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二泉映月

干亞群

借著空曠的夜色，以及深秋的寒意，二胡獨特的悲涼被放大。大家不由靜了聲息。

小澤征爾說，這個曲子，得跪著聽。

我沒跪過，他倒是跪過。那時他還年輕，作為訪問中央音樂團(tuán)成員之一，第一次聽到《二泉映月》，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驚嚇到了更年輕的演奏者。這個畫面，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仿佛我也經(jīng)歷了這個場景似的。

后來我能找到的是小澤征爾坐著聽的視頻，他坐在演奏者的后面，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白發(fā)。他兩只手?jǐn)R在膝上，偶爾動下頭，把耳朵偏過一些些，眼神的專注，始終覆蓋著他線條分明的臉部。演奏者是姜建華，也就是被小澤征爾驚嚇到的年輕演奏者。如今，她已是人到中年，成了國內(nèi)二胡名家。

因為《二泉映月》，我去學(xué)二胡。那年我二十幾歲，與幾個小朋友一起學(xué)。老師是劇團(tuán)里的二胡演奏員，姓周，個子不高，長得像新疆人。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時，差點笑出來，這哪里是二胡演奏員？就一個賣羊肉串的。在他家五十平方米的陋室里，我們反復(fù)練習(xí)著簡單的曲子，從一把位到二把位。因為指法不熟練，弓在弦上的聲音猶如鋸木，而且是一把鈍鋸，切割出一堆令人生畏的粗糙，那難受，跟烤羊肉串時扇出來的熏嗆沒什么區(qū)別。

周老師可能是第一次帶學(xué)生，也沒什么經(jīng)驗，一會兒幫這個糾正指法，一會兒替那個校音，因為辨不清哪個對哪個不對，他時不時地側(cè)過耳朵去聽，甚至蹲下去。

作為初學(xué)者，我的樂理知識基本上是空白，連最基礎(chǔ)的拍子，也打不周全。我的父母是向大地討生活的農(nóng)民，注定不可能給我什么音樂天賦。我只聽過父親的咳嗽聲，至于歌聲，那純粹是一個童話。母親有一副好嗓子，但她唱的是越劇，也就在特別高興的時候才會哼幾句。我呢，屬于五音不全，一唱準(zhǔn)跑調(diào)。問題是，我怎么也聽不出這調(diào)跑向了哪里。音樂課是副課，多是兼職的老師。對老師而言，音樂課不需要備課，拿來一首歌，自己先學(xué)會，然后來教我們。老師唱“娃哈哈呀娃哈哈”，我們跟著“娃哈哈呀娃哈哈”。老師的歌聲能驚飛數(shù)只鳥，我們洪亮的聲音嚇跑一群鳥。至于歌詞上面的那些哆來咪發(fā)唆，幾乎已經(jīng)忽略不計。

周老師叮囑我們，眼睛盡量不要去看手指，要用耳朵去盯指頭。

我的耳朵壓根管不住按在弦上的手指。仿佛弦長了翅膀，渾身震顫著朝外奔突。

不得已，周老師用長短不一的橡皮膏貼在琴桿上。如此，我還是管控不好手指。音符僵硬著從貼了橡皮膏的琴桿上墜下來，跌跌撞撞，一個個疼得齜牙咧嘴。好好的曲子，經(jīng)常被我拉得半身不遂。

師母也是劇團(tuán)的演員，唱花旦的。不知信基督的是她，還是周老師，屋里貼著耶穌受難像。我眼睛從琴桿上移下來時，耶穌像總會撲進(jìn)眼簾。我老家的鄰居是基督徒，她們星期天會興高采烈地去做禮拜，哪怕再忙，這一天她們也要禮拜。她們待人熱情，互稱姐妹，偶爾也會因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與人吵架。吵完架，在臥室里做禱告，懺悔，聲音跟吵架時一樣大。禱告完后，還是左一聲兄弟右一聲姐妹。

我沒有聽到過師母的禱告聲，她經(jīng)常躲在里間，至多出來倒水時在旁邊聽一會兒，笑瞇瞇地說，比上次拉得好多了。我知道這是師母客氣。這滿屋子的吱嘎，于師母也不亞于受難。

我在家里也練習(xí)，晚飯后在陽臺上拉。沒多長時間，隔壁鄰居噼里啪啦關(guān)窗戶。我識趣地退回到客廳。不久，樓下的鄰居來敲門，說是她兒子剛睡。她有些尷尬，搓著手，讓后面的話一直留白。我不住地表示歉意，不得已，我給二胡裝上了消音器。然而又總覺得不像在拉二胡，而是在做木匠活。

對《二泉映月》的虔誠，督促我每日里不厭其煩地做“木工”。

那些學(xué)弟學(xué)妹琴桿上的橡皮膏一根根地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而我的還頑固地貼著。我也不是沒有試過把橡皮膏揭下來，一揭，音符又亂走了，似乎是壞了紅綠燈的十字路口，車流洶涌而無序。

