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懷舊的人正走在返鄉(xiāng)的途中（組詩）

阿未

隔三差五我就會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隔三差五，我就會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比如此刻，陽光掉進茶杯里

會不會讓那些枯干的葉片，幻想春天

比如開窗，風吹塵起

會不會落到我寂寥的夢里，并以土之名

滋養(yǎng)我內(nèi)心中，太多尚未霉變的種子

比如我想起你，在那個九月

驀然碎了的背影，會不會在這個三月

眾聲喧嘩的人群里，完整地歸來

比如在我認知以外的后世，會不會見到

每一個我日思夜想的人，讓我把

該愛的再好好地愛一遍，而該恨的

就不再恨了，比如這個傍晚，正在慢慢

褪去的光影，會不會在深夜來臨之時

為我保守這些并不靠譜的秘密……

可是我真的看見它飛舞的樣子了

至少我知道，第一片雪花從窗前經(jīng)過時的

那一絲閃爍，是今晚最明朗的部分

我眼見它落地即融的瞬間，如一場

不為人知的悲喜，在鋪天蓋地的

一場大雪的序列中，被輕易刪除

于是，最初的閃爍，就死于忽然開始的

無數(shù)的閃爍里，成為殉難者

在大雪的墓園中寂滅

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可是我真的看見它

飛舞的樣子了，我在這個深夜

一覺醒來的黑暗中，看見它

自天而降時的光芒了，不像結(jié)局，更像是

雪光映照人間的開始……

這個細雨蒙蒙的午后

我們在這個細雨蒙蒙的午后，談到

一地流水，談到那些熟悉的草木

正沿著流水的方向，以最初的綠意

回到枝頭和曠野，談到一群

從窗前飛過的花喜鵲，落在院外的

那片杏林中，嘰嘰喳喳

鼓噪一場即將到來的盛大的花事

我們也談到了這場雨后，時光回暖

春路無盡，那些相愛的人剛好踏上

輕風拂面的旅程

當然，我們還談到了無數(shù)種子

就要深入泥土承接雨露，開始自己

迎春的命運，如同我們

在早春的舊夢中，被萬物復蘇的

騷動吵醒……

這些落葉與枯草已記不得翠綠蔥蘢的春天

你要相信我的無足輕重，一個被虛無

收藏的名字，連我自己都

好久不叫了，我習慣于獨來獨往

形單影只，習慣于在無人之境

為自己找出一片空白

除了劈面而來的風和正在下著的這場

淅淅瀝瀝的冷雨，我希望周遭總是

如此空寂，我踩著這些從融化的積雪中

掙脫出來的枯草和落葉

沉默了一會兒，恍惚了一會兒

竟然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就像這些落葉與枯草，已記不得

翠綠蔥蘢的春天，就像雨停后一陣風起

一遍一遍吹著我孤獨的影子……

必 須

必須趕在日落之前，去江邊看流水

在一場流逝中，祭奠

這個陽光普照的白天，必須在

晚霞的映照下，看岸邊最后的積雪

悄悄變成季節(jié)的眼淚

與浩浩的江水一起，為剛剛

逝去的冬天送行，必須在天黑之后

原諒失眠的過錯，赦免黑暗之罪

去這個起風的夜里，聽聽那些

早春的聲音，看看被夜色

覆蓋的時辰里，到底有多少

蠢蠢欲動的靈魂，必須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

迷離中，看見另一個自己，然后

和無數(shù)苦等春風的人一起，在三月

開始一場重返人間的旅行……

一個秋日的傍晚出走的人再沒回來

一個秋日的傍晚，出走的人再沒回來

遠處田野里的稻穗低頭

似乎在替你表現(xiàn)沉重與憂傷，而你

不動聲色，是啊，你從未試圖在秋天

為一棵樹留住紛飛的落葉，也不想

在這場越下越大的雨中

用濕漉漉的淚眼，浸泡惦念之苦

此刻，你只是在窗前無言獨坐

看外面雨水成流，沖走一地枯干的葉子

看黑暗來臨之時，所有低頭的稻穗

都不見了蹤影，真的什么都看不見了

這個剛剛開始的秋夜，除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世間仿佛空無一物……

想到一個場景

想到一個場景：我在三月的草地上

以草為鄰，一場細雨里

我聽到眾草洗浴之聲

寂靜的流水中，有舊草卸下

風干的軀殼，我眼見一些

微弱卻新鮮的幼芽輕輕地蠕動起來

羞羞怯怯又干干凈凈

在濕潤的泥土間，隱約可見

這是春天最初的集結(jié)

