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比較研究
——以蒙山壯語與都安壯語為例

李金陽，高 魏

(1.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2.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壯語形容詞、動詞以及少數(shù)名詞后面可以附加一些描繪性的音節(jié)，這類音節(jié)多稱后附音節(jié)[1-5]，也稱后附成分[6-7]、后附形式[8]、后綴[9-10]、摹擬性副詞[11]、狀貌詞[12]等。本研究使用術語“狀貌詞(ideophone；expressive)”，并依據(jù)孫天心[13]的界定：狀貌詞具有跨語言的普遍性，這是一種模擬或描寫聲音、形狀、顏色、性質、動作的特殊詞語，說話者藉此表達感官經(jīng)驗或主觀態(tài)度。本研究認為，壯語狀貌詞以形容詞、動詞及少數(shù)名詞為詞根，附加描聲摹狀的詞綴(也即后附音節(jié))構成(1)注：① 關于“后附音節(jié)”的語法性質，本研究依照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研究室[9]、李旭練[10]的提法，稱為詞綴。

壯語狀貌詞數(shù)量豐富，功能獨特，結構多樣。壯語方言狀貌詞的現(xiàn)有研究就地域而言，多集中于壯語密集分布的桂西、桂南地區(qū)，對壯語零散分布的桂東地區(qū)關注度不夠；就視角而言，方言比較研究尚未真正展開，多停留在零星例詞的對舉[2-10]。壯語有兩大方言13個土語，情況紛繁復雜，本研究以蒙山壯語與都安壯語為切入點，一是兩者同屬壯語北部方言紅水河土語，有利于從微觀角度窺探方言內部的異同；二是兩者地理距離較遠，有利于客觀看待趨同現(xiàn)象。蒙山縣位于廣西東部，梧州市北部，縣境西北角的新圩鎮(zhèn)為全縣壯族人口密集區(qū)[14]。關于蒙山壯語的研究成果較少，主要涉及語音[15-16]、指示代詞[17]。都安瑤族自治縣位于廣西中部偏西，河池市南部，都安壯語研究有兩部代表專著：李旭練的《都安壯語形態(tài)變化研究》[10]、韋茂繁的《下坳壯語參考語法》[18]。此外，還涉及語言使用情況[19]、語言接觸[20-21]等方面的研究。

本研究以蒙山壯語與都安壯語代表壯語北部方言，對其狀貌詞的結構類型、構詞規(guī)律、語音規(guī)律、表義功能展開描寫與比較，以期增添壯語狀貌詞的個案研究，為壯語狀貌詞的方言比較作一些有益的探索。材料方面，蒙山壯語來自蒙山縣新圩鎮(zhèn)謝村，為筆者調查所得，共238個詞；都安壯語來自李旭練的《都安壯語形態(tài)變化研究》[10]，共1 699個詞，本研究計量結果均化為百分比，并以A代表詞根，B、C代表詞綴。

一、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結構類型的比較

根據(jù)詞根與詞綴的結構關系，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結構類型歸納為表1的7種類型，其中都安壯語6種，蒙山壯語4種。

表1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結構類型

第一種AB型，蒙山壯語占38.2%，都安壯語占14.9%。該型詞根與后綴常有雙聲關系，例如：

第二種ABB型，蒙山壯語占57.1%，都安壯語占23.6%。該型詞根與后綴常有雙聲關系，例如：

ABB型一部分由AB型重疊而來，如上例；一部分由詞根附加疊音后綴而來，例如：

蒙山壯語：tai3ft7ft7低聲抽泣、mu6hm2hm2不停地磨、au2a2a2鬧哄哄。

第三種ABC型見于蒙山壯語，占4.2%。絕大多數(shù)ABC型有相應的ABB型，例如：ti：u5ja：t7ja：t7活蹦亂跳—ti：u5jit8ja：t8活蹦亂跳、tai3a3a3嚎啕大哭—tai3i5a3抽抽搭搭地哭、lam4θum5θum5水淋淋—lam4pham5θum5濕淋淋。

