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英
四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當(dāng)我跟著父親翻過一道山岡,紅彤彤的太陽正在朝西邊的山腳下墜去。父親指著那座披著紅光的村莊說,外婆家就在那里。
我有些激動,但又對父親的話心存疑惑。離開家的時候,天才麻麻亮,晨露打著我的腳背,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路過一個又一個池塘,腳底已經(jīng)起了很多泡,父親總是說快到了快到了,可太陽要落山了,還沒到。我賴著不走,甚至還轉(zhuǎn)過身,嚷著要回家去。
那一年我五歲。那一天我走了四五十里的路,還翻了一座叫“西塔”的山。
那座村莊確實是外婆家的村莊——大司村。我和父親的身影剛出現(xiàn)在山岡上時,就有一群孩子跑過來,其中就有菊英。她扎著兩根小辮子,跑起來時,像兩只小手在空中劃拉著。
菊英對我父親叫了一聲“姐夫”(她其實比我父親還高一個輩分),然后指著我,說她要帶我玩,讓我父親先去我外婆家。
菊英牽來了她的那頭牛,按下牛角,托著我的屁股,讓我爬上了牛背。她牽著牛,領(lǐng)著我往村莊走。我的腿好像不在我的身上了,坐在牛背上,簡直就像躺在床上,太舒服了。
到了水庫邊,菊英把牛繩交給我,轉(zhuǎn)身朝山地那邊跑去,回來時手里拿著兩只黃澄澄的甜瓜(那里的人把它們叫做“香瓜”),然后伏在水邊,把瓜洗了一遍。她怎么那么聰明呢?我當(dāng)時確實是又渴又餓的。
第二天,父親走了,我像一件物品那樣被留在了大司村。我知道不能回家了,心里充滿了恐懼。有好幾次,我和外婆賭氣,往屋后的一個巷口跑,說是要回家去。可是,我又不敢跑遠(yuǎn),就躲在竹林里。不一會,菊英來了,探頭探腦的。我知道她在找我,氣慢慢消了,但我不好意思自己走出來,就假裝咳嗽,好讓菊英發(fā)現(xiàn)。
菊英的家在巷口,外婆的家在巷尾,二三十米長的小巷。起先,外婆怕我玩水,就把我?guī)У教镩g去,在樹下立把傘,讓我坐在傘下。后來菊英的媽媽看到了,就讓菊英帶著我,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好幾年都是這樣。我跟著她學(xué)會了淘米、燒飯,還跟著她送飯、送水到田間,給外婆吃,給外婆喝。夏天,她幫著我把竹床抬到田埂上,往上面澆水,再用抹布擦干,這樣就更涼快些。我躺在竹床上,天上滿是繁星,螢火蟲在禾苗間飛來飛去,風(fēng)從田野那邊吹過來,有禾苗的清香氣往鼻子里鉆,不一會,我就睡著了。有好幾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菊英沒睡,她坐在另一只涼床上打著蒲扇,正在為我驅(qū)趕蚊蟲呢。
最高興的莫過于看電影。我早早地吃好晚飯,扔下碗,跟在菊英后面一路小跑著,往鄰村趕。雖然周圍差不多都是不熟悉的人,但我不害怕,因為有菊英在。我隨著她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她到哪,我就到哪。電影放完了,她又拉著我的手,從人堆里擠出來,追上同村的人,一起往回趕。每一次,她都把我送到家門口,等我外婆開了門才離開。
外婆家屋后的小巷通往一座山坡,我老是擔(dān)心那黑魆魆的巷道里會竄出一條綠眼睛的狼。進(jìn)了門之后,我立馬閂上門,然后聽著菊英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慢慢地輕了,沒了。我就想,她為什么不怕狼呢?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時,和幾個人跑到一個池塘里洗澡,突然下起了大雨。其他幾個人騎上牛背,狠抽牛的屁股,朝村莊奔去,可是我的牛卻不見了。大雨滂沱,山坳像被一只鍋蓋著,黑壓壓的,我嚇壞了,流著淚,往村子里跑。我首先想到的是菊英,跑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燒晚飯,聽我一說,趕緊閉了火,領(lǐng)著我在山里四處找,終于在天黑前把牛找了回來。
