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這人

蘇龍

老徐這人，怎么說呢，陽光氣是有，可鬼點子也多，一不小心容易著他的道。

城區(qū)征拆中心的同事們是這么說，領導是這么看，人們感覺老徐好像也是這個樣子的。

老徐尖頭瘦臉，竹竿樣身板，小眼睛溜溜地轉。熟人開涮，老徐你不演奸詐反派浪費人才了。老徐咧開嘴，露出齙牙，嘿嘿笑，不惱。

群眾上訪，人家都攔不及，他老徐倒好，反而帶訪。某日他說，我摸準了那小子的新窩，我?guī)銈內ィ泻裟炒迕裥〗M代表上了他的老舊面包車，沖到鎮(zhèn)政府，直奔三樓，左拐，沖進走廊盡頭的那間辦公室。鎮(zhèn)長才從文件堆抬頭，老徐已經(jīng)端起桌面的水杯，一仰脖，咕嚕喝完水，一抹嘴巴，拍鎮(zhèn)長肩膀，眨眼，說，別怕，來的都是好脾氣的，慢慢談。鎮(zhèn)長才張嘴，老徐已經(jīng)回轉身，狡黠地努嘴，道，磨他。代表們圍了過去，老徐溜出門外，把嘈雜聲關在里面。老徐在走廊踱步，抽煙，輕哼“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在走廊另一端標有“鎮(zhèn)長辦公室”字樣的門前，停步，冷笑道，你小子唱“空城計”，躲得了村民，躲不了我老徐。

一會兒工夫，門開了，鎮(zhèn)長連人帶煙推出來，鼻子冒煙，說，我不抽，你們給老徐抽，抽死他。老徐一溜煙下樓，代表們歡呼雀躍跟后，村民小組組長手揚鎮(zhèn)長簽字的報告，人上車，門關上，老徐轟聲發(fā)動了車。

鎮(zhèn)長大禿頭探出來，沖下面吼，老徐你不是哥們兒！

老徐伸出瘦長脖子，扯開公鴨嗓回，我真不是你哥們兒，我是你同學。接著眨眼道，謝了，老同學，今晚七點請你，老地方，不見不散哈。

拉倒吧，就你這鐵公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酒都沒喝你一口。

面包車屁股后冒著黑煙，溜出鎮(zhèn)政府大門。有代表驚訝，原來鎮(zhèn)長是你的老同學呀，聽說他脾氣挺大的，你都敢惹他？！老徐撇撇嘴，他身上零件咱們一樣不缺，他是人，不是洪水猛獸，怕什么。又有代表不解，問，老徐你就像個諸葛先生，怎么算出他會簽字？老徐眨眼笑，我問了政府辦的哥們兒，知道今早縣長要到鎮(zhèn)里調研，他不簽字，脫得開身陪大領導？車上人無不嘆服，老徐這人，鬼精。

老徐帶代表們直奔信用社，領出安置費，回村，分發(fā)給農(nóng)戶，各家各戶數(shù)著鈔票，眉開眼笑的。老徐蹺著二郎腿，小眼睛微瞇著吐煙圈。村民小組組長用胳膊肘碰他，說，老徐，拿來。

老徐神還沒回過來。什么？

協(xié)議本呀。

對哦。老徐趕緊從懷里掏出個大牛皮信封袋，扯出一式幾份征地拆遷協(xié)議。

大家準備落筆簽字，老徐卻來一聲，慢著。

大家愣了下，組長笑問，老徐，你反悔了？

不，不，你們還是看完協(xié)議再簽吧。

協(xié)議你不是審過了嗎？

是審過了，你們再看一眼保險些。

你老徐都審過了，我們還看個什么，我們信你老徐。

老徐一臉認真，說，你們不要因為我出面幫忙，就礙于情面簽字，不論你們簽不簽這份協(xié)議，我一樣會幫你們的，“陽光征地，和諧拆遷”嘛。

老徐，什么都不要說了，就沖你今天的表現(xiàn)，你這朋友我們交定了，簽！

簽完協(xié)議，有村民說，老徐你是好人，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你那老同學差勁了些。

老徐搖頭，錯，他也是為你們好，他躲著你們，就是不想一下子給你們領出來錢太多，想多留錢幫你們搞第三產(chǎn)業(yè)嘛，雞生蛋，蛋生雞，長遠發(fā)財路子，是不？可他腦瓜一時短路，沒有想到眼下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需求，比如，兒子娶媳婦呀，小孩上大學呀，生產(chǎn)投資呀。話說回來，他這人還是通情達理的，你們按照我教的去跟他講了，還保證下期征地預留搞第三產(chǎn)業(yè)的錢，他還不是被說服了？