第四種ABAC型見于都安壯語，占2.6%，由兩個意思相同或相近的AB型(含其ABB型)聯(lián)合得來，例如：pei1dt7pei1de：t9一直不停地擺動、i：u1ho1i：u1ha1到處笑哈哈、tok7pup8tok7pop8(果實)到處不停地往下落。

第五種ACAB型見于都安壯語，占24.9%，分為兩類：一類為Aja2Aja：p10型，B、C固定為ja：p10、ja2，例如：bo：n1ja2bo：n1ja：p10胡亂地挖、nau2ja2nau2ja：p10胡亂地說、bin1ja2bin1ja：p10胡亂地飛；一類為A-i-AB型，C的韻母固定為i，該型由AB型插入-i-A得來，例如：tai3i3tai3a3一片嚎啕大哭、ba：1bi1ba：1be：5特別特別薄、lu：t10ji2lu：t10ja6到處血淋淋的。

第六種ABBCC型見于都安壯語，占2.7%，該型生成方式同ABAC型，例如：pei1dt7dt7de：t9de：t9一直不停擺動、i：u1ho1ho1ha1ha1到處笑哈哈、tok7θo2θo2θa2θa2(大雨)不停地傾盆而下。

第七種ACCBB型，該型蒙山壯語非常有限，僅占0.4%，都安壯語非常豐富，占31.2%。該型分為兩類：一類為Aja2ja2ja：p10ja：p10型，B、C固定為ja：p10、ja2，由Aja2Aja：p10型衍生而來，該類見于都安壯語，例如：bin1ja2ja2ja：p10ja：p10胡亂地飛、fa：n1ja2ja2ja：p10ja：p10胡亂地翻、tan3ja2ja2ja：p10ja：p10胡亂地穿；一類為A-i-i-BB型，C的韻母為i，都安壯語該型由A-i-AB型衍生而來，例如：

蒙山壯語：he：m5ji1ji1ja：u1ja：u1咿咿呀呀地喊(2)注： 蒙山壯語現(xiàn)今只收集到1例ACCBB型，發(fā)音人不太接受ACAB型，如he：m5ji1he：m5ja：u1的說法。

都安壯語：pei1di3di3da：t9da：t9走路時胳膊不停地擺動、ba：1bi1bi1be：5be：5特別特別薄、pn1i3i3u：m5u：m5到處都是毛茸茸的。

綜上，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結構類型多樣，都有AB、ABB、ACCBB型；諸型常由語音關聯(lián)或重疊關系衍生得來，以都安壯語較為顯著。主要差異為：兩地壯語狀貌詞都有對方未有的類型，這方面蒙山壯語不如都安壯語豐富多變，可能因其衍生方式有限。

二、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構詞規(guī)律的比較

數(shù)量豐富、類型各異的狀貌詞與其構詞規(guī)律有關。下面從3個方面入手對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構詞規(guī)律進行梳理與比較。

(一)狀貌詞詞根的性質及其構詞情況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詞根就音節(jié)數(shù)量而言，均為單音節(jié)詞，未發(fā)現(xiàn)雙音節(jié)詞；就語法性質而言，均以形容詞最多，動詞次之，名詞最少。

1.由形容詞構成的狀貌詞，蒙山壯語占69.7%，都安壯語占48.5%。形容詞主要為性質形容詞，尤其是具體的含有可比性的形容詞，構成的狀貌詞可以區(qū)別事物的不同性狀，例如：

都安壯語：bop7凹—bop7bo：p9bo：p9很凹的、bo：t9凸—bo：t9ba：t9ba：t9很凸的、kwa：5寬—kwa：5lik7lik7很寬廣、kap8窄—kap8ke：t10ke：t10窄窄的。

2.由動詞構成的狀貌詞，蒙山壯語占21.8%，都安壯語占45.6%。動詞絕大多數(shù)為行為動詞，例如：

蒙山壯語：tai3哭—tai3i5i5細聲痛哭—tai3a3a3嚎啕大哭—tai3ft7ft7低聲抽泣、he：m5喊—he：m5au3au3嗷嗷地喊—he：m5ja：u3ja：u3呀呀地喊—he：m5hm2hm2不停地叫喊。

