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愷
黨項早期的喪葬習(xí)俗受羌人影響較深,葬法也以火葬為主。隨著黨項人的逐步內(nèi)遷,受政治、宗教特別是中原土葬傳統(tǒng)的影響,黨項喪葬文化更加豐富,并最終融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
以往關(guān)于黨項喪葬文化的研究多集中在葬法禮儀、墓葬形制、隨葬器物、喪服制度和冥契祭文等方面。關(guān)于西夏立國前黨項人的喪葬文化記述主要是正史,如《北史》[1]《隋書》[2]《舊唐書》[3]《新唐書》[4]中不哭老死者而哭少死者以及焚尸火葬之俗。黨項火葬之俗與羌人有一定的關(guān)系,《荀子》中載:“氐羌之虜也,不憂其系壘也,而憂其不焚也?!盵5]與黨項同時期在中國西北部活躍的民族中火葬現(xiàn)象也很普遍,突厥廣泛采用火葬和焚尸葬灰的方式,回紇也存在焚尸葬灰的方式,吐蕃的火葬是唐代佛教傳入后開始普遍流行于上層貴族和高級僧侶中的。火葬除了受原始信仰和宗教影響外,也有為防止貴族陵墓被盜掘等因素。西夏立國后有關(guān)于“燒尸”的記述,以及考古發(fā)現(xiàn)的靈匣都說明了火葬習(xí)俗的延續(xù),至元時馬可波羅也對西夏故地唐古忒省沙州城的火葬習(xí)俗作過較為詳盡的描述。
火葬、土葬、水葬、塔葬和天葬等葬法一直是黨項喪葬文化研究所關(guān)注的重點,史金波先生從墓志文獻的視角解讀黨項上層的殯葬,以拓拔守寂墓志、李仁寶妻破丑氏墓志、李仁福妻瀆氏墓志、李仁寶墓志、李彝謹妻里氏墓志、李彝謹墓志、李彝謹妻祁氏墓志、李光睿墓志、李繼筠墓志和李光遂墓志為例,認為黨項人來到接近中原之地時仍保留著火葬習(xí)俗,同時統(tǒng)治者也接受土葬并形成家族墓地,黨項上層流行墓志銘制度,一些習(xí)俗受到了多種宗教的影響[6]。墓志銘本身也是喪葬文化的組成部分,而墓志銘的內(nèi)容又與薨逝者身后之事息息相關(guān),進一步分類討論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黨項內(nèi)遷后喪葬文化的面貌。
中原書寫墓志始于秦漢,曹魏時期開始出現(xiàn)以韻文結(jié)尾的“銘”,北魏以后方形墓志開始成為定制,至唐代逐漸盛行。拓拔守寂墓志蓋四側(cè)刻十二生肖間寶相花紋,這是唐代人物冠帶生肖形象墓志的慣用形式,在同一時期的遼代墓志中也多有體現(xiàn)。黨項有專門的人負責撰文、書寫和鐫刻,其形制也比較規(guī)范。除了上述拓拔部貴族,一些夏州政權(quán)漢人僚屬及西夏遺民的墓志文獻也值得關(guān)注,其中反映的喪葬文化是當時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方面。
黨項貴族死后,朝廷會下詔賜官賻贈,以示對喪者的尊重和褒獎,以及對喪者家屬的撫恤。如拓拔守寂的墓志中載:“詔贈使持節(jié)都督靈州諸軍事、靈州刺史。賻物一百五十段,米粟一百五十石,應(yīng)緣喪葬所在官供,遵朝典也。”[7]81其墓志蓋陰文書“志石刊了,加贈鴻臚,故鐫之于蓋”[7]82,亦是唐玄宗時期朝廷對其的追贈。李彝謹?shù)脑婺?、祖父和父親都曾獲得朝廷的追贈。李光睿薨,朝廷不僅有賻贈,且宋太宗本人親自表達了哀悼,其墓志中載:“主上聞良帥之云亡,動皇情而興嘆,追封甚速,賻贈尤豐?!盵7]138“唐朝給贈完全依據(jù)官品,但宋令不僅于給贈標準不再明確,給贈原則也從‘準品而料上于寺’,變?yōu)椤犞茧S給’”[8],相比于拓拔守寂,李光睿的賻贈就體現(xiàn)了宋廷的特殊照顧。
