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人心上過

文/水生煙

喜歡一個人，原來就像是吃了毒蘑菇，心情忽上忽下、恍恍惚惚，像有小人跳舞。

1

院子里的迎春花正開得燦爛潑灑時，鄭安安工作的地方出了件大事。

她的一位女同事在上班路上被一輛風(fēng)馳電掣的摩托車撞倒，再也沒能起來。

辦公室的桌面上放著她吃了一半的餅干，電腦里還有她做了一半的表格。

鄭安安記得，就在前一天下午，她們還并肩站在窗前，女同事告訴她，迎春花又叫金腰帶——“金腰帶呀，”她笑著說：“這里面有個典故，你猜猜？”

鄭安安想著想著，眼前就又模糊了。她攥著紙巾一下又一下地擦，卻還是看不清電腦屏幕上烏壓壓的字。

人生苦短啊，誰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且惜今朝！大家都這樣感慨著。

同事們?nèi)紵o心工作，鄭安安也是，她拿著手機(jī)去了樓頂，她要給宋瑜打個電話。

事實(shí)上，她和宋瑜已經(jīng)小半年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聯(lián)系過了，但就在這一刻，她心里的某些情緒鼓脹得厲害，如果不打這通電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爆炸的。

至于是什么樣的情緒，鄭安安勇敢地承認(rèn)了。

是想念。對的，沒錯，她想念他。

不矜持了，沒什么用。她想：勇氣是朝露一般脆弱而短暫的東西，轉(zhuǎn)瞬即逝。甚至他接電話的速度慢了，它都很可能消散得無影無蹤。

不過他接電話的速度很快，聲音里還帶著隱隱的熱切，叫她：“安安！”

她哽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于是他又問：“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溫和的聲音熨帖著她的耳膜，像是這個人從未走遠(yuǎn)。他再次叫她：“安安？”

你看，這想念有可能是雙向的。鄭安安脫口而出：“我想見你。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你？”

她清晰地聽見宋瑜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來的聲音，他說：“我馬上出發(fā)，三個小時以后到。”

“好！”鄭安安答應(yīng)著，邊哭邊羞愧：真沒出息?。?/p>

只是，既然是舍不得分開的人，何不飛跑著去擁抱他呢？

可是等情緒平靜一些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是三個小時？他在的那個地方，不是路遠(yuǎn)迢迢，需要過山過水的嗎？

2

鄭安安家境很好，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要么有一份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要么有一份穩(wěn)定到賬的退休金。她自己也是剛一畢業(yè)，就通過考試進(jìn)入了一家不錯的單位。

從小到大，她和她的名字一樣，不熱烈也不張揚(yáng)，就像一朵靜靜開放在林邊、樹下的百合花，但只要走近了，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美麗，聞見馥郁香氣。

宋瑜就是那個走近過她的人。

可是他說：“人和人之間是有壁的，家庭地域、經(jīng)濟(jì)物質(zhì)，都是。”

鄭安安很想和他辯論，可是他看著她笑了，他說：“我只是客觀地在說一個事實(shí)。很多時候，一個人真的要用很多年、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走到另一個人身邊?！?/p>

似乎語焉不詳，但鄭安安明白他的意思。

宋瑜成績好、長得好，眼睛黑亮、牙齒潔白，濃密的頭發(fā)還帶著幾個若有若無的卷兒。

鄭安安覺得技術(shù)最好的美發(fā)師，也燙不出那么完美的發(fā)卷兒。

在她眼里，宋瑜哪兒哪兒都好。但客觀誠實(shí)地說，他的家庭情況確實(shí)有些復(fù)雜。

他家在一個遙遠(yuǎn)的山城。他的父母離異后再婚，各自又都生了兩個娃。一家四口和一家四口，他是無處安放的第九口人。

他懂事懂得早，性格也因此顯出了沉靜內(nèi)斂。大學(xué)四年，追求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喜歡的那個人，始終都是鄭安安——喜歡是藏不住的，從眼神、嘴角、眉梢，甚至情緒、坐姿，時時處處都會暴露。

只是，他不說。

于是，她也不說。

鄭安安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小蘑菇，靜悄悄地蹲在感情墻角，長長久久的，不發(fā)一言。

