在這里,還得感謝馮小姐呢。

    馮素珍故意睜大眼睛,此話怎講?

    云南方輕輕一笑,說來話長啊。

    馮素珍,那就短說唄。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又莫名地變得俏皮起來。

    云南方盯著馮素珍的眼睛,那樣子像在看老朋友,還記得前年您在南津市的一場演出吧?

    記得,演出完了,南津年輕有為的市長還上臺和我們合了影。馮素珍也像老朋友一樣盯著云南方。

    那個年輕有為的市長就是本人。云南方避開了馮素珍的目光。

    我是說呢,剛才一見您,就特別眼熟,只是沒敢吱聲。這么快您就高升到省委去了,祝賀您呢。

    就是因為你。云南方單刀直入。

    啥?因為我?我有這么厲害嗎?馮素珍以為云南方在一本正經(jīng)地油嘴滑舌。

    云南方就三言兩語把自己看了馮素珍的《女駙馬》之后,右手腕上生出了一塊瘀青,然后因為這塊瘀青,讓自己怪事連連,一唱戲它就變小,一停它就變大。后來這件事在南津傳得沸沸揚揚。一次人大審議政府工作,他作主題報告,哪料他一開口,會場上的人就大笑起來。屢次三番,他一開口人們就大笑,弄得會議沒有辦法繼續(xù)。最后,這件事越傳越廣,越傳越玄,傳得他在南津市待不下去了,只得向省委提出換崗申請。當(dāng)時正逢省政協(xié)換屆,政協(xié)秘書長到了退休的年齡,云南方就順理成章地到了省政協(xié)當(dāng)了秘書長。這次,省委開展第八屆巡視活動,他就被抽到第二巡視組任組長,巡視的對象就是襄陽。今天是他到襄陽的第二天。他從《襄陽晚報》上一看到馮素珍衣錦還鄉(xiāng)獻演《女駙馬》的消息,就給有關(guān)方面打了約見的電話。于是,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的兩個人,又坐到了一起。

    說完這些,桌上的菜已經(jīng)上齊了。云南方起身,朝著桌上一揮手,我們還是邊吃邊聊吧。

    二人便上了桌。云南方坐到主陪席上,請馮素珍坐到了主賓位置上。

    云南方拿起一雙公筷,來,開席,咱們邊吃邊聊。

    馮素珍拿起筷子,并不夾菜。

    云南方夾了一塊鱖魚,送進她的盤子里,這《女駙馬》講的是馮家祖先的故事,故事里,除了馮家的人和事,咱們襄陽的文化元素為什么并不多呀?

    馮素珍說,《女駙馬》屬于架空故事,是在《雙救主》的基礎(chǔ)上改編的,是一個純虛構(gòu)的故事,組長大人千萬別對號入座。

    云南方眨了一下眼睛,學(xué)著馮素珍的頑皮勁兒,告訴你一個審美真相,幾乎所有故事,所有藝術(shù)作品,都是用來對號入座的。你信不信?

    馮素珍問,那,組長大人今天叫我來,也是為了對號入座?

    云南方說,沒想到,馮小姐的悟性很高嘛。不過,今天叫馮小姐來,確實不是為了對號入座。

    馮素珍這才左手撫著右手道,那是為了什么呀?

    云南方并不接她的話茬,馮小姐是襄陽馮家巷人氏吧?

    馮素珍說,報告組長大人,小女子正是。

    云南方說,馮家巷子可是襄陽一方寶地呀。我前幾天去那兒看了看。那兒已經(jīng)設(shè)立了《女駙馬》展覽館和黃梅戲劇院。咱們襄陽不僅是《女駙馬》的故事發(fā)生地,還是清代彈詞《珍珠塔》和《靖江寶卷》里《十把穿金扇》和《獨角麒麟豹》的故事發(fā)生地。這就讓我有點奇怪了,寫這些故事的作家,怎么就這么熱愛襄陽?。?/p>

    馮素珍聽云南方把襄陽和馮家巷子摸得這么透,心里那只小鹿又猛地撞了一下,手心里又開始隱約在癢了。

    她端起面前的珍珠奶茶說,沒想到,組長到襄陽巡視,還把襄陽的文化摸得這么清楚,真是太厲害了。就是這個《十把穿金扇》,把咱們襄陽寫得超級繁華呢。

    云南方看著馮素珍眼睛里的光,怎么個繁華法?

    馮素珍說,我還是來一段吧。說罷,沒容云南方點頭,她便站起身,拿了一把折扇,走到桌前的小戲臺上,唱將起來:

    一日抬頭舉目望,到了襄陽一城關(guān)。遠看城頭如鋸齒,近看總是槍炮門。城下炮,城上人,手執(zhí)長槍守四門。城里城外鬧紛紛,總是些生意買賣人。漁樵耕讀,士農(nóng)工商,敲鑼賣糖,各執(zhí)一行,江湖游人,無一不有。壯漢擔(dān)水街上賣,樵夫挑柴進城門……

    馮素珍唱著《十把穿金扇》,云南方本能地又去看右手腕上那塊瘀青。那兒,早就沒了瘀青的痕跡。可是,馮素珍一唱完,那塊瘀青又還了原。好一會兒,云南方才從瘀青帶給他的沮喪里回過神來,說,不錯,這簡直就是一幅襄陽版《清明上河圖》呢。

    馮素珍也看出了云南方的異樣,但她并沒急著回到飯桌上,而是站在戲臺上說,其實,真正把襄陽表現(xiàn)得很有趣的,是清代《靖江寶卷》里的一首蕩秋千小曲。

    云南方說,好,唱來聽聽。

    馮素珍扮了一個頑皮相,打起了貫口:

    丁香領(lǐng)命也——丁香來把秋千打,空中飄蕩散散心。小姐當(dāng)時心中想,順打幾個古人名。一打張生跳粉墻,二打正德戲鳳娘,三打?qū)氣A薛平貴,四打七仙女下凡間,五打白牡丹與純陽,六打唐寅點秋香,七打劉備甘露寺,八打方卿到襄陽,九打宗保穆柯寨,十打趙匡胤送京娘……

    唱到這兒,馮素珍突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云南方眼睛里起了霧,目光也變得有些深不可測。這讓她疑心自己唱錯了,便停了下來。云南方從水霧里醒過來,趕緊拉了拉右手腕上的衣袖,像是才從另一個世界轉(zhuǎn)回來一樣,看來,咱們襄陽果真是一座戲曲富礦。

    馮素珍走下小戲臺,重新坐到桌子上,我就是不明白,咱們襄陽,怎么就這么受傳統(tǒng)劇目的青睞呢?