那時我老是想,菊英要是不比我大好幾歲該多好,她要不比我高兩個輩分,多好。我初中畢業(yè)的那年,聽說她和她姐姐村里的一個小伙子好上了,雖然我沒見過那小伙子,但我堅信他長得很丑,配不上菊英;后來她的父母始終不松口,菊英和他沒好成,我在心里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我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大司村,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后來外婆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大莊村,幾年后在那里去世了。我聽說菊英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小伙子,那人我很熟悉,是個高中畢業(yè)生,他雖然弟兄多,家里窮,但他人好,勤勞,比其他人有文化。我在心里說,嗯,這還不錯。
小皮實
小皮實比我大十來歲,但比我外婆還高一輩分,應(yīng)該算是我的曾祖輩,但我從來都是跟著大人們叫他“小皮實”。
小皮實的父親是何時死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到外婆家之后就沒見過他的父親。他兄弟四人,按照村子人的說法是“四個光頭”。那個年代,一家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光頭”,對于一個守寡的母親來說,無疑是個災(zāi)難,因為娶媳婦是個天大的難題,最起碼的要有四套房子,這一點就是拆了他們母親的骨頭賣,也無濟于事。他的哥哥結(jié)婚后占據(jù)了兩間房子,他們弟兄三人和他母親就窩在剩下的那間房子里了。
小皮實開始和我接觸的時候,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他當(dāng)時負(fù)責(zé)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豬場在一個山坡上,離村子大約有三華里。養(yǎng)豬是件很臟的活,十幾頭豬,光是清理豬圈就夠人受的。一些年紀(jì)大的人都不愿意做這事,但毛頭小伙小皮實愿意做,原因只有一個:住在豬場里,可給兩個哥哥和母親騰出一個人的空間來。
我在村里的小孩子當(dāng)中成績最好,小皮實很喜歡我。村里和他一般年紀(jì)的人都沒念過什么書,而他是有些文化的,似乎也特別喜歡看書,即使是弄到幾張舊報紙(主要是《安徽日報》),也會翻來覆去地看。有一年夏天,不知他從哪弄來一個手抄本,是個外國偵探小說,便借給我看,我也用信紙抄了一遍,反復(fù)看,后來借給別人,就再也沒回來了。說起來,那應(yīng)該是我看到的第一本“文學(xué)著作”。他還弄來了《紅樓夢》,也送給了我,好玩的是,那本名著只剩下三十幾頁,我看了很多遍,還把上面的一些詩詞抄了下來,在同學(xué)們面前賣弄,感覺好極了。
相比于插秧、割稻之類的農(nóng)活,養(yǎng)豬相對要輕巧一些,一日三餐,把豬食燒好了之后,往豬食槽里一倒,基本上就沒什么事了。下午或晚上,小皮實常常會到我家來玩,他看著我貼在墻上的獎狀,指指點點,說某張獎狀上面的字寫得好,某張不好,說完還會用毛筆在報紙上示范應(yīng)該怎么寫才漂亮。我當(dāng)時最佩服他寫“安徽日報”幾個字,和報紙上的幾乎一樣。我看著眼饞,也跟著學(xué),就是學(xué)不像,心中便對他越發(fā)佩服了。他當(dāng)然能看出我的崇拜,心中也有些得意,用毛筆到處寫,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寫,在我外婆家的墻上寫,后來還在我外婆家剛剛砌好的灶臺上留下墨寶:“進(jìn)廚洗凈手,上灶莫多言?!蹦亲趾诤诘?,頗有勁道。我后來熱衷于練字,想來與他的熏陶、啟蒙肯定是有關(guān)系的。
外婆有時要到我小姨娘家去,晚上我很害怕,便讓小皮實陪我睡。我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時,小皮實就在邊上練字。他舍不得墨水,從瓶里倒出一點放在碗里,再加點水。睡覺時,小皮實會和我東扯西拉,要么講一些神話、傳說,要么就跟我議論村里的人,說誰勁大,一次能打倒幾個人,我當(dāng)時聽著很來勁,好像聽著神話中的英雄。我還記得他跟我說,別跟某某某玩,他念書笨,要是跟他玩多了,自己也會笨的。我果然聽他的話,不再跟那人玩了。
