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我在窗前,恣意而忘情地凝望,那千年的雪,落在千年的博格達峰上。
旭日,給博格達冰峰噴上厚薄不勻的霞光,從天庭透射人間,到了日落時,燒成紫焰,博格達被稱為“紫氣之源”。
當紫色灌滿了我的空間,窗外,仿佛一切的美,都對我轉過了臉。
因了這一輪天際輪廓的存在,天山腳下一塊塊綠洲上的一座座小城,就都有了景深,有了明暗,有了色度,如同這些綠洲城市是靠著那尺幅萬里的天山長卷,暗中支撐。
佩索阿說,我對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沒有興趣,也沒有真正去看過。我游歷我自己的第八大洲。
有時候,我需要強迫自己,才能不去望著博格達的亮光。
整個傍晚,那獨霸天空的太陽,一直在橫行。
那時的我,生活是空曠的。越是單調,越要在生活里使最小的事都富有意義,力圖從一種單調的經(jīng)歷里,提取出最多的內容。一心一意思考存在,盯著固定不變的冰山。總是忍不住愛頂峰,每爬上去一層,就會多看見一千里,愛一切提升我的事物,向它尋求解放,確信在天山頂上,就不會擠壓到旁邊的什么人了,而平地,是一條寬闊的跑道,各種欲望奔跑競速。
在窗前,凝望博格達峰。
凝望,讓我的思想流動起來,一日不看山,心源如廢井。
據(jù)說,美和崇高是接近的,具有一種直接摧毀奴性的快感。
據(jù)說,人在憑高俯視自然時,會看見真理。
離開博格達后,我再也沒辦法裝飾心靈的房間,油畫、素描,多大尺幅,都無法像掛在窗外的天山:“窗含西嶺千秋雪”。
天山,把自己龐大蜿蜒的身軀,擠進準噶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間,它是大地在一次翻身時,定格的。那次著名的“翻身”,被稱為“喜馬拉雅造山運動”。
如果你以天山為骨架,會一眼看到大地的完整性,正是山的傘骨,撐開了兩個盆地。于是,新疆分南北。南北兩半的聚合,是天山山脊,山脊的高光點,是博格達,以三峰并舉的“山字形”,撐在雪海天界。
一座山要有個性、要耐看,須凌凌然超出周圍的地勢,而超出的那部分,要輪廓突兀,鬼斧神工,石顏古怪,絕壁刀削,才能令人過目不忘。
博格達就這樣,具有一切主峰那種目無天地的意氣。
我把辛棄疾的詩句也當博格達來讀:
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尋不可干。
正直相扶無倚傍,撐持天地與人看。
小時候,在天山深處,我生活在一個只有幾頂氈房的小村莊,整天坐在青草山坡,癡迷看山。懵懵懂懂猜不透,山里面有些什么?山后面又是些什么?