    云南方說,襄陽是歷次人口大遷徙的必經(jīng)之路,形成了江漢聯(lián)運的舟楫系統(tǒng)和溝通南北的陸路交通。地方戲曲習(xí)慣性地選擇襄陽作為背景,就是因為襄陽是南北之間的中轉(zhuǎn)樞紐。到了明代,商品經(jīng)濟加強了這種聯(lián)系,促成了襄陽故事原生地形象的發(fā)展。

    馮素珍如夢初醒,云組長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和襄陽有關(guān)的劇目真是比比皆是呀,像《漢光武》《劉秀出世》《投劉表》《襄陽宴》《馬跳檀溪》《水鏡莊》《取樊城》《走馬薦諸葛》《諸葛亮招親》《三顧茅廬》《三請諸葛》《臥龍崗》《隆中策》《初出茅廬》《三求計》《哭劉表》《三搜臥龍崗》《落鳳坡》《荊襄府》《取襄陽》《水淹七軍》《水擒龐德》《威震華夏》《夫人城》《定襄陽》《棗陽山》……這么看來,襄陽就是戲劇的集大成之地啊。

    云南方說,不僅如此,依我看呀,現(xiàn)代視野下的襄陽,更應(yīng)該在戲曲文化產(chǎn)業(yè)上有所作為,開創(chuàng)全國獨一無二的戲劇文化產(chǎn)業(yè)。

    馮素珍說,還是云組長站得高看得遠,這個可真沒想過。

    云南方說,我這些想象,其實都是受你的啟發(fā),你不是做夢都想建一個黃梅戲大劇院嘛。

    馮素珍臉一紅,組長大人,您連這個都知道呀?

    云南方說,不然,我急趕急把你一個大明星叫到這兒來,就是和你說些無用話呀?

    說到無用話,馮素珍就聯(lián)想到劇團的困難,要是云南方給襄陽領(lǐng)導(dǎo)提一嘴,劇團的困窘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這兒,她便脫口而出,云組長,能不能幫忙給襄陽的領(lǐng)導(dǎo)說說,咱們劇團與襄陽來個長期合作?

    云南方說,怎么個合作法?

    馮素珍說,我們團長想把劇團明年的演出,納入襄陽市的文惠卡演出劇目。

    云南方說,這事也太小了點,襄陽文化局長就可以搞定呀。我的想法是……云南方說到這兒,竟然把嘴巴移到馮素珍的耳邊,輕言輕語了好一陣。馮素珍聽罷,頓時花容失色,用手指指著自己問,我?能行?

    就在馮素珍吃驚的當(dāng)口兒,云南方又給她夾了一塊桂花魚。

    飯局過后,隨之而來的,是云南方對《女駙馬》乃至馮素珍的極為關(guān)心和高度重視。他一關(guān)心和重視,在襄陽人眼里,《女駙馬》就變得和從前大不一樣了。馮素珍和她的劇團,頓時出現(xiàn)了大轉(zhuǎn)機。黃梅戲《女駙馬》襄陽跨年演出,由一個純粹的民間小活動,變成了民間承辦、官方介入的大活動。一時間,報紙、廣播、電視,自媒體,從海陸空到二次元又到智慧平臺再到三維空間,一陣又一陣集束轟炸,將馮素珍炸成了襄陽城里炙手可熱的人物。演員馮素珍及其家族與劇中人馮素珍及其家族的關(guān)聯(lián)與來龍去脈,也一下子被全景式地呈現(xiàn)出來,一時間成了襄陽人茶余飯后的必要談資。很快,馮素珍就成了襄陽的熱點和襄陽的驕傲。緊接著,襄陽為什么會盛產(chǎn)馮素珍這樣的才女義女,她與襄陽文化源流及人文性格有什么特殊的淵源和關(guān)聯(lián),也被襄陽人拿到飯桌會桌和論壇上反復(fù)論證及闡釋。沒幾天,襄陽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里到外,興起了全方位、多角度、多層次、多維度關(guān)于馮素珍與襄陽文化的大研討與大討論。

    于是,襄陽人這才發(fā)現(xiàn),襄陽簡直就是一個既智慧又神奇的城市。它既智慧又神奇的重要證據(jù),就在于這里生長出了一個曠世絕倫的馮素珍和一部經(jīng)久不衰的《女駙馬》。

    《女駙馬》終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七時,在襄陽唐朝劇院粉墨登場。

    大幕開啟,燈光閃亮。戲一起板,馮素珍就感覺特別順暢?!杜€馬》開場,是從非常窄的小入口破開的,也就是從最小最細最弱最沒場面和最不熱鬧的閨樓開始的。按現(xiàn)代觀賞美學(xué)而言,這完全是逆天的節(jié)奏,也完全違背了好萊塢的敘事原理,就是反著來的。但是,幾聲梆鼓的響音未落,舞臺的序幕還沒完全拉開,馮素珍還未曾腔調(diào)大開,觀眾就像發(fā)了神經(jīng)一般,狂風(fēng)暴雨似的鼓起了掌,把整個戲場弄成了海嘯。

