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發(fā)仔
人流,車流,道路,綠地,樓宇,城市的標簽千篇一律。我把自己丟進這座都市多年,身處其中卻難知其味。而桂花巷,仿佛是夜以繼日的囈語,道出了都市生境的溫涼。
桂花巷,其實并沒有桂花。
巷口的道路兩側(cè)全是黃葛樹,有些霸蠻,枝葉森森,遮天蔽日。不過,低垂的長須透出一身掩飾不住的老氣。在熾烈的夏天,陽光漏不下來,清幽的陰氣令人身心有些飄忽,精神里有一種恍若隔世的空洞和深遠。我曾經(jīng)問過很多人,桂花巷里緣何沒有桂花樹,他們要么一臉茫然,要么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在這座都市里,在這個片區(qū),很多人與我無異,是半路擠進來的,對桂花巷納入城市版圖之前的草莽歷史,只有零碎的道聽途說,唏噓間只篤定接受眼前匆忙的現(xiàn)實。
其實,沒有多少人會刻意深究桂花巷的前世,包括匆匆經(jīng)過的人群,包括一掠而過的飛鳥,還有長期在此出現(xiàn)的水果攤販。
攤販們很準時,他們是桂花巷的時刻表。每天下午,也許是一點過,也許是兩點,他們的小貨車或者平板車,會第一時間占據(jù)桂花巷的喇叭口。蘋果、梨子、香蕉、柑橘、李子、桃子、櫻桃、草莓、西瓜、杧果、椰子,也不知道哪里販來的,新鮮得招人駐足。不過,車身橫的直的并不一律,車欄板被掀下一面來,水果被認真碼過,在車斗里堆成了小山坡。來擺攤的總是那幾個人,攤位的順序略有變化,但從未看見他們?yōu)榱说乇P爭吵過,他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契約,每個人都服從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鐵律,如同小時候玩“老虎棒子雞”的酒令游戲,耍賴不得。
賣小番茄的攤主,似乎每次都來得晚,只在最里面的位置——一棵主干粗短、枝丫歪斜的黃葛樹下,將小斗車一斜,然后從駕駛室里牽出一根電線,用竹竿挑起一盞有喇叭形燈罩的燈泡,照著車上堆滿的小番茄。小番茄很水靈,在猩紅的燈光下,亮得像一顆顆血紅的瑪瑙。
這些攤販一般不聊天,但又好像互相都熟識。沒有生意的時候,有人會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幾股白煙同時從鼻孔和嘴里噴出,然后咬在嘴角,如同褐色的土豆上兀地長出一支嫩芽。隨后,對著隔壁的另一個水果攤主“嘿”一聲,丟一支煙過去。那煙在空中翻了好幾個筋斗,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伸出來的掌心上?!鞍舌舌?,兩支煙開始隔空對話,冉冉升起的煙圈合在一處,好像也有了共同語言,它們愈來愈親密,最終互相勾搭著,飄進高處茂密的黃葛樹枝葉間。其他幾個不吸煙的,則斜倚在水果攤一側(cè),一只腳筆直立地,另一只腳斜跨過去,腳尖點地,無聊之狀讓人想起鄉(xiāng)下串門子的嬸婆子。
其實,他們偶爾也會聊幾句,但在這城市的聲浪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賣小番茄的男子,高挑干瘦,不抽煙,也不搭話,一人一世界。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枯硬的雙手顯得有些多余,干脆右手抓住左手的腕子,老老實實箍在腹部。有時,他也會在攤位前后走動,但肥大的衣褲似乎跟不上節(jié)奏,總感覺有風在里面瞎攪和。
