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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飄(小說)

      2023-12-18 17:42:27南高/著許陽莎/譯
      西部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姨太里長老爺

      〔越南〕南高/著 許陽莎/譯

      南高(1917-1951)原名陳友知,出生于越南河南省里仁縣的一個中農(nóng)家庭。初中時因病休學(xué),后跟隨舅舅到西貢謀生,從事過裁縫店文書、小學(xué)教師等工作。1936年,南高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短短15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南高創(chuàng)作了兩部長篇小說和六十多篇中短篇小說,被認為是與阮公歡、吳必素、武重奉等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比肩的大文豪。他的作品真實描繪了殖民封建社會中越南底層農(nóng)民及小資產(chǎn)階級所遭受的壓迫和苦難,善于以尋常小事寫生活困頓,一方面為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同胞深感痛惜,另一方面又極力挖掘人性的亮面,在窮途末路處關(guān)心人的生存、發(fā)展與尊嚴。

      譯者的話:

      《志飄》原名為《舊磚窯》,首發(fā)于1941年,一經(jīng)推出即轟動越南文壇。后來小說曾被出版社改名為《天生一對》,1946年重版時,南高將其改名為《志飄》?!吨撅h》講述了一個孤苦棄兒從善良勤勞的農(nóng)民一步步變成村霸惡棍的故事,反映了八月革命前越南農(nóng)村的普遍社會現(xiàn)象:一部分善良的勞動人民在殖民者和封建地主的雙重壓迫下被迫走上異化道路,逐漸成為地痞流氓。黑暗的社會摧毀了勞動人民的肉體和精神,但也照見了他們被踐踏之下的善良本性、對生存和愛情的渴望。志飄之于越南文學(xué),就像阿Q之于中國文學(xué),是文學(xué)史上不可不提的經(jīng)典形象。

      1

      他邊走邊罵。從來都是如此,每每喝完酒他便破口大罵。一開始他罵老天。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老天又不是哪家專屬的。然后他罵人世。這也不要緊,人世包羅萬象而非專指某人。氣惱自己,他便連整個武大村一起罵。整個武大村人人都說:“他一定是把我排除在外了?!睕]有人出聲。他真的惱了!唔,如此他便真的惱了!他簡直氣得要死!既然如此,他得罵罵那些不和他對罵的人,連人家的爹娘一塊兒罵。但眾人仍無動于衷。媽的!那豈不是又白費了他的酒,又叫他白白受苦了?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生下他來,讓他苦命至此?啊哈!他只管一直罵著,他只管一直罵那個生下他,生下那個叫志飄的挨千刀的!他咬牙切齒地咒罵那個生下他的狗娘養(yǎng)的。但誰知道是誰生下了志飄呢?只有天知道!他不知道,整個武大村也沒人知道。

      許多年前的某個黎明,一個捕鱔魚的男人在一個廢棄的磚窯下,發(fā)現(xiàn)了被包在一條破裙子里的志飄。那時他全身赤裸、臉色灰白。男人把他帶走,送給了一個盲眼寡婦。盲眼寡婦又將他賣給一個無兒無女的石磨匠。石磨匠死后,志飄漂泊無依,常給這家做工,或給那家干活。二十歲那年,他給如今已經(jīng)是鄉(xiāng)紳之首的百戶建老爺①,當(dāng)時還是里長的阿建當(dāng)了佃農(nóng)。當(dāng)時里長的三姨太年紀很輕,但常有些小毛病,似乎有那么幾次,她喊志飄去給她按摩,給她捏腳,揉肚子,捶腰。人們都說里長一到村里就作威作福,全村人都怕他,但一回到家里,他卻懼怕自己那個年輕的三姨太。那女人身材粗壯,面色紅潤,反倒是里長常犯腰疼的毛病。都說有腰疼病的人都懼內(nèi),還愛吃醋,便有人傳言里長吃那位身強體壯的佃農(nóng)的醋,卻又因怕老婆而不敢開口。還有人說那個佃農(nóng)掌握了里長家的收支權(quán),成為三姨太可靠的心腹,因此大肆從他們家偷錢偷糧。眾人各執(zhí)一詞,也不知去何處查清真相。只知道有一天志飄被押解到縣衙,后來聽說又蹲了大牢。不知道他蹲了幾年,總之他一去七八年, 杳無音信。后來有一天,他不知從哪里忽然摸回了家。

      他這次回來看上去與以往大不相同,一開始沒人知道他是誰??雌饋硐駛€警察,頭光溜溜的,牙洗得雪白,面色黝黑,趾高氣揚,雙眼怒視,樣子很嚇人。身上穿著一條黑色粗絲褲子和一件黃色西服,敞著胸,露出一對龍鳳和一個手持錘子的將軍刺青紋樣,兩只手臂也是如此??瓷先ド跏强刹?!

      前一天剛回來,第二天他就坐在集市上就著狗肉喝酒,一直從中午喝到黃昏。喝得醉醺醺以后,他提著酒瓶來到百戶建老爺?shù)募议T口,喊著建老爺?shù)娜槊煌ㄖ淞R。建老爺不在家??吹剿麌虖埐竦臉幼樱ɡ蠣?shù)奶s忙推二姨太,二姨太搡三姨太,三姨太喚四姨太,但最終沒有一個敢出來和志飄說幾句像樣的話。碰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又醉得一塌糊涂,手上還拎著酒瓶,而這時家中又全是女人……罷了,且把門關(guān)緊了不管他,耳朵連著鼻子,他愿意罵就自己聽著吧!于是只剩下三條兇猛的狗和一個醉漢相持不下。實在太吵了!鄰居們只得裝聾作啞,可心里或許暢快著呢:從來只聽建老爺?shù)奶?、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罵別人,如今卻聽到別人把他們一家大罵一通。罵得真是爽快啊,真是尖酸??!他們互相交頭接耳:“這次不知阿建父子倆還有沒有臉見人,祖墳都被人給翻過來了!”也有善良些的人說:“這次是他們家走運,里長肯定不在家?!崩镩L便是阿強,阿建的兒子,向來以作威作福聞名,視人如草芥糞土。要是碰上阿強在家,試試看會怎樣!

      果然他們說得沒錯,突然有人高聲吆喝道:“你小子在啰唆什么……你個沒娘生沒爹養(yǎng)的小子!你啰唆些什么!”果不其然,這呵斥聲正是出自阿強。阿強回來了!要知道他的厲害……啊哈!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是什么?捶打聲、踹踢聲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志飄可是被打慘了,骨肉都散架了!突然“砰”的一聲,志飄把酒瓶往門框上摔過去……然后他哭嚎著,一邊罵一邊向鄉(xiāng)親們求救,好似被人割了喉。

      “鄉(xiāng)親們,救我啊……鄉(xiāng)親們!阿建父子把我打死了!阿強他把我打死了,鄉(xiāng)親們啊!……”眾人只見志飄滿地打滾,一邊哭嚎一邊拿酒瓶碎片往臉上亂劃,鮮血汩汩冒出,看上去太嚇人了!幾條狗直沖過來,對他一陣狂吠。阿強臉色有些發(fā)青,站著瞥了一眼志飄,輕鄙地冷笑了幾聲。哈!還以為他憋著什么招兒呢,原來是撒潑勒索來了!原來他是來這兒碰瓷的!

      人群一擁而上,都想探個究竟。旁邊幾條昏暗的小巷擠滿了人,像趕集般熱鬧。建老爺家的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因為有阿強壯膽,也沉著臉出來幫忙罵人。實際上她們是想看看志飄是如何謀生的,搞不好這次他是故意栽贓嫁禍給老爺……

      另一邊建老爺回來了。他高喊一聲:“這么多人圍著做什么?”隨即這邊有人道“老爺好”,那邊有人說“見過老爺”,人群肅然散開。而志飄突然直挺挺地躺下,一動不動,口中呻吟不斷,仿佛奄奄一息。

      只消一瞥,建老爺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過里長、總長,現(xiàn)如今又是兒子當(dāng)了里長,這些把戲他早就習(xí)以為常。他對家里那幾個神色不快、正準備向他邀功的婆娘大喝一聲:

      “趕緊進屋去,婆娘家就會啰里吧嗦,懂什么!”