老徐大嘴一開，馬上《大話西游》里的“話癆”唐僧上身：有錢了，你們切勿大吃大喝，切勿嫖賭，切勿包養(yǎng)二奶，切勿大手大腳……口水都飛濺到眾人臉上，村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忍不住回應，放心啦，老徐，有村規(guī)民約管著呢。老徐瞇著小眼睛笑，點頭說，那就好。

晚上，十來個老同學如約到了邕州家常菜館，老徐卻還沒到，來信息說挨家挨戶催促清理被征收土地上的附著物，這幾天要施工清表，叫大家點菜先吃，忙完就趕過來。

有同學笑說，老徐這家伙單位那么好，他是不缺錢的，往貴的菜點吧，不浪費就行。

鎮(zhèn)長同學卻攔住說，點些普通菜吧，他原本是有些私房錢，不過給他老婆搜去了。

菜上桌了，老徐還是沒有到。大家就邊吃邊聊，酒是鎮(zhèn)長同學從家里帶來的，說幫老徐省錢。

鎮(zhèn)長同學突然拍著光禿禿的大腦瓜撲哧一笑。大家追問，他說是關于老徐，他老婆跟我老婆說了，我老婆又跟我講，婆娘們心里真是藏不住事。大家一再保證管得住自己嘴巴，他才繪聲繪色講起來。

用他老婆的話說，老徐這人呀，家里啥事干不行，藏錢那是第一名。他的私房錢，藏煤氣罐底，藏舊鞋內，夾書里。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老婆火眼金睛，一一挖出“浮財”。老徐使出大招，在內褲前縫上一個小口袋，藏錢其中，卻還是被發(fā)現(xiàn)。他嘆服，夫人的眼睛太毒辣了！他老婆邊點錢邊不屑道，哼，你那地方什么時候鼓過？

鎮(zhèn)長同學話音才落，全桌人笑翻了。鎮(zhèn)長同學很是可惜地說，里面還有一張卡，存了五六年，有好幾萬元了吧，老徐想用來出書，還計劃好了，書出來了，周年同學聚會時簽名送大家。

鎮(zhèn)長同學感慨，老徐這人呀，是有大把機會出書的。就說某次，要征收的苗圃基地老板把一個鼓鼓的大信封扔進他車里，要他多清點苗木數(shù)量，大信封被老徐從車窗扔出去，他還訓了老板一番。假如他笑納這筆錢，書早就出來了。老板投其所好，說他的文章見人見事見思想，有力度有深度有溫度，不出書可惜了，暗示或明示出錢幫他出書。老徐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一概婉拒，一概公事公辦。老徐也不是都排斥老板，比如吧，協(xié)調安置拆遷的工廠搬遷異地開業(yè)，幫拆遷的企業(yè)聯(lián)系滯銷產(chǎn)品銷售渠道，用老徐的話說咱們政商關系要“親清”。

這時候，老徐的電話來了，說話的卻是村民組長。鎮(zhèn)長嗎？老徐今天在我們村腿都跑細了，現(xiàn)在肚皮貼后背，我要留他在我家吃飯，可他說非要走，說今晚他請客，得過去埋單。我們收了他車鑰匙。老徐這人呀，真是的，請老同學吃飯還客氣，非得親自到場，非得親自出錢，欺負咱們鎮(zhèn)長沒錢嗎？得了，鎮(zhèn)長，老徐人留下了，你們喝得盡興，拜拜。

兩邊電話都免提，老徐那邊忘了掛電話，嘈雜聲和猜碼聲中飄來聲音：

老徐，知道你現(xiàn)在財政吃緊，幫你宰了鎮(zhèn)長大人。

嗯，好，省錢，出書，干杯。

老同學這邊，笑翻了一桌人。鎮(zhèn)長同學手抓光禿禿的大腦袋，嘿嘿。

笑，他搖頭嘆道，老徐這人。他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大餅臉卻燦爛出彌勒笑。

大學同學周年聚會在邕江賓館搞了兩天。老徐的內褲在陽臺迎風飄揚，同住者發(fā)現(xiàn)上面真的縫了小口袋，細看這條內褲有好幾個破洞，勸老徐買新的。老徐搖頭說，不換，省錢，出書。

選自《廣西文學》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