終有一天決定,去看個究竟。好不容易爬上山頭,迫不及待放眼一望:還是山,群山疊嶂。
山外還是山的經(jīng)歷,就是我的童年。這個看山的“靜功”是從那時就開始了的。
我不會把天山博格達峰與任何一座山混淆起來,無論阿爾卑斯山、乞力馬扎羅山、岡底斯山……還是它們的明信片、郵票、油畫,因為,那是我家人的相冊。
我屬于博格達,屬于它的冰川所融匯成的一條內陸河,屬于內陸河所澆灌出的一塊綠洲,屬于綠洲上的一座小城,城里的一戶人家房頂上的一個孩子,整天對著山,胡思亂想。
天山有的是時間,耐心地等我長大,來繼續(xù)著我與它之間的那個“山盟”。
這個“山盟”,山重水復。
在新疆,沒有大于天山的事物,這個純粹而高蹈的符號。
山的高度,影響到一個地區(qū)的河流。山愈高,江河水源供給就愈多。當潮濕的空氣、水蒸氣,沿山脈向上升騰,升到山脊,達到飽和點后下降,變成云、霧、雨、雪、雨,山脊像尖屋頂一樣,分割了降水,所以它又叫分水嶺,降落到地面,成為江河。
而山的骨架,決定了河的走向,也展開了大小城鎮(zhèn)的走向、人群的走向。天山發(fā)源出許多南入沙漠的河流,盡管都很短,每條河在流入開闊的沙漠地帶前,會形成一個個扇形灌溉區(qū),人們在那里開渠引水,成為盆地邊緣的一圈綠洲。
看來,宇宙的能量,似乎是以地貌的形式,有序地呈現(xiàn)出來,派生出來,并且最終是趨好向善的。
果然,美的根源就是宇宙的結構。
在一座山的傘骨上,身軀上,多少物種,編隊而來。各類動物、植物,沿天山南北,順坡而下,新疆的事物就是這樣。
天山為任何險峻之物而生,它想訴說一切。
比如,入云的天山主峰,堆積著龐大的冰川,冰川切出了猙獰的峽谷,峽谷流出了湍急的河流,哺育了生命的綠洲,完成了使命后的內陸河,消失進無際的沙漠……
當然,這需要長期耐心地觀察,不能只看一眼,而是天天站在窗前,凝望天山,并習慣于從高位來觀察那些,在平視的時候被洶涌的物欲擋住的事物。
我把自己放逐在博格達山腳,開始登頂,那,是我的精神體操。
那個一早放出去的自己到了中午,變成一個小點點,在越過一道懸空的冰縫時,有過一次歷險。在冰川,總有一腳踩空的時候,喊救命,但沒有恩人,我不見了,沒有了。我開始明白,我不存在。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我必須成為的那個人之間的冰縫。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用指甲,一寸寸地摳攀著壁立千仞。
每翻越一個山崖,達坂就少一個,直到猛地一下,上了高處的平地,手還在使著勁,肺還在沒命地呼吸氧氣,所有的身體機能,都為了這種攀緣而特制。
傍晚時分,終于登頂。
關燈,閉戶,等走廊里的高跟鞋聲走遠,我一個人待著,和巨大的平靜一起。
那一刻,當你用了很長的時間不停地攀登,成為尖峰之物,在高處大口地呼吸,做一次暢快的“換氣”。那經(jīng)過大氣提煉的空氣,質地清純,提神清肺,吸進去能讓肺葉開花,結了薄冰的風,吹在背上,吹在耳邊,像一種哨聲。
你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隆起物。凡是擋住視野的東西都消失了,時間滾開了,空間滾開了,除了曠野、云霧,什么也望不見,沒有任何裝飾打扮,頂峰空無一物,一片沉靜,那些沒有邊際的浩瀚,那些更長遠的年代,在空間旋轉。
山頂是用來下雪的地方,山頂上的雪,不是僅僅披上了一件外套,而是從內心里爆發(fā)出來、一種超塵出世的白。
山巔還是讓冰川凝結成為藍光的地方,它有粗獷的峭壁、蠻荒的巖石,有聲勢凌厲令人駭怖的美,有野生的星星,野生的月亮,野生的雪,還有野生的自己。
在人事擾亂不了的萬古寂靜中,我以鷹為朋,以雪為友,以日為鄰,與雪線上的事物同處于一種純潔之中,在身不由己的高度上結晶。
天山從方方面面往極致里走,極西、極高、極旱、極熱、極冷,我靠吸收它高空中的稀有元素賴以為命。
那是一種重大的自我實現(xiàn)的時刻,所有的力量,都用來完善我,我和靈魂站在這里。體驗到一種近似的崇高,巔峰與深淵,狂喜與絕望,它們都可以歸納到一個詞里:永恒。
那時的我,持有明確的觀點、激情的本能、極為清晰的性格,只擅長在自己和博格達之間來回切換。從山谷到山頂,我必須生活在一個有著明確地址的地方,可以讓靈魂迅速地找到我,一旦我開始關注現(xiàn)實時,必然會導致可怕的結果。所以每天進行的攀登博格達峰的精神體操,能讓我勉強停泊在現(xiàn)實中。
每次看地圖,總感覺整個西部,以天那濃重的褐色為重量,被壓得西高東低,它是翹著的,連我自己,也終日以金雞獨立的姿勢立足頂峰,腿腳早已麻木,幾次想放棄堅守,順著斜面一氣滑進深淵。
是的,盡管冰川何等明凈,空氣何等清新,眼界何等廣闊,但天山啊,究竟什么樣的山嶺在那里?什么樣的河流在那里?非得登這條路嗎?在無限面前?到底有什么在等待著我?被拴在天山之頂,呼吸著冰,要怎么取暖?