      然后又轉(zhuǎn)向鄉(xiāng)民們,語調(diào)和緩了不少:

      “鄉(xiāng)親們,大家也都回家去吧!沒什么事兒,都別聚在這兒了。”

      沒人出聲,人群默默地散去。是給建老爺面子,但更是因為顧及自己的安危:鄉(xiāng)下人本就怕多事。誰要是犯傻呆站在那里,一旦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可是會被叫去作證的!最后只剩下志飄和建老爺父子。這時建老爺才走近志飄,輕搖他幾下,叫他:

      “志飄兄!你這是做甚嘛?”

      志飄半瞇著眼,呻吟著道:

      “我只想和你們父子倆同歸于盡,但我死了有人就得散盡家財了,說不定還得蹲大牢!”

      建老爺輕輕一笑,笑聲十分清脆,人們常說建老爺有過人之處,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笑聲。

      “老兄真是愛說笑!你干嗎要死呢?人又不是癩蛤蟆賤命一條!又醉了不是?”

      隨后他又換了一種更親密的語調(diào)問道: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來我家玩呢?走走,進屋去喝點水?!?/p>

      看志飄絲毫不動彈,他又繼續(xù)說道:

      “哎,站起來吧。先去里面喝口水。有什么事咱好好說,干嗎非要鬧出這么大動靜?被人家知道了,名聲多不好?!?/p>

      他一邊攙起志飄,一邊抱怨道:

      “哎,要是我在家的話何至于此。咱們好好說話,怎么都能把事給了了。都是成年人了,只消把話說開,什么事都能解決。都怪阿強那小子性子急,考慮不周,唔,說起來你和他還算有親呢?!?/p>

      志飄不知親戚一說從何而來,但心里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他故意裝出傷勢很重的樣子,往椅子上一坐。建老爺明白自己已經(jīng)贏了,朝兒子使了一個眼色,大聲喝道:

      “阿強哪兒去了!你真是該死,也不讓人快點燒壺水來!趕緊的!”

      他攙著志飄站起來,又勸了幾次,志飄總算依了他,只是故意雙腳一高一低地走著,做出跛腳的樣子。此時酒醒了幾分,志飄便不再嚎叫謾罵。一旦不再嚎叫謾罵,他便覺得自己像泄了勁。建老爺?shù)臏匮攒浾Z使他全身疲軟,再加上圍觀的人都散了,他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一種固有的恐懼,萌生于往日的久遠的恐懼,在他心里蘇醒了。他覺得自己真是膽大包天,要不是膽子大,怎么敢和阿建父子起了沖突?他們家可是連續(xù)四代當(dāng)了總里長的。想到這兒,他也覺得自己很威風(fēng)。他既不是鄉(xiāng)里的什么官,也沒有羽翼幫手,沒有親戚,沒有兄弟姐妹,連父母都沒有……唔,但他竟然能單打獨斗對付里長、總長和百戶建老爺?阿建還是武大村最大的鄉(xiāng)紳,是村委會、圻紳會、縣紳會的要人和北圻②人民代表,在縣里頗有些名氣。試問在這個兩千多口人的村子里,有誰能做到如此?若能做到,把命豁出去也心甘情愿??!不過,這個暴戾如火的老爺此時卻換了一副柔和的面孔,請他進屋喝水。這樣他也滿意了,既然人家態(tài)度緩和了,進去就進去吧。但忽然間他又有些遲疑,誰知道這個老家伙是不是把他騙進去收拾呢?哦呵,還真有可能如此!阿建要是拿出來幾個鍋碗瓢盆或金銀首飾,一股腦兒堆在他身上,再讓老婆們把全村人都喊過來,然后捆了他的脖子,暴打一頓,最后誣陷他偷盜,那可怎么辦呢!阿建這個老東西,向來是剝削搜刮慣了,怎么可能就此吃癟?罷了,他沒那么蠢,他才不入虎口。不如還在這兒站著,在這兒打滾,在這兒大喊大叫,看看情形會怎樣。但他只想了一會兒就勸自己:就算再叫起來,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老家伙才張口說了一句話,人們就各回各家,就算他志飄再撒潑大叫,還有誰會出來呢?更何況現(xiàn)在他的酒勁已經(jīng)退了,要是再往臉上劃幾道,也疼得很。罷了,進去吧!進去就進去,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要敲腦袋,進去敲也比在外面敲強。最多就是阿建變了卦,那也不過是坐個牢而已。坐個牢對他來說再平常不過了。罷了,進去吧!

      進去之后,志飄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的害怕是多余的。阿建確實有意與他握手言和。阿建并非故意使壞,恰恰是他處世精明老練。他平生一怕英雄豪杰,二怕亡命之徒。志飄當(dāng)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他是個不怕死的亡命徒。不怕死的人,誰想去招惹呢?何為見風(fēng)使舵?為官之人,要是事事都想壓人一頭,那么他的家遲早要敗在自己手里。建老爺也是這么教阿強的。阿強這樣魯莽的人能當(dāng)上里長,還不是靠他老爹。一旦他老爹作古,那些人才不會讓他好過。

      有如此名聲,當(dāng)個總里長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兒。在這個兩千多口人的村子里,天高皇帝遠的,論謀生也不難,但當(dāng)里長也不是坐著四處搜刮那么簡單。有一年,一個風(fēng)水先生說,這個村子處于“群魚爭食”之勢。這群鄉(xiāng)紳猶如魚群爭搶魚餌,魚餌如此美味,四面八方的人都想來搶食,表面上客氣體面,實際上心里無時無刻不想扳倒別人,騎在別人頭上。就說志飄今天來這兒尋釁滋事,誰又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人唆使呢?如果建老爺不忍氣吞聲,讓事情一再擴大,可就要花上一大筆錢了。為官之人總是仰仗有頭發(fā)的人,誰會去仰仗一個禿子?把志飄送進牢里很容易,但是把他送進牢里,他也總有一天會出來,到那時,他能讓自己過得安穩(wěn)嗎?以前他碰到過年壽的事,到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

      年壽原是一個桀驁的刺頭。那時阿建剛當(dāng)上里長,他公然和阿建唱反調(diào),阿建想治治他,但始終沒找到機會。不久,年壽因參與了一樁偷盜案件被捕,阿建私下里使了點手段,最后讓他進了監(jiān)獄。本想像年壽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朝失足入獄,哪里還敢厚著臉皮回村子?阿建終于拔掉了這顆眼中釘,正暗自高興著,卻不料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家里寫公文時,年壽忽然帶刀闖了進來。他堵在門口,告訴阿建,如果阿建膽敢喊一聲,他就立馬捅死阿建。原來他此番越獄,來這兒是為了托里長幫忙的。他要阿建給他一張良民證和一百元,助他逃亡。他又說,如果阿建聽他的話,他就從此消失,如果不聽他的,那就只有被捅死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如果想和老婆孩子一起活下去,只能聽他的。

      阿建當(dāng)然乖乖照做。年壽從此杳無蹤跡,真的沒再回來過。但世道就是如此,竹子老了還會長新筍,地痞流氓什么時候斷絕過呢?年壽剛走,又不知從哪兒來了個叫阿職的當(dāng)兵的。那時他還蹲在家里,還沒變成一個刺頭,人們都說他老實得像個土疙瘩。別人讓他做什么,他都唯唯諾諾地照做;喝他一聲,就嚇得尿了褲子;人家要收一元稅款,他非要給兩元。甚至當(dāng)他那貌美的老婆被人挑逗戲弄時,他也一聲不吭,絲毫不敢反抗,回了家再將老婆打一頓出氣。這個世道,善良過頭就是愚蠢,他就是在這兒變得愚蠢的,一味忍讓,終于叫人家壓得頭也抬不起來。他拼命干活,但一年到頭還是窮困潦倒,食不果腹。誰都能玩弄他,誰玩弄他都得忍著。最終他實在氣不過,就去當(dāng)了兵。這下更受罪了!要是不氣,起碼還有老婆,雖然偶爾被外人占便宜,但怎么說也還是自己老婆?,F(xiàn)在一氣之下,連老婆也沒了。他老婆還很年輕,才生了兩個孩子,雙眸晶亮,雙頰緋紅,猛然間要守活寡,秀色可餐地擺在眼前,誰能忍受得了這種誘惑?

