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葛水平
由幕阜山走入平原,沿途風(fēng)景不俗,回頭仰望,奇峰聳立,風(fēng)光奇險,越過蜿蜒崎嶇的谷道,群山環(huán)繞景色清幽的山間盆地,坪上書院迎面而來。
正是初夏,書院黑瓦白墻醒目,一派靜謐,顛簸之中偶見三三兩兩行人,他們肩著農(nóng)具下地勞作,頓時,我產(chǎn)生了歸家的感覺。
一座老屋,在回憶里重重疊疊,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永留,它們飄忽不定,因為離開的時候是慌亂的,擁有它的主人甚至奮力去遺忘過。曾經(jīng)的歡樂不曾遺忘,一代一代人走過,總有一瞬間,無可預(yù)料的風(fēng)吹來,吹出了它的容顏。
“固教工部死,來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風(fēng)騷共一源?!碧拼旖閷ゴ髳蹏娙硕鸥υ嵊谄浇h,與同樣長眠汨羅江畔的屈原相伴,有無盡感慨。
杜甫所葬之地平江縣安定鎮(zhèn),亦是坪江書院所在地,地處平江縣南部,西南與瀏陽市社港鎮(zhèn)相鄰。相傳明洪武初有安定郡陳氏族眾遷于此,建有一座石橋,名安定橋,安定鎮(zhèn)因此得名。
一座老屋舊了,經(jīng)歷了長久的期待而郁結(jié)下的新鮮渴望,被今人喚醒,讓一種安靜的美好呈現(xiàn),猶如遇見故人。從黑暗中涌現(xiàn)出來,從舊時代中跳脫出來,這個時代能夠與心靈對話、與肉體交談、與夢想商量的物件一定是舊的,這個世界給你一切,同時又在剝奪一切,舊是有記憶的,唯有記憶每一次遇見都揪人心腸。
坪上書院,原本只是一棟老屋,2015年被定為“農(nóng)村文化建設(shè)示范點”。如今,這棟有著兩百多年歷史的老屋,已經(jīng)成了村民閑暇讀書的好去處。
讀書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也是自己的日子。
有點像老莊講的“小國寡民”。近代學(xué)者一般喜將老子的“小國寡民”理解為實指,即國家小、人民少。
秦漢時期的河上公則不這么看,其注解說:“圣人雖治大國,猶以為小,示儉約,不為奢泰。民雖眾,猶若寡少,不敢勞之也?!边@就是說,“小國寡民”不是實指,而是以之為小,以之為寡,實則國大民多。
坪上書院是鄉(xiāng)村書院,以民為本,來讀書的大都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相當(dāng)于鄉(xiāng)村圖書館和閱覽室。從我記事起,鄉(xiāng)村不僅沒有圖書館,而且許多學(xué)校都合并了,當(dāng)下鄉(xiāng)村能讀書的人大都是些剩余的孤寡老人,就算是好的村莊,因為忙于生計,農(nóng)民也基本不讀書了。
常見老年人聽收音機,青壯年大都人手一機刷微信、玩游戲,女人們跳廣場舞。農(nóng)村現(xiàn)在耕地不多了,機械把農(nóng)民從繁重的體力勞作中解放出來,物質(zhì)生活的改善和勞動強度的減輕并沒有相應(yīng)地帶來文化提升,生活方式一如既往,甚至不如從前那么簡約疏朗,很多人一閑下來就湊到一起喝酒、打牌。
鄉(xiāng)村幾乎看不到可以憑借的精神資源,鄉(xiāng)村書院為當(dāng)下民間所迫切需要。
在坪上書院,我看到一雙粗糙得能把皮膚割破的雙手,手里捧著一本書,他的閱讀似乎不受周圍干擾,我走過回頭看他,他抬起頭笑,一張被憂患琢成苦瓜模樣的皺臉如此生動。我側(cè)身而過去看那些掛在墻上的油畫,不時回頭看他,沒有被吵鬧聲驚擾的他低著頭把一本書讀進去了。
老屋的書,品種多樣,在這里,不僅可以學(xué)到各種知識,還可以讓心靈得到凈化。
想到了“安定”二字。陽光每一天都是新的,而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離去,能夠留下來的肯定是有什么緣由,或者肯定不需要什么緣由。凡是有能力越過時日的風(fēng)雨,一個念頭便日益鮮明起來——是否真的需要認真品咂這“安定”二字?