都安壯語：tai3哭—tai3i5i5細聲痛哭—tai3a5a5嚎啕大哭—tai3ou3ou3大聲痛哭—tai3θup7θup7抽抽搭搭地哭、ti：u5跳—ti：u5pum1pum1跳蹦蹦、ti：u5pup8pup8(心臟)怦怦地跳。

此外，都安壯語個別心理動詞、判斷動詞也可構成狀貌詞，例如：ei4想—ei4e：u1e：u1很想念—ei4nan5nan5很想念、lum3像—lum3le3le3惟妙惟肖。

3.由名詞構成的狀貌詞，蒙山壯語占8.4%，都安壯語占5.9%。名詞僅限個別表示事物的普通名詞，例如：

蒙山壯語：in1煙—in1e：u5e：u5煙裊裊、o：6洞—o：6a：6a：6到處是洞、hun1雨—hun1at8at8細雨淅瀝的—hun1hm2hm2驟雨如注的。

(二)狀貌詞詞根、后綴的頻次及其構詞情況

兩地壯語狀貌詞各有一批高頻詞根。如表2所示，有關面部及肢體動作、事物性質的詞根構成狀貌詞的數(shù)量較多。

表2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高頻詞根

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搭配通常比較固定，但某些構詞能力較強的后綴呈搭配泛化的態(tài)勢。表3為北部方言狀貌詞的高頻后綴，蒙山壯語“hm2hm2”可構成12個狀貌詞，都安壯語“a：t9a：t9”可構成5個狀貌詞，其中由“na：5na：5”“a：u5a：u5”構成的狀貌詞兩地都比較多。

表3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的高頻后綴

根據(jù)狀貌詞詞根、后綴的頻次，主要有以下幾種組合情況。

1.一個詞根搭配兩個及以上的后綴，兩者為“一對二”“一對多”的關系，這種情況最常見。例如：

蒙山壯語：θo6直—θo6θa：6θa：6長而直—θo6θt8θt8直直的、lm2風—lm2fi2fi2微風習習—lm2fo2fo2風呼呼—lm2fa：u3fa：u3風呼嘯。

都安壯語：kau5舊—kau5ka：5ka：5舊舊的—kau5ke：5ke：5較舊的、a3張開—a3ap8ap8呼吸困難，嘴巴一張一合的樣子—a3up8up8張著嘴，不好意思的樣子—a3a：p10a：p10(嘴巴)張得很大的樣子。

2.一個詞根僅搭配一個后綴，兩者為“一對一”的關系，這種情況較少見。例如：

都安壯語：he：m5喊—he：m5it7it7喊喳喳、ne：u2顫動—ne：u2ne：t10ne：t10上下不停地顫動、lum3像—le3le3惟妙惟肖。

3.兩個及以上的詞根搭配同一個后綴，兩者為“二對一”“多對一”的關系，這種情況也較少見。例如：

蒙山壯語：he：m5hm2hm2不停地叫喊、ti：u5hm2hm2不停地跳、pei1hm2hm2不停地擺、a：u2hm2hm2不停地搖、bin2hm2hm2不停地飛、wa：t8hm2hm2不停地挖、fat7hm2hm2不停地攪拌、lam3hm2hm2不停地砍、mu6hm2hm2不停地磨、ai3hm2hm2急速不停地咳嗽、so：n6hm2hm2不停地冒汗、hun1hm2hm2驟雨如注的。

(三)狀貌詞后綴、結構類型及其構詞規(guī)律

為求可此性，將考察目標鎖定為同義詞根。兩地壯語有同義詞根83個(動詞17個、形容詞58個、名詞8個)，考察后綴、結構類型對詞根構詞的影響。

1.詞根添加后綴構成的狀貌詞兩地數(shù)量相當，這種情況僅1例。例如：

蒙山壯語：lo：k7骨頭—lo：k7la：k7la：k7骨頭很多的。

都安壯語：do：k9骨頭—do：k9da：k9da：k9骨頭很多的。

2.詞根添加后綴構成的狀貌詞兩地數(shù)量不等，這種情況非常多，又分兩種情況。

(1)蒙山壯語的構詞數(shù)量多于都安壯語，這種情況只有4例。例如：

蒙山壯語：bin1飛—bin2f2f2撲撲地飛—bin2hm2hm2不停地飛。

都安壯語：bin1飛—bin1ja2ja2ja：p10ja：p10胡亂地飛。

(2)都安壯語的構詞數(shù)量多于蒙山壯語，這種情況有78例。試比較“哭”“聾”“油”3個不同詞性的詞根，都安壯語的狀貌詞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形式多樣。主要規(guī)律：同一個詞根可搭配形式各異的后綴，且后綴間常有元音交替現(xiàn)象，如“na：k9”和“ne：k9”，出于表義需求發(fā)展為不同的結構類型，最終形式一組詞型各異、辨義入微的狀貌詞。