既然人在高峰,就不得不忍受缺氧,并遇到一切高處的問題:在那種迷失其間,我的靈魂張著想象的翅膀,一直盤桓,聽見奧德修斯在問——你到底是誰?來自哪一座頂峰?哪一片沒有邊界、承載于眾人脊背的大地?你叫什么名字?你運用了哪一門語言?你曾扛起或扔下哪一面旗幡?你可曾在此地失蹤,與語言一道?
一個人一次次向天山冰達坂發(fā)起沖鋒。沒有側面,沒有后翼,沒有佯攻,全部都是正面強攻,沒有朋友,他們散落在世界各大州的高峰上,面露永恒的神色,與我周圍的人不同,他們一說話,就會在同一個詞里放進不同的含義,這讓我更加迷惑,更加孤獨。
周圍沒有潮流,沒有參照,我停下腳步,在眾多的聲音中,區(qū)分原聲與回響。
俯瞰來路,曾經(jīng)的錯誤和真理,三三兩兩地,散布在路上,直到道路的終點處,那兒澄明、和諧。那些曾讀過的偉大作品才具有的莊嚴品相,再次回來,讓我辨認出那些曾被自己拋棄的思想,羞愧地重新出現(xiàn)了。
我在自己的高峰上,瞻仰了別人的高峰,最終,在思想者的多聲部合唱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發(fā)呆。
發(fā)呆,會讓人擁有瞬間的永恒化、時間的停頓、感覺到一種絕對的存在,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時間,沒有目的,沒有限制,沒有死亡,像是回到了靈魂的家。
我習慣于把每個發(fā)呆的、靈魂回家的瞬間,與一生分開。
高峰體驗,讓你比其他任何時候更加整合,更加協(xié)調,更加純粹地成為自己,更能與世界、與以前的非我融合。
用馬斯洛的說法,一位音樂家必須作曲,一位詩人必須寫詩,一位畫家必須繪畫,否則他就無法安靜,人們都需要盡其所能,這一需要被稱為“自我實現(xiàn)需要”,那意味著忘我地、全神貫注地體驗生活。
我對著美看得太久。在日復一日地凝望博格達后,我發(fā)現(xiàn),可以用壓力區(qū)、峰線、雪線、分水嶺、海拔等術語,來描繪當時的生活。也就是說,像山那樣思考。
天山,對于一切不潔者來說太高而陡峭了。在怪石嶙峋的陡峭山頂,我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逐漸適應習慣高層世界的景象。
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它讓你面對的每一樣事物都是永恒,保持它的自由和無限……
那種純度不可能持續(xù)太久。
也許,我一定要找到的,其實就是自我與自我結合之處?
哲學家的一種重要藝術是不糾纏于與自己無關的問題。
但在新疆,什么才與我無關呢?