我分明看到無數(shù)抵達與出發(fā)的

小腳印，在我的面前開始了一場

浩浩蕩蕩的奔赴葳蕤的行程

我脫胎換骨的鄰居們，也請帶上我

這顆低微之心吧，讓我在未來的

某一日，和你們一起返青……

距 離

照片里的人，還在用清澈的眼神與我對視

還是雙唇緊閉，對看到的一切

守口如瓶，不可思議的是，他依然年輕

而我已經(jīng)老了，他還靜靜地站在

那一年的初春，身后的樹，枝還嫩

葉子剛剛吐綠，他的發(fā)濃密烏黑

臉上有此消彼長的青春痘

當然，我還看到了他呼吸中的幸福和

內(nèi)心里正在萌生的愛情，多么令人羨慕啊

這真的有別于我所在的季節(jié)，此時

那棵樹還在，只是枝已枯，一片葉子都沒有

此時，我的發(fā)已稀疏，泛白

臉上的皺紋，像極了一段一段生活的遺址

而眼前積雪遍地，讓我實在無法量出

從我到他的距離……

一生懷舊的人正走在返鄉(xiāng)的途中

總是想到自己老了的樣子，一個

形影蕭瑟的人，這多像

我的爺爺，沉默著走在老家

荒涼的河岸，仿佛走在

窮途之上，越來越差的聽力

已聽不清這南河溝的流水

不舍晝夜的嗚咽了，而模糊不清的

目光里，也只是老房子的

房前屋后，而周遭都是草木枯萎

遍地都是時間的劃痕

總是想到自己老了的樣子，一個

步履蹣跚的背影，這多像

我的父親，正踮腳眺望

老家東山坡上爺爺?shù)膲烆^，口中

喃喃自語，仿佛在這塵世

匆匆的往復中，祈求時間的寬恕

總是想到自己老了的樣子，一個

一生懷舊的人，正走在返鄉(xiāng)的途中……

你走后我設想過無數(shù)種你的去向

你走后，我設想過無數(shù)種你的去向

我想過，那是一個五月

有梨花滿枝，也有杏花敗落

你在花謝花開中

或依枝而棲，或隨風飛遠

我想過，那是一場義無反顧的私奔

你卸下生活所有的重量

在五月的風中，隨一瓣落花

去趕赴一場莫須有的愛情

我想過，你乘一葉輕舟離開熟悉的

江岸，順流而下，去一個

荒無人煙的地方，繼續(xù)做你的人煙

我想過，你走那晚

浮云低略，明月高懸，似有

眾神在上，接引你……

今夜無眠的人獨坐在別人的夢境之外

他們一定是忘記了落日之美，當晚風

吹來，天空中仿佛虛構的月色

就普照了此刻的生活

而在冷光中越發(fā)模糊的生活

亦如虛構，只有那些今夜無眠的人

獨坐在別人的夢境之外，找尋

被時間隱沒的悲喜

作為目擊者，他們一定是看到了

夢中人不曾看到的黑暗的真相與本質(zhì)

如同身有隱疾的人，所有的暗傷

你都無法得見，如同

白日里無處不在的喧囂，在暗夜的

平靜中，幾無蹤跡可尋……

我把自己坐成了一塊石頭

所有的沉默都有無法言說的內(nèi)傷

都有難以治愈的隱疾

如同此刻，我把自己坐成了

一塊石頭，在落日將盡的岸邊

聽寂寞的流水聲，看陽光

帶著它的暖意順流而下

撤出我越來越?jīng)龅母兄?/p>

整整一個下午，我失去了面對

嘈雜的力氣，太多蕪亂的事物和

無數(shù)囂張的人類，就這么

被一塊冰冷的石頭拒絕，而沉默

正以石頭之名，與我傷痕累累的

內(nèi)心，融為一體……

閉上眼睛就開始了這場逃亡

閉上眼睛就開始了這場逃亡

一個面目模糊的提刀者

猝然闖進我的夢里，對我

揮刀相向，突兀得

令人措手不及，我只能

倉皇而逃，在虛無又空茫的

黑暗中，一個逃亡者

被恐怖的陰影反復碾壓

被生死難料的追殺逼入絕境

仿佛是進入了一個

難以穿越的漆黑的巷道

無光可鑒，無路可擇，更

無人搭救，只能任提刀者

在身后窮追不舍，步步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