蒙山壯語：tai3哭—tai3a3a3嚎啕大哭—tai3i5i5細聲痛哭—tai3ft7ft7低聲抽泣、tai3i5a3抽抽搭搭地哭。

都安壯語：tai3哭—tai3a2a2大哭—tai3i2i2細聲哭—tai3h2h2聲音低沉時斷時續(xù)地哭—tai3ou3ou3大聲痛哭—tai3θup7θup7抽抽搭搭地哭—tai3θup7θup7θa：p9θa：p9抽抽搭搭地哭得很厲害—tai3θup7θup7θap9θap9抽抽搭搭地哭得比較厲害。

蒙山壯語：nuk7聾—nuk7na：k7較聾的—nuk7na：k7na：k7很聾的。

都安壯語：nuk7聾—nuk7na：k9聾聾的/nuk7ne：k9有點聾的—nuk7na：k9na：k9聾聾的/nuk7ne：k9ne：k9有點聾的—nuk7ni3nuk7na：k9任何時候都聾聾的/nuk7ni3nuk7ne：k9任何時候都有點聾的—nuk7ni3ni3na：k9na：k9任何時候都聾聾的/nuk7ni3ni3ne：k9ne：k9任何時候都有點聾聾的。

蒙山壯語：jou2油—jou2jam6較油的—jou2jam6jam6油汪汪。

都安壯語：jou2油—jou2jup8油汪汪的/jou2ja：p10油亮亮的—jou2jup8jup8油汪汪的/jou2ja：p10ja：p10油亮亮的—jou2ji2jou2jup8到處都是油汪汪的/jou2ji2jou2ja：p10到處都是油亮亮的—jou2ji2ji2jup8jup8到處都是油汪汪的/jou2ji2ji2ja：p10ja：p10到處都是油亮亮的。

構詞規(guī)律：一是狀貌詞的詞根涵蓋多個詞類，以形容詞最多；二是有一批高頻詞根與后綴，最常見的情況為一個詞根搭配2個及以上的后綴；三是同一個詞根通過后綴主元音的交替與結構類型的轉換可衍生出豐富的狀貌詞?？傊?，都安壯語非常發(fā)達，蒙山壯語相對單一。

三、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語音規(guī)律的比較

關于狀貌詞的語音規(guī)律，本研究以較具代表性的AB、ABB、ABC型狀貌詞為考察對象，選取蒙山壯語237個，都安壯語576個，對狀貌詞后綴的語音結構及其與詞根的語音組合進行計量分析。

(一)狀貌詞后綴聲母的結構及其與詞根組合的規(guī)律

1.狀貌詞后綴聲母的結構。狀貌詞后綴的聲母，蒙山壯語有20個，都安壯語有18個。如表4所示，后綴聲母結構的顯著共性：發(fā)音部位以舌尖音占優(yōu)勢，雙唇音、喉音較少；發(fā)音方法以擦音占優(yōu)勢，塞擦音、邊音較少。舌尖音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蒙山壯語是n和l，例如：tiu5na：5na：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很厲害、luk7lak7lak7很腐朽；都安壯語是n，例如：ei4nan5nan5很想念、am3no：k9no：k9使勁地砍。擦音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蒙山壯語是h，例如：hep7ha：p8ha：p8很窄的、ho5ha：5ha：5空蕩蕩；都安壯語是θ，例如：tai3θup7θup7抽抽搭搭地哭、θap7θa：t9θa：t9澀不可食。

