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宇
(河海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自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提出女性是相對男性存在和定義的他者以來,自主女性主體的構(gòu)建一直是女性主義關(guān)注的焦點。露絲·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安托瓦內(nèi)特·???Antoinette Fouque)、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則進一步強調(diào)“母性”及“女性譜系”對女性主體建構(gòu)的重要性。擁有摩洛哥和法國雙重國籍的蕾拉·斯利瑪尼(Le?la Slimani,1981- )對女性的自由尤為敏感,多次聲明其女性主義者身份,并強調(diào)“母性問題在文學(xué)中的挖掘不夠多,由女性挖掘的則更少”[1],她在不同訪談中說明其寫作意圖:通過書寫生活中出現(xiàn)的事件,打破圍繞“‘母親的本能’建立起來的神話和謊言”[2],并“探尋社會與女性之間的沖突”[3]。斯利瑪尼的小說《溫柔之歌》(ChansonDouce)2016年問鼎法國文學(xué)最高獎龔古爾獎,此書刻畫了一對特色鮮明的女性人物——主人米莉亞姆和保姆路易絲。作為母職之替補的路易絲與米莉亞姆緊密相連,二者又因主仆身份、男性/女性氣質(zhì)的差別而互為對立。她們的欲望生成與轉(zhuǎn)變所構(gòu)成的矛盾張力貫穿全書,成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線,資本社會下兩位主人公主體意識的建構(gòu)及變化由此呈現(xiàn)。保姆殺嬰案背后,因自主女性主體缺失、女性譜系消解、主體間性斷裂引發(fā)的母性危機與人性危機也是小說的關(guān)切所在。
米莉亞姆和路易絲形象迥異,斯利瑪尼對她們外貌、性格、欲望、行動的描寫揭露了二者的主體意識。作者對女主人米莉亞姆的外貌著墨甚少,似乎有意消解其性別特征。我們幾乎找不到關(guān)于其身材長相的信息,只知她從不化妝,常穿男裝。而路易絲則符合模式化女性形象,作者對其穿著打扮有細致入微的描寫:柔弱瘦小,像金發(fā)娃娃,優(yōu)雅溫柔,身著藍色娃娃領(lǐng)裙子,亮皮鞋上綴著蝴蝶結(jié),涂著甲油的手散發(fā)花香……若路易絲代表女性固化形象,米莉亞姆則更符合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的性別操演。巴特勒認為社會性別由文化建構(gòu),性別化的身體及其表現(xiàn)出的行動、姿態(tài)與演繹實踐均“可以解釋為操演性的”[4]。巴特勒利用扮裝現(xiàn)象指出性別身份的不穩(wěn)定性和建構(gòu)性,呼吁打破二元生理性別,發(fā)揮主體身份建構(gòu)的能動性。米莉亞姆追尋多元個體價值,一直嘗試打破性別及少數(shù)族裔出身帶來的不平等:缺少家人支持,她仍堅持爭取受教育及工作的權(quán)利;拍攝家庭照時站在鏡頭后——男性觀者的理想位置;在法庭上充滿戰(zhàn)斗力地為男性辯護……雖無詳盡外貌描寫,讀者卻能感受到米莉亞姆的自信與生命力。作者還特別選取不同敘述視角塑造兩位女性人物。涉及米莉亞姆的敘述幾乎全部采用全知全能的零聚焦,鮮明刻畫了她企圖把控命運的強烈自主性,偶爾幾處透過保羅和保姆的內(nèi)視角敘述也只是進一步襯托其個性并強化其男性氣質(zhì):嚴謹、正直、生硬、遵從規(guī)矩,有時甚至不太通融。而上帝視角的描述也從側(cè)面暗示了米莉亞姆被權(quán)力話語挾持的命運。對保姆路易絲的描寫則運用了更多內(nèi)聚焦,使其形象飄忽不定:米拉覺得路易絲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格林伯格夫人、埃爾韋、瓦法尤為欣賞路易絲的優(yōu)雅做派;而雇主和房東有時卻覺得女性化十足、完美柔弱、沉默寡言的路易絲讓人“惡心”。伊里加蕾指出,“女性氣質(zhì)”是男性再現(xiàn)系統(tǒng)強加于女人的角色、形象和價值,女性會在扮演女性氣質(zhì)的過程中失去自我[6]。18世紀以來,尤其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指南中推崇的“屋子里的天使”所代表的病態(tài)美已不合時宜。路易絲給讀者帶來的不確定審美體驗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其獨立主體的缺失。