這種褒獎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獲得的,一般只勛貴才有殊榮。拓拔守寂在安史之亂中帶兵勤王有功于唐,李光睿攻破北漢吳堡砦,俘砦主侯遇獻于宋。而李繼筠二十三歲英年早逝,僅派李光遠和李光憲隨宋太宗征北漢。從戰(zhàn)功官爵以及宋太宗對待父子二人態(tài)度來看,李光睿得賻贈而李繼筠未得便可理解。其他非襲爵子嗣想獲得朝廷賻贈就更加困難,這也是中原宗法文化在內(nèi)遷黨項人中的一種滲透。
對待漢人僚屬的喪事,夏州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也有賻贈。如李彝超對康成、何公的吊贈。康成墓志中載:“俯念勤勞,仍須吊贈”[7]113,何公墓志中載:“府主聞?wù)苁恐仆?罷公衙而興嘆,以為折吾梁柱,喪我股肱。追想無寧,悲傷倍切。仍差吊使,厚賜贈儀?!盵7]118-119以賻贈鞏固君臣關(guān)系是黨項人不斷邁向等級森嚴階級社會的重要方式。
大部分黨項貴族及漢人僚屬死后并非馬上下葬,有時候需要停柩權(quán)厝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權(quán)殯到入葬的時間間隔古有禮制,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士和庶人三月而葬。至漢代這種間隔又大大縮短,皇帝從崩至葬間隔不過數(shù)日。唐代又重新開始提倡儒家禮制的“七月而葬”,但在實際中確并沒有完全遵循這一原則。從正史中所載唐代皇帝的崩葬期可見,則天皇后、唐代宗、唐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宣宗、唐懿宗和唐昭宗的崩葬期間隔在六至八個月范圍內(nèi)。五代時期,除后漢高祖以外,皇帝普遍崩葬期間隔在六個月以內(nèi)。宋代皇帝的崩葬間隔都不超過八個月,且北宋皇帝崩葬期間隔均在六至八個月范圍內(nèi),“七月而葬”這一原則不斷落實。遼代情況與宋相仿,金代皇帝則多隔二至四個月下葬。
黨項貴族及夏州政權(quán)漢人僚屬的薨葬期間隔無明顯規(guī)律,除拓拔守寂外并沒有出現(xiàn)六至八個月的下葬時間。黨項西夏碑石墓志文獻所涉及人物歷經(jīng)唐、五代和宋,且以五代時期為多。對比五代其他陜西出土墓志文獻來看,如李彥璋、李茂貞、李仁釗、張居翰和嚴二銖等人墓志,其時間間隔規(guī)律與黨項基本一致。五代其他北方地區(qū)出土墓志文獻,如薛貽矩、牛存節(jié)、崔協(xié)、宋廷浩、盧價、符彥能和藥元福等人墓志,亦未出現(xiàn)六至八個月的下葬時間。二至五個月或一年左右的薨葬間隔避開了天子“七月而葬”,應(yīng)是刻意為之,這反映了中原儒家禮制思想對黨項喪葬文化的規(guī)范。
史金波先生認為從死者薨逝到下葬的過程中應(yīng)是先將死者火化并保存骨灰以防止尸體腐爛。中國古代尸體防腐會采用以下幾種方法:香湯沐浴,用酒擦拭,放置香料;以金縷衣或多層紡織品包裹尸體;尸床下設(shè)冰。契丹人還有用香料、鹽、白礬等物質(zhì)處理尸體并制作干尸,或用水銀處理保護尸體的方式。李仁寶墓冢中同時出土了墓志和石函,石函可能為裝骨灰所用的靈匣。