在新疆的大空間,如果不把自己鑲嵌進整體,把自己看作是整體中的一部分,那么就無法承受大事物的擠壓,乃至欺凌。
我開始尋找整體,只把自己看作是整體中的一部分。只有這樣,才能對命運的打擊不在乎。
當獲得了對山谷、對內陸河、對沙漠、對山巔及周圍的遼闊視野時,我就成了這視野,成了這全景,成了一個被膨大到地平線的我,因為這一切,是通過我而存在的,通過我,使整體成為整體。以自己為一副衣架,把地平線拉開,在上面晾上民俗、糧食、山上的風景、人間的街景……把這廣袤的世界打掃停當,讓博格達佇立,讓內陸河流淌,讓盆地平展,讓綠洲掛果……
天山,和我一直互相凝視。
它沒有移動一寸,我也沒有。高處,令人眼界開闊,令人干凈,令人不屑于瑣屑的幸福。
我的精神在浩瀚的宇宙迷失了,因為我跟別人沒有真正的交往,沒有真正的生活。我唯一的長項在于思考萬事萬物的本質,我僅有的工作是冥想:沒有能比攀登于真理的高峰之上,然后俯視來路上的層層迷障、煙霧和曲折更愉快的了!
但,一想到曾用了許多年去追求一種幻想,我就戰(zhàn)栗,問自己,是不是把一生放在一種空想上去了?
人在絕望中,無法抓到明晰的語言,更無法用明晰的語言去開辟有條理的思路,從而讓語言成為絕望中的救命稻草。
一個必須忍受的困境是,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明白的,但沒有一件是我真正了解的?為什么一個人必須忍受無解的困境?
我適合在源頭生活。源頭上,凡是能擋住視野的東西都被去掉了,直射的陽光,北極般肅穆地存在。這兒沒有出生、沒有死亡、沒有時間,甚至沒有太陽。生命的意義不會被一大堆日用品所混淆、淤塞,源頭是單獨挑出來的一塊白石頭,置于博格達之巔,讓一切價值圍繞著它,層林盡染。
不知用掉了多少時間,我才明白,特殊的地貌有時候并不是特別的懲罰、發(fā)泄、控訴、揭露、解剖,每個人都要翻越自己的最高峰,并站在自己的山峰上,與對面的高峰進行高一級的聯(lián)合,并在更高一級的聯(lián)合中,回歸自我。
最終,我站在自我的上空。背對自己的群山,在遠遠的,遠遠的西部。
當我與源頭上的事物一一會合,感到了將心與永恒聯(lián)結在一起,一切在驀然中融會貫通,每一塊黑云會變成彩虹,每一個險峻的山嶺,都是超升的捷徑。
后來的我,再也沒有那樣,把整天的時間專注于永恒,生活在精神的純光中,意識到應該緩解多年來與現(xiàn)實的那層緊張,應該運用地方性知識的寫作,來與整個世界的高地相通,從而轉向了知識的各個分支,但它們,都是從博格達山頂傾瀉而下的分支。
地球上所有的山脈,都遵循著“疊羅漢”的規(guī)則,層層加碼。當達到一定高度、山體的自重大于地殼承受力時,山體底部的巖石會碎裂,會融化??茖W家根據(jù)這一基本物理常數(shù),演算出地球上山脈的高度極限,不會超過萬米,珠穆朗瑪峰已近極限。
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極限,成熟的時刻來臨,它對自己說:夠了,不再長高了。默默聳立,向無限敬禮。
我總是從自己的地理地貌出發(fā),去遇到、并理解到那些顯赫的深奧哲學,硬是把它從高頭大馬上拉下來,拉到我地方志的縫隙中,檢驗,篩選。
當一個人從地方史的見解中爬出來,站在自己的地域高光點上,如果他用的是梯子,那么,一定會把梯子扔掉,但如果抬升他的是一座高峰,那就不一樣。
世上所有的高峰,都會在它們各自的高度上,彼此重逢。
讀《荒原》時,我的戈壁是荒原,讀《荒謬》時,我的雪原是荒謬,讀俄羅斯時,我的天池是貝加爾湖,我的雪原是西伯利亞……那擴大著的維度,令我人在新疆的生活千山萬壑,我的準噶爾盆地,我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我的卡拉麥里戈壁,我的博格達頂峰,我的天池瑤池,都被密密麻麻的靈魂方隊駐扎得滿滿當當。
因為局限,我在許多書里讀到的都是自己,而且僅僅是自己。
在這樣的登山路上,遇上了在雪野里,在狂風中的那些先行者,他們向我揮手道別,半個身子藏在云霧中。
才感到山和山難以走到一起的道理,大物總是龐然獨立,無法抱團。
也許,當我結晶到像天山里的礦石,挺拔到像天山頂上的松樹,具有冰川般的肺活量,沖破冬天的封鎖,具有內陸河般澆灌完綠洲就自我消失的道德律,與源頭的雪蓮一同盛開,與源頭的黑鷹雙雙盤旋……那時候,或許,我能區(qū)別于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那樣的作品,我就叫它《博格達的雪》?