安定鎮(zhèn)民國時為安定鄉(xiāng),新中國成立后為思安鄉(xiāng),1958 年為東方紅人民公社,1961 年為安定公社,1984 年改安定鎮(zhèn),1995 年由大橋、長田、安定合并為安定鎮(zhèn)。安定鎮(zhèn)地貌以低山丘陵為主,溫暖濕潤,適宜植物生長。
公元769 年,杜甫從長沙孤舟入洞庭,因重疾復(fù)發(fā),費資用盡,只得溯汨羅江往昌江縣投友求醫(yī),不幸病逝,葬于安定鎮(zhèn)小田村天井湖,其子宗武、孫嗣業(yè)留下守墓,杜氏自此繁衍,一脈相傳。
安定,作為恒常的生活庇護,天啟和神諭有多么重要!
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啊。
時間永遠在空間上運行,我們驚訝于世界的永恒,它帶給我們無力的安全感,帶給我們更深的失落,安定已是一種夢想。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也會因這方水土形成獨特的生活習(xí)俗。眼前的坪上書院,青山與綠水之間,古舊的門、雕花的窗、青磚壘出的墻、五顏六色的花朵,大廳左右兩側(cè)各開一個天井,晴耕雨讀,一種古老的詩意棲居在此。
老建筑讓人氣定神閑,在異鄉(xiāng)人的心中穿越,書香氣讓靈魂深層喜悅。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山闊水長的背景,那里是否就應(yīng)該是自己走遠了的故鄉(xiāng)?
在鄉(xiāng)村緊張地追求時尚而犧牲傳統(tǒng)的當(dāng)下,我們怎么可以忘記鄉(xiāng)下的信義和祖宗?下棋人懂得留個眼,畫畫人懂得留白,坪上書院,是村莊里的氣場,也是鄉(xiāng)村技藝傳習(xí)所,它把那些尚有生命力的藝術(shù)元素培養(yǎng)起來,給大家一點樂趣。書本讓人開闊視野,讓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有一點審美上的依托。
安定鎮(zhèn)秉承杜甫遺風(fēng),崇文尚武,人才輩出。從這里走出去的,武有開國名將傅秋濤上將,歷任炮兵司令員、第五機械工業(yè)部部長、總后勤部副部長邱創(chuàng)成中將,還有徐德操少將、呂展少將等;文有彭見明、彭東明兩位作家兄弟。我的朋友彭見明,憑《那山那人那狗》享譽文壇,據(jù)此改編的同名電影也多次在國際、國內(nèi)獲獎。
站在坪上書院的腳地上,人的浮躁、人的狂妄,因坪上書院的書香氣變得沉靜,在這樣的沉靜里,人又像更年輕時那樣擁有了激情、美感和幸福。
2013 年10 月31 日,墨脫公路通車儀式在崗日嘎布山南坡海拔約2100 米的西藏自治區(qū)墨脫縣達木鄉(xiāng)波弄貢村舉行,標(biāo)志著墨脫縣正式結(jié)束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縣的歷史。
墨脫公路起點為林芝市波密縣縣城扎木鎮(zhèn),終點為墨脫縣城墨脫鎮(zhèn),所以墨脫公路又叫扎(木)墨(脫)公路,墨脫是我國最后通公路的縣城。
雖然墨脫不通公路的歷史已經(jīng)結(jié)束,但由于自然條件所限,這條公路仍然還不是全年全天候暢通的道路。
沿線依然遭受雪崩、泥石流、滑坡、山洪等季節(jié)性自然災(zāi)害威脅。在墨脫縣及其周邊,大致以馬蹄形大拐彎的雅魯藏布江為界,江南屬喜馬拉雅山東段(主峰海拔7782 米),江北屬念青唐古拉山(主峰7111 米),以西屬岡底斯山脈東段郭喀拉日居山(主峰6288 米),以東屬崗日嘎布山(主峰6882 米),受喜馬拉雅山、崗日嘎布山等重重雪山峻嶺和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包括其支流帕隆藏布峽谷)的阻隔,歷來墨脫交通閉塞,被形容為高原孤島。
墨脫藏語意為花朵,因外人難以到達、對其了解不多而被稱為隱秘的花朵。
通往墨脫的道路有六條:
由米林縣派鎮(zhèn)翻多雄拉(海拔4221米),經(jīng)背崩至墨脫。