    緊接著,馮素珍溫潤如玉的聲音一經(jīng)淌出,掌聲更是鋪天蓋地,把整個戲院掀得好像發(fā)生了八級地震。在接下來不到十分鐘的演出里,觀眾的掌聲更是將馮素珍的表演,如同掐死小雞一樣,活生生地給掐斷了三次。此時此刻,身在舞臺之上,馮素珍心里也蠻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戲被掌聲一再打斷,并非是自己唱得有多好,完全是巡視組長云南方的功勞。這些掌聲,全是沖著他這個巡視組長來的。而此時,云南方也正坐在第三排的正中央,和滿場的觀眾一樣,全神貫注地觀看她演出。

    馮素珍這樣臆想襄陽觀眾,確實有失偏頗。此時的襄陽觀眾,是真真切切地喜歡她。他們觀看著馮素珍在舞臺上表演,心里想著她就是襄陽人,想著女駙馬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襄陽,就對馮素珍由衷地產(chǎn)生了一浪蓋過一浪的熱情。這些熱情自然就化成掌聲,一浪又一浪地涌出來。甚至,他們在鼓掌時,一個個還心懷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內(nèi)疚。這種內(nèi)疚一旦產(chǎn)生,瞬間就會變得很特別,很強大,很瘋狂,很煽情。為了彌補這種如笛橫吹來的內(nèi)疚,他們不僅一直在鼓掌,還一直在拼命地鼓掌。他們想用拼命鼓掌的方式,來宣泄內(nèi)心的內(nèi)疚。

    襄陽知道《女駙馬》的人,大多也源自小時候看的樣板戲。當(dāng)年,他們懵懵懂懂地看戲,圖了一時熱鬧,事情一過,便不記得這戲,更不記得這戲與襄陽還有關(guān)了?,F(xiàn)在,媒體鋪天蓋地宣傳炒作,小時候埋下的記憶和熱情被點燃了,一夜之間,他們知道了馮素珍,還知道了《女駙馬》與襄陽的關(guān)系,更知道了身體里于青春期就被植入的黃梅戲基因。就是這些因素,在《女駙馬》的撩撥下,全然復(fù)活了。童年記憶一旦復(fù)活,便開始發(fā)酵,便越想越有意思,便越思量越自豪。當(dāng)然,他們對馮素珍的激贊,往往又會讓他們一次次地聯(lián)想到自己的妻子或是姐妹,甚至母親,然后和他們的內(nèi)疚一起,發(fā)酵成情不自禁的激情,變成勢不可擋的藝術(shù)向往。后來,這種聯(lián)想演變成對馮素珍每個腔板和扮相的響應(yīng)。她一揚眉,一移步,甚至賣了關(guān)子一回眸,都會撩動觀眾的情緒,讓他們心生狂熱,然后迅速變成掌聲,像海嘯一樣撲面而來。而且,任何一個觀眾只要一起頭,全場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響應(yīng),瞬間就把整個戲場變成掌聲雷動的海洋。

    劇情里,戲里,突如其來的駙馬加身,像一道閃電化作晴天霹靂。就這個雷霆萬鈞的時刻,離家八年求得功名的馮益民前來拜望新科狀元。哪料兩人一見,馮益民發(fā)現(xiàn)這個李兆庭居然就是親妹妹馮素珍。此時,親妹妹正身陷龍?zhí)痘⒀?,命懸一線。

    此時,馮素珍將一連串跌宕起伏的劇情往前推進著,早就到了忘我的地步。中間后臺換場,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滿頭大汗。再輪到她上場,服裝順手將狀元紗帽給戴反了,她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反戴著帽子,讓觀眾忍俊不禁地看了一折戲,直到她從掌聲潮里再次泅回后臺,才發(fā)現(xiàn)紗帽戴反了,難怪臺下觀眾一個個臉色閃亮呢。

    戲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觀眾的心自然也提到了嗓子眼兒上。觀眾一悄無聲息,馮素珍的耳朵就變成了聽診器。觀眾的心跳就像棒頭一樣,在馮素珍的耳膜上敲打著,像一千一萬個擂鼓槌,同時擂響。

    戲中人馮益民是戲中人馮素珍的親哥哥,演員馮益民卻并非能讓演員馮素珍消停的人。演《女駙馬》里的配角,他一直嫌戲份少了,不止一次想著法子增加戲份,好為自己積累演出流量。當(dāng)然,社會上也流行起戲劇改革的說法,他便打著改革的幌子,一點點兒給自己的戲加大籌碼。馮益民的所謂改革,就是給馮素珍保命的劇情出了一個致命的主意。他讓馮素珍通過逃婚來解決女駙馬危機,從而達到救己救夫的目的。當(dāng)馮益民第一次把這個點子嵌進戲里,唱將出來之后,馮素珍一下子就懵圈了。后來,他又試了幾次,馮素珍依然無法入戲,后面的演出更是漏洞百出。于是,馮益民只好作罷。

    今天的戲演到這個當(dāng)口兒,按照老路子走,馮素珍本應(yīng)該六神無主,手足無措,然后接旨棄兄,被挾帶進宮成親。但是此時此刻,哐哐當(dāng)當(dāng)移步戲里的馮益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將曾經(jīng)練過幾次手的“逃婚”戲使出來,而且想當(dāng)然地以為,久經(jīng)沙場的馮素珍一定會應(yīng)對自如,從而將今天這場戲由高潮推向高潮,由勝利推向勝利。于是,馮益民一張口就把戲給改了:

    李公子遭陷害,為兄來排解,修書一封到襄陽,袪禍好交代。只是你,妹妹中頭名宮花頂戴,狀元郎名聲顯赫怎下臺?為兄混跡宮廷已數(shù)載,勸你一個逃字來消災(zāi)!