      阿職的女人住在大路邊上。副里長深夜賭博完回家會路過她家,巡防隊長夜里去巡邏也拐進去,鄰居家的男人溜進去,甚至那個給里長當(dāng)了一輩子仆人、頭發(fā)灰白的鄉(xiāng)役阿田,也敢偷偷摸摸去調(diào)戲她。阿職女人家就這樣成了一個供鄉(xiāng)役宵小們尋歡作樂的免費青樓。連那時已娶了三個老婆的阿建,也不肯白白錯過這天上掉下的餡餅。不僅不肯錯過,還從中牟利。每次阿職的女人去領(lǐng)丈夫的工資或匯款單,都得拜托里長去做公證。天下沒有哪個里長會花自己家的錢去給別人做公證,這是自不用說的。但到了阿建這兒,他不僅要酒肉錢財,還要和她一塊坐車去省城住一晚。

      于是阿職的幾塊錢工資就這么沒了,他們的幾個孩子第二天只能得到幾顆子彈糖,好一點兒或許能吃上幾塊肉糍粑。丈夫當(dāng)兵的功勞,最終只是讓這位軍嫂每個月和里長享樂快活一回。

      不知阿職是不是對家里的情況有所了解而嫌惡,總之三年服役期滿后,也不見他回來。不久后,鄉(xiāng)里來了一紙公文,要求捉拿押解一名叫陳文職的犯人。里長上報稱此人是多年未歸的流民,但剛報上去的第二天,阿職就回了鄉(xiāng)。里長派人去他家抓人,他來得很快,不過把老婆和兩個孩子也一起帶上了。里長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他就掏出一把殺豬刀,攥在手里虎視眈眈地說:“實不相瞞,我犯了殺人罪。如果您不可憐我,非要抓我,那我的老婆孩子早晚得餓死。既然他們無論如何都得死,我不如現(xiàn)在就捅死他們,你再把我一塊兒也抓了?!彼劬νt,手里的刀閃著銀白的光,看著就讓人脊背發(fā)冷。既然他能殺得了人,就一定不會只殺自己的妻兒。都有膽子殺自己的妻兒了,還會顧慮別人的性命嗎?里長阿建只想了一會兒,就讓阿職回去了,說他來想辦法。說是想辦法,自然是幫阿職掩人耳目。后來每次有緝捕令下來,他都謊報稱那個叫阿職的人還未歸來。于是阿職就這么光明正大地在老家過起了日子。如今大家瞧他老婆也變得忠誠堅貞了,每天勤懇干活,養(yǎng)活丈夫。副里長和鄉(xiāng)役等人暗自思忖:人家丈夫回來了,何苦還去招惹調(diào)情,徒增是非?忽然間人人都變得體面正經(jīng)起來,除了阿職?,F(xiàn)在的阿職兇狠蠻橫,靠耕田吃飯,但拒不交稅,有人催他交,他就破口大罵,有人占了他的田,他就拿刀砍人。要是他生出什么事端,里長也脫不了干系,因為是里長故意隱瞞了他的罪犯身份。

      盡管如此,阿職仍不滿意,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一天他扛了把刀去找里長阿建,指著他的鼻子說:“我當(dāng)兵時寄回家的錢有上百元,不知道我老婆怎么花的,還是給了哪個野漢子,總之現(xiàn)在一分錢都沒有了。我問她,她說孤兒寡母的,不敢在家里存錢,所以一拿到錢就存在里長這兒。我擔(dān)心她扯謊,就把她捆在家了。現(xiàn)在我來這兒跟您稟告,算算看能有多少錢,容我?guī)Щ厝ヰB(yǎng)孩子。要是少了一個子兒,我都不會放過他們?!?/p>

      阿建心里明白,“他們”肯定也包括了他。他輕笑一聲,說:“是這樣啊,兵兄弟,她確實沒把錢存在我這兒……”

      阿職怒目圓睜,大斥一聲:“那是被哪個混蛋吞了?”

      阿建趕忙補了一句:“但你要是缺錢,盡管告訴我一聲。既然你老婆把錢花了,就是把她殺了錢也回不來,何苦這么折騰,給自己找罪受呢?”

      阿建從錢包里掏出五塊錢,扔給阿職。阿職接過來,極有禮數(shù)地朝他一拜,就提著刀走了。從那天起,他對阿建恭敬起來,甘愿做阿建的爪牙,但阿建偶爾還是得給他一些錢。直到去年,他忽然死了……

      而今年又冒出了一個志飄。又是一個善良得像土地一樣的人——真是罪孽,有一次阿建看到他一邊給三姨太捏腿,一邊顫抖!后來他忽而奮起,現(xiàn)在全然是一副喝人血也不嫌腥的面孔!果真是弓滿易折,弦緊易斷,這個武大村的最大鄉(xiāng)紳終于認識到:把百姓壓迫到他們?nèi)虩o可忍,離鄉(xiāng)遠走,實在是愚蠢之舉。這些出走的人,十個有九個會沾上從別處學(xué)來的兇暴脾性,有朝一日變成兇徒再返回。聰明的人掐人喉嚨也只掐一半,暗地里把人推進河里,過后又將人拉上來,要他對自己感恩戴德。拍桌子打板凳要來五塊錢,再扔回去五毛錢,只因“憐憫他太窮了”!但也要看人下菜:那些妻子貌美、兒女成群的殷實人家都怕官,更好拿捏;相反,那些舉目無親的單身漢,殺了也沒什么難的,可就算殺了,也只能得到一堆白骨;要是和他們生了事端,就是給了自己的敵對派一個可乘之機。每個村都有諸多派別,每個派別圍繞著一個頭目結(jié)黨,如百戶阿建派、隊長阿棗派、阿淡派、阿松派……各大派別沆瀣一氣,魚肉百姓,又貌合神離,鉤心斗角,互相算計。阿建還意識到,在這個村子里,賢良的百姓們供養(yǎng)鄉(xiāng)紳,但正是這些鄉(xiāng)紳,有時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供養(yǎng)那些比貧民還窮困潦倒,因而膽敢豁出命去隨時拿刀捅別人或捅自己的亡命徒。

      但建老爺不是一個喜歡唉聲嘆氣的人。唉聲嘆氣對人對己毫無益處,那些被壓榨了一輩子的百姓之所以被壓榨一輩子,就是因為他們面對壓榨,除了唉聲嘆氣什么也不做。建老爺不需要嘆氣,治之不利則用之。他心里思忖:總得要有幾個刺頭吧?如果沒有刺頭,誰能來治刺頭?他的勢力之所以能凌駕于其他幾派之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能屈能伸,能收買那些不怕死也不怕坐牢的亡命徒,為自己所用。這些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人,一旦用得著他們,只需給幾毛酒錢,就能指使他們?nèi)サ満δ切┎宦犜挼娜?。遇到強硬的犟脾氣,就騙他們放火燒房子,或給他幾刀;遇到生手,就往他家扔幾瓶走私酒,或上門尋釁、撒潑罵街。有這些人鬧事,才有搜刮油水的機會,如若沒有,在那些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中間,最多也只能搜刮點稅錢。稅收每年只有一次,如果單指望這個,那就算把老爹賣了,也不足以補上為了爭官印而四處活動花的三四千塊錢的窟窿。

      因此那天晚上,從阿建家里出來的時候,志飄心里真是志得意滿!阿建非但沒有誣陷他,還殺雞買酒招待他,甚至給了他一點買藥錢。那可是錢啊,他做了什么竟能拿到錢?他踉踉蹌蹌,邊走邊笑:他根本用不上這三分錢。蹲大牢的時候,他跟人學(xué)得了幾劑膏藥方,只需幾片樹葉,他的臉很快就能恢復(fù)如初。至于錢嘛,還是留著買酒喝吧……

      2

      連著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他怒目圓睜地對開酒館的老嫗說:“今天老子沒錢了,你先賒給老子一瓶,晚上老子拿錢來還你。”

      老嫗有些猶豫。他便立馬掏出一包火柴,擦了一根,點著了她家的茅屋頂。老嫗倉皇地叫喚起來,急忙把剛?cè)计饋淼幕鹈鐡錅缌?。隨后,她哭哭啼啼地拿出來一瓶酒。志飄怒氣沖沖地指著她的鼻子罵:“你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狗東西!老子是跟你買,不是跟你討!你覺得老子會白蹭你的東西嗎?你去問問全村人,老子什么時候白蹭過別人家的東西?老子不缺錢!老子把錢存在百戶老爺那里了,下午老子就去取了還你!”

      老嫗一邊掀起衣襟抹眼淚,一邊說:“我們不是不信您,實在是小本生意?!?/p>

      志飄大斥一聲:“小本生意!老子今天晚上就還你錢。你是馬上要死了還是怎么著?”