第一次跟著小皮實去養(yǎng)豬場,是個夏天的晚上,很圓很亮堂的月亮掛在空中,照在山坡上,草叢、樹林間有各種蟲兒唱和,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過來,很涼爽。我使勁地低著頭,但越是害怕,眼睛卻越是要不時地瞟一下遠(yuǎn)處。山坡上鼓出來連綿的墳塋,一坨一坨的,我總感覺會有披頭散發(fā)的鬼跳出來,所以走在前面也怕,走在后面也怕(這一點我沒說,他根本不會料到)。好不容易到了豬場,卻是一個非常開闊的院子,回望,照樣是無數(shù)的墳,照樣可以想象到無數(shù)的鬼。我拽著他的衣服,踉踉蹌蹌地進(jìn)了屋,感覺鬼們又跟到了屋邊上……天本來很熱,但那一晚,風(fēng)自始至終拍打著那扇吱吱呀呀的門,我埋著頭,幾乎哆嗦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那屋子只有一間,里面擠了一張床、一個灶臺(用來煮豬食的)和一口大水缸,床底下是一摞寫了毛筆字的舊報紙。再看看那扇窗子,其實就是一個洞,正對著那些墳塋,沒有任何遮擋。也只有小皮實吧,換成別人,誰會在這一片荒山上陪著一個個死人和一只只臟兮兮的豬呢。
我后來再去豬場,都是在白天,晚上再也沒去過了。小皮實有時晚上從我家走,外面黑咕隆咚的,他捏著一支昏黃的手電筒出門,聽著他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越來越輕,我就想,他要是在山坡上碰到鬼,怎么打得過呢?
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豬場拆了,小皮實開始看倉庫。倉庫就在村口,我每天上下學(xué)都要從他的門口經(jīng)過。他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才到倉庫來,我放學(xué)時看到他的門關(guān)著,就會在他門口的石磙子上寫作業(yè),等他回來開了門,就進(jìn)他的“家”,接著寫。那時我常常跟他睡覺,夏天的晚上,我們就把涼床抬到外面,螢火蟲在稻田間明明滅滅,青蛙呱呱呱地叫著,我在身上涂一些驅(qū)蚊藥,很快就睡著了。
四年級下學(xué)期的某一天,他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繁體字的“衞”,說你可以這樣寫你的姓,我很興奮,心想,這樣寫,別人肯定不認(rèn)識,便說“好”。但我寫了好幾遍,也沒寫出來,便問他有沒有別的比較難的同音字,他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個“魏”,這個字我感覺不錯,采用了。他又說你可以用“振”來代替“正”,我感覺這個字也很復(fù)雜,有意思,說“好”。再想想,我說,用“強”代替“祥”(我老家的人一直把“祥”讀成“強”,父母都是叫我“小qiáng子”),他也說好。說干就干,我把作業(yè)本上的名字立馬擦掉,換成了“魏振強”。奇怪的是,老師們好像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輕而易舉就改名成功了。
外婆不認(rèn)得字,她當(dāng)然不知道我把名字改了。父母與我隔了幾十公里,他們也不知道我把名字改了。我考上巢湖師專時,父親看到通知書上的名字,很吃驚,但他并沒意識到我已“數(shù)典忘宗”,或者他是高興昏了頭,并沒表現(xiàn)出什么不快。其實,在此之前,我的弟弟也跟著我燒包,把“衛(wèi)”字改成了“魏”,但中間一字仍用“正”字。再后來,我意識到這種大不敬之后,想改回原名,已經(jīng)十分麻煩了,索性用魯迅也改了姓來安慰自己——只是我比他過分,既沒有用我母親的姓氏,也沒讓我的后代續(xù)用祖姓,我的女兒,我的幾個侄兒們后來都“不得不”姓魏了。
我讀初中以后,和小皮實的接觸越來越少。這期間,我的外婆很熱心,到處給小皮實做媒,但別人到他家一看,發(fā)現(xiàn)只有一間房子,就搖搖頭走了。村子里像他這樣的大齡青年當(dāng)然也有,我估計那時的他心中也一定很壓抑。有時放學(xué)時路過倉庫門口,看到他用樹枝作筆,在谷場上龍飛鳳舞寫毛主席詩詞,也會跑過去陪他寫一會。我有時還會寫別的詩詞,而他不會,就會聽到他的夸獎:“你上好的嘛!”