    馮益民突然改戲,讓本已將整個身心交付給戲中人的馮素珍,瞬間陷入絕境。她左右為難,上下不是,既要應(yīng)對戲里的變化,又要調(diào)整心態(tài),跳出戲來看看觀眾的反應(yīng),特別是貴賓席上第三排正中間云南方的反應(yīng)。萬幸的是,觀眾并不知道她的處境,都以為她入戲太深,真就因為劇情的決絕而陷入絕望,并把這種情緒演繹到了極致。但是,馮素珍的焦頭爛額,終究是有人心知肚明的。這心知肚明的人,除了馮益民,就是一直跟隨著她的春紅。

    飾演馮素珍丫頭春紅的木芙蓉,看著馮素珍幾近崩潰的樣子,心里雖說有些不忍,但還是一咬牙,讓心底的私心占了主導(dǎo)。就像當(dāng)下的年輕人一樣,誰不想九十斤,牛奶肌,下顎線極明顯?可是他媽的自己生來就長成這樣,五官湊合,皮膚和身材還不好,又沒錢整容,這就是讓丑女不活了的節(jié)奏。就因這,她早就和馮益民一樣,不耐煩老戲里的陳詞濫調(diào)了,對馮益民的改革,也由衷地擁戴。所以今天這個當(dāng)口兒,她見馮益民輕而易舉地改動了劇情,張口便接住了馮益民的唱腔,打起補白,添油加醋地奉勸馮小姐,馮兄的主意才是救夫解困妙計,而且操作起來簡單明了,只要小姐腳底抹油,皇家必來追究,就相當(dāng)于為李公子主持了公道,那么冤情必然平反,最后真相大白于天下,馮小姐和李公子的百年姻緣也就順理成章。

    馮素珍本是冰雪聰明的人,如果僅僅是馮益民想改戲,她完全可以幾句臺詞就搬過來??珊薜氖乾F(xiàn)在,春紅如此快嘴快舌一番點穴式的道白,把她逼得無路可走,也讓她大驚失色。一則,這木芙蓉小蹄子,跟著馮益民壞人學(xué)壞樣,兩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不按老戲路走,擅自篡改臺詞唱本,聯(lián)手把自己往野壩坡里帶,這可了得?二則,自己是一戲之主,每個唱腔,每個亮相,都是經(jīng)過精心打磨,認真定型好了的。眼下,這馮益民,這春紅,把戲路一唱野,自己要想把它再帶回來,談何容易?如果他們鐵了心要走偏,根本就拉不回來了。即便自己順著他們的野路子走,春紅這小蹄子能否接得住戲,也還不得而知。即便接得上,要她把新改的唱詞唱好,演到自己與原戲相匹配的水準,那就更難說了。只要她或馮益民任何一個人掉了鏈子,今晚這出戲就算徹徹底底演砸了。這戲一演砸,黃梅戲劇團和《女駙馬》的牌子,也就跟著全砸了。

    救戲如救火。此時的馮素珍心里,一個驚雷連著一個驚雷,炸得她頭皮直發(fā)麻。但是,瞬間擺在她面前的兩個坑,必須盡快想出妙計良策加以應(yīng)對。此時此刻,馮素珍唯一的辦法,就是只能那么呆怔著。她要利用這個呆怔的間隙,思量好下面的妙計良策。戲臺之下,也正是馮素珍這惟妙惟肖的呆怔之態(tài),讓襄陽觀眾感到特別新鮮,以為她這樣呆怔著,就是劇情本身的內(nèi)容,于是他們又不由自主地拍起了手掌。

    馮素珍總不能老這樣呆怔下去。后面的戲,靠呆怔是呆怔不出來的。她在觀眾的掌聲中,左想右想,上想下想,實在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再次掃到了貴賓席上,看見第三排中間座位上的云南方居然不見了,走掉了。這個位置的空,于此時此刻的馮素珍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一下子把她的心、她的人和她繼續(xù)待在臺上的勇氣全部吸走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真切切就是那個替夫趕考,中了狀元正欲回鄉(xiāng)為夫申冤,而又被招為皇帝東床的女駙馬。

    馮素珍這樣一覺得,居然忘記了自己此時身在戲臺,而且,她居然在一瞬間完全接受了馮益民和春紅的建議。她認為,他們的法子,就是今晚這臺戲里唯一可行的法子了。此時此刻,面對皇命不可違,面對欺君之罪慘遭殺頭的可能性,并且壓根兒就救不了夫君李兆庭的殘酷現(xiàn)實,她唯有像馮益民和春紅說的那樣,一逃了之,讓皇帝去追查李兆庭,從而弄清真相冤情,把李兆庭救出牢籠,然后待風(fēng)平浪靜后,自己再回去與李郎相會團圓。她甚至想,即便自己死了,只要救出了夫君李郎兆庭,也值。

    想到這兒,馮素珍立即放下呆怔狀,轉(zhuǎn)憂為喜,橫下一條心,悲慘凄絕地大唱了一個字:走。一波三折、九曲回腸地唱罷這個“走”字,比畫了幾個節(jié)奏的身板姿相之后,馮素珍突然扔下了馮益民和春紅,倉倉皇皇地逃了下去。

    這回,輪到馮益民瞬間呆懵。他本想丟個小梗給馮素珍,憑馮素珍一身的戲膽和技術(shù),三揉兩弄,就會把戲給拉回來??墒?,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直暗戀著自己的木芙蓉春紅也落井下石,把馮素珍逼到絕境。即便這樣,想必她拼出老力,還是能把戲再扳回來的,然后再交到他們手上,讓他在臺上多演幾分鐘后再下臺,就萬事大吉了??墒?,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馮素珍不知是徹底認了輸,還是將計就計,居然聽從了自己和木芙蓉的計策,真的腳底抹油了,真真切切地開溜了,把偌大一個戲臺,全部留給了自己。這真是應(yīng)了那句,自己挖的坑自己掉了進去。現(xiàn)在,戲臺上的一切難處,都留給了自己。

    春紅見馮素珍真的從舞臺上逃走了,也跟著下到了后臺。她到了后臺,定下眼神,去看馮素珍時,只見她并沒停腳,而是一閃身進了化妝間,然后三下五除二去掉了戲服,換上了素裝,拎著演出箱,一溜煙兒地閃了出去,走進了劇院的側(cè)門。