黑格爾(G. W. F. Hegel)將欲望視為自我意識之本質(zhì),拉康(Jacques Lacan)則借鑒黑格爾的關(guān)系性自我意識(主奴辯證法)揭示個人主體不能自我確立的事實,指出人只能“在另一個對象化了的他人鏡像關(guān)系中認同自己”[7]。那么米莉亞姆和路易絲的欲望又在何處?路易絲出現(xiàn)前,主婦米莉亞姆渴望像丈夫保羅一樣擁有事業(yè),完整其社會角色。白人保姆路易絲不僅能使她走出家庭,實現(xiàn)傳統(tǒng)性別身份上的倒置,還能讓北非裔的她獲得種族身份上的倒置。離開家后,米莉亞姆的欲望指向的是上司帕斯卡的欲望,她瘋狂工作以獲得認可。???Michel Foucault)將主體看作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設(shè)定標準、規(guī)訓(xùn)、內(nèi)化標準‘三位一體’的權(quán)力的運作方式對每個人進行著全面塑造”[8]。社會文化所宣揚的事業(yè)與家庭雙贏的“成功形象”已被米莉亞姆內(nèi)化為理想自我,她完成了自我馴化,所作所為均是為了滿足資本社會宣揚的“對于認同以及挑戰(zhàn)自我極限的渴求”[5]37。即便主體的能動性在性別操演論的指導(dǎo)下得以建構(gòu),主體的塑造仍受制于權(quán)力話語關(guān)系,而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對傳統(tǒng)女性主義的質(zhì)疑與反思正在于此:“在現(xiàn)存秩序中謀求女性的權(quán)利和地位,就存在著被男權(quán)話語俘獲或被現(xiàn)存體制同化的危險和趨勢?!盵9]忽略性別差異,尋找無性別或中性化的表達會重回男權(quán)邏輯體系的控制。追求平等獨立的米莉亞姆看似擁有很強的主體性,掌握人生主動權(quán),收獲事業(yè)的成功,但也是這一體系的犧牲者,甚至極端地想擺脫他者以獲得自由。斯利瑪尼的兩部小說《食人魔花園》和《溫柔之歌》中,作為妻子、母親的女主人公都產(chǎn)生過相似念頭:“人們只有在不彼此需要的時候才會是幸福的。”[5]40“他人”成了我“自由”的限制和重負,是空洞、異己的敵對者。米莉亞姆隱藏起內(nèi)心苦澀,酒醉時才“抱怨自己所承受的這種瘋狂的存在,所有人對她都是那么苛刻”[5]130,但在此之后她收獲的卻是來自家人的連番攻擊,她感覺自己被殺死了。之后我們看到米莉亞姆逐漸將同情心懸置,不再為女性發(fā)聲,放棄幫助被前夫債務(wù)壓垮的路易絲,聽從保羅建議對她冷漠相待。
處于從屬地位的路易絲則一直被限制于家庭空間中,她的幸福與雇主家庭相連:她產(chǎn)生“灼熱的、令她感到痛苦的信念,那就是她的幸福取決于他們”[5]77。謝林·奧特尼(Sherry Beth Ortner)曾指出,女性的生理、社會、精神境況使其存在被視為比男性更接近自然,因而在歷史上常被界定為社會/文化組織的更低級別,只能負責(zé)低層次的自然向文化轉(zhuǎn)化的工作(家務(wù)、喂養(yǎng)照顧孩子、幫助孩子社會化、服務(wù)男性)[10]。而保姆這一職業(yè)群體正承擔(dān)了上述角色,也更易陷入“身份認同及人際、情感危機”[11]。路易絲是老舊刻板女性形象的化身,前雇主、前夫曾大肆貶低其工作價值,但她仍將自己認同于服務(wù)家庭的“天使”并禁錮于角色中:“仿佛是王宮的陪侍女官、總管、英國女護士?!桃饽7律狭魃鐣F婦人的做派”[5]197。維護在“家”中的地位便是路易絲的事業(yè),她的主體與家相連,以至于存在于任何其他空間都顯得不合時宜——“像是走錯了故事的人物,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注定要永遠流浪”[5]220。