      說完,他拎著酒瓶走了。他回到河邊的一座小廟,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家。走在路上時,又不知道從哪家隨手摘了四根青香蕉,從開雜貨鋪的姑娘那兒抓了一把鹽?,F(xiàn)在他一邊喝著酒,一邊吃著蘸鹽的青香蕉,也覺得很美味。只要是下酒,他吃什么都覺得美味。

      喝完酒,他抹抹嘴,搖搖晃晃走到阿建家。不論見誰,他都說他要去建老爺家討債了??吹剿哌M院子,建老爺就知道他又來找事了。他雙眼渾濁,腳步蹣跚,嘴唇發(fā)紫,還微微顫抖。好在他沒拎酒瓶。

      阿建朗聲問他:“阿志兄要去哪兒?”

      他高聲應(yīng)和:“拜見老爺,啟稟老爺,我來您家,是為了求您一件事?!?/p>

      他醉得嗓音嘶啞,含糊不清,但舉止還是盡力顯出一種溫良。他一邊抓耳撓腮,一邊絮叨著:“啟稟老爺,從您抓我去坐牢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坐牢。我要是敢撒謊,就讓我天誅地滅。坐牢真是爽啊。坐牢還有飯吃,現(xiàn)在回村,我連塊立足之地都沒有,更別提有什么生計。稟老爺,我今天是來求您的,求求您讓我再蹲一次大牢……”

      建老爺大喝一聲——無論何時,他都愛用一聲大喝來開頭,以此試探別人的強弱:“老兄,你又喝醉了!”

      志飄往前沖幾步,翻了個白眼,把手舉到半空中:“啟稟老爺,我沒醉,真的沒醉。我來求您讓我坐牢,要不然我就……就……稟老爺……”

      他掏遍了所有口袋,翻出一個什么東西,隨后攤開手——那是一把很小但很鋒利的刀。他緊咬牙關(guān),接著說:“對,稟老爺,要不然我就得殺幾個人,然后您把我押到縣里頭去?!?/p>

      他彎下身子,慢慢刮起紅木桌子的邊角。建老爺朗聲大笑——他一貫頗以自己曹操似的笑聲自豪——然后站起來拍拍志飄的肩,說:“你實在蠻橫無理。但阿志老兄啊,你要是想殺人也不難。阿棗那家伙還欠著我五十元,你辛苦一趟,去幫我討錢,要是能討回來,自然有你的一份田?!?/p>

      阿棗是村子里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他羽翼強盛,素來與阿建一派爭斗不休。但建老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因為阿棗是一個退伍老兵,退役金多,人脈廣,還能說會道。很久前他向建老爺借了五十元,現(xiàn)在忽然翻臉不認賬,借口說這筆錢就算作當(dāng)時阿強當(dāng)了里長沒有答謝他,該補給他的茶水錢。建老爺氣得像被人捅了喉嚨,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本可以和阿棗相抗的打手阿職,去年已經(jīng)死了。如今他才碰上了可以代替阿職的志飄,先試試說幾句激將的話,看看會如何。如果志飄能治得了阿棗,那是再好不過了。如若志飄反過來被阿棗制服,他也沒什么損失。無論是哪種情形,他都能坐收漁翁之利。

      志飄馬上應(yīng)承了下來。他立刻跑到阿棗家,從巷子口開始放聲大罵。要是趕上平日,他鐵定要犯下命案了——阿棗也是個會拿刀砍人的家伙,從沒在任何一場交鋒中認輸過。但好在他走運,又或是志飄走運,今天阿棗臥病在床,爬也爬不起來,興許連志飄罵他都聽不見。阿棗的妻子見志飄滿身酒氣,又清楚那筆債的來龍去脈,立時便瞞著丈夫取了五十元,讓下人交給志飄。女人生來就愛好和平,她們都想息事寧人,不愿多惹是非。再者,阿棗的妻子也思量著:丈夫還病著,也確實欠了人家的錢……五十元對自己家來說算不了幾個錢,如果拖泥帶水惹麻煩,說不定要損失上好幾個五十元。

      因此,志飄揚揚得意地回去了,他覺得自己的氣焰又盛了幾分,備感自豪:“這個村子的英雄豪杰,哪個能比得上我!”阿建見志飄贏了敵人,自己不用去村里辦證明了,也稱心如意得很,立馬掏出五元給了這個新上任的嘍啰。

      “阿志老兄,這五十塊錢都是你的份兒。但要是你全都拿走了,恐怕三天就能花完。不如這樣,你先拿著這點去買酒喝,剩下的就當(dāng)我賣給你一塊地,要是沒有地,你怎么謀生???”

      志飄滿口應(yīng)允,就回了家。幾天后,阿建老爺讓里長阿強將河邊一戶人家用來抵稅的五分地分給了志飄。志飄猛然間成了一個有家的人。那時他才二十七八歲……

      現(xiàn)在他成了一個沒有年紀的人了。三十八還是三十九?四十還是四十幾?他的臉說不上年輕,也說不上老,它已經(jīng)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怪物的臉。盯著怪物的臉瞧,哪能知道它的年紀呢?那張臉枯黃中又添了幾分灰褐,溝壑縱橫,雜亂無序,盡是傷疤。那是多少次撒潑?;?,用酒瓶玻璃往臉上劃出來的傷疤?多少次了,他哪還能記得?又有多少受人指使的威脅、破壞、砍殺和謀害?那些事構(gòu)成了他人生的全部,至于自己的人生已持續(xù)了多少個年頭,他也記不清了。他連登記年齡的戶口卡都沒有,在村子里,人人都當(dāng)他是一個多年未歸的流民。他模模糊糊地記得,有一年似乎是二十歲,他進了大牢,后來好像又到了二十五歲,也不知道對不對。因為從那時起,年歲日月對他已不復(fù)存在。因為從那時起,他永遠都醉著。他的醉酒一陣接著一陣,直至連成一場無際無涯的醉夢。在醉中吃,在醉中睡,醒了又醉,敲頭劃臉、咒罵威嚇,盡在醉中,醉中再喝,醉上加醉,醉得綿延無盡。他從未醒過酒,又或許他從不清醒,是為了不再去記得世上還有他這樣一個人。他或許也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武大村一個作惡多端、禍害百姓的惡棍。他怎會知道自己摧毀了多少人家的基業(yè),粉碎了多少家庭的安寧,踐踏了多少人的幸福,使多少善良無辜的人流血流淚?他既在醉中做了這一切,又哪能知曉這些?因為醉,不論人家唆使什么他都去做。全村人都怕他,凡他經(jīng)過處,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因此,通常情況下他并非為了什么而咒罵,只要喝了酒,他就想罵。他酒后罵人,就像有些人醉了以后愛唱歌一樣。假使他會唱,或許他就不必罵。只可惜他不會唱,這就苦了他,也苦了別人。于是他只能罵,就像今天下午那樣罵……

      他罵老天也罵人世。他罵整個武大村,罵所有不和他對罵的人。但誰也不管,誰會白費力氣,去為他咒罵生下他的人而生氣呢?誰又非得這樣?他便更憤懣不平了,因為人沒法跟自己對罵,跟自己對罵有什么意思呢!于是他確鑿有了一個嫉恨的借口,一個能讓他盡興復(fù)仇的正當(dāng)理由。是的,他要報仇,不論找誰報仇都行。他得進人家里,不論是誰家都行。他要拐進他看到的任何一條巷子里,去搞破壞,去放火,或者打滾撒潑,把全村人喊來圍觀。對,就是這樣,他要拐進他看到的任何一條巷子……啊,就是那里,快點……