在西藏時,看到聽到許多山峰與湖泊的神話,藏傳佛教把每一座雪山、湖泊,認作是神山圣水,有的山是父子,有的水是母女……當時便想:我要認領博格達。
我的天山、內陸河、湖泊、沙漠,沒有多少神話傳說,它們各自設定守護神,并由神話造成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
如果說人的神圣使命是為萬物命名,難道目前的位置是為了給我留點事做?
對于思想旅程而言,年復一年地繞圈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原點在哪。
有一座博格達,就注定了我不滿足于平地上的馳騁,注定了在霧氣迷茫的山谷中攀越。博格達,充當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中心,充當我的生命必須越過的最高峰。
絕望,是一條得救的形式,通過陡峭的道路,使自己上升到最孤獨的巖石,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毛發(fā)光潔的獅子,在太陽下有力地站立,與我默享這巔峰的快慰。
但,我想要到更遠的地方,就必須讓天山作為地標,留在新疆。
在一場鵝毛大雪時來到這片綠洲,到一個中秋日離開,日子,像一部有頭有尾但沒有故事、沒有情節(jié)的小說,夾著厚厚的空白頁。
在這些厚厚的空白頁中,我凝望窗外,在博格達的冰達坂上,那個攀登的自己,那些日子,仿佛是在空中生活了一段,身處一種對于美的曠日持久的純度中。
那,是我的1992年。
或許,因為明天就要離開,昨夜,又夢見我在博格達峰上攀爬,又聽見那沒有一切的寂靜,吞吐著一團洪荒之力,時間嚼著時間,沒有市聲,沒有鷹隼,沒有千手千佛,沒有眼鏡蛇、貓頭鷹、人面獸……反倒是虛空,邀來了滿天繁星。
我駐足,過去不去,未來不來。
在新疆,沒有天山上的冰川,就看不到河流,沒有河流就看不到綠洲,沒有綠洲就看不到糧食,沒有糧食就沒有我。
大自然是一個成套的自動系統(tǒng),它看不見的手,把三級跳的事物銜接得天衣無縫。
在極西之地,許多規(guī)律性的東西竟套用不上。比如,天山北坡腳下的一片片綠洲,滋養(yǎng)它的不是大江大河,而是一座座冰川。
冰川,成為世界的儲存部分。因為沙漠不能儲水,冰川就按照季節(jié)冷暖,將它的儲存,再重新分配一次。
在地球之軸的頂端,在天山之巔,冰川,被這個世界高高舉起,精心儲存,以千萬年的定力,統(tǒng)攝大地,是生發(fā)一切萬物的由頭,新疆的糧食,瓜果,無不帶著冰川的圣香。
之所以說定力,因為冰川的水量變化穩(wěn)定,不像成為內陸河后那樣率性。當無數(shù)道內陸河,像一棵轟然倒下的大樹,樹杈般彎彎曲曲的河道,流出綠洲,把一路上的事物變得如此完整:從山頂,到山谷,到戈壁,融化、流淌、澆灌,才有了牧場、農場、城鎮(zhèn),最后,消失在沙漠。
在一段時間里,喜歡上冰川學,冰蓋、冰川、凍層,及一切涉冰現(xiàn)象。
冰川的腹中,懷著銳角與鋒利,刀劍般雜亂無章的幾何形,冰川、冰蓋、冰湖、冰帽、冰舌、冰芽、冰刀、冰橋、冰蘑菇……萬象皆冰,冰中萬象。
冰川被掏空、只剩下細細的腰肢、卻頂著一個碩大的、山丘般的腦袋,那被掏空的影像,讓我驚悚,曾遠離家鄉(xiāng)的自己,就被掏空成這個樣子。這些極地里的殘肢,成為我精神世界里無從表達的象征物。
在河流出現(xiàn)之前,思索冰川,就像在萬物出現(xiàn)之前的黑暗里,思索光亮:為什么,冰,可以降服最堅硬的巖石?為什么,冰河,一塊堅硬而巨大的冰,卻可以流動?