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蘇珊·古芭(Susan Gubar)曾綜合數(shù)位社會歷史學(xué)家的研究,指出教育女性溫順、屈從、無私便是讓她們放棄自我主體并走向死亡[12]。“即便掙扎也毫無用處。她只能聽之任之,這么漂著、被占領(lǐng)、被超越,面對任何情況都處于被動狀態(tài)”[5]154,路易絲“瓷娃娃”般的外表,她的抑郁癥狀,對公共開放空間的恐懼也是主體性缺失的表征。成為米莉亞姆的臨時替補后,路易絲協(xié)助主人實現(xiàn)了理想家庭的幻夢,在主人家慢慢建起小巢,直到米莉亞姆對她說:“您就是家里的一分子”,路易絲產(chǎn)生成為家庭一員的幻覺,卻忽略了雇主始終與她用“您”相稱以保持距離。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曾強調(diào)替補概念中包含的雙層意義:替補是剩余物,是豐富另一個完整性的完整性,使在場疊加;替補又是為了取代空缺、標記空缺而存在,雙重意義的疊加使替補者(替補物)常常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完滿的實在,而忘記自己其實只是要填補前者的空缺[13]。德里達還援引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懺悔錄》中“危險的替補”、吸引人的“致命的優(yōu)勢”說明替補會使欲望脫離自然路徑而走上歧途。
作者對路易絲“凝視”的描寫清晰地展現(xiàn)她在欲望裹挾下自我定位的變化。路易絲先是統(tǒng)治了公寓中的物:“像個將軍,在視察自己征服的領(lǐng)地”[5]27,又用“捉迷藏”制造分離焦慮,馴服了孩子,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望著他們。與保羅和米莉亞姆一同度假旅行讓路易絲改變巨大。艾瑞克·李德(Eric Leed)強調(diào),凝視客體在表面審美偏好背后反映了旅行者對不同凝視對象和凝視方式的選擇,也是旅行者自我身份的定位,通過彼此在凝視對象和方式上的異同與對方產(chǎn)生身份認同或排斥,這是一個將自我與他人歸入或排除于某個身份群體的活動[14]。斯利瑪尼用詳盡筆觸描述路易絲在海船上觀看一個曬太陽的女人,度假的人群紛紛加入其觀者行列。此時的路易絲不再是保姆,而是游客中的一員,家庭中的一員。之后,她當(dāng)著孩子父母的面把米拉推倒,與雇主共進晚餐……路易絲越來越多的欲望被喚醒,開始欲望著雇主的欲望。與路易絲同樣身份的其他保姆只隱約在雇主那里辨認出自己的欲望,以偷竊占有“主人之物”的方式假想自己的主人身份。路易絲則企圖成為一家之主,想將保羅和米莉亞姆放置在鐘罩下觀看[5]77。薩特 (Jean-Paul Sartre)提出,奪回自由需要把自己選擇成為注視他者之注視的人,將自我主觀性建立在他人主觀性的崩潰之上,這種對他人冷漠、盲目的態(tài)度可以使“我”表面上擺脫對于在他者自由中存在之危險的恐懼[15]。隨后我們看到保姆更具攻擊性的“凝視”。在保羅斥責(zé)她給米拉化妝時,她沒有請求原諒,眼神中透露著冰冷的沉默和驕傲。得知孩子們要離開她去度假,路易絲的陰郁目光中仿佛掠過了暴風(fēng)雨。丈夫去世、女兒出走后,孤獨的路易絲在米莉亞姆家中感受到打破了階級隔閡、稍縱即逝的溫暖。她孤注一擲地想維護在雇主家的地位,一方面由于其附屬性主體建立在“服務(wù)激情”之上,另一方面則在于她對溫暖人情的渴求??伤俗约旱奶嫜a身份,孩子會長大,她終將被拋棄,“月光下的路易絲輪廓模糊,……她即將消失在邊界的那一邊”[5]220,在路易絲與雇主家庭的聯(lián)結(jié)即將被切斷時,她的主體也隨之消解。
無論是追求平等與超越的米莉亞姆,還是甘于附庸地位的路易絲,都遭遇了某種異化。正如伊里加蕾指出,“被閹割”的母親或只知喂養(yǎng)孩子的母親,都不是母親的本來面目,而是被父權(quán)制文化扭曲了的“菲勒斯的母親”。拉康將人的欲望視為他者的欲望,嬰兒欲望的不是母親,而是象征秩序下母親的欲望,是對所匱乏的菲勒斯(Phallus)的欲望[16],而不在場的菲勒斯標志著絕對的空缺,在缺位欲望的裹挾之下,小說中自主女性主體的匱乏更導(dǎo)致了母性的消解。