“多少錢一斤?”我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問了一句。其實,我很少吃水果,這是一個很難更改的壞習慣。每次經(jīng)過水果攤時,我都試圖快點通過,但黃葛樹的陰涼讓我背心有些發(fā)虛,總感覺有焦灼的目光在背后窮追不舍。但這次不同,我沒什么要緊事,湊上去,算是沒事找事。高瘦男子從僵硬的姿態(tài)中活了過來,粗大的喉結(jié)動了動,沒有搭話,只將頭一扭,擼了擼嘴角,指向駕駛室位置的擋板處:“圣女果,18 元一斤”。字寫在硬紙板上,并不端正,每一筆顯然都返工過。
我并沒有在意男子的不冷不熱,裝作認真的樣子選了半袋,遞給他。高瘦男子接過來,麻利地放在電子秤上,有一斤多?!暗蔚蔚巍?,不知何時,他手上多了一個計算器。他將計算器抓在手心,朝向我,液晶屏上顯示22 元。
“就20 元唄!要得不?”不知哪來的興致,我居然討價還價起來。男子一驚,似乎毫無準備,慌得抬起枯瘦的雙手一頓亂舞。
“嘿!他是個啞巴——”旁邊賣香蕉的矮胖中年男人將煙屁股丟在地上,用腳尖狠狠地碾了幾下,對我大喊道,隔著幾米距離都能聞著嗆人的煙味。
其實,我本沒有真正打算還價的,只不過隨口這么一說。就像鄉(xiāng)間留客,將人送到門口了,還著重補一句“吃了飯再走唄!”刻意的客套里帶著真假難辨的隨意。
我最終如數(shù)付了款。那小番茄味道如何,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桂花巷是有生意的。巷子的兩側(cè)門店不少,有做門窗的,有送水的,有修單車的,但現(xiàn)如今都關(guān)門了,臺階上淡淡的青苔和門上方顏色泛白的招牌,透出一種無以言說的頹廢。
只有一家還在營業(yè),但似乎并不趕時間,一般半晌午才打開卷簾門,嘩啦啦的金屬片一摩擦,聒噪得令人牙齒一陣松落。店內(nèi)昏暗,并不開燈——其實是有燈的,不過是深紫色,有時是深藍色。透過模糊的玻璃門,隱約可見里面有幾張白色的床——有時懷疑是放倒靠背的沙發(fā),屋子最里面的墻壁上供著一尊塑像,有幾點殷紅的燈火,一旁的招財貓不停地擺手,機械而生硬的動作讓人覺得有些虛偽。時常,有個婦人會將胖胖的身子擠出來,無論春秋,都穿著花花綠綠的旗袍。頭發(fā)蓬松地挽起,粉白的大臉上,點綴著一張抹得緋紅的厚嘴。走幾步,她腰上、腿上的肉開始四處晃動,旗袍的紐扣緊繃起來,總讓人疑心隨時會繃開。
店子沒有招牌,具體是做什么生意的,不太清楚。曾經(jīng)見過一個高瘦的中年男子,快速經(jīng)過水果攤的時候,只馬馬虎虎瞟了一眼,然后貓著腰貼著墻根就閃進了卷簾門。他應(yīng)該是這家店子的常客。婦人見他一來,臉上瞬間露出笑容,一瓣一瓣的贅肉重新排列組合,僵硬的麻花變成了精雕細琢的挑花。高瘦男人出來的時候,黃葛樹下的陰影濃了許多,不過他精神上了頭,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一直貓著的腰桿竟然挺直了,走路的步子均勻而沉穩(wěn),仿佛一頭吃飽了歸家的水牛,規(guī)規(guī)矩矩,不慌不忙。目送他的,是掛在虛掩門簾上婦人粉白的臉。