其實,對大地造成改變的,不是冰,而是冰的運作方式,攜帶:它攜帶巨石,摩擦著下方的巖石;而流動,是因為冰河中有水穴,水穴里有液態(tài)水,使冰川能夠蜿蜒流動,流過山的缺口,擴散幾十公里,將沿途的一切,夷為平地。
當你走上冰山,這個漂移的舞臺,如果把耳朵貼在冰河面上,會聽見河下的水聲,那是冰中河——冰層中間有一層空隙,冰上河水從冰縫中流下,沿冰層流動,有的順著冰縫下流,又會形成冰下河。
就像那些不成熟的思想,時而形成冰中河,時而形成冰下河。
天山的史前秘密,都被冰川一頁頁地編程了。
對冰川的思考,都繞不開雪線。
雪線,像是一種原則,把冰川分為兩個部分:雪線以上的粒雪盆,是冰川堆積帶;雪線以下的冰舌,是冰川消融帶。
魔咒一樣的調節(jié):往上,是千山千雪的冰殼世界,往下,是百草百花的明媚綠洲。
在冰河的歷代雪層中,可以看到雪變成冰的過程。
是的,雪變成冰。
我們常常說的冰雪,其實不是一體。
雖然,巨厚的、透明的、蔚藍色的、力量無窮的冰,冰川冰來自柔軟脆弱的雪。每一片雪,都由幾十個結構精致的冰晶構成,世界上不會出現(xiàn)結構相同的雪花,就像不會出現(xiàn)相同的指紋。
每年的雪落前川,粒雪都反復融凍,形成一個消融面,消融面上的污化面,就是劃分年層的天然標志,就是年層,它是冰川的年輪。
在平均高度為4000 米的雪線上,每年差不多六公尺的降雪量,剛好在當年融化完,雪的累積量與消融量,處于相對平衡狀態(tài);一旦山體高度超過了雪線,每年才會有多余的雪被積累起來。
累積得久了,在自身的重壓下,雪層里的空氣被擠掉了。擠掉了空氣的雪,被壓縮成粒雪,擠壓成堅硬的冰川冰,變得石頭一樣堅硬,這個雪變成冰的過程,要用二十年時間。
在重力的牽引下,冰河,以一天幾厘米的流速,沿斜坡流動,成為冰川成為這個世界高高舉起的儲存部分。
有時候,不是有關事物的思想,而是事物本身,一種新的有關真實的知識,令人醒豁。
而我非常貪戀這種醒豁的感受。
在新疆的成長,不得不參照身外之物來加以標注,它構成我成長中各個階段的不同主題,當我是戈壁的時候,去盡力伸展,當我是內陸河的時候,去盡力流淌,當我是綠洲的時候,去盡力孕育一場盛大的婚宴。
此時,我在參照冰川。
在晴朗的天氣里,站在三樓的窗前,能清晰地看到博格達身上那條黑白分明的界線,橫過山腰,那么疼,看上去像我被截肢。
那條帶子,在天山海拔4000 米的地方,以5000 多米的長度,從東向西,攔腰捆綁著博格達峰,這條幾十萬年前形成的厚100 多米的巨型冰斗,一支流向南邊的達坂城,一支流入阜康的四工河,灌溉著數(shù)十萬畝的田地,這也是白楊河的發(fā)源地。
人在冰川,不得不效仿冰川,動用冰山原則,開始緩慢而純潔地寫作:刪去所了解的,只露出八分之一。
如果刪除的是你擁有的東西,那會加厚你的冰山,并為所有的作品鑲上一圈冰雪霜花;如果略去的是你并不了解的東西,那文字中會出現(xiàn)一個漏洞。
“冰山理論”,說的就是龐大的底座。
像那些天山獨有的雪松,看上去有三分之二埋在雪里,像我的思緒,也是大半埋在雪里。