應(yīng)了那句“堅持就是勝利”，過了一段時間，手指終于開始熟練，吱嘎吱嘎也沒了。

于是，我央周老師教我《二泉映月》。周老師笑了，說這個曲子屬于八級水平。

第一次聽到《二泉映月》時，我還在念初中。我是從收音機(jī)里聽到的。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二泉映月》，因為打開收音機(jī)時，曲子已經(jīng)在播放了。我聽到的應(yīng)該是第二部分，琴聲通透卻苦澀，有無限的悲愴，又百般無奈。這種惆悵與傷感，拽住了我思緒的腳。在昏黃的燈光下，我被琴聲慢慢迫出淚水。

知道這個曲子是《二泉映月》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衛(wèi)校。那天下著雨，我從車站出來，又聽到了它。站外有一家音像店，門口站著一對瘦瘦高高的音響。像是久違的朋友，我被音樂聲吸引到了店里。我假裝買磁帶，流連在柜臺前。售帶員是個年輕人，坐在折疊椅里，旁邊放著一杯茶，眼睛一直朝外放空，外面蒙著淅瀝的春雨。

我說，這曲子真好聽。我說得很輕。年輕人收回目光，說，嗯，《二泉映月》嘛。他的語氣，我有點半懂不懂。這個倒不要緊，主要是我終于知道了它是《二泉映月》。我靠著柜臺，目光專注又迷離。

在暮色漸濃的時候，我離開了音像店，背著行李，從臺階上一步步下來，手里拿了一張閔惠芬拉《二泉映月》的折頁，年輕人送的。我沒錢買錄音機(jī)，磁帶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場。

從此，我有了一種期待，期待年輕人能繼續(xù)播放那首曲子，用一種憂傷撫慰另一種憂傷。我進(jìn)站或出站，目光總會投向那家音像店。我也知道我的目光是無效的。因為，音像店習(xí)慣于流行，一段時間是《明天你是否愛我》，一段時間是《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我的希冀，正猶如一匹狼，一匹憂傷的狼。

隨著青春萌動，人生的憂傷開始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我也越來越愛聽《二泉映月》。有時晚自修回來，躲進(jìn)蚊帳，打開小收音機(jī)，收啊收，如果收到了它，就特別開心，但并不是雀躍的那種，而是一種從心底里漫出來的喜悅。仿佛那一刻，我站在了山巔，一切困惑與不快，隨風(fēng)而散，只有一輪明月斜斜地掛著。

參加工作后，我添置的第一樣?xùn)|西是小收錄機(jī)，手掌大，頂著四個鍵。我買了閔惠芬的一盒磁帶，正反兩面。我最中意的自然是《二泉映月》，隨后是《江河水》。下班回來，反復(fù)聽，聽出阿炳的顛沛流離，也聽出自己的落寞。

身邊的人好像大多不太喜歡二胡，說是過于凄涼。

也是，二胡似乎最適合于卑微而坦誠的生活。

說到阿炳，她們也是一愣一愣的。

也不怪她們，不喜歡二胡，又怎么會知道阿炳？

阿炳，是個尋常之名。我認(rèn)識叫阿炳的人，不啻十人，唯有這個阿炳獨立于眾。有人曾說，應(yīng)該用黃金把他的名字寫進(jìn)音樂史里。

生前的阿炳有沒有過黃金，我不得而知。對于雙目失明的他，除了眼前的黑暗，還有無邊無際的落寞。從他降臨于世的那一刻起，世間的苦難似乎一直跟著他，幼年失母，及冠又失父。盡管有極高的藝術(shù)天賦，卻不會經(jīng)營生活，他嗜煙，他逛窯子，把風(fēng)情硬是刪改成風(fēng)流，直至被命運推入底層。因為身世的不清不白，以及生活的潦倒，阿炳在街坊鄰居眼中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零余者。他的邋遢、他的窮困，被人視作不爭氣的反面教材。

夜?jié)u深，月亮高掛樹梢，阿炳與搭伙過日子的董催弟，一起回他們的住處。經(jīng)過幽深的小巷時，阿炳會拉一首曲子，在寂靜的夜色里，二胡以其特有的音質(zhì)，收納了世間的感傷和酸楚。他演奏得如泣如訴，用音符叩響鄰居的門，而在緊閉的門后，他們辨析著他一天的收成。

當(dāng)年聽過這首曲子的人之中，誰能想到這將會是屬于世界的經(jīng)典之作？ 包括阿炳自己。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瞎拉拉。曲名都沒有。如同一個生下來即被取名阿狗阿貓的孩子，沒有人指望他會閃閃發(fā)亮。