      然而月亮升起來了。十五的月亮渾圓,月光灑在路上,皎潔瑩白。唔,那是什么?汩汩流動的月色下,有一團黑乎乎、歪歪扭扭的東西,忽左忽右,東倒西歪,時而蜷縮,時而伸長,被切成數(shù)段碎片。它在志飄腳下忙個不停,志飄站定腳步,看了一會兒,忽然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頭發(fā)蓬亂。若他罵起來,或許還更好聽一些。路上那團歪斜的東西原來是他的影子。于是他笑著,笑得忘了復(fù)仇這事——他已經(jīng)錯過第一條巷子了,現(xiàn)在已到了廟祝阿浪家的那條小巷。阿浪是村里專管祭祀的人,蓄著一副頹唐的胡子。志飄突然起了個念頭,想拐進他家,砸了這個半吊子老廟祝的祭樂琴。這個老廟祝既做著祭司,還兼著閹豬的行當(dāng),拉起琴來比豬的嚎叫還刺耳。但志飄進去的時候,老廟祝正在院子里喝酒,一邊喝一邊撫著自己的胡須,一邊搖頭晃腦。志飄站住腳瞧著,忽而覺得這老東西看起來也挺順眼的。所有喝酒的人他都覺得挺順眼的。猛然間他渴了起來,天啊,怎么就渴起來了!渴得像火燒喉嚨般……他毫不猶豫地走近老廟祝,提起酒瓶,仰頭倒進嘴里,一陣狂飲。老廟祝伸長他像被拔了毛的雞一樣的脖子,瞪大眼睛,但沒吭聲。他的舌頭像打了結(jié),哪還能說得出話?那瓶酒他喝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被志飄痛飲了個精光。志飄一氣灌完,哈了口氣,又咂咂嘴,似乎還饞著酒。隨后他握住了老廟祝無精打采的幾根胡子,舉到月光下照了照,又笑了起來。老廟祝也笑了起來。兩個醉漢倒向彼此,狂笑不止,儼然一對瘋癲的知己。

      隨后廟祝阿浪又回屋里提了兩瓶酒出來,他正好還剩兩瓶酒。他邀請志飄一塊兒接著喝,喝得酩酊大醉,其余一切都拋諸腦后。喝就是了,還擔(dān)心些什么!廟祝的老伴七八年前就走了,女兒未婚先孕離家出走,如今他孑然一身,沒有妻女纏磨束縛,想喝到什么時候就喝到什么時候。喝吧,喝吧,盡情喝吧,這位在凡間迷路的月宮謫仙!放膽喝吧,喝到尿出酒來才妙呢。忍著做什么?即便榮華富貴在手,就算成了德高望重的老爺太太,死了以后,也不會有人說他們是“大墓主”!他活到半百年紀,也從未見過有什么“大墓主”!只有墳,全是墳,死了以后誰都不過是一個墳頭,醉死的也是一個墳頭,還操心個什么!醉就醉吧!

      志飄從未如此痛快過,他很奇怪自己為何到今天才和廟祝這個老家伙坐下來一塊兒喝酒。他們喝了很多酒,多得不得了,多到似乎整個武大村其他人都得省著點兒喝,才足夠他們兩人痛飲。

      喝完了兩瓶酒后,廟祝阿浪爬到了院子里。他像只螃蟹那樣爬著,一邊問志飄:“人們是靠什么站起來的?”志飄反手將他翻過來,摸摸他無精打采的幾縷胡須,就讓他那么待著,自己步履蹣跚地走回家。他敞著胸口,邊走邊撓癢,撓完胸口,接著撓脖子,又從耳后一直撓到腦袋,時不時還得站定在路中間搔癢,或?qū)⑼葦R到高處抓撓。他煩悶燥熱,渾身瘙癢,忽而又想起自家附近的河岸。他的園子坐落在小河畔,河水和緩清澈,河岸兩邊種滿了桑樹,風(fēng)吹過時,柔軟的枝干彎了身子,連綿成浪。唯有他家的園子全種了香蕉樹,園子的一角藏了個小茅屋。像今夜這樣的月夜,平坦的園子里重重疊疊地堆著香蕉樹的黑影,猶如各色染衣被胡亂攤在河灘邊上。香蕉樹仰面躺著,身子彎曲隆起,向著浸了水般的碧色月亮的方向,偶爾又被風(fēng)吹動,窸窸窣窣地搖蕩起來,發(fā)出動物發(fā)情般的響動。

      志飄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香蕉樹,一邊走進自己的園子。但他沒有拐進小茅屋,而是直接去了河岸邊。他打算跳進去泡一會兒止止癢,再跑回園子里睡覺。鉆進那個破茅屋干嗎呢,悶得他簡直喘不過來氣。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敲頭都死不了,風(fēng)霜又能奈他何……到了河邊,他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似乎有人在那兒。的確有人。他呆呆地望著。他背靠香蕉樹根,從兩個水缸中間看過去,看到一個坐姿粗魯?shù)呐?。就是個女人,他很肯定,因為那人的長發(fā)垂放在裸露的雙肩和胸上……裸露的雙手低垂著,嘴巴對著月空張得老大,睡得正香,又或是已經(jīng)死了。她的雙腿直直地伸展在他眼前,黑裙子松松垮垮地堆著……或許因為在睡夢中掙扎過,她的肚兜歪到一旁,露出豐腴的腰肚。所有這些都袒露在清涼的月色下,皎潔的月光使一切白天黑不溜秋的東西都變得白皙——是月色讓她變美了。志飄不由得垂涎欲滴,喉嚨干渴難耐。他咕嘟咕嘟咽了唾沫,覺得有某種悸動開始遍布全身。他驟然發(fā)起抖來。呵,為何如此?理應(yīng)是那個混賬女人發(fā)抖才對,那個四仰八叉地在他家旁邊呼呼大睡的蠢女人。

      那個女人是氏娜,一個像傳說中的傻子一樣的蠢女人。她簡直丑得神憎鬼厭,那張臉實在是對造物主的一番諷刺:臉型極短,短得讓人覺得寬度甚至超過了長度,顴骨又深深凹陷,這才是最要命的災(zāi)難。要是臉頰圓潤一些,還勉強頗似豬臉,總之比起長在人的脖子上,那張臉更應(yīng)長在豬頭上。鼻子短小肥大,又紅溜溜的,粗糙不平,有如老橘皮,膨脹得像是要和不甘認輸、同樣拼命擴張的嘴巴搶占地盤??赡苁沁^于拼命,鼻子和嘴巴都像脹裂了一樣。不僅如此,她還愛嚼摻煙檳榔,兩片厚嘴唇因之被磨得更厚了一倍,好在檳榔的紅色覆在唇上,多少遮掩了死牛肉一樣的灰白嘴唇。寬大的牙齒向前突出,一定是它們覺得如此便算平衡,還可以補救一點丑陋。已然這么丑了,她還癡傻,或許這也是造物主的特別恩賜:假使她是個頭腦清醒的人,她該從買回第一面鏡子的時候就痛苦不堪。她還很窮,假使她不窮,至少還有一個男人會為之痛苦。她還是一個麻風(fēng)病家族的后代:這使得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必再猶疑半分,人們躲避她就如躲避令人惡心的臟東西。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她還沒嫁人。在武大這個村子里,人們通常從八歲就可以開始找對象,有人十五歲就有了孩子;沒有人會等到二十歲才生頭胎。照這個情形來看,可以直接蓋棺論定了:氏娜不會有丈夫。除了一位和她一樣沒有丈夫的老姑媽外,她舉目無親?;蛟S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使她倆都不必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姑媽給一個販賣香蕉和檳榔的女人做工,女人的貨物經(jīng)船運售賣至海防,有時還會到鴻基或錦普③。而氏娜以在村里打零工為生。姑侄倆住的竹屋與志飄的園子僅隔著一條小堤,志飄住在河灘外,她們住在村子內(nèi)。也許正因如此,氏娜并不害怕這個全村人都怕的人。住得近,時間久了就熟悉了,熟悉了也就沒什么好害怕了,就如那些照管動物園的人常說虎豹像貓一樣溫順。何況她又有什么理由怕志飄呢?不會有人害怕那些覬覦和侵占他們的丑陋、貧窮和愚笨的人,而氏娜偏偏只有這三樣?xùn)|西……再者也因為志飄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他都很善良——誰會在睡覺的時候為非作歹?他回家只為了睡覺這一件事。