    這就讓春紅瞬間好奇。馮素珍從戲里狀元府逃跑出來,到了后臺,居然又從劇團里逃掉了。這下面的戲,還怎么演呀?春紅一邊跟著馮素珍出了戲院,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地納著悶。她眼睜睜看著馮素珍來到大街上,叫了一輛的士,上了車一溜煙兒就消失了。春紅納了一會兒悶,才折身回到團長跟前,及時相告。正在臺口上救場的團長,同時還兼著舞臺總監(jiān)。聽完春紅的話,團長壓根兒就不相信臺柱子馮素珍會從劇場跑掉。不過,眼下確實不見了馮素珍的人影。

    冤有頭,債有主。馮益民岔了臺上的戲,團長屢次三番把他堵回去救場,讓他自己收拾殘局。馮益民問團長,上去了我唱什么嘛?團長說,順著戲走,唱什么都可以。然后,團長給提詞遞了一個眼神,提詞把兩眼一閉,雙手一抬,硬將馮益民給擋了回去。

    馮益民突然再次出場,觀眾居然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觀眾鼓掌的理由很簡單,就因為他是馮素珍的哥哥,所以給了他和妹妹同樣的待遇。但馮益民并沒因為觀眾的掌聲而讓自己興奮起來。相反,他瞬間感覺到壓力倍增,心里也像鉆進了一肚子千里馬,以致他居然道白了一句:壓力山大呀,伙計們。嘿嘿嘿。

    說完這話,馮益民自己也感覺有些不對勁,這弄的是啥誅心的活報劇呀。他雖然正值青春,年僅二十有八,但是他十二歲就跟著團長學(xué)藝,有一身童子功墊底,加上天資聰穎,頭腦靈活,頗有急智,平常補場救場滅火往往會有意外發(fā)揮,日常生活中也往往妙語連珠,驚為天人。但是,《女駙馬》畢竟是女人的主打戲,所有男角都是配角?,F(xiàn)在,自己硬生生地把女主演給弄丟了,把自己給弄成了主角,要救的可是一場大火呀。只有滅了這把火,才能救回這場戲,才不至于把劇團和劇目的牌子給砸了。想到這兒,馮益民身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他也得調(diào)動急智,抬步上前,以款款唱腔,告訴觀眾,自己從小遭到繼母欺負,孤苦伶仃苦讀書中得前朝狀元郎,今天拜望新科狀元,居然是自己的親妹妹為救夫君女扮男裝又中狀元。中了頭榜本好事,哪料喜袍加身,變成了皇帝的乘龍快婿。因此,生死不由人,家妹只得三十六計走為上。這后面,全靠為兄為家妹舍身擋風(fēng)避浪……

    馮益民唱到此,長嘆一句罷也,正要打馬下舞臺,只見宰相劉文舉帶著一幫差人,頭臉朝天闖將進門,對著身穿大紅袍的馮益民宣道,圣旨到,新科狀元李兆庭接旨。馮益民聞聲,只得替妹妹跪下,囁嚅提耳聆聽圣旨。心想,待接完圣旨,再稟報新科狀元已經(jīng)腳底抹油。劉文舉宣讀完圣旨,突然指著馮益民罵道,大膽新科狀元,辜負本官悉心栽培,點你頭名狀元,還成全你攀上東床??傻朗牵竟僖宦范鴣?,道聽途說,你竟然還有些許不愿意,并且生了逃跑之心。想必是十年寒窗學(xué)得的綱常,全鉆進牛屁眼里去了。事到如今,此事容不得更改,圣命難違是一,不忠不孝是二。本官不管它傳言是真是假,左右聽命,快快把東床駙馬拿下,緝他入宮,定將生米煮成熟飯,我看你還敢不敢翻蔸。劉大人說罷,一干人搶將上來,連臉連身都不看驗,一把將馮益民掀翻在地,架上花轎,揚長而去。

    此時臺口上,團長鐵青的嘴角上,才終于有了一叢笑容。

    馮素珍上的士回到了劇團下榻的襄陽酒店。打開房門,她本能地回頭看了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酒店整層樓就自己一個人。習(xí)慣了眾星捧月、集體行動的馮素珍,這時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有生以來最愚蠢的事情。自己從戲臺上臨陣逃脫不說,還逃出了劇場,堵住了回到戲臺進行任何救場的可能性。

    馮素珍看了一下時間,一路上花去了半個小時。按正常進度,此時《女駙馬》里的馮素珍已經(jīng)和公主成了親,正在洞房花燭。而洞房花燭,才是女駙馬與公主斗智斗情、熬更對決的巔峰時刻。意識到這一點,戲便嘩啦一下從她胸中活脫而出,那種丟人丟到極致的感覺,瞬間也鉆進了胸口。天啦天啦天啦。她情不自禁地一個長腔夾著長嘆,轉(zhuǎn)身就往回跑。她想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舞臺上去。

    就在馮素珍走到電梯前,摁亮下行鍵時,手中的手機亮了。電梯關(guān)閉,信號不好,手機響了一下,就斷了。她看了一下電話,是云南方打來的。此時的馮素珍,并不完全是蒙的。她想自己出電梯就給他回電話,免得再次中斷。電梯很快就到了一樓。馮素珍疾步走出電梯,按下電話回撥鍵,耳邊即時傳來云南方渾厚的男中音,別急著回劇場,就在酒店大廳沙發(fā)上坐著等我的司機來接你。

    馮素珍問,為什么?我得回去救場。

    云南方說,不要回去,你聽我的。我現(xiàn)在就在劇場外面,不信你聽。

    電話里果真?zhèn)鱽砹笋T益民與公主洞房花燭的唱段。

    云南方說,你先坐到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去吧,見面了再給你講詳情。

    馮素珍頓時感覺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掌控著自己。在這只手的牽引下,她不知不覺走向大廳那排沙發(fā)。坐到了沙發(fā)上,她整個人在一瞬間軟下來了,她輕聲對著電話說,好吧,我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了。