表4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聲母的結構 %

主要差異：都安壯語的唇齒音、塞音分別較蒙山壯語平均高8.4%、7.8%，蒙山壯語的邊音較都安壯語高6.5%。其余聲母的分布雖有參差，但差異不顯著。

2.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聲母組合。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雙聲總比，蒙山壯語為42.6%，都安壯語為57.4%，如表5所示，聲母組合的顯著共性：雙聲的聲母以舌尖音最多，擦音比較多，邊音、塞擦音比較少，這與后綴聲母的分布情況比較吻合。

表5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聲母組合 %

發(fā)音部位：雙聲最多的舌尖音蒙山壯語是n，例如：nak7nu5nu5沉甸甸、na：i5nk7nk7很弱的；都安壯語是d，例如：do：3de：t9de：t9較硬的、da5da：t9da：t9很咸的。

發(fā)音方法：雙聲最多的擦音蒙山壯語是h，例如：ho3ha：3ha：3很窮的、h1ha3ha3清清的；都安壯語是θ，例如：θe：u5θa：t9θa：t9特別干凈、θom1θe：t9θe：t9尖尖的。

發(fā)音部位的差異：蒙山壯語舌尖音的雙聲率高都安壯語11.3%，雙唇音、唇齒音的雙聲率分別低都安壯語6.8%、9.6%。發(fā)音方法的差異更顯著，都安壯語塞音的雙聲率高蒙山壯語22.1%，邊音的雙聲率低蒙山壯語19.1%。都安壯語有6個塞音且以b、d雙聲率最高，例如：bai5bt7bt7濕漉漉的、dei1de：t9de：t9很好。蒙山壯語狀貌詞含邊音l較多，因而雙聲率較高，例如：lo：k7la：k7la：k7盡是骨頭、lu：n1luk7luk7圓滾滾。

(二)狀貌詞后綴韻母的結構及其與詞根組合的規(guī)律

1.狀貌詞后綴韻母的結構。狀貌詞后綴的韻母，蒙山壯語有46個，都安壯語有53個。如表6所示，后綴韻母結構的顯著共性：韻腹以前元音占優(yōu)勢，韻尾以鼻音尾或塞音尾占優(yōu)勢。

表6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韻母的結構 %

韻腹方面：前元音構成的韻母數(shù)量最多，蒙山壯語是a構成的a：、a：u、a：t、a：k，例如：ni：u1na：5na：5黏黏的、ham2a：u5a：u5很渾濁的、θom1θa：t8θa：t8較尖的、kik7ka：k7ka：k7懶洋洋；都安壯語是a、e構成的a：、a：t、e：、e：t，例如：ko2ka：6ka：6很彎的、do：3da：t9da：t9很硬的、o5ne：5ne：5小聲敲鑼、θa：1θe：t9θe：t9高挑。

韻尾方面：兩地壯語的鼻音尾、塞音尾都比較多，韻母數(shù)量都以a：、a：t的占優(yōu)勢。

此外，韻腹元音的長短、高低方面，長元音的組合數(shù)量多于短元音，低元音的組合數(shù)量多于高元音，這也是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韻母的共性。

韻尾的差異：都安壯語塞音尾的韻母數(shù)量明顯高蒙山壯語23.7%，而蒙山壯語鼻音尾的韻母數(shù)量明顯高都安壯語11.7%。韻腹的差異更明顯，即央元音與前元音的分布格局：都安壯語前元音的韻母數(shù)量明顯高蒙山壯語22.5%，但其央元音極不發(fā)達，而蒙山壯語央元音的發(fā)達程度又遠超都安壯語，差比達33.2%。

2.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韻母組合。如表7所示，韻母組合的顯著共性：后綴與詞根的韻腹組合以前元音占優(yōu)勢，韻尾組合以鼻音尾、塞音尾占優(yōu)勢，這與后綴韻母的分布情況相吻合。

表7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韻母組合 %

韻腹組合方面：一是前元音、央元音都傾向與前元音組合，例如：da5ak8ak8咸咸的(都安)、wan1jm3jm3甜津津(蒙山)；二是講求元音的高低、長短相配，例如：au5i3i3很苦悶(蒙山)、ho：m1θt8θt8香噴噴(都安)。