      每天氏娜都要經(jīng)過他的園子兩三次。因為他的園子里有一條通往河邊的小路,從前村子里的人還常走這條路去洗澡、洗衣或汲水。但自從他來了以后,人們慢慢就棄之不用,繞到了另一條距離更遠的路。氏娜是個例外。已經(jīng)說了她是個癡傻人,因此她不喜歡跟別人一樣。她過于相信他人,過于相信自己的膽子和倔脾氣,又或者只是因為她不愿改變自己的習(xí)慣。人們只知道她照舊走那條老路,也不見有什么事發(fā)生。如此便成了習(xí)慣。有一次志飄正在睡覺,她進屋找他借火,還有一次她向他討點酒,好拿回家捏腳。志飄睡得正香,對氏娜咕咕噥噥埋怨道:就在那角落里,要多少自己去倒多少,別擾了他的美夢。很多時候她感到愕然:為什么人們都恨他至此?那日傍晚,她一如往常去河邊汲水。但那日傍晚,月色比平常都要明亮,月光鋪灑在河面,微波粼粼,浮光躍金。金色的漣漪緩緩曳動,起初看覺得極美,但看久了眼睛便疲勞起來。涼風(fēng)拂來,像有人輕搖扇子。氏娜有點兒想打哈欠,眼皮也漸漸沉重起來,眼看就快合上。她原本就有一個無藥可醫(yī)的頑疾:時不時會突然入睡,不論人在哪兒,或正在做什么事。姑媽說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打了個哈欠,心里想著:先緩緩,等會兒再去打水吧,先把水桶放在一邊,坐下來歇一會兒。從晌午開始到現(xiàn)在,她辛苦勞碌地鋤地,驀地看到這么一個陰涼的地方,就像有人扇風(fēng),涼得人通體舒爽,暢快得很!她將衣服解開,靠著香蕉樹根坐下,坐姿一點兒也不矜持,但她也從來不知輕佻為何物。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是想不了這么遠的,何況這里也沒有別人。志飄還沒回來,就算他回來了,也早就從半路開始醉酒,到了家便立馬倒頭繼續(xù)呼呼大睡。他來這兒干嗎呢,再說即便來了又怎樣?她不會害怕志飄侵犯她,原因很簡單,她從來沒被什么人侵犯過。實際上她也不會思慮這么多,雖然她的腦袋里已經(jīng)有一塊黑影開始蔓延。這會兒她不坐一下,實在是受不了啦。

      坐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如果一直這么坐下去,遲早會睡死過去。但她整個人已經(jīng)睡去了兩成,轉(zhuǎn)念又想,那便睡吧,睡了又會怎樣呢!回了家也是睡,直接在這兒睡也一樣。姑媽送貨出門要三五天才能回來。她便繼續(xù)坐著納涼。隨后她睡著了,睡得香甜又沉醉。

      志飄就這么醉醺醺地看著,顫抖著,忽然他躡手躡腳地靠近氏娜——這是他回村后第一次躡手躡腳地走。起先他把兩個酒瓶提到遠處,不一會兒,又靜悄悄地靠著氏娜的腰坐下來。

      氏娜猛地一驚。她剛剛驚醒,這個男人便緊緊地抓住了她……她掙扎著想脫開,睜大眼,完全清醒了,才認出來志飄。她喘著粗氣,一邊和他相持角力,一邊氣喘吁吁地說:“喂,喂,放開我……我喊人了啊,我把全村人都喊過來……快放開,我現(xiàn)在就把全村人都喊來。”男人撲哧一聲笑出來,怎么她也要把全村人都喊出來?他原以為只有他會叫喊,怎么還有人和他相爭?突然他放聲大叫,呼喊全村人。他叫得像被人捅了一樣,一邊叫一邊用力把旁邊的女人按下去。氏娜瞪大雙眼,呆呆地看著志飄。她很驚訝,怎么他反倒叫起來了?而他也沒打算停止大喊大叫。所幸志飄的聲音對周圍的人來說不足為奇,他喊叫的時候沒人動彈,人們只是嘀咕幾句便接著睡覺。他的呼喊,不過像有些人難過時喜歡獨自放聲歌唱罷了?;卮鹚?,只有村子里的犬吠聲。

      氏娜突然笑起來。她一邊咒罵,一邊捶起志飄的腰來。但那是愛的捶打,因為捶完后,她的手又對著他的腰推了幾把。而后他們一起大笑起來……

      如今他們睡在一起了……嬰兒喝飽了奶就睡覺,人們做完愛也睡覺。他們睡得如醉如癡,就像從來沒睡過一樣。月亮還未入睡,光潔如水。月光在河面灑下碎金,碎金隨水波蕩漾。然而天快亮?xí)r,志飄忽然用一只手撐地,半坐了起來。他感覺身體里翻江倒海,四肢疲軟,像挨了三天餓一樣。但肚里又脹得緊,似乎還有點兒痛。似乎還有別的東西,對,就是肚子疼。真疼啊,真疼啊,越來越疼了!他翻滾起來。天又冷絲絲的,一有風(fēng)來,他就戰(zhàn)栗個不停。風(fēng)吹過來,他就伸長身子,他想站起來。怎么頭這么沉,腿這么抖?他的眼睛也花了,肚腸絞痛,疼得他整個身子都弓起來。他開始干嘔,嘔了三四次,嘔個不停。要是能吐出來,興許還能舒服些。他將一根手指放到嘴里,摳起自己的喉嚨。他又更劇烈地嘔了起來,腸子仿佛被人翻了過來,但還是只吐出了一些口水。他歇了一會兒,接著繼續(xù)將手指伸進嘴里。這次終于吐出來了。天啊,吐得暢通無阻,嘩啦嘩啦,幾乎把腸子也吐出來了。身旁的女人終于醒了。氏娜一骨碌坐起來,怔怔地看著。這顆笨重的腦袋還要等好一會兒,才能想起來并知曉發(fā)生了什么事。

      志飄終于吐完了。他筋疲力盡,打了個滾,跌在地面。他雙眼僵直,輕聲呻吟起來——他的力氣只夠他輕聲呻吟了。那堆嘔吐物發(fā)出幽幽的酒氣,他忽然打了個激靈。

      氏娜挪開身子,將手放在他的前胸(她思考到現(xiàn)在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問他:

      “剛剛吐了嗎?”

      他的眼睛轉(zhuǎn)動一圈,盯著她看了一瞬,又僵直起來。

      “進屋吧?!?/p>

      他做出點頭的樣子,但頭一點兒也沒動彈,只有睫毛微微一顫。

      “那站起來吧。”

      但他怎么可能站得起來呢。她鉤住他的腋下,勉勉強強扶著他坐起來。隨后她拉著他站起來。他整個人掛在她脖子上,兩個人踉踉蹌蹌地回了茅屋。

      屋里沒有床,只有一個竹榻。她扶他躺下,拾掇了家里所有的破席子,為他蓋上。他停止了呻吟,似乎很快就睡著了。她也半瞇著眼,昏昏欲睡。但屋里蚊子太多了,蚊子提醒了她,她方才想起落在園子里的衣服。她走出屋子,進了園子,又看到了兩個水桶。水桶又提醒她,該去打水了,她便急匆匆地穿了衣服去打水,然后提著兩桶水回了家。

      月亮還未落下,天或許還黑著。她上了床,準備睡覺。但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件奇怪的事。她笑起來,忽然覺得不困了,便在床上翻來滾去。

      3

      志飄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許久。太陽肯定已經(jīng)高掛在天空,外面的陽光也璀璨明媚。只消聽聽外面的鳥啼聲便知道了。但這個低矮潮濕的小茅屋里仍然昏暗如舊。剛過晌午屋里便像傍晚一樣,外面還亮堂的時候里面已是黑夜。志飄從未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從來就沒徹底醒過酒。

      可現(xiàn)在志飄是清醒著的。他神情恍惚,就像剛從一場昏睡中醒來。他覺得嘴里發(fā)苦,心里有一種朦朧的悲哀。整個人直發(fā)抖,手腳沒有一點提起來的力氣?;蛘咚丘捑屏耍恳幌氲骄?,他的身體便打了一個激靈,腸胃再次翻滾。他怕酒,就像生病的人怕米飯一般。外面的鳥啼聲真歡快??!還有趕集的人的說笑聲。漁船上的小哥敲著船槳驅(qū)趕魚群。這些熟悉的聲音哪天沒有呢?可他今天才聽到,真是悲哀!

      “今天布賣了多少?”

      “虧了三分,姨?!?/p>

      “那還能有什么賺頭!”