    好,什么都別想,我的人馬上就到。

    云南方話音剛落,小蒙就出現(xiàn)在大廳里,然后徑直走到馮素珍面前,馮老師,云組長讓我來接您,車就在外面。

    馮素珍把手機再次送到耳邊,云大組長,您想把我?guī)У侥膬喝ィ?/p>

    云南方說,您只管上車,小蒙會安排好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馮素珍便隨著秘書小蒙上了車。車滑進車水馬龍。襄陽近幾年的變化非常大,到處都生機勃勃。

    馮素珍問小蒙,我還用演戲嗎?如果不演了,我就把妝卸了。

    小蒙說,馮老師暫時不卸吧,怕還派得上用場。

    馮素珍只好把拉開的化妝包又拉上,然后,坐在車窗前,看著外面的燈火流螢。馮素珍覺得,那一束又一束光線構(gòu)成的萬千景象,就像自己在燈光與舞美映照下的身影,在不停地閃動、跳躍、收縮、變形。此時,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女駙馬》在襄陽的這個跨年演出,或許會成為她藝術(shù)生涯最后一場演出。

    起初決定到襄陽演這場戲時,團長反復(fù)叮囑馮素珍,這次到襄陽,演戲是其次,關(guān)鍵是一定要拿下襄陽新一年的演出市場,特別是襄陽文惠卡市場。只有這樣,劇團明年才能生存下去,一劇團的人才有飯吃。

    聽了團長的話,馮素珍眼睛里涌出一泓淚水,表態(tài)說,我一定盡全力的。

    馮素珍愛唱黃梅戲,全是因為母親。母親馮春紅,小時候看了一回《女駙馬》,就愛上了黃梅戲。后來,馮春紅生了她,連她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她爸就和她媽離了婚。離了婚的馮春紅傷心欲絕,整天沉浸在黃梅戲里,《天仙配》《女駙馬》《十八相送》《白扇記》一遍遍輪流地看。而讓她最百看不厭的,就是《女駙馬》。她一邊看一邊回想,自己像馮素珍一樣,當(dāng)年違逆父母和她爸戀愛結(jié)婚,還為他生了個冰雪聰明的女兒??伤f萬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坐月子期間,她爸卻和演春紅的蘭質(zhì)好上了。蘭質(zhì)長得沒有她漂亮,體態(tài)也沒有她窈窕,性情更沒有她賢淑。不知怎么就發(fā)生了這種事情,讓她一氣之下,就和她爸離了婚,還給女兒取名馮素珍。她的意思是,女兒長大了,就是管教春紅的人,春紅永遠只是女兒的丫鬟。

    馮素珍一天天長大,馮春紅就一天天帶著她去看黃梅戲。她倆看得最多的,依然是《女駙馬》?;蛟S是胎教的原因,馮素珍天生就愛黃梅戲,也愛看《女駙馬》。特別是每次看到《女駙馬》里的馮素珍時,她的眼睛就會睜得大大的,眼光亮亮的,臉頰也紅紅的,滿臉流溢著莫名的興奮勁兒。每每這個時候,馮春紅就會對女兒說,你將來一定要成為她那樣的人。馮素珍也會對母親說,我一定要成為她。每當(dāng)輪到春紅唱戲時,馮春紅就會對馮素珍說,別看她只是個小丫鬟,她就是個騷蹄子,就是她把你爸給搶走了,你將來一定要好好管教她,把她往正道上帶。馮素珍聽了母親的話,同樣會認真地點點頭。見女兒如此乖巧,馮春紅就會心滿意足地笑半天,馮素珍自然也跟著她笑。別人見了她倆,都說馮素珍和馮春紅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兩美人兒。

    馮素珍長大了,母親還這樣一遍遍地說道,她才說,媽,您別混為一談了好不好,此春紅早已經(jīng)非彼春紅了。再說,誰讓你也叫春紅呢。我爸說不定就是愛上了春紅這個名字,才跟你結(jié)婚,也才跟著蘭質(zhì)阿姨跑了的。而且,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就把它們?nèi)糠畔拢煤眠^自己的日子吧。

    馮素珍這樣屢次三番對母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居然把母親胸中的溝壑給化開了。沒事時,馮春紅居然還到父親家去串串門,陪父親和蘭質(zhì)阿姨打打小牌,喝喝小酒,三個人甚至還一起到小劇場去看馮素珍演《女駙馬》。一來二往,他們居然如同一家人了。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自己與春紅把戲演到高潮時,馮素珍第一次從春紅身上,看到了當(dāng)年蘭質(zhì)阿姨的影子。想到父親因為春紅拋棄了母親,想到了母親因為父親的背棄,幾十年來一直過著不堪的生活,馮素珍心里突然騰出一股無名火。就是在這股無名火的燒烤之下,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下戲臺,鬼使神差地沖出劇院側(cè)門,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酒店。

    但是,馮素珍始終忘不掉,那第三排正中間坐滿的座位,一分鐘之后竟然變成了空座。

    看著第三排那個空座,團長只能背水一戰(zhàn)。

    主角突然逃掉了,留下一出百孔千瘡的戲,全靠一批從來不操心不勞碌的配角把戲支撐下去。而他這個舞臺總監(jiān),還真得真刀真槍把這出戲弄圓滿才行。在他的操持下,臺上的戲好不容易得以一波三折地往下順。萬幸的是,《女駙馬》在襄陽演得不多,觀眾并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相反,他們還被馮益民的即興插科打諢,甚至夾著的網(wǎng)絡(luò)熱詞,給弄得忍不住捧腹。于是,馮益民便把劇情很快就推進到洞房花燭里,原來女扮男裝穿了幫的梗,全被消解了,而且,沒有一位觀眾質(zhì)疑。