而我總是寫著寫著,就寫成了一種包羅萬象的文體。裁剪最費心思。因為,面對的新疆就這樣包羅萬象,渾然一體,讓我無法分開硬與軟,大和小,高和低,遠和近,白和黑……
那天算得上一個暖和的日子。
天山一號冰川,大片嶙峋,四周陡峭,下面是萬丈深淵,一切都尖銳著,突兀著,無處站立。
冰上,空氣堅硬,一個變幻的舞臺。
始終覺得,像雪、霧、冰川,都屬于精神范疇。
冰山與靈魂質地類似:都由最不可見的元素,自我生成,脫離了肉身、矗立、難以分割,并且消融。
雪意從容,我內心透明,四處的光芒將我封閉在純光中。巨大的冰塊從我身邊經(jīng)過,遠處的群山,都被冰雪瓜分個干凈,四方八面的景色都通明透亮,那么多來自源頭的氣息充斥于此,給人一種感覺,覺得來到了意義的源頭。
在這個類似極地的地方,從沒有長過一根小草,而我,就像是一顆被風帶來的種子,成了生命在此地的第一個見證。
登山靴踩踏在凍結的冰上,吱嘎作響。
不太敢用杖登攀,在它的沉寂中,分明感受到一種內在的激越,生怕一杖成魔,觸醒了這個沉睡的世界。
我穿著皮窩子,牽著狗,站在地球邊緣,我的北極,我的序列。
它有平地上、盆地上所沒有的厚重的靜謐,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崇高,當你觸摸冰川,這個世界的光源,有一種真空般的無悲無喜。
在透明的空氣中待久了,身體開始透明,一個透明的囚徒,在白色的跑道上,在一種孤零零的命運中,向著極限過渡。
每人都只有一個影子,冰川卻幻作千萬個影子,冰山的內部,它的晶面,如一座無窮的鏡子的鏡宮。一千零一面鏡子,轉換著,成為世界的幻象。讓我越是逃離,越是靠近,越是背離,越是看見。不由人想,這萬千個影子的本質是什么?
透明的東西總會慢慢化掉,總會消失。
雪化了,流走了,沒有任何停留,不由讓人生疑,流沙上、雪地上、冰原上,能建立什么樣永恒的高塔?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種反光,你聽到的一切都是一種遙遠的回聲。
我受夠了永恒空間的永久沉默,被冰雪上沒有窮盡月光捉弄,我究竟是什么?難道是換了手、腳、臉?變?yōu)樵诒ㄉ媳寂艿挠撵`?感到一條古老的警句變得真實——如履薄冰。突然,薄冰破裂,我掉進去,回頭向一個隊友喊著,冰縫。
人在冰上,總想叩擊。反正我在現(xiàn)場,從冰川里解救些什么出來,不管是不是上帝,召喚些什么出來,不管是不是神靈。那種閉合的藍盈盈,總有一種誘惑。
但有法典說,“——不,被拘禁者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從牢獄中解放出來?!?/p>
不論被拘禁的是天使,是上帝,還是人。
明明去爬冰川,常常想的卻是解救。
我的思想在冰川上滑行,精靈從后面吹著氣,推動著我。
冰川在遠方挪移,忽然間,就有了創(chuàng)世者的寧靜。
在寒冷的12 月,冰川之上,這雪這冰川這河流,就是下了一百萬年大雪后的世界圖景?