具體的下葬時間據(jù)載多為占卜而得,拓拔守寂墓志銘中載:“粵明年八月十八日,護葬于銀州儒林縣新興鄉(xiāng)招賢里歡樂平之原,安吉兆也?!盵7]81李彝謹葬時,“卜其年四月二十四日,歸葬于夏府朔方縣儀鳳鄉(xiāng)鳳正里烏水原之禮也。青烏鳴兆,白鹿呈祥。契千載之休征,鐘五靈之殊應(yīng)”[7]130,可見黨項人對依吉兆而葬的重視。李光睿葬時“卜明年歲次已卯八月二十五日,歸葬于夏州朔方縣儀鳳鄉(xiāng)奉政里之禮也”[7]138。祁氏葬期選定的記載更為詳細,“但以禮不逾時,而乃卜其宅兆,既揀良日,明具專臻,方遷柩車,赴于窀穸,以乙卯歲七月十九日,禮葬于府城北鳳政里烏水河北原,端整樹東之側(cè)”[7]132。何公墓志銘中載:“卜明年十一月十一日,歸葬于夏州朔方縣崇信鄉(xiāng)綏德理。信堎源之禮也”[7]119,足見這種占卜葬期的形式是夏州地區(qū)黨項和漢人的共同信仰。
關(guān)于占卜葬期在《馬可波羅游記》里面也有記載,星占學(xué)家會根據(jù)死者的生辰并聯(lián)系星象來確定葬期,“為了防止尸體腐爛,他們用厚度十厘米的木板,為死者制作一副棺材;它像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制作得十分堅固,外面涂上一層油漆,接縫處填上瀝青和石灰的混合物,然后把整個尸體用綢布包扎起來,放進棺材里面,撒上大量的香樹膠、樟腦和其他藥材?!盵9]黨項墓志銘中喪者遺體保存很可能是采取上述辦法。
停柩權(quán)厝的葬俗在黨項人中至少延續(xù)到元代,小李鈐部墓志中載:“長孫教化以父之出仕未還,念祖之權(quán)厝未葬,是以改卜新塋,仍刻貞石以志其后”[7]198,可見停柩權(quán)厝葬俗的影響力之深遠。
儒家文化以哭寄托哀思,以唱贊頌逝者生平。喪者家屬將喪事告知親友,親友前來吊唁并且哭尸于室。墓志記述中哭喪是最基本的一項禮俗,如拓拔守寂墓志中就記載了其妻王氏、弟拓拔守禮、嗣子拓拔澄瀾、異母妹和叔父拓拔興宗等為之哭喪、吊喪。其他幾乎所有墓志中都記載有哭喪的細節(jié)或是表達哀傷的語句。送葬也是黨項人喪俗的一部分,破丑氏墓志中載:“蕃漢數(shù)千,銜哀追送”[7]91,可見其送葬規(guī)模之宏大及各民族文化交融的場面。李繼筠銘文中“皇情軫悼,窀穸是兆,天命既窮,家門永紹,送葬玄丘,白馬車裘,民斯不幸,逝水東流”[7]146,也描繪了送葬時的情景?;蚴怯H友當場痛哭,或是銘文里悲慟之語,都反映出黨項人對哭喪這一最基本禮節(jié)的尊重,以致西夏立國后《天盛律令》中專門設(shè)“聞哭禮”一儀。
白全周死后有“附先塋之禮”,黨項貴族也普遍有家族葬形式。李仁寶“祔葬于先祖陵闕之側(cè)”,瀆氏“祔葬于烏水河之北隅”,李繼筠“袝于先塋”,李光遂亦有“祔葬于先塋禮”[7]88-149,這說明黨項祔葬也遵循一定的禮節(jié)??疾炖钜椭?、里氏、祁氏、瀆氏、李光睿、李繼筠和李光遂墓的葬址大多為夏州朔方縣儀鳳鄉(xiāng)鳳正里烏水原,墓志出土地點均為鄂爾多斯市烏審旗納林河鄉(xiāng)一帶,可見此處應(yīng)為黨項李氏家族墓址。元代黨項遺民老索也是祔葬先塋,這種家族葬形式說明黨項人宗族觀念的不斷加深。