      “討價還價半天,一匹也才賣五分啊。”

      “真是這樣啊??梢膊荒芤驗檫@樣就去玩?!?/p>

      志飄斷定是一個女人在盤問另一個從南定賣布回來的女人。他心里又開始惆悵起來,因為這種談話像是在他心里喚起了某種遙遠的東西。似乎曾有一段時間他渴望有一個小小的家——男耕女織,養(yǎng)一頭豬當(dāng)作本錢,生活可觀了以后就買幾分地自己種……

      醒來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上了年紀但仍孤身一人。人世可悲!豈有此理!他已經(jīng)老了嗎?剛過四十歲……無論如何,那也不是人生剛剛起步規(guī)劃的年紀了。他已經(jīng)到了人生斜坡的另外一面。像他這樣的人,經(jīng)受過多少屈辱的毒害和折磨也從不生病,一場病便可視作身體衰退的信號了。像秋末的一場風(fēng)雨預(yù)示著天地轉(zhuǎn)冷,冬天就要來臨。志飄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晚年,饑寒交迫、疾病纏身、形影相吊,而孤獨比饑寒和疾病更加可怕。

      幸運的是這時氏娜進來了。如果她不進來,讓志飄一個人胡思亂想,那他一定會大哭一場。她夾著一個籮筐進來了,里面裝著一個蓋著蓋子的鍋。是一鍋熱騰騰的蔥粥。昨天夜里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時突然想:這個莽撞冒失的家伙其實說來也可憐,有什么比生病時獨自蜷縮臥床更可憐呢?假若昨夜沒有她,他早就死了。想到自己救了一條人命,她心里好不驕傲。她好像愛著他:那是一種施恩人的愛,但也是一種受恩人的愛。像氏娜這樣的人更加對此難以忘懷。所以她想:現(xiàn)在我拋下他也是薄情,無論如何也已經(jīng)同床共枕了,像夫妻那般同床共枕?!胺蚱蕖倍致犉饋碜屗X得既難為情又有些欣喜。那是悲苦人隱秘的渴望嗎?還是肉體的快樂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喚起了她性情里某些自己從未發(fā)現(xiàn)的部分?

      她只知道她想見志飄,見面再談?wù)勛蛲淼氖?。一定很好笑。真討厭!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恬不知羞的人!人家坐在那里他就敢突然撲過來,要不是他如此胡來,怎么會她輕聲叫起來,他還喊得更大聲。說起來也夠笨的,那個雷也劈不死的家伙,他怕誰呢,他當(dāng)然要盡情地叫!但真是活該,昨天吐得那么厲害,今天直喊累得慌。得給他吃點東西才行。病成這樣也只能吃點蔥粥,出出汗整個人就舒服多了……于是天剛一亮她就四處去找大米,幸好她家里還有點蔥。她煮了一大鍋粥后放進籮筐內(nèi),帶來給志飄。

      志飄很吃驚。吃驚過后他覺得自己眼眶開始濕潤。因為這是第一次他得到一個女人的饋贈。從過去到現(xiàn)在,他從未得到過別人無緣由的饋贈。他必須靠勒索或搶奪,他必須讓別人怕他。他注視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粥,悵惘良久。氏娜偷偷瞥他一眼,然后咧開嘴笑了。怎么今天看她如此可愛!愛情使人可愛。他覺得既高興又難過,似乎又有一點追悔。也很有可能是這樣:據(jù)說當(dāng)不再有力氣作惡時,人就會為自己犯下的罪過悔恨。氏娜催他趁熱吃。他端著碗湊到嘴邊。天哪,這粥簡直太香了!單是熱氣撲鼻,就足以使人感覺飄飄然了。他呷了一口便認識到:那些從來不曾吃過蔥粥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它有多好吃。但為什么一直到現(xiàn)在他才嘗到蔥粥的味道呢?

      他自問自答著:哪有人給我煮粥?上哪兒吃去?他的一生從未得到過來自一個女人雙手的照料。他想到三姨太,那個強迫他按摩,老是讓他的雙手“往上,再往上的”的魔鬼。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哪是因為愛他?那時他才二十歲。二十歲的青年人不是沒感情的石頭,但也不是只有情欲。他們不喜歡別人看不起的東西,更何況是被一個女人叫來捏腳!他感到屈辱多于歡喜,心里還害怕。真是如此,自他知道三姨太叫他來做不三不四的事情后,他便一邊做一邊發(fā)抖。不干不行,家里一切大事小情權(quán)力都在那女人手上??伤睦镌敢饽?!終于,那女人發(fā)怒了。她發(fā)覺暗示不行,得說破。她對志飄說:“你太老實了!哪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會像個老頭一樣!”他仍然假裝聽不懂。她便對他賣弄風(fēng)騷:“難道我叫你來只是來捏腳的嗎……”見他猶豫不決,她終于對他破口大罵。他只感受到莫大的屈辱,哪有什么愛呢?不,他從來沒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愛,因此氏娜的這碗蔥粥讓他思忖良久。他也可以有朋友,為什么一直和人結(jié)仇?

      一碗粥喝完了,氏娜接過來,再盛了一碗。他覺得自己出了很多汗。汗水淌過頭,淌過臉,足有水滴那么大。他用袖子擦了擦,蹭了蹭鼻子,笑了一笑又繼續(xù)吃。他越吃,汗出得越多。氏娜看著他,搖搖頭,心里滿是憐愛。他感覺自己的心變成了小孩子,他想對氏娜撒嬌,就像對母親那樣。呵,他怎么變得如此溫良,誰還敢說他是往日那個撞頭劃臉、刺人砍人的志飄?難道這才是他的本性,只是平日里被掩蓋起來,還是說這場病使他身心劇變?弱勢的人大多善良,想要作惡,須得是強者。他已經(jīng)不再強大了。有時候他思量自己,不免憂慮:他素來以搶奪和勒索為生,如果沒有力氣搶奪、勒索,那他該怎么辦?毋庸置疑,他因為什么都不怕才強大。但他朦朧地意識到,會有某個時刻,人不能再無所畏懼。那時才危險!天??!他多渴望善良,他多想和別人和睦相處!氏娜將為他開一條新的路。她能和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相處,為什么別人不行?他們將看到,他也可以不禍害任何人。他們會接受他進入安穩(wěn)友好的好人社會。他惶惶地盯著氏娜,似乎在試探。她仍不出聲,對他報以信任的微笑。他馬上便覺得輕松多了,他對她說:

      “倘若一直這樣多好??!”

      氏娜沒有回答,但她紅紅的鼻子似乎脹得更開了。他覺得這樣一點兒也不丑。他用一種柔情脈脈的聲音和神色對她說:

      “要不你過來和我一塊兒住吧,這樣快活些。”

      氏娜對他瞋目而視。一個極丑的人在愛情中也會瞋視。他感到欣喜,吃吃地笑起來。清醒的時候,他的笑聽起來很溫和。氏娜覺得心滿意足?,F(xiàn)在那幾碗粥好像起作用了。他感到心里很歡快。他擰了氏娜一下,使她整個人直挺起來。他笑了,他說:

      “你還記得昨晚的事不?”

      她輕輕打了他一下,擺出一副不愛開玩笑的樣子。她怎么如此害羞?丑陋的人害羞起來,也讓人憐愛。他高聲大笑。他想讓她更害羞些,又往她的大腿狠狠捏了一把。她抓住他的脖子往下按。他們就這樣相互表露著愛情。根本用不著親吻,一個嘴唇龜裂得像大旱的河田的人,和一個臉上疤痕交錯像塊砧板的人,怎么會互相親吻呢?更何況,這世上還有更平民的相愛方式,他們互相掐擰,或者互相拍打……這是多么切實的相愛啊……

      他們將成為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他們也這樣認為,并且認為他們一定會結(jié)婚。于是整整五天五夜,除了出去賺錢的時候,氏娜都待在他家里。他不再怕酒,但盡量只喝一點點,為了少花錢,但最主要的是為了有足夠清醒的頭腦去相愛。女人沒有酒精的酵質(zhì),但也令人沉醉。他很迷戀她??伤质且粋€怪人。到了第六天,她突然想起來在這個世上她還有一個姑媽,姑媽今天要回來。她暗想道:先別愛了,問問姑媽再說。

      4

      聽到氏娜這么問,這個老婦忍不住大笑,她以為自己的侄女在開玩笑。但她突然想起來她的侄女素來是個怪人。她忽然驚慌失措起來,她讓祖宗蒙羞了。也有可能她是為自己的一生悲嘆。她想到自己漫長孤單的一生,心中涌起無限酸楚。她憋著氣,為誰生氣不知道,但現(xiàn)在她把怒氣全都撒到自己的侄女身上!這個自詡品行端正的女人覺得自己的侄女怎么能如此放蕩!真是丟人現(xiàn)眼。三十多歲了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三十多歲的女人……誰還會嫁人呢!誰還會嫁人!呵!嫁人也罷,可她要嫁的是個什么人……男人是都死光了嗎,竟然發(fā)昏到要嫁給這個沒爹沒娘的小子!誰會嫁這種終日以劃臉敲詐為生的人!天哪!真是丟人啊,屈辱??!老祖宗??!她咆哮著,像個瘋老婆子一樣。她對著自己三十多歲了還是個黃花閨女的侄女一通咒罵。她噼里啪啦地說:

      “已經(jīng)忍到這個歲數(shù)了,就干脆忍一輩子吧,誰會嫁給志飄那種人!”