韻尾組合方面：一是講求韻尾相同或相近，鼻音尾和塞音尾尤為明顯，例如“kt7kat7kat7涼颼颼(蒙山)”“o：n6a：n6a：n6冒出很多大汗珠(都安)”是后綴與詞根的韻尾完全相同，又如“ma：n6θat8θat8辣辣的(蒙山)”“i5lik7lik7端端正正(都安)”是后綴與詞根的韻尾發(fā)音部位相同，再如“he：n3ja：m5ja：m5黃不溜秋(蒙山)”“un5e：m5e：m5軟綿綿(都安)”是后綴與詞根的韻尾相近；一是講求音節(jié)開閉互補，例如“1na6na6慢慢的(蒙山)”“om177很悶熱(都安)”是閉音節(jié)、開音節(jié)的后綴分別與開音節(jié)、閉音節(jié)的詞根組合。

韻腹組合的差異在于后元音后綴，在蒙山壯語中其常與前元音詞根組合，都安壯語則常與后元音詞根組合，例如：ap7ut7ut7粗粗的(蒙山)、θo1θup7θup7特舒服(都安)。韻尾組合的差異在于鼻音尾詞根，在蒙山壯語中其常與鼻音尾后綴組合，都安壯語則常與塞音尾后綴組合，例如：a：5u3u3韌韌的(蒙山)、bi2t8t8很平坦(都安)。

(三)狀貌詞后綴聲調的結構及其與詞根組合的規(guī)律

1.狀貌詞后綴聲調的結構。如表8所示，后綴聲調結構的顯著共性：以單數(shù)調占優(yōu)勢，雙數(shù)調較少。

表8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聲調的結構 %

雙數(shù)調方面，蒙山壯語占32.3%，以第2調最多，都安壯語占29.9%，以第8調最多，兩者均是第4調最少。

2.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聲調組合。如表9所示，聲調組合的顯著共性：單數(shù)調的組合率普遍高于雙數(shù)調，后綴優(yōu)先與調號、調類一致的詞根組合。例如蒙山壯語“on2a2a2暈乎乎”“u5a：5a：5臟兮兮”，后綴與詞根的調號一致；又如都安壯語“na1nok7nok7厚厚的”“ha：n6θa：k10θa：k10出汗很多”，詞根與后綴的調類一致。

表9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后綴與詞根的聲調組合 %

主要差異在于調類的舒促，蒙山壯語舒聲調的組合率占優(yōu)勢，以第5調最多；都安壯語塞聲調的組合率占優(yōu)勢，以第9調最多。

綜上，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具有較強的語音和諧性，也即后綴與詞根在聲韻調的組合中都傾向與自身相同或相近的對象搭配。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和諧性在以形容詞、名詞為詞根的狀貌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四、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表義功能的比較

(一)表達生動性與限制性

1.狀貌詞具有生動性，其蘊含的生動色彩主要來自后綴。單個詞根搭配不同的后綴，能夠細致入微地傳遞不同的意義。一般來說，動詞詞根搭配不同后綴可以說明聲音的大小、動作行為的狀態(tài)，形容詞詞根搭配不同后綴帶有對事物性質狀態(tài)的主觀評價。

例如，動詞“跳”“笑”能夠搭配5～6個不同后綴，傳遞動作的不同狀態(tài)。

蒙山壯語：ti：u5跳—ti：u5pum1pum1跳蹦蹦—ti：u5pup8pup8(心臟)怦怦地跳—ti：u5ja：t7ja：t7活蹦亂跳—ti：u5pik8pak8歡快地不停地跳—ti：u5hm2hm2不停地跳。

又如，形容詞“輕”搭配不同的后綴能表達“輕”不同的狀態(tài)?！癴a：u3fa：u3”“ba：5ba：5”表示程度較高，“feu3feu3”“be：5be：5”表示程度較低，“bi：5bi：5”表示(東西)又輕又小。