由波密縣大興越金珠拉(海拔約4570米)至墨脫。
由波密縣翻索瓦拉(也叫隨瓦拉,海拔約4400 米)至墨脫。
從波密縣城扎木鎮(zhèn)沿嘎隆北曲上行,翻嘎隆拉(4311 米,人行小道)、多熱拉(4304 米,公路),沿嘎隆南曲經(jīng)波弄貢、沿金珠藏布經(jīng)冷多、沿雅魯藏布江至墨脫。
從派鎮(zhèn)順雅魯藏布江進入大峽谷到白馬狗熊,從白馬狗熊上山,翻西興拉(3692米),再下到大峽谷沿江至墨脫。
沿帕隆藏布、雅魯藏布江至墨脫。
除了上面的六條,1965 年,曾開工修建沿帕隆藏布至雅魯藏布江通往墨脫的公路,但由于山勢太險而被迫停工。
前四條道路都要翻越4200 多米以上的高山隘口,由于冰雪封凍,每年只能通行三四個月;而后兩條路,雖不翻雪山,但要穿行于雅魯藏布大峽谷之中,面對懸崖峭壁和深切的溝壑,道路更為險要。
這里地名中常出現(xiàn)“拉”字,“拉”是隘口(山口、埡口)的意思。
藏語中“拉”是敬詞,用在這里表示對山的尊敬,對大自然的崇尚。
從20 世紀70 年代起,西藏交通部門組織力量多次修建該路,終于在1993 年10 月將初具公路雛形的“毛路”打通至墨脫縣城,實現(xiàn)了公路初通,并有一輛卡車開進了墨脫。
但由于受泥石流、滑坡和山洪等自然災(zāi)害影響,初通的公路很快就有大段被毀,全線又處于癱瘓狀態(tài)。
開進墨脫的卡車再也沒有開出來。
幾十年來雖然屢屢投資、幾經(jīng)修建,數(shù)十人為之付出寶貴生命,但這條墨脫通往外界的簡易道路,仍然只能每年分段、分季節(jié)勉強通行3 個月左右,即每年6 至9 月多熱拉積雪融化時,汽車可經(jīng)此翻越崗日嘎布山進入墨脫,但這段時間剛好又是雨季,泥石流、滑坡、山洪等山地災(zāi)害極為活躍,時常造成道路中斷。
2010 年12 月,全長3310 米的嘎隆拉隧道順利貫通,從此避免長達半年之久的大雪封山、雪崩等災(zāi)害對公路交通的影響,被茫茫雪山阻隔的墨脫人終于實現(xiàn)了與外界的交流。
在此以前,墨脫需要的各種物資,一是在有限的時間段內(nèi)通過勉強通車的扎墨公路運進;二是從米林縣派鎮(zhèn)(海拔2950米)由人力肩背和馬幫馱運,經(jīng)過多雄拉(4221 米),翻越喜馬拉雅運至墨脫,此路為小道,路況差,不少路段十分危險,安全隱患大,為配合運輸和接應(yīng)進出墨脫的工作人員,墨脫縣政府專門在派鎮(zhèn)設(shè)立了一個轉(zhuǎn)運站;三是由馬幫走前述六條路中的第二條路,即翻越金珠拉(4570 米)至墨脫。
墨脫雖近在咫尺,卻仍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那次,去往墨脫路經(jīng)嘎隆拉冰川側(cè)磧壟時,有成都山地研究專家同行,他們毫不猶豫拽著我踩著冰雪登了上去,站在上面能清晰地聽見腿折腰斷的“咔嚓”聲,冷風(fēng)襲過,珍貴的安靜顯得空落,如果你不小心激動一下,清鼻涕會掛在嘴唇上被陽光照得清亮。
這個聲音是冰層斷裂的聲音,表明腳下的冰川正在運動。
站在側(cè)磧壟上觀察冰川的弧形拐彎,感覺更壯觀。
扎墨公路就從冰川弧形拐彎頂端的側(cè)磧壟邊緣通過。
2007 年8 月5 日,正值盛夏,樹木枝繁葉茂,從嘎弄北曲口至24K,公路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穿行,滿目青翠,悅?cè)诵哪俊?/p>
8 月份進入墨脫和5 月份進入時大不一樣,冰川雪水滋潤的高山濕地水草茂盛,牛群散落在茵茵的地皮上吃草。
24K 實際上是墨脫縣在這里設(shè)置的一個接待站,主要為翻越嘎隆拉或進出墨脫的人員服務(wù)。
沿途有三個高山湖泊出現(xiàn)在眼前,這就是嘎隆拉山頂冰雪融化形成的冰湖,當(dāng)?shù)厝朔Q為嘎隆拉天池,像三顆晶瑩透亮的藍寶石鑲嵌在山間,公路在它們邊上牽腸掛肚般環(huán)繞。
這是三個冰磧湖,為冰川末端消融后退時,嘎隆拉冰湖挾帶的石塊砂礫在地面堆積成四周高、中間低的積水地形。