      氏娜聽到這番話,心里怒火中燒。但她能怎么反駁姑媽呢?這個人有權(quán)這么說,因為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五十歲了還有誰會嫁人?氏娜不知道該怎么爭辯,既然爭辯不了,她只能心中憤憤,氣沖沖地走開了。她很生氣!她太生氣了!她得把怒氣發(fā)泄到別人身上。于是她快步跑到情人家里。她看到他正在喝酒,一邊喝一邊還喃喃地罵她回來晚了。他不習(xí)慣等待:為了等待,他又得喝酒,好借酒澆愁。酒一喝到肚子里又得罵人,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她做了什么要被罵?他有什么權(quán)利罵她?啊,她完全發(fā)起瘋來了。她把腳一跺,像跳大神一樣高高地跳起來。他只覺有趣,搖頭晃腦笑起來。他還笑!他在譏笑她!天??!她真發(fā)瘋了,老天爺?。∷p手撐胯,高揚起頭,張開偉大的唇,把姑媽的話一股腦兒全倒在志飄頭上。他思索了一會兒后,像驟然醒悟一般,突然愣住了。一瞬間,他仿佛又聞到了蔥粥的味道。他呆呆地坐著,不說一句話。氏娜終于發(fā)泄完了怒氣。她通紅的鼻子癟下來,又脹開。她心滿意足,大搖大擺扭著屁股,頭也不回地走了。志飄驚詫極了,站起來叫她。誰稀罕回來!還想啰唆什么?他追上她,緊緊握著她的手。她甩開他的手,又推了他一把。他便蜷縮著滾到院子里去了。既已打滾,他便得號叫,從來如此。他撿起一塊石頭敲碎,準備敲自己的頭。但他好像沒有全醉。因為他想起來,若在這里敲頭,只有損失;在這里敲頭,能碰瓷誰呢?他得去氏娜那個婊子家,把她全家都捅死,把她家里那個可惡的老女人捅死。如果捅不成,到那時再敲自己的頭,然后把全村人都叫出來。要想敲頭,須得喝到真醉了才行。沒有酒,他全身上下的血液怎么流得起來!得再喝一瓶。他喝下整整一瓶,但令他生氣的是,越喝他越清醒。真清醒了,天啊,悲哀啊!酒氣并不刺鼻,他好像恍惚又聞到了蔥粥的味道。他捂著臉大哭。然后接著喝。繼續(xù)喝。喝到整個人醉得軟綿綿以后,他出門了。他腰上別著一把刀走了。他嘴里念念不停:“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但他沿著路一直走,并沒有拐彎,是什么讓他沒有拐去氏娜家?瘋子和醉漢從來不會做他們清醒時打算做的事。

      天氣燥熱非常,路上空無一人。他一邊走一邊罵,一直威脅要殺了“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他到了建老爺家的那條巷子。他闖了進去。建老爺?shù)募胰硕既ヌ锢飫谧髁?,只有建老爺一個人正在午睡。聽到志飄的聲音,建老爺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他原本自己心里就氣惱著呢。因為他覺得頭疼,希望有一雙清涼的小手來給他揉揉。也或許是他希望四姨太不要離開那么久。離開那么久,也不知道是上哪兒去了。為什么她還這么年輕呢!快四十的人了看著還是豐腴細嫩的,太過白嫩了!建老爺已年過六旬,老來體弱,一想起這他便心酸。倘若四姨太也跟著他一起老就好了!但她仍然那么年輕,豐腴白嫩似二十出頭,還如此多情風(fēng)騷!看著她的模樣,喜歡是喜歡,但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這和一個牙齒快掉光的人嚼著一塊可口的牛肉有什么兩樣!她的眼和嘴都漂亮可愛,但看著就放蕩!一有什么就咧嘴大笑,瞇著雙眼,臉頰紅撲撲的。他看著那些年輕小伙心里就厭煩!以他們的歲數(shù),當(dāng)四姨太的兒子太老,但一看到四姨太,什么玩笑都敢開。他們開著無聊的玩笑,粗俗不堪,而四姨太還看到誰都笑!一點都不考慮自己的地位,哪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呢。真氣人!他恨不得把所有年輕小伙子都送進監(jiān)獄……每當(dāng)這種時候,一個再明事理的人也無法冷靜下來,尤其是當(dāng)看到志飄這種來討錢喝酒的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掏出了五毛錢。姑且給他五毛錢,讓他快點滾吧??杉热灰呀?jīng)掏了錢,他就得喝兩聲,讓心里舒坦舒坦。

      “是志飄嗎?發(fā)酒瘋也要適可而止,我不是你的金庫!”

      隨后他把五毛錢往地上一扔,說道:“拿著快滾,讓我清靜清靜。自己去干活養(yǎng)活自己,難不成一輩子當(dāng)別人的寄生蟲?”

      志飄瞪大了眼,指著建老爺?shù)哪槾舐曊f道:“我不是來討五毛錢的!”

      見志飄有意找碴,他只好把語調(diào)放緩和些:“算了算了,拿著吧,我只有這么多了?!?/p>

      志飄揚起了臉,神色傲慢:“我已經(jīng)說了,我不是來要錢的。”

      “呵,你真行!今天才見你不是來要錢的,那你要什么?”

      志飄從容地開口:“我想做一個好人!”

      建老爺大笑:“哈,我以為是什么呢!我只求你成為好人,好讓天下人倚仗!”

      志飄搖搖頭:“不行!誰肯讓我做好人呢!臉上這些酒瓶留下的傷痕怎么去掉?我再也沒法做好人了。明白嗎?只有一個辦法……明白嗎!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明白嗎!……”

      他掏出刀,朝建老爺沖過去。建老爺猛地起身,志飄的刀已經(jīng)刺進他身體了。他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志飄一通亂砍,一邊大聲呼喚鄉(xiāng)親。每次他叫喚,從來不會有人急匆匆地趕來。于是當(dāng)人們都趕到的時候,只見志飄在血泊中打滾撲騰。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一張一合,想說些什么,但發(fā)不出聲,脖子上仍有鮮紅的血滲出。

      5

      整個武大村沸騰起來了。人們對這樁意料之外的事件議論紛紛。有人心中竊喜,也不缺喜形于色的。也有人不疼不癢地說:“老天有眼啊,鄉(xiāng)親們!”還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他倆死了沒人惋惜!顯然他們互相殺了對方,哪里用得著別人動手!”最得意的莫過于村里的鄉(xiāng)紳土豪,他們紛紛涌到建老爺家打聽情況,更是為了用獵奇和尋釁的眼光打量阿強。隊長阿棗也毫不掩飾,在集市上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肆吵嚷:“爹死了,兒子這回逃不掉墻倒眾人推了!”誰不知道他說的眾人就是他自己?無權(quán)無勢的小人物們則竊竊私語:“老蛀蟲死了,咱們該慶祝才是。”精于人情世故的卻有所懷疑,咂嘴說道:“老竹長新筍,這個死了,還有其他的,咱們也得不到什么好處?!?/p>

      氏娜的姑媽指著侄女的臉非難她;? “這是你的福氣?。∵€好你沒抱緊志飄那家伙不放。”

      氏娜笑了笑,岔開話題: “聽說昨天阿強去做筆錄,花了將近一百塊錢。真是人財兩失?!?/p>

      但她心中暗想:“為什么有時他像土地一樣善良呢?!?/p>

      想起和志飄同床共枕的那些時刻,她偷偷看了一眼姑媽,又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說句傻話,如果我懷了,現(xiàn)在他死了,可怎么活呢?”

      驀地,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廢棄磚窯,在離房屋很遠的地方,在人跡罕至之處……

      注釋:

      ①百戶,中國古代軍職名,在越南后來演變?yōu)橹复挥械泥l(xiāng)紳。

      ②1834年,越南阮朝圣祖明命皇帝將越南分為左圻、北圻和南圻。北圻意為北部國土,涵蓋從寧平到諒山的北部十六省。

      ③鴻基,為下龍市一個區(qū)名。錦普,城市名。兩地均位于越南北部廣寧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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