蒙山壯語：bau1輕—bau1fa：u3fa：u3很輕的—bau1feu3feu3較輕的—bau1bi：5bi：5輕飄飄。

都安壯語：bau1輕—bau1ba：5ba：5很輕的—bau1be：5be：5較輕的—bau1bi：5bi：5輕飄飄。

2.狀貌詞還具有表義限制性，其后綴可以區(qū)分不同的表義對象，對整體詞義有所限制。試看都安壯語下面4組例子。

bei2肥胖—bei2bt8bt8很肥(一般指肥肉)—bei2bet8bet8胖胖的(指小孩)。

he：u1青；綠—he：u1je：u3je：u3較青的—he：u1bit7bit7(臉色)發(fā)青的。

前3組詞，后綴不同，詞義所指各異，表義非常細膩。最后一組詞，后綴還可區(qū)分詞根的本義與比喻義，“he：u1”本指青綠色，也喻指臉色發(fā)青。

(二)表達量級差異

狀貌詞表達量級差異主要有兩種方式：后綴主元音的交替可以表達量度差異；詞型的轉換可以表達級別差異。

1.量度方面，后綴主元音舌位的高低前后和開口度的大小，能夠形象地描摹不同的狀貌，展現(xiàn)量的變化。一般而言，同為前元音，舌位越高，開口度越小，表達的量越?。煌瑸楹笤?，舌位越高，開口度越小，表達的量越大；前元音相比后元音，表達的量較小，這種規(guī)律與“語音象似性”[22]43有關。

(1)二元音交替以a與e最常見，a表主觀大量，e表主觀小量，例如：

蒙山壯語：tok7落下—tok7sa2sa2較大聲地落下—tok7se2se2較小聲地落下、mu6磨—mu6sa2sa2連續(xù)而聲音稍大地磨—mu6se2se2連續(xù)而聲音小地磨。

也有少數(shù)o與e 、u與i交替的詞，o、u表主觀大量，e、i表主觀小量，例如都安壯語：va：n1甜—va：n1nok7nok7很甜的—va：n1nek7nek7甜絲絲的、du：n1圓—du：n1du5du5圓圓的—du：n1di5di5圓而小巧的。

(2)三元音交替如a、e、i，表達的量依次遞減，例如都安壯語：li5陡—li5la：t9la：t9很陡的—li5le：t9le：t9較陡的—li5li：t9li：t9稍陡的。并非所有三元音交替都表達量差，有的是a與e表達量差，為常量，例如都安壯語：bai5濕—bai5ba：t9ba：t9很濕的—bai5be：t9be：t9較濕的—bai5bt7bt7濕漉漉的、num5慢—num5na：t9na：t9很慢的—num5ne：t9ne：t9較慢的—num5nt7nt7慢騰騰。

(3)四元音交替的較少，如o、a、e、i，表達的量依次遞減，例如蒙山壯語：li：u1笑—li：u1ho1ho1笑呵呵—li：u1ha1ha1笑哈哈—li：u1he1he1笑嘻嘻—li：u1hi1hi1笑嘻嘻。

(4)五元音交替的非常少，如u、o、a、e、i，例如都安壯語：nam1黑—nam1nu1nu1特別黑—nam1no：t9no：t9黑不溜秋—nam1na：t9na：t9黑黑的—nam1ne：t9ne：t9黑黝黝的—nam1ni1ni1黑得可愛。

以上元音的量度等級可概括為：i

值得注意的是，都安壯語少數(shù)狀貌詞能通過聲調交替(有時還結合元音長短)表達量差，有單雙調交替、單數(shù)調交替、雙數(shù)調交替，例如：a：p10咳嗽—a：p10kep7kep7較大聲地不停地咳嗽—a：p10kep8kep8較小聲不停地咳嗽、tin3短—tin3te：t9te：t9短短的—tin3tet7tet7較短的、pu：t9跑—pu：t9o：p10o：p10步伐整齊地大步跑—pu：t9op8op8步伐整齊地小步跑。

2.級別方面，狀貌詞諸多結構類型間的語義變化體現(xiàn)了級別差異。主要有以下幾種途徑。

(1)A—AB—ABB，這種途徑最常見，例如：

蒙山壯語：li：u1笑—li：u1he1笑嘻嘻—li：u1he1he1笑嘻嘻、pei2肥胖—pei2pu6較胖的—pei2pu6pu6胖乎乎。

都安壯語：θat7跳—θat7ja：t9跳躍的樣子—θat7ja：t9ja：t9一縱一跳，每次都跳得很遠、j：k9餓—j：k9a：u1很餓的—j：k9a：u1a：u1很餓的。