伊里加蕾曾指出,西方文化的基礎(chǔ)不是弗洛伊德假定的弒父,而是弒母。福克也通過援引神話證明西方文化傳統(tǒng)對女性身份的嫉妒和憎恨。《圣經(jīng)》、希臘神話、希臘悲劇都將女性先祖抹去。如果將女性排除在象征秩序之外是父權(quán)文化體制有意為之,斯利瑪尼筆下的兩位女主人公即便階級、族裔、職業(yè)、追求迥異,卻擁有相同命運——將“母性”自我繳械,囚禁在家庭和母親身份中的她們渴望從中逃離,一如兩位命運與殺嬰復(fù)仇相連的神話原型:莉莉斯(Lilith)①和美狄亞(Medea)②。但斯利瑪尼沒有拘泥于正、反面女性符號的絕對對立③,兩位女性人物穿梭于兩極之間,展現(xiàn)出多義性。
米莉亞姆(Myriam)④的名字源自Mary(圣母瑪利亞)的古希伯來語或古埃及語變型。名字透露了主人公的法國外來族裔身份,也揭示了其反英雄悲劇。這位生活在巴黎的年輕母親不如圣母般完美,也沒成為嬰兒的拯救者。小說開頭就已揭露兒子亞當(dāng)?shù)谋瘎 獘雰阂呀?jīng)死了。一切似乎始于米莉亞姆無法再從家庭“坐牢般的幸?!敝蝎@得安慰,她意識到孩子可能成為“成功和自由的阻礙”,她感覺像“殉道者”一樣為別人犧牲了生活的另一面,她不想再扮演勇敢母親的角色。在工作中找回自我的她不愿回家。我們看到米莉亞姆對母親身份的排斥,她明確拒絕再次生育,還向孩子講述宙斯在頭顱中孕育戰(zhàn)爭女神雅典娜的故事。米莉亞姆對父權(quán)文化體系的認同正像是追求平等的莉莉斯自我規(guī)訓(xùn)的當(dāng)代諷喻。
路易絲的出現(xiàn)則總伴隨著“窗”的意象,喜歡看外面風(fēng)景的路易絲難免讓讀者想到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筆下倚窗而望的包法利夫人。臨界性視角透露出她心底渴望不同的生活,開始想要逃脫替補母親的身份,擺脫平庸瑣碎的日常:“關(guān)在公寓里,她常常覺得自己要發(fā)瘋”[5]110,她不能“在孩子們身邊找到安慰”[5]213,“再也忍受不了孩子們的哭叫、任性”[5]215。但路易絲的存在似乎只能與“家”相連,她清楚地知道,跨出那扇窗,等待她的是無法克服的生存危機:巨額債務(wù)、房東威脅……小說結(jié)尾,即將走到“窗外”的路易絲也在走向毀滅。她所期盼的新生兒終究沒有來臨,她在這場欲望主體間的確認之戰(zhàn)中以殺戮遠離了母性。
不可否認的是,米莉亞姆和路易絲都曾展現(xiàn)出未受外界意識影響的本真母性:“彎腰站在米拉的嬰兒床頭,米莉亞姆完全忘記了外面世界的存在。她所有的野心不過是讓這個虛弱的、喜歡亂叫的小姑娘多吃幾克奶”[5]10;“路易絲喜歡用背帶把亞當(dāng)綁在自己身上。她喜歡孩子那胖乎乎的小屁股蹭著她肚子的感覺,喜歡孩子睡著的時候流到她脖子上的口水”[5]31。但我們很快看到象征秩序、社會能指體系對母性的侵襲,母性主體進入了與想象界相聯(lián)系的鏡像階段,將他人投射為自我。分娩后的米莉亞姆拒絕與外界建立關(guān)系,但逃避終究是徒勞的,偶遇帕斯卡后,米莉亞姆想象前者會向別人講述她的悲慘——沒有人人都認為她該擁有的事業(yè)。小說揭露了象征秩序中母親們的失語常態(tài):“目光迷離的母親。因為最近才分娩,仍然停留在世界的邊緣。”[5]111米莉亞姆害怕陌生人知曉其全職母親的身份:“她根本沒什么好說的,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一具行尸走肉。”[5]12-13出現(xiàn)在雇主朋友聚會上的路易絲也一樣,“她就像個外國人、一個遭到流放的人一樣不自在,完全不懂周圍人的語言”[5]60;除了亂了章法的童話故事,“路易絲講不了別的,她就像陷入流沙一般陷入了詞語的泥潭”[5]213。故事最后,病床上的路易絲被永遠禁錮在沉默中,詹妮弗·豪厄爾(Jennifer Howell)則將此視為某種暗示:“路易絲或許從未擁有過自己的話語?!盵17]失去話語權(quán)便喪失了獨立主體身份,這也正是小說中女性人物紛紛想從家中“逃離”的原因。