    戲臺上的洞房燈火通明。即便舞美處處流溢著費用不足的窘迫,但是,真正的喜慶并非過多的裝點。只要新人紅袍加身,只要龍鳳花燭成雙成對,只要流光溢彩能夠迷離人們的眼眸,一切便已足夠了。倒是馮益民斗著膽子,又破了一次該死的規(guī)矩,居然輕易就給公主取下了蓋頭。公主卻是好奇心害死貓,總在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正面看上駙馬一眼。但是,她終究見龍不見首。

    按說,接下來的戲,馮益民和公主孤男寡女,入了洞同了房,生米煮成熟飯,就萬事大吉了,所有的困難留著第二天去克服??蛇@馮益民天資并不高,依然沿著老戲,為求保命,在洞房里千方百計地躲躲閃閃。面對如此美妙的夜晚,公主滿心歡喜卻見駙馬遲疑躲閃,便疑竇叢生,給觀眾帶來了巨大的視聽反差,映射在觀眾那里,便是一陣接一陣的掌聲。可是,掌聲越響,馮益民越急。為了拖延時間,他只得假裝苦讀詩書,惹得公主既滿心歡喜,又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駙馬爺洞房花燭還這么用功,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病,又或是心理上有什么障礙?再則,是不是自己長得太丑了,激不起對方的興趣?還有就是,他心里到底懷著什么樣的企圖或陰謀?這樣一想,公主就更是疑慮叢生,舞臺效果也就更加突出。觀眾一陣接一陣的笑聲,就是最好的佐證。甚至有男人忍不住,在叫了好之后,便大聲慫恿馮益民,沖啊。馮益民只得跳出劇情打白道,我今夜沖了,趕明兒皇上老子殺你的頭啊。說罷,臺下又是一陣騷笑。

    馮益民再次回到劇情里。戲臺上仍是一個喜來一個憂,直到三更鼓響,如追魂索到。公主的一番追趕,居然把馮益民嚇得驚魂不定,心里不住地哀嘆。公主也像是聽到了他的哀嘆,情緒越來越激動,一定要問個究竟。面對公主的逼問,馮益民心慌得越發(fā)急促,不得不繼續(xù)掩耳盜鈴,一邊躲閃一邊回應(yīng)。公主終是含羞的公主,羞怯讓她再次回到內(nèi)室。可是,四更鼓響,金爐香盡,依然不見駙馬進房來,公主再次起身走出來,馮益民更是嚇得不輕不禁說漏了嘴,想要死里逃生。公主聽了不明就里,洞房花燭本是大喜事,何來生死相逼求脫身。馮益民被逼無奈,只得實情相告,自己只是前科狀元馮益民,根本不是新科駙馬李兆庭。公主一聽大驚失色,欽點駙馬驟變馮相公。金枝玉體怎能遭受這般欺凌?她越思越想越難忍,便要馮益民隨她金殿面圣君。此時此刻,過往的委屈全部匯集于胸,頓時讓馮益民從如焚的憂懼中醒了過來。他打直身板,昂起頭來,以視死如歸的坦然面對著公主,傾情相告,自己小妹本想取得功名救夫君,誰知道被招入深宮做駙馬,為救小妹哥造訪,強拉益民做東床,犯下死罪難伸張。公主聽了馮益民一番辯白,方才明白了內(nèi)情。但是她身在局中,為情所困,依然氣憤不已,兄妹二人千不該,萬不該,招搖撞騙進宮來,誤她姻緣害終身。

    馮益民見公主依然故我,便決定拼死一搏,誤你終身不是我!

    公主問:那又是哪個?

    馮益民只得豁出去了:當(dāng)今皇帝你父親。不是君王傳圣旨,不是宰相做媒人,素珍縱有天大膽,也不敢冒昧逃命去,我也不會冒名來替婚。真情實話對你講,望求公主細思量。公主倘若饒恕臣,我等永世不忘公主恩。

    公主怔了一下,居然安靜地思忖起來。但是,她心中的憤恨,始終是難以平復(fù),聽你言來有道理,頓時叫我無主張。我若不將你來殺,今生今世怎么說得清?

    馮益民趁機進言,公主縱然殺了我,你也所嫁是非人。昨日公主招駙馬,皇家喜事天下聞,你今若將駙馬殺,豈不成了守寡人?

    劇情至此,馮益民已然將自己和妹妹生死未卜的困境,全部轉(zhuǎn)嫁到了可憐的公主身上。從沒經(jīng)歷過風(fēng)浪的公主,身處人生巔峰時刻,卻遇到天下最為貽笑大方的奇葩經(jīng)歷,她實在是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了結(jié)此事。

    好在馮益民心智越來越正常,加上他和妹妹馮素珍一樣冰雪聰明,于是,他輕輕將水袖一抖,一個妙計涌上了心頭。

    待馮素珍從回憶里醒過來,車已經(jīng)停在了白河一片極為寬闊的壩子上。

    小蒙從副駕駛座上回過頭說,馮老師,到了。

    馮素珍抬頭看車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蘆葦和野果在搖曳,再就是茫茫白河,在靜靜東流。白河里,倒映著對岸鱗次櫛比的房樓。偶有微風(fēng)掃過,蕩起一片漣漪,把倒影揉得凌亂不堪。

    馮素珍輕聲問,云組長呢?