肯定有什么貓膩,我下意識地這么想。好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一些偏僻小巷子里見到過類似情形。門店大多以“按摩”“洗頭”為名,玻璃門虛掩,屋內(nèi)亮著或幽綠或暗紅的霓虹燈,朦朧如沖洗膠片的暗室。幾個婦人蜷縮在布沙發(fā)里,臉上厚厚的粉底堆出僵硬的干白。眉毛都是刻意修過的,很粗,很硬,像鄉(xiāng)間收割稻子的鐮刀。嘴上抹了口紅自然不用說了,但過于夸張,無論嘴形如何,都一律涂成血紅色。哪怕冬天,這些婦人總是短衣短袖,坐在“小太陽”旁,原本白兮兮的胳膊和大腿,被映出令人遐想的猩紅色。我經(jīng)過這些門店的時候,腳步總想快點離開,因為那些婦人會朝我詭異地使出眼色,像精準拋出來帶著誘餌的鋒利的釣鉤。
這不合時宜。每次經(jīng)過這個門店時,我都會經(jīng)驗十足地做出判斷。一個陰雨天的下午,路上行人稀少,過往車輛心急火燎地馳過,輪胎在焦?jié)竦牡孛姘l(fā)出極不耐煩的呲呲聲。門店里出來一個人,打著花傘,但不是我見過的高瘦男子,而是那個老婦人。她側(cè)身下了臺階,踮起腳尖蹚過積水,徑直走向賣耙耙柑的水果攤。
“今天生意如何?”攤販一邊幫著挑選,一邊問老婦人,從掐頭去尾的問話中,可見他們已經(jīng)很熟了。
“呃呃,馬馬虎虎?!崩蠇D人應(yīng)承著,說話的聲音有些尖,正如這身打扮,與她的年齡有些出入,“老頭還在工作,突然想吃耙耙柑了。”
過往的汽車一輛接一輛,他們的對話被巨大的胎噪沖得七零八落。不過,我還是真切地聽到了幾個關(guān)鍵詞:盲人,推背,松骨。
黃葛樹上掉下來一串水滴,落在我的腦門上,冰涼的雨水里裹著猝不及防的灼熱。
正兒八經(jīng)地說,桂花巷其實是一個菜市場。
黃葛樹的陰翳在盡頭一曝光,右拐再左轉(zhuǎn),便是一處兩百來米長的棚戶菜市場。菜市里有各種新鮮菜蔬,還有魚肉蛋豆腐類,間或有賣泡菜和炒貨的。冬天有人灌香腸和賣臘肉,價格適中,現(xiàn)做現(xiàn)賣,關(guān)鍵是品質(zhì)好,都靠口碑帶貨。周圍幾個小區(qū)的人,大多喜歡來這里買菜,有時沒事也來逛逛,看看最近菜蔬上的行情變化。這里的小菜都是從附近農(nóng)家進來的貨,活鮮鮮還有農(nóng)家田園里的氣息。不過,我來這里買菜,主要是因為這里的商家直道,要多少賣多少,絕不硬生生塞貨。有時,還會主動問幾個人吃,建議買多少合適。我老家賣肉的老叔就不厚道,說好砍一斤,結(jié)果加上搭頭零碎,硬是變成了一斤半,然后臉上堆著橫七豎八的笑,令人推脫不得,討嫌。
其實,市場上的蔬菜都新鮮,買哪家的都一樣,但買土雞土鴨我就認一家。老板是個中年男子,干瘦,駝背,還有腿疾。他家的雞鴨都是正宗散養(yǎng)的,擺在攤位上都有雜草的鮮腥和林木的硬朗。這不是吹噓,而是經(jīng)過很多人挑剔的口舌驗證出來的。老板人很厚道,總是先問你想怎么吃,不同的吃法需要不同的肉質(zhì),否則嚼不爛,或者炒不熟,吃不到正宗的口味。無論是生客還是熟客,老板都要一邊忙活一邊仔細詢問,寬大白皙的額頭上總是泛著油光,骨感明顯的腮幫子總支起樸素的笑意。買他家的雞鴨,什么都不操心,清理絨毛、去除雜碎,剁塊或者切丁,都在幾分鐘之內(nèi)弄好。老板在給顧客交代做菜細節(jié)要點的同時,手里的活一點也不耽誤,動作麻利得讓人想起在課本里認識的那個賣油翁。很多時候,他家的生意忙不過來,而其他賣雞鴨的攤子卻門可羅雀,老板無奈,只好不停地抽煙,燒蚊香似的,還不時拿起棕帚狠狠地驅(qū)趕聞訊而來的蒼蠅。