有時，不得不感嘆命運的機(jī)緣。

他的小鄰居有次去老師那里上課，因為天冷想活絡(luò)一下手指，無意間拉出了阿炳常拉的曲子。小鄰居的老師起初估計是不在意的，一個學(xué)生能拉的無非是常學(xué)的練習(xí)曲。然而，聽著聽著便認(rèn)起真來，問孩子是什么曲子。阿炳的小鄰居如實相告，是阿炳上街賣藝時邊走邊拉的曲子。這位儲師竹先生憑借深厚的音樂底蘊，對這個曲子一耳洞察，如遇高山流水。在知悉阿炳的近況后，幾位音樂教授無論如何都想替阿炳把它錄制下來。

這個消息對于阿炳來說喜憂參半。喜的是，終于有人喜歡他的曲子了。也許對阿炳來說，他用畢生的時間在等待著，盡管他的技藝在世人眼里，不過是一個謀生的工具而已。而藝術(shù)中的阿炳一直在努力，甚至為了創(chuàng)作《聽松》，他還會一腳高一腳低地在山寺旁尋找靈感。憂的是，因為一次意外，他白天摔破了琵琶，晚上又被老鼠咬斷了胡琴上的弦。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遂不再摸樂器了。

在眾人的勸說下，他終于動心了，提出需要給他三天時間，供他練一下指頭。

1950 年9 月2 日晚上，在楊蔭瀏先生等人的幫助下，阿炳錄下了他的《二泉映月》。

之后，阿炳被人請去參加一次演出，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坐著在舞臺上演奏樂曲。

而這也是他最后一次演出。

命運對阿炳并不善待，好在藝術(shù)扶正了阿炳的名字，讓他的音樂一次次登上舞臺，成為民族音樂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我想，我也受到了這顆明珠的照耀，雖然我把她拉得不盡人意。

心緒不佳時，《二泉映月》是我第一選擇。聽著它，我會慢慢平靜下來。仿佛有人在勸慰我：人生哪有十全十美，你看我，世間的苦難哪一樣放過了我？我看不見世間，可我還活著，哪怕落入乞討的地步，我還存在。

周老師在教我時，會不經(jīng)意間說起他的煩惱。他的職稱遲遲沒有著落，演奏員獲獎本來就不容易，偶爾得獎也會被拉主胡的拿走。周老師沒有職稱，便無緣主胡的身份。劇團(tuán)搞改革，待遇跟職稱與演出任務(wù)掛鉤，下鄉(xiāng)演出時考慮成本，樂隊不隨帶，改用磁帶伴奏，這樣一來，周老師拿的工資就跟后勤差不多了。

我靜靜聽著周老師絮絮叨叨，一時也無話。

我曾多次跟人推薦過《二泉映月》，可呼應(yīng)者寥落晨星，不過后來也釋然了。人生有AB 面，我又何必糾結(jié)于懂與不懂。

我看過很多人的演奏，技藝高的人多得是。凡是能成為二胡演奏家的，《二泉映月》定是必拉曲。似乎，不會拉《二泉映月》也就成不了二胡演奏家。不過，我最愿意接受的卻是趙本山拉的《二泉映月》，雖然他拉的水準(zhǔn)或許只能算是及格。然而，他懂此曲。他的生活閱歷與人生經(jīng)歷，賦予他對旋律更深切的理解。從表情到內(nèi)心，他仿佛從容于每一個音符，哪怕是沒有拉正幾個音。在他的二胡聲里，我聽出阿炳的自嘲，世人眼里自己一無所有，而在音樂里，他是驕傲的，也是隨心所欲的。自由的阿炳宣泄著諸多情緒，他借音樂告訴我們：沒有哪一個人愿意被生活壓扁，即便被壓扁，內(nèi)心仍有一絲絲光亮，靠著這點光亮，就能迎接一個個接踵而來的困苦。我之所以經(jīng)?？蹿w本山拉此曲的視頻，是喜歡他對此曲的真摯，只有真摯，才配得上《二泉映月》。

一個人再有才情，再有藝術(shù)天賦，如果缺少生活困厄這缽鹽，就沒辦法掌控藝術(shù)的靈魂。就像一個作家，如果沒有餓過肚子，恐怕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饑餓的體會。即使寫了，也會被我們這些餓過饑過的人，一眼看穿。

我還看到過一個視頻，演奏員拉《二泉映月》，而舞臺的另一邊是一男一女的芭蕾舞，在一輪盛大的圓月之下。演奏員拉得不錯，那芭蕾舞也跳得不錯，只是他們的搭配錯了，或者說是舞蹈影響了演奏。演奏員微閉著雙目，手臂與頭分別甩出不同的姿勢，恕我無知與小人之心，我覺得那些動作充滿了情欲。舞蹈演員各色的肢體語言，一招一式，釋放著愛欲的開合，似乎將調(diào)情演繹成了主題。

情，也許，阿炳也追逐過，親情，愛情，友情。但在尷尬的身世與卑賤的命運面前，他的一切希冀，也只能隱藏于音樂之中。

所以，當(dāng)錄制后被問及曲名時，阿炳為難起來。他的為難是如此真實，他從沒有想過有人會喜歡這個曲子。

在楊先生的堅持下，阿炳終于說，那就叫《二泉映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