    小蒙說,您下了車,沿著這片草地一直往前,他就在河邊上。

    馮素珍哦了一聲,抓起包,下車就往河邊走。腳下的草坪柔軟無比,身邊的原野遼闊無垠。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次次傳遞到襄陽白河傍晚的空氣中。而當(dāng)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漸漸在她的眼睛里越來越高時,她的腳步,近乎奔跑著,在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松軟的足跡。

    大戲臺上,《女駙馬》終于演到了終場。金鑾殿上,皇帝坐在龍椅上,雖然威嚴,但因為經(jīng)費的局限,高潮戲的舞美布設(shè)同樣簡陋單調(diào),不僅沒有達到應(yīng)有的金碧輝煌,還處處顯露著藏掖不住的寒酸。好在,故事已然把觀眾全都帶進了高潮,自然就沒人有空去關(guān)心劇情之外的事情。

    女兒大婚,皇帝招了個才貌雙全的新科狀元做駙馬,自然是滿心歡喜,一直笑得合不攏嘴,對宰相劉文舉自然是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便在金鑾殿上設(shè)了酒宴,酬謝這個大媒人。

    酒宴之上,公主與駙馬雙雙來到金鑾殿上,倆人決計將事情的真相告訴皇帝。于是,公主行了大禮之后,便如此這般地給父親和劉大人講起了昨夜洞房花燭的故事。公主冰雪聰明,自然有她的敘事策略。她先是告訴父皇,世間有一文才蓋世的女釵裙,為救夫君改名換姓奪得頭名狀元,本指望告假回鄉(xiāng)救相公,誰知突然天降橫禍?;实勐牴适侣犎肓嗣?,急問如此才情兼收的女子,怎會惹下橫禍?公主便拉著劉文舉的胡須,走到父皇跟前說,只因她貌似潘安惹人愛,皇帝見了十分歡喜,便決意招她為東床駙馬,要與公主配成婚。

    此時的馮益民,有公主撐腰,也一副夫唱婦隨的樣子,幫腔告訴皇帝,讓人意外的是,這女子就是前科狀元的親妹妹,前科狀元為救家妹,挺身而出代替家妹做了皇帝的東床駙馬?;实垡宦?,哈哈大笑,稱贊這兄妹是一對情義兒女。公主見父皇是這么開心大度,便趁機問父皇,這事要是發(fā)生本朝本代,父皇又會作何處置?皇帝又是一笑,這對義男義女若是出自我朝我代,孤王的處置定會令人稱道,先恕那兄妹欺君的死罪,再赦那公子出了監(jiān)牢,最后成全他們百年好合,還會封他兄妹為義子義女,將他們的美名傳遍天下?;实鄞搜砸怀觯髋c馮益民頓時面露喜色。公主上前告訴皇帝,故事中的妹妹就是當(dāng)朝新科狀元馮素珍,哥哥就是前科狀元馮益民,而眼前的駙馬,根本就不是李兆庭,而是馮益民。

    皇帝一聽,龍顏大怒,喝道,大膽,竟然欺負到我皇帝頭上了,來人呀,將馮益民拉出午門斬首。眾護衛(wèi)正要上來綁了馮益民,馮益民凜然叫道,且慢?;实蹎柕溃赖脚R頭,你還有什么好說的?馮益民抬腿挺胸,上前一步,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說,您曾親口將我恕,還曾親口將我封。我現(xiàn)在死不足惜,而且還會成全我的名節(jié)。怕只怕您,言而無信,從此會失信于天下人。

    馮益民與皇帝唇槍舌劍對壘起來,這可把劉文舉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拿眼朝馮益民一看,果然是上一屆的狀元郎。這下可把他嚇破了膽。不過,劉文舉畢竟是官場的老油條,他左看看馮益民,右看看公主,再看看皇帝,緊鎖的眉頭突然綻了開來,走到皇帝面前,說,益民和素珍本是一母所生,才貌雙全與世無爭。如今他紗帽已經(jīng)頭上戴,紅袍已經(jīng)身上穿,插上宮花系玉帶,就是堂堂一個狀元郎駙馬公?。?/p>

    聽了劉文舉的話,皇帝想了一下,突然轉(zhuǎn)怒為喜,朗聲大笑,指著劉文舉說,你這個宰相啊,真是個糊涂宰相啊。錯打錯來,歪打正著,糊里糊涂地給孤王找了個好女婿,點了個棟梁材!

    皇帝話音剛落,劉文舉就當(dāng)起了婚禮主持,公主與馮益民、李兆庭和替補馮素珍雙雙拜堂成親,一樁人間苦事,終于變成了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局。演員馮益民把自己的配角地位,硬生生地提拔成男主角,而且這戲也改得空前成功。

    臺上的戲有了圓滿大結(jié)局,襄陽觀眾自然報以猛烈的掌聲。而且,掌聲鼓著鼓著,嘴里便叫了起來。團長在臺上,聽不清觀眾在叫什么,便問副團長馬爾科。馬爾科告訴他,他們在叫馮素珍。而且觀眾的叫聲越叫越大,越叫越整齊,以致團長不僅聽清了他們在叫馮素珍,還感覺到,馮素珍這三個字就像排山倒海一樣,向戲臺上奔涌而來,像要把自己給蓋住一般。于是,他只好讓馬爾科去后花園叫馮素珍,讓她速速前來謝幕。

    馬爾科徑直越過前臺,走過小橋,走完青石臺階,穿過一簾幽夢般的葡萄架,走進通幽的院門,然后走進大包房。只見大包房里,沒有半個人影。他只好失望地往回走,心里還得想著馮素珍不能謝幕的搪塞之詞。就這樣,黃梅戲劇團襄陽獻演,在馬爾科搪塞觀眾的謊言里謝幕了。當(dāng)然,還包括觀眾席上一個小伙子,拿著一大捧玫瑰,跳到椅子上舉著大聲叫道,馮素珍,我一定要娶你當(dāng)老婆!

    此后不久,坊間傳說,省政協(xié)秘書長、省委第二巡視組長云南方莫名地辭掉了所有職務(wù)。

    又過了一年時間,襄陽白河邊馮家巷子那二百多畝地,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襄陽女駙馬戲劇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產(chǎn)業(yè)園的經(jīng)理,名叫李素貞,董事長名叫云成功。愛看電視愛看戲的襄陽人見了他倆,都會由衷地說上一句,您二位好眼熟呀,好像在哪兒見過。

    往往這時,李素貞和云成功會異口同聲地說,那當(dāng)然,我們是土生土長的襄陽人。

    說著這話時,云成功會不由自主地看一下右手腕。

    那上面,一片潔白無瑕。

    過了好久,襄陽人像似突然明白了什么,隨口來了一腔板說詞,好愛這熱氣騰騰的人間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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