1980年我考取了高中。在那座山村里,讀高中的人屈指可數(shù),而我就要到幾十里路外的鎮(zhèn)上去念書了,當(dāng)然很激動。我跑到他的倉庫里玩,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筆記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說是送給我的,我翻開后,看到他寫的幾個字:“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贈魏振強同學(xué)?!钡o落款。這個本子我后來用來抄英語單詞,一直用了好幾年。
1984年,我考上師專時,小皮實已成家了。外婆那時已離開大司村,我再也沒到過那里了。后來我聽母親說,小皮實的老婆不頂龍(不很聰明),心中有些黯然。我曉得他和村里其他年輕人很不一樣,不抽煙,不賭博,卻喜歡看書,喜歡寫毛筆字,他和一個那樣的女人過日子,會不會順暢呢?
外婆去世后,母親還到過大司村好幾次,每次回來,她總會跟我說到村子里的一些人,她知道小皮實對我好,就會特地說一些他的情況。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給母親打電話,閑扯了一會之后,她忽然說:“強子,小皮實死了?!蔽乙惑@:“怎么搞的?”母親說他炸石子的時候被滾下來的石頭砸中了,別人把他送回家時,他的老婆沒意識到嚴(yán)重性,等到第二天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又問是什么時候的事,母親說有好幾年了。
我后來常常想,我考取師專的時候,要是能親口把消息告訴他,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像長輩一樣高興,說不定還會再送我一個筆記本呢。
但我沒有。
小鐵頭
小鐵頭比我小三四歲,他的家就在我外婆家的前面。論輩分,小鐵頭和我母親同輩,我應(yīng)該稱他舅舅,但事實上他基本上淪為了我的跟班。
小鐵頭個子不高,瘦精精,黑不溜秋,雖機靈,但對念書很少上心,沒少挨他父親的責(zé)罵。他父親是老師,教過我們音樂(其實就是教唱歌),也教過我們生理衛(wèi)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每罵起兒子,就像罵仇人的兒子。
小鐵頭對他父親的話可以不聽,但我說的話就是他的最高指令。平時我只要在家,小鐵頭基本上就會跟在我后面,形影不離,有時晚上還跟我睡覺。
為了訓(xùn)練小鐵頭,我沒少花心思,用的基本上是從電影里看到的那一套,每天讓他練習(xí)立正、稍息,向我敬禮。我還給他做了支木頭手槍,讓他插在褲帶上,我出門的時候,他就跟在我的后面,像個勤務(wù)兵。我要是去水塘里淘米,他就在我的身后提著筲箕。我的身上癢了,便會命他撓,一般讓他撓一千次。他邊撓邊嘰里咕嚕地數(shù)著數(shù)。我有時故意問他問題,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被我問得云里霧里,突然發(fā)現(xiàn)忘了記數(shù),又會嘟囔著牢騷話。當(dāng)撓滿一千,我會說,叫你撓一千就一千,怎么一點都不加?他便說再加一百次。待滿了一百,我又說只加一百?他只好說,再加五十……
小鐵頭是個嘴巴很饞的小孩。五六歲的時候他還沒有鍋臺高,就學(xué)會在鍋里炒東西吃了。有一天,我正好去他家,看他腳底下墊了只板凳,搖搖晃晃地在灶臺前炒蠶豆,鍋里噼里啪啦,蠶豆不停地往上蹦,他用鍋鏟麻利地鏟出蠶豆,又往鍋里倒了一些生蠶豆,繼續(xù)炒。但蠶豆總有炒完的時候,沒有東西吃,小鐵頭當(dāng)然受不了,他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可以把米放在鍋里炒著吃,還知道放點香油,炒熟了以后,揣在口袋里,不時掏出幾粒,弄得嘴唇和口袋凈是油,很容易就被他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結(jié)果又是落得一頓打。但小鐵頭的頭似乎真是鐵打的,他的父親下手再重,他也不掉一滴淚,過幾天故態(tài)復(fù)萌,又接著炒米吃。