給他打下手的是一個中年女子,也是一副干瘦身板,微微駝背,不過沒有腿疾。起初我以為二人是夫妻,但從臉型和一致上揚的眉毛來判斷應(yīng)該有血緣關(guān)系。老板說,這是他妹妹,在另一個菜市場賣土雞土鴨,他這邊忙不過來的時候,她就過來救急。這妹兒也是一臉津甜的笑,說話聲音干脆響亮,像越過田野的南風吹響了一串懸空的鈴鐺。
我是善于觀察的,但管不住嘴。我問過這女子,其他雞鴨店也說是賣土雞土鴨的,為什么他們的生意就沒那么好。
“呵呵,也有生意的,有的?!迸诱f這話時,干凈的臉上沒有過多的情感暗示。她一抬手,將掉在額前的發(fā)絲撩向耳后,小指部位,只有一處空蕩蕩的鈍疤。
有時我想,所謂幸運,便是上帝從他們那里拿走一些東西的同時,又慷慨回贈的那部分。
愛人總埋怨我不拘小節(jié)。其實,從幾千里之外的鄉(xiāng)下進城,我習慣了我的習慣,日常穿戴依舊一身土氣,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人到中年,多了些油膩,那頭發(fā)似乎有些嫌棄,悄無聲息脫落一些。殘留在四周的幾撮,總是理不順,稍稍長點,便東西南北亂了分寸,不成形。
我的腦殼是有問題的,小時候在老家,清溪洞的那個李師傅算是老手,無論男女老少,也不分什么頭型,他的推剪都能擺弄得服服帖帖。但給我理發(fā)的時候,李師傅叼著的煙卷燒完了,都沒琢磨明白咋回事。“鬼家伙的,你后腦勺上的反骨太突出了!”李師傅話里帶著嗆人的煙味,眉心兀地擠出一個“川”字,一筆一畫很生硬,像是用鈍刀刻出來的。每每想起這情形,我的頭皮一緊,本就沒有方向的頭發(fā)更亂成了一團糟。
小區(qū)附近的街面上有幾家理發(fā)店,裝修豪華,單是那巨大的黑白條形燈箱,就轉(zhuǎn)得人兩眼發(fā)花。而且也太貴了,七八十甚至一百多,我這幾撮油膩的中年毛發(fā),不值得花高價打理。
去桂花巷,有時是我腦殼上稀疏的頭發(fā)給出的理由。菜市場過去二十米,右拐,便是一條短短的美食街。其實這算不得是一條街,一邊是六七層樓高的民居,一邊是低矮的棚戶門店。民居的一樓是商鋪,燒烤魷魚絲、狼牙土豆、酸梅湯、酸辣粉絲、冒菜、鐵板燒、臭豆腐、串串香、缽缽雞,五花八門。生意好得不行,狹窄的過道上都歪歪斜斜擺滿了桌椅。來這消受的大多是學生,或者附近商場上班的年輕人,一個個歪著脖子齜牙咧嘴,吃相有些失控,想必那味道是入了神的。我是不敢吃的,怕腸胃受不了。愛人跟我開玩笑說,樓上的住戶天天煙熏火燎的,家里的飯菜都吃不出香味了。
街巷的另一邊,大多是水果攤、干雜店,還有一家藥店,理發(fā)店淹沒在雜七雜八的招牌中??缟蟽杉壟_階,推開老舊的玻璃門,緊貼在墻面上的長方形鏡子里映出街對面一群低頭吃食的人,也將自己的身形收納了一半進去。這里沒有濃烈的燒烤味,倒是有馥郁的洗發(fā)水味圍合而來,給人一種微弱的溫暖感。大多時候,理發(fā)店里生意斷斷續(xù)續(xù),并不緊張。一個衣著素樸但找不出更多特征的年輕姑娘,有時,她坐在一張殘破的沙發(fā)上,一臺不大的老式電視機嗡嗡嗡地放著節(jié)目;有時,她干脆斜靠在門邊,看街對面的青年男女你一口我一口親昵地吃著缽缽雞。我來的時候,她仿佛被激活了一般,慌忙招呼,清泠的語氣從潔白的口齒中吐露出來,如同夏日深山里游離出來的風。
先洗頭。小姑娘將一塊干燥的舊毛巾塞進我的脖頸,讓我平躺下來。水龍頭打開,耳邊沙沙水響,似秋夜里悄然落下的細雨,又如山澗里只聞其聲的溪流。閉目間,十個纖細的手指由輕到重,由點到面,仿佛老家門前大片稻田上拂過的一陣南風。手指揉過頭頂?shù)臅r候,抹在頭發(fā)上的洗發(fā)水開始發(fā)酵,一切變得柔和起來,指法有些雜亂但又不失章法。當潤滑的指心挪到耳后根的時候,一陣酥麻遍布全身,每根經(jīng)絡(luò)都開始跳動,感覺人立馬登上泰山之巔,眼前云霧繚繞,轉(zhuǎn)而盡是旭日光輝。