黨項人為喪者選擇葬址十分看重風水,宅兆、方位、水源和高岡為葬址選擇的幾個重要因素。瀆氏墓志中載:“今則將臨,宅兆已卜。松楸莫不霧慘,長空風悲草樹,六親傷痛,九族心酸?!盵7]123李光睿墓志中載:“馬立佳城,自應(yīng)千年之限,龜分吉兆,將延百世之期。于戲,日暗前山,云遮遠天,寒風蕭瑟,流水潺湲。嘉樹參參兮夜猿鳴,衰草芊芊兮秋露圓,筑孤墳于茲地,享千年兮萬年?!盵7]138劉敬瑭、何德璘、康成與何公志中載:“以其年七月十四日,備葬于城東濁水嶺,高岡之禮也”“以其年四月二十五日,備葬于朔方縣崇信鄉(xiāng)綏德里張吉堡之右,禮也”“以其今年閏八月十三日,歸葬于夏州張繼堡北之禮也”“卜明年十一月十一日,歸葬于夏州朔方縣崇信鄉(xiāng)綏德理信堎源之禮也”。何公銘文中亦有“俄悲逝水,永掩高岡”[7]99-119之句。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禮”字可見夏州一帶對葬址風水禮俗的接納和應(yīng)用。
黨項喪葬文化中也存在招魂引靈的方式。如里氏墓志中載:“即以乾祐三年八月十九日,光琇等自雕陰護引夫人之靈,葬于夏州朔方縣儀鳳鄉(xiāng)奉政里烏水之原也?!盵7]127里氏逝于綏州,至烏水一帶至少百余里,而其子親自雕陰引靈,黨項人不惜遠途勞頓以盡孝道,是多種葬俗綜合影響下的展現(xiàn)。
墓志銘中普遍出現(xiàn)對祖先和郡望的追認,一方面可視為對逝者先祖的溯源,另一方面也有抬升自我地位的心理。拓拔守寂追認祖先為三苗,李仁寶追認祖先為北魏道武帝,李彝謹和李光睿追認祖先屬后魏,破丑氏追認祖先屬元魏,李光遂甚至追認祖先到軒轅。在夏州政權(quán)漢人僚屬中這種現(xiàn)象也相當普遍,白敬立追認祖先為白起,白全周追認祖先為白居易,劉敬瑭追認祖先為劉晏。
此外還有一些與地望相關(guān)的稱呼也反映了同種心態(tài)。其種類有某地王(如虢王李仁福)、某地開國公(如西平郡開國公拓拔思泰)、某地開國子(隴西縣開國子李光睿),此類按照唐代封爵制度應(yīng)為爵位稱呼。某地公(如隴西李公李仁寶)則多是對該地名流的一種尊稱。關(guān)于女性的封誥也有很多,如某地太夫人(如太原郡太夫人拓拔守寂母王氏)、某地夫人(沛國郡夫人里氏)。此外有某地某氏(如清河張氏)的稱呼則多為郡望歸屬,“永定破丑氏”即是這樣一種獨特的郡望文化。
從墓志文獻來看,儒、釋、道思想融合對黨項喪葬文化影響很深。墓志銘是和土葬配套的喪葬文化,儒家有“入土為安”的觀念,內(nèi)遷黨項貴族最終也以下葬入土為歸宿。內(nèi)遷后黨項人均哭喪以示對死者尊崇,李仁寶七十二歲高齡而逝,死后親屬依舊痛哭。對比黨項初期老死者不哭,可以發(fā)現(xiàn)這時其已經(jīng)深受中原漢俗的影響。黨項對待死者后事開始逐步隆重,從“輕死”到“重死”觀念上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天盛律令》中所載“服喪法”“聞哭禮”“居喪免禮”“喪葬設(shè)筵”“修造官墓地”和“隨葬牲畜”等都反映了西夏建國后喪葬受儒家文化“重禮”和“孝悌”觀念的浸染。西夏的火葬和塔葬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佛教文化的影響,墓志蓋上刻八卦圖源于道教,西夏文水陸法會祭祀文和買地券等也反映了西夏喪葬文化中的佛道教元素。
黨項人葬禮有蕃漢眾人參與其中,可見當時多民族在此地的和諧共處。漢人官員工匠為黨項貴族撰文、書寫、鐫刻墓志銘,黨項貴族給死去的漢人僚屬賻贈,這種雙方相互的交往交流將夏州地區(qū)的民族交融推向了新的高潮。墓志銘作為唐代盛行的一種喪葬習(xí)俗,被內(nèi)遷后的蕃漢各族普遍接受,反映了中原文化對周邊內(nèi)遷民族的強大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