沒有見過的藍,是久遠的,沒有人類生存痕跡的靜止,湖水折射出天空的透徹,無法表述,只有面對才有的感覺。突然就打開了自己,內(nèi)心郁積的一個人的綻放,隆重地盈滿,幾乎是渴望成為一個喪失知覺的時辰。
湖面水平如鏡,沒有一絲漣漪,倒映著山巖和天空的云朵,美得令人窒息。湖的周邊是高山草甸,山坡上野花艷麗奪目,能看見遠處的山坡上正發(fā)育著的懸冰川。
在湖邊的一處山坡上,開滿了雪蓮花,雪蓮花周圍還開放著很多不知名的小黃花、小紅花。
高山雪蓮是一種適應(yīng)高山環(huán)境、具有抗寒特性的花朵,依舊是透徹的明艷、無盡的生氣,有博大的啟悟,也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感。
現(xiàn)在嘎隆拉隧道打通后,進出墨脫再也不用翻山了,可惜路人也與山頂?shù)谋让谰笆е槐哿恕?/p>
公路不僅很窄,而且崎嶇坎坷,外側(cè)是懸崖。這一段屬危險路段,主要危險來自坡陡彎急和雪崩及冰雪路面等。由于嘎隆拉隧道(扎木端高程約3780 米,墨脫端約3650 米)的貫通,從24K 到52K 距離縮短了約20 公里,所以52K 現(xiàn)在應(yīng)為“32K”。進入墨脫后的另一個感覺就是瀑布多,有的路段瀑布高懸在公路上方,汽車直接穿越瀑布通過。
52K 以下不遠處的森林中,有成片的樹木頂部都是光禿禿的,這是冬季大雪壓斷樹枝甚至折斷樹木留下的痕跡。隨后,進入山地災(zāi)害多發(fā)區(qū),泥石流、滑坡、落石、山洪等成為威脅公路安全的主要因素。
從扎木鎮(zhèn)到墨脫縣城途中80 公里的地方,里程數(shù)字比村名更響亮。
夏天,嘎隆拉山冰雪古冰川U 形谷中的52K,駐扎其中的是公路搶險隊??茨切┣啻郝燥@稚氣的臉,模糊在眉宇間的高原紅使整張臉看上去紅彤彤。如果說高原湖泊是墨脫的動感節(jié)拍,生存在此的公路搶險隊便是道路的靈魂所在。人類的生存注定要擠占自然生存的空間,高寒、原始、艱辛、寂寞,這些冷酷的詞匯自然擋不住人們前進的腳步。
從80K 可以進出波密,但因為是雨季,80K 到墨脫鎮(zhèn)的路上泥石流、滑坡、山洪等災(zāi)害頻繁,道路基本不通。
夏天結(jié)束,雨季過了,基本不再有泥石流等山地災(zāi)害,可以進出墨脫鎮(zhèn),但是嘎隆拉與多熱拉又大雪封山了。
與螞蟥遭遇是進入墨脫或者在墨脫工作時的新常態(tài)。
墨脫的螞蟥為旱螞蟥,主要生活在草和灌木的葉子上。墨脫的螞蟥外表暗綠色,大的身長有3~4 厘米,一弓一張地行走,也會一弓后一張彈跳,雨后特別多。
螞蟥沒有吸血時,它像一根牙簽般粗細,吸飽血后,最大的可有人的小指般粗。叮上人體吸血時,它會先分泌一種螞蟥素,既有麻醉作用,讓人感覺不到被叮,又有稀釋血液稠度的作用,便于它吸食。
螞蟥素能破壞凝血酶,使血液的凝結(jié)力顯著降低,即使螞蟥吸飽血掉下來,創(chuàng)口還會好長時間流血,所以它對血小板低的人危害更大。
螞蟥身體柔軟,拿在手里軟綿綿的。它富含膠質(zhì),韌性很強,研究人員曾用協(xié)助工作的門巴人的腰刀去切割螞蟥,但使勁切也沒有切斷。
崎嶇的山路上,馬幫作為一種運輸工具,時至如今仍然是不可缺少的。
說到馬幫,又讓人想起了螞蟥。螞蟥不僅吸人的血,也吸牲畜的血。馬要吃草,灌木草叢中螞蟥多,螞蟥很容易跳到馬的身上。馬的皮厚,螞蟥就找馬身上皮薄或沒有皮的地方吸血。
當(dāng)?shù)厝擞H眼見到馬幫的馬匹,發(fā)現(xiàn)有螞蟥叮在馬的肛門和眼角處吸血。
墨脫馬幫的馬匹真的很叫人心疼,它們既要負重行走在險峻的山林之中,又要忍受螞蟥吸血,所以馬都很瘦。
比起感受愛的能力的限度,人類感受幸福的能力顯得更為有限。幸福和快樂每天都會消耗,癡迷一個地方的感覺總是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且常常會因為一些莫名的理由,或是沒有理由,不遠千里去往,無視路途險阻,無懼透支生命。
也許這就是去往墨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