小姑娘理發(fā),輕車熟路,前后左右移動,步履如蓮。她用的是電動推剪,嗡嗡嗡,震得耳膜有些發(fā)蒙。整個過程倒是很享受,白嫩的胳膊不時在眼前晃過,淡淡的體香洇進呼吸,讓人陶醉得有些懨懨然。閑聊中,得知小姑娘老家是鄉(xiāng)下的,技校畢業(yè),正兒八經(jīng)學過理發(fā)。不過,這家理發(fā)店是別人的,她只是來打工的。
“開一家理發(fā)店要十幾二十萬呢!”我曾經(jīng)建議她獨立門戶,她聽了驚呼起來,原本干凈的聲音變得尖銳,如同砸碎了一塊玻璃。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她的那一聲驚呼里,我感覺到了一種遙不可及卻又不甘放棄的信念。
“先扎實打幾年工,等有錢了,再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理發(fā)店,這樣才可以在城里立足?!睆膲ι狭⒅溺R子里,我清晰地看到姑娘的眼睛里全是光,額頭上有幾綹青絲垂下,她用衣袖擦了擦,紅唇皓齒里又瀉出一股和煦的春風。
我喜歡這種篤定和樂觀,從不在任何事上無休止地糾結(jié),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在頭發(fā)這件事上,我無可奈何,因為脫發(fā),腦頂上已經(jīng)凸顯油光的頭皮了。待我再次去理發(fā)時,理發(fā)店還是老樣子,不過那位姑娘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有些納悶,那位姑娘是否還在籌劃自己的城市夢想,抑或改弦易轍找到了新的位置,不得而知。
桂花巷的盡頭,緊挨著大學路。
大學路四車道,車流匆匆,往來如鯽。而靠桂花巷的一側(cè),店鋪林立,蛋糕店、米粉店、小吃店、干雜店、奶茶店,還有時尚鞋店、包包店,彩球紅纓飄舞,似乎每天都有新品,引得過客時常駐足,生意差不到哪里去。不過,人們更多是奔著不遠處的超市去的,那里的冬天和夏天有免費的空調(diào),還有養(yǎng)眼的都市男女。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大學路悠長的過道,不過是順帶的眼底風景。
說實話,我喜歡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是這里的冬天并不難過,不太冷,也很少有風,微寒里透著靜心的余暖。我從千里之外來到此地,起初并不習慣這里的陰霾,陽光似乎忘記了這個地方,抑或懶得費勁撥開厚厚的云層,尤其是在冬天。但這里的人很陽光,對誰都一腔熱誠,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例如問路,無論大媽、大叔,還是年輕男女,都會停下來認真地細說路線的細節(jié),若還是一臉茫然,他們急促的語氣里會帶著比當事人還揪心的焦急。
今年初春的一個傍晚,我從桂花巷溜達到大學路口。一拐彎,竟撞上一股莫名的北風。這風雖然不大,但有些力度,連路邊光禿禿的白楊樹都有些意外,試圖控制顫抖的枝丫,終究無力回天,只好硬扛著。路上行人比往日少一點點,還算正常。不過一個個緊裹衣襟,縮著脖子,局促的步子里也夾著北風。