3

那幾年，任憑身邊的朋友們分分合合，演繹著感情大戲，兩個人仍舊按兵不動，顯出了另類的默契。

要好的朋友極力撮合，頻繁聚會、出外游玩，刻意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jī)會。

聚會時，他們見過宋瑜給鄭安安剝山竹的樣子。他小心翼翼、一臉溫柔，他會把山竹的外殼整齊地橫著斬斷，讓白嫩嫩的果肉露出來，像盛開了一朵花。

他把它放在碟子里，從桌上推給她，滿眼期待地看著她的眼睛，獻(xiàn)寶似的。

有一回大家去爬山，下山時一個個累得東倒西歪。

鄭安安走在最前頭，宋瑜跟在她身后，而后面的女生們?nèi)纪熘信笥训氖帧?/p>

沒有人知道鄭安安當(dāng)時的心理活動。也或者她什么都沒想，她只是告訴自己，從未喜歡過那個人，是的，從未！

可是到了山下，他給她遞水，她抬眼，他垂眸，他的目光里似乎藏著許多情緒。

鄭安安覺得肋骨后面的那顆心再次脫離了管控，它自顧自地開足了馬力，仿佛想要突圍。

一行人在山下的小飯館吃飯，蘑菇湯鮮得讓人忍不住眉毛直抖，有人打趣：“這湯喝多了，眼前會不會有小人跳舞？”

大家都笑。一枚小小的黃葉子打著旋兒地落下來，鄭安安仰臉看著那枚葉子，而宋瑜扭臉看著她。

小葉子落在宋瑜肩頭，鄭安安伸手將它拈了下來。她的動作自然而然，像是從小到大，她看見過的媽媽、姥姥和奶奶常常會做的事。

鄭安安的一顆心，忽然就酸透了。

喜歡一個人，原來就像是吃了毒蘑菇，心情忽上忽下、恍恍惚惚，像有小人跳舞。

4

鄭安安決心戒掉毒蘑菇。她熱衷于考證，也去健身，把自己磕得青一塊紫一塊。

她的閨密去找宋瑜，直截了當(dāng)?shù)亓R他是渣男，因為喜歡一個人，本該是直接、坦誠、熱烈的，不是嗎？

宋瑜不辯解，那一刻他的神態(tài)顯得老氣橫秋。

直到畢業(yè)前夕，男生寢室的一頓大酒，終于讓宋瑜吐露了心聲：“如果將來我有女兒，我希望她能擁有世間最好的東西。哪怕這女孩和鄭安安只有五分相像，我也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全都配不上她。何況是我。我就算不吃不喝地工作十年，也給不了她類似如今的生活。沒有什么是不會消散的，比如喜歡，比如愛?！?/p>

后來這些話輾轉(zhuǎn)著傳到鄭安安的耳朵里，她面無表情，像是沒聽見。

畢業(yè)后，大家四散分離。宋瑜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鄭安安也去送他了。

她當(dāng)著朋友的面，字字清晰地告訴他：“你的想法狹隘老舊，我姥爺都比你開通。你確實(shí)是渣，不是流連花叢的那種渣，而是孤家寡人的那一種。你就固步自封好了。今天以前，我一直喜歡你；今天以后，不了?！?/p>

宋瑜看著她笑了。他的目光全然敞開，像是要將她整個人包裹進(jìn)去?？墒撬f：“好?！彼麤]救了。鄭安安想。

5

可是現(xiàn)在，在等待宋瑜的三個小時里，鄭安安忐忑不安、百感交集。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她的心才神奇地安定下來。

他的皮膚黑了些，整個人好像也壯了些，愈發(fā)是大男人的樣子了。只是他看著她的眼神仍舊沒有變，柔軟而濕潤，小心翼翼、一腔柔情。

鄭安安心疼惋惜著女同事，說著說著就哭了，宋瑜勸也勸不住。

在宋瑜面前，鄭安安的悲傷情緒全然釋放，以致于她根本沒注意他的肩膀和胸膛是什么時候靠過來的，也沒發(fā)覺抱在一起的四條手臂究竟是誰主動。

只不過，是誰主動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終于冷靜了一些，她問：“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三個小時嗎？”

“我在那邊培訓(xùn)，接到你的電話就請了假?！?/p>

“我也每天都走那條路?！编嵃舶驳吐曊f：“如果倒下去的人是我，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宋瑜的手臂重重地用了力氣，“我喜歡你，”他說，像是表白上癮，又說：“我喜歡你！”

人和人之間真的有壁?？墒恰蔷丸彵谕倒獍桑耄核褪撬镒钭蠲髁恋墓?。

又過了一段時間，鄭安安生日那天，她在窗口看見甬路上有人抱著一束花大步跑過。

他的個子很高，頭發(fā)有若有若無的卷兒。

他一定是第一次給女朋友買花吧，他的腳步看起來那么輕快、雀躍。他挺直了胸膛，似乎還有一點(diǎn)小驕傲呢。

鄭安安站在門里，等著門鈴被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