米莉亞姆從“瑪利亞”變?yōu)椤袄蚶蛩埂?路易絲從無私的羅馬育嬰“母狼”變?yōu)槭軅那槿恕懊赖襾啞?這與“母親”在主流社會中的失語狀態(tài)緊密相關(guān)。加拿大學(xué)者丹尼爾·達格納斯(Daniel Dagenais)在《現(xiàn)代家庭的終結(jié)》一書中強調(diào)“家庭制度的危機源于波及所有家庭成員的身份危機”[18],伴隨著母性的放逐,“家”被拋棄,只能與“窒息”“坐牢”“混亂”“腐爛”“籠子”“囚室”等字眼相連,保羅的噩夢似乎早已隱喻了“家”的異化——“家變成了一個魚缸,里面滿是發(fā)霉的藻類,一個動物的窩,空氣閉塞,里面都是毛茸茸的動物,一邊嘶嘶叫著一邊轉(zhuǎn)圈”[5]133。幼子亞當(dāng)?shù)乃劳鲆舱A(yù)示著欲望鏈條之上母性危機所引發(fā)的人之危機。
伊里加蕾與??苏J為恢復(fù)母性譜系才能建構(gòu)與男性文化相匹配的女性文化,依靠女性間的言說才能讓女性擁有自己的話語。而《溫柔之歌》也恰恰揭示出女性譜系斷裂的事實。小說中的每個角色都很孤獨,未能獲得外界支持:“這就是她的命,也是很多其他女人的命。沒有一刻能有地方容得下她,給她溫暖。沒有一點建議,可以從一個母親傳給另一個母親,從一個女人傳給另一個女人?!盵5]131路易絲曾在米莉亞姆的贊許中發(fā)現(xiàn)自我,看到人生的其他可能。而兩人關(guān)系的破裂及周遭的冷漠態(tài)度讓路易絲心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殼”[5]215,直至成為殺嬰兇手。痛斥米莉亞姆沒有履行母職的西爾維婭,假裝沒聽懂路易絲苦衷的格林伯格夫人,她們本來或許可以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小說結(jié)尾,女警官試圖重現(xiàn)案發(fā)前家中的場景,作者也設(shè)計了敘事者、女警官與路易絲三者的視角融合以表現(xiàn)女性間的共情。
小說書名《溫柔之歌》來自于法國家喻戶曉的搖籃曲《一支溫柔的歌》(Une chanson douce),反語標題為這一取材于2012年紐約保姆殺嬰案的小說蒙上了一層反童話悲劇色彩。作品采用的經(jīng)典敘事模式預(yù)示著兩位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從平衡走向沖突,二者尋找各自主體性的過程也遵循同一模式,反復(fù)手法營造了作品的多重張力,凸顯了女性主體建構(gòu)的困境。小說中的性別討論、對母性的思考打破了傳統(tǒng)的男女二元對立,將階級、種族等問題融入其中,在彰顯女性符號復(fù)雜性與豐富性的同時,我們看到資本社會中被忽視的母性,主體間的冷漠及人的孤獨無助。斯利瑪尼透過女性視角,表達出對主人公境遇的同情以及對“人”之命運的關(guān)切,揭露“亞當(dāng)之死”背后的“人之死”隱喻,更提出了構(gòu)建女性譜系及面向他者的倫理召喚。
注釋:
①據(jù)猶太教文本記載,莉莉斯是亞當(dāng)?shù)谝蝗纹拮?與亞當(dāng)同為泥土所生,她要求平等不愿臣服其下,說出上帝之名后離開伊甸園來到紅海魔鬼的領(lǐng)地。上帝每日殺死她與魔鬼的后代作為懲罰,她則不斷殺死亞當(dāng)后代作為報復(fù)。
②科爾喀斯的公主美狄亞精通魔法,為幫助一見鐘情的伊阿宋不惜殺弟叛父。伊阿宋移情別戀后,美狄亞由愛生恨,殺死兩幼子以泄憤。
③林謝·奧特尼在《女性之于男性是否如同自然之于文化?》(Isfemaletomaleasnatureistoculture?)一文中指出女性符號常呈現(xiàn)兩極傾向:顛覆的危險女性符號(女巫、邪眼、經(jīng)期污染、去勢母親)和超越性女性符號(母性女神、救贖者、正義化身等)。
④Myriam或Miryam也譯米利暗,此名最早見于《出埃及記》。法老下令溺死所有希伯來新生男嬰,摩西父母將兒子放在河邊,長姐米利暗在遠處觀察,見法老女兒對嬰孩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提議找乳母替公主養(yǎng)育孩子并喊來母親。摩西成為埃及公主養(yǎng)子,還得以在生母身邊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