在米粉店的門口,一個黑褐色身影蹲在地上,在川流的人群中,仿佛一塊被丟棄的頑石。潔凈的水泥地磚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鞋墊,并不齊整。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身深色葛布衣服,古舊的連襟式,一頂毛線圓帽緊緊箍在小小的腦袋上,有幾縷稀疏的頭發(fā)從嚴實的帽子里鉆出,卻是出人意料的青黑。老婦人的穿著有些臃腫,衣服裹了幾層,將瘦弱的身子護在最里面,儼然一株冬寒天的包心白菜。微冷的北風里,沒有人停下來,老婦人執(zhí)著地守著自己的小攤,凝固如雕像一般。
“鞋墊怎么買?”我攏了攏衣服,蹲下來。我的光顧似乎激活了一個枯萎的靈魂,這時我才看清了那張模糊的臉,枯瘦,干癟,褐色,兩個眼窩深深陷入歲月的褶皺中。
她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話,身子動了動,將兩只尖尖的小腳往里一收,傾向前來,凹進去的嘴唇動了動,嘟囔了一聲,我也沒聽清說了什么。于是,我改用當?shù)胤窖試L試著又問了一遍。
其實,我的鞋墊很多,根本不用買,只是看這老婦人在這微寒的風里,動了惻隱之心。
鞋墊20 元一雙,不論大小。簡單的信息是老婦人用晦澀的語言和復雜的手勢傳達出來的。說實在話,著實有些貴,而且這鞋墊做得不很規(guī)則,針線扎實,但與那些機器縫制的鞋墊相比,毫無美感可言。
“手工很扎實?!鄙磉呁蝗欢嗔艘粋€中年婦女,有些肥胖,蹲下來時所有的贅肉在腰部擠成厚厚的一圈,隔了幾層厚衣都掩飾不住。
老婦人沒有繼續(xù)說話,只平靜地盯著我和那個胖女人,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內(nèi)容。北風還在胡亂吹,似乎鉆進了我的胸膛里。我疑惑地盯了胖女人兩眼,突然決定買兩雙。
“掃微信吧?!蔽伊ⅠR掏出手機。
“沒得手機哦,要現(xiàn)金?!崩先烁砂T的嘴唇咂了咂,拉成了一條尷尬的線。
“現(xiàn)在誰還帶現(xiàn)金啊,都是手機支付了。”我像在說給老婦人聽,又像在借北風的勢,詢問旁人。蹲在一旁的胖女人沒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待一個不知怎么收場的故事結(jié)局。
“我也沒得現(xiàn)金?!迸峙苏玖⑵饋恚p聲說了一句,肥厚的雙層下巴跟著微微顫動。不知什么緣故,我竟認真起來,于是決定到旁邊的米粉店去兌換現(xiàn)金。
“都是在線支付,一點點現(xiàn)金都拿走了,店子都快打烊了?!蔽也虐l(fā)現(xiàn),外面天色暗了下來,街邊的路燈早已亮起,將城市晝夜的界限抹得分不清彼此。
路上行人寥寥,我打算往回走。身后的北風愈發(fā)無聊,圍著老婦人輕描淡寫轉(zhuǎn)了一圈,又溜走了。
第二天,我備了些零錢,晚些時候?qū)3倘ツ抢铮蠇D人卻沒有來。她昨日蹲過的地方,依舊是潔凈的水泥方磚,不過當天并沒有北風。
后來,身上備點零錢竟然成了我的習慣。其實,我早已不知不覺中丟掉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漸漸熟悉了這座城市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