(2)A—AB—ABB—ACAB—ACCBB，例如都安壯語：i：u1笑—i：u1ha1笑哈哈—i：u1ha1ha1笑哈哈—i：u1hi1i：u1ha1持續(xù)不斷地哈哈笑—i：u1hi1hi1ha1ha1持續(xù)不斷地哈哈笑。

(3)A—ABB—ABAC/ACAB—ABBCC/ACCBB，例如：

蒙山壯語：he：m5喊—he：m5ja：u3ja：u3呀呀地喊——he：m5ji1ji1ja：u1ja：u1咿咿呀呀地喊。

都安壯語：pei1擺動—pei1na：5na：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很厲害/pei1n：5n：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比較厲害—pei1n：5pei1na：5懸掛的東西一直不停擺動著/pei1ni3pei1na：5懸掛的東西一直不停地擺晃—pei1n：5n：5na：5na：5懸掛的東西一直不停擺動著/ pei1ni5ni5na：5na：5懸掛的東西一直不停地擺晃。

以上類型的級別差異可概括為：AB

(三)表達情感褒貶

狀貌詞可以通過后綴主元音的交替與特殊后綴的使用來表達主觀情感的差異。

1.元音的舌位和開口度能展現(xiàn)說話者所傳遞的感情色彩，一般而言，前、高元音表褒贊色彩，后、低元音表貶損色彩。

(1)二元音交替以a與e最常見，a帶貶義，e帶褒義，例如：

蒙山壯語：tiu5—tiu5na：5na：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很厲害—tiu5ne：5ne：5懸掛的東西擺晃得較厲害但好看、ba：1薄—ba：1fa：u3fa：u3很薄的—ba：1feu3feu3薄薄的。

(2)三元音交替如u、o、e，前二者帶貶義，e 帶褒義，例如都安壯語：pu：t9跑—pu：t9juk7juk7笨拙費勁地慢跑—pu：t9jok7jok7笨拙可笑地慢跑—pu：t9jek7jek7活潑輕快地小跑。

(3)四元音交替如u、o、e、i，前二者帶貶義，后二者帶褒義，例如都安壯語：θat7跳—θat7juk7juk7笨拙費勁地跳躍—θat7jok7jok7笨拙可笑地跳躍—θat7jek7jek7活潑輕快地跳躍—θat7jk7jik7活潑可愛地跳躍。

2.某些后綴自帶貶義，語音上通常由后、低元音與閉音節(jié)構成。例如：

蒙山壯語：ha：u1白——ha：u1θa：k7θa：k7白花花、lam1黑—lam1nu：t7nu：t7黑咕隆咚、li1紅—li1la1la1紅不溜秋、he：n3黃—he：n3ja：m5ja：m5黃不溜秋。

都安壯語：ha：u1白—ha：u1a：t9a：t9白慘慘、nam1黑—nam1no：t9no：t9黑不溜秋、nuk7聾—nuk7na：k9na：k9聾聾的、bei2肥胖—bei2bo：m1bo：m1肥得滾瓜溜圓。

綜上 ，壯語北部方言狀貌詞在表義上具有生動性、限制性、量級性、主觀性，其中狀貌詞的后綴及其結構類型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主要差異：整體而言，蒙山壯語由于狀貌詞的結構類型、后綴主元音的交替不夠發(fā)達，在量級、情感評價的表達上不如都安壯語狀貌詞靈活多變。

五、結語

狀貌詞是壯語詞匯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壯語方言土語眾多，除了繼續(xù)挖掘更多的研究案例，跨土語、跨方言、跨語族的比較研究有利于充分認識狀貌詞的性質與特征。蒙山壯語與都安壯語同屬壯語北部方言紅水河土語，前者位于該土語邊緣地帶，后者位于該土語中心區(qū)域，相距較遠，然而兩者的狀貌詞在結構類型、構詞規(guī)律、語音規(guī)律、表義功能等方面均有許多顯著共性，同時也存在一定方言差異。限于篇幅，本研究尚不涉及兩地壯語狀貌詞的句法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