小鐵頭雖然好吃,但并不小氣,家里有了咸肉,他就將咸肉擱在碗底,上面用飯覆蓋,飯頭上只放一兩塊肉,到了我家之后,從碗底將肉扒拉出來,分給我一兩塊。
有年春天,小鐵頭在褲袋里別著木手槍,跟在我后面,去田間的溝渠里捉魚。我們把一塊剛灌滿水的田放了水,隊長司有早巡田看見了,氣得直哆嗦,一鍬將我用來舀水的葫蘆瓢剁碎了。我罵了他一句,他揚手要打我,小鐵頭眼疾手快,從田溝里撈起一把爛泥,朝他的臉上砸去,弄得司有早的眼睛、嘴巴上全是泥。
1985年的寒假,小鐵頭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因為成績不行,他的父親把他送到我的老家,讓我給他輔導(dǎo)功課。這時候的小鐵頭已經(jīng)長成了大小伙,但還有些怕我,我讓他讀書,他便讀,我一轉(zhuǎn)身,他就不出聲了。晚上他還要跟我睡覺,問:二哥,要不要我給你抓癢?我說要。他就問要抓多少次,我說一千。到了一千,他馬上就會說再加一百行不行……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盯著我家屋前的馬路發(fā)呆,問他想什么?他回答說要是能坐車回家討點米糖來吃就好了。我說我家房角的壇子里不有米糖嗎,你自己拿就是了。他羞羞答答地說,唉,不好意思嘛。
小鐵頭后來上了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去當(dāng)兵,幾年后退了伍。我聽母親說,她有一次去大司村,在路上走的時候,小鐵頭從一輛車子里伸出頭喊她“大姐”,然后堅持要開車送她。路上,小鐵頭問我母親:“二哥怎么不去大司村了?”母親說:“二哥的外婆不在了,到大司村也沒地方住了?!毙¤F頭讓我母親帶話給我:“怎么沒地方住呢?我的家不就是二哥的家嗎?”
——說這話的時候,小鐵頭應(yīng)該有近四十歲了吧。三十多年后,小鐵頭對我還那么親熱,讓我真的感動。
六三子
六三子是1963年生的。我那時老是覺得他比我不止大三歲,而是大若干歲,因為他長得黑,看上去有些“老”。
六三子家很窮。雖然家家戶戶都窮,但他家弟兄三人,特別能吃,家里的糧食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媽媽跟我外婆愁眉苦臉地嘀咕了好幾次:這三個光頭要是都長大了,到哪討媳婦啊。
六三子和我母親同輩分,“先”字輩。我母親讓我叫他“舅舅”,我從來不叫,而是直呼其名。
六三子家門口有個池塘,從他家跨幾步,就到了池塘跟前。我要是去那口池塘淘米,可以到他家那邊,也可以在他家對面的塘沿上。有一次,我在對面淘米,看到他,喊他過來,他過來后,我說:“記好了,晚上八點半!”他馬上明白了,因為那天早上我碰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約好了晚上要干的事,但沒確定“行動”的時間。邊上一位正在洗衣服的婦女看我們鬼頭鬼腦的樣子,露出慌張的神色:“你們八點半做么事?”我們嘿嘿笑,沒回她。
晚上八點半,大人們都睡了。外面很黑。我摸到了六三子家門口,敲了一下門,他就出來了。他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后面。我們走到了他家屋子邊上的一棵杏子樹下。樹并不高,但枝干濃密、茂盛。白天我和他在下面逡巡了很多次,看到那上面綴滿了黃澄澄的杏子。杏子樹是他家和他二叔家共有的,有他家的一半,六三子只能算半個家賊。
按照我們的計劃,六三子負(fù)責(zé)爬樹。我剛抬起頭,他就上了樹,接著便有杏子被扔到籃子里的咚咚聲。過了一會,他開始用手和腳搖晃樹枝,杏子咚咚咚地往地上掉。天太黑,沒法看得清,我只能跟著聲音在地上摸,還沒摸到幾個,忽然看到他二叔家亮起了燈光,門吱呀一聲開了。我趕緊往坡下跑,身后的狗汪汪地叫著。我順著黑黑的巷子,一口氣跑回家,發(fā)現(xiàn)褲袋里裝的幾顆杏子全漏掉了,只有手上還抓著幾個。
第二天,六三子一大早就到了我家門口,朝我招招手,我出去后,他從褲兜里掏出了十幾顆杏子。我問他有沒有被他二叔發(fā)現(xiàn),他說沒有,他二叔出來時,他就伏在那樹上一動也不動,二叔站了一會,就回家睡覺去了。他臨走前,又鬼兮兮地說:“我們昨天說八點半的時候,XX駭死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她以為我們晚上要跟蹤她?!盭X就是頭天白天問我們話的那個女人,那時村子的不少人都在議論她和村子的一個男人好上了,我和六三子也確實看到過他們晚上一道走路。六三子的意思是,那女人可能和那男人約好了晚上八點半見面,和我們約定的時間正好吻合,所以她有點緊張。他的猜測是不是正確,我們也沒證實,因為八點半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忙乎。
六三子還帶我偷過柿子,也是他二叔家的。柿子樹就在他二叔家門口,偷起來更危險,好在他二叔家的狗認(rèn)識他,不叫喚,他負(fù)責(zé)偷,我負(fù)責(zé)站在他家門口,防止他父母走出來發(fā)現(xiàn)他在做“賊”。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摘十幾顆,就悄無聲息地撤退,然后塞幾顆給我,又悄悄地打開他家的門,輕輕地關(guān)上。
那些柿子都是青的,六三子教我把它們放在鍋灶上用來燒水的爐子里,燒飯時,灶火不僅可以煮飯,還順帶著燒水,等水有六七成開的時候,把柿子放在里面煮,可以去澀氣,吃起來又硬又甜。他還告訴我可以放在米桶里焐,我性子急,沒焐幾天,就拿出來吃,很澀,還不如放在大半開的水里煮好吃。
六三子起先比我長一個年級,但念了一年就不念了。我讀五年級的時候,他,還有和他同齡的菊英等幾個輟學(xué)好幾年的人又開始念書,老師說,他們的年齡太大了,不能按部就班從二年級開始念,而是直接跳到三年級。但他們幾個還是跟不上,放學(xué)的時候,就讓我?guī)退麄冏鲎鳂I(yè)。我趴在生產(chǎn)隊倉庫門口的青石板上,先把一個人的作業(yè)做好,再讓他們抄。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又失去了讀書的興趣,陸續(xù)輟學(xué)了。
我去外地讀高中時,六三子碰到我外婆,常常跟她說,有什么重事,就跟他說一聲。六三子并不是假客氣,我外婆說,他幫她挑過很多次水,有好幾次遇到她從外村碾米回來,二話不說,就接過擔(dān)子,送到家。
六三子的弟弟二平子和我同齡,后來和我接觸更多。他也沒讀幾年書。我二十多年前在老家縣城教書,二平子在南京打工,回家時特地繞到我的學(xué)校,在我那住了一晚上。我母親后來去大司村,二平子總會說:“大姐,小強子怎么老是不來?叫他來玩嘛。”母親對我說,二平子和六三子真是想你。
六三子的小弟弟叫三寶,矮矮墩墩的,很壯實。他看到他的兩個哥哥跟我玩,也想跟我玩,但他太小了,我很少單獨跟他玩。我上高中時,到過他家,他像是突然懂事了,叫我“二哥”,其實按輩分,他還是我的長輩呢。
六三子的母親高高、瘦瘦的,是個很可親的人,她看到兒子們和我要好,對我格外客氣。六三子的父親我起先并不大喜歡,原因是他經(jīng)常冷言冷語地挖苦人,但慢慢地,他對我也客氣起來了。
今晚,我把六三子、二平子、三寶這三個弟兄的名字默念了很多遍,我在想象,他們應(yīng)該過得還不錯吧——他們本分、勤勞、善良,要是生活得不好,老天也是不公道了。當(dāng)然,我同樣希望他們的父母過得好——他們是我可親可愛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