人在冷的時候,除了寒冷,什么也干不了,只有忍受冷,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但,可以和神靈們做游戲。
冰川,一道純潔的天幕,把凡界與仙界隔開,那赫然大塊,氣勢逼人的冰川,像眾神們在餐后廢棄的一匹皺皺巴巴的白色桌布,在等著一個仙女般的婢女去一個山頭,把它的褶皺拉平,整理停當。
在天山,在博格達,在冰川,一個人可以活得多么晶瑩,多么嶙峋,到最后用冰川做底的人,會最終厭倦了虛榮,厭倦了好高騖遠,厭倦了沒有關聯(lián)的自私自利。
為什么,我無法活在常溫下?
因為我不是被北方的材料堆砌出來的,而是被北方嚴峻的命運哺育出來的。
我得讓思想的巔峰布滿冰川,讓它成為一個強有力的起源,在個人存在同永恒力量的關系中,突然看見那些久未察覺的生活。
在源頭,連永恒都顯得短暫。
也許,有一天清晨,走在哨音般的玻璃空氣里,我會轉身看見一個奇跡:背后什么也沒有,一片虛空,只有驚駭在身后延伸。
雖然,我到冰川那里去,什么也不盼望,只是在雪崩后,不停地,一遍遍地,重新歸置著現(xiàn)場。
冰川貌似不強調數(shù)量、大小,但它不喜歡無序。就像弗洛伊德說的:如果我們往地板上扔一個水晶的物體,它就摔碎了,但碎片并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沿著解理的線條形成的。雖然這些線條我們看不見,但它卻是由水晶物體的結構事先決定的。
我在凝視博格達,讓自己每天都從山腳開始做精神攀登的那個階段里,關注著一些元素,天山,博格達,冰川,尤其被那個人生時段的冰塊完全包圍。
我的心被置換成一塊心形水晶,當時,從沒聽到它裂開時的聲音,但后來發(fā)現(xiàn)它布滿了裂縫,顯示了陣痛過后精神壓榨的程度。
地球表面,高山、深谷、平原、巖洞、火山……和組成它們的礦物、石頭、沙子、泥土、水,看起來沒有任何規(guī)律與秩序,這個世界,要么是一堆爆炸出來的原子,要么就是受規(guī)律支配的統(tǒng)一體。如果是前者,事物就處在混亂之中,萬物都偶然,沒有秩序可言,如果是后者,我們就應該對其中的規(guī)律充滿敬意,并堅定地懷疑: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偶然的位置嗎?
究竟有沒有一種基本的愉悅,使一個人的心靈能凌駕于萬物的紛亂之上,在那兒,他可以用遠大的視界,撫平焦慮的自我,把自己的愿望和萬事萬物的普遍秩序結合起來,成為不可辨別的自然的一部分,心平氣和地靜觀萬物。
這些事物間的邏輯,決定了我作為一個新疆人必須遵循的生存觀,及綠洲生態(tài)學的基本思想:那就是,感知曼妙的大自然,正確的排列,注意事物如何相連,整體觀、聯(lián)系觀、和諧觀。
也許,冰川有明確的結構感,它粉碎一切玻璃、一切鏡子、一切冰凌,目的不是毀滅,而是不毀滅。
我?guī)е鴮ι嫦聛淼捏@奇:為什么,我在無窮之中是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是現(xiàn)在,而不是過去,不是將來?是天山,而不是大海?我能嘗試更多嗎?我選擇的限度在哪里?突破了這個限度,會怎樣?這北極的新疆、天山的明月、博格達的冰山,把我的思緒擠成一條突破蒙昧的直線:如果,時間是一條不斷延伸的線,那什么時候是盡頭?如果時間是不斷循環(huán)的圓,那又有什么必要?
當你把故鄉(xiāng)當作一種秩序來愛,會更好地忍受痛苦,直到產(chǎn)生歡樂,成為歡樂的源泉。此時,廢墟般凌亂的冰川,呈現(xiàn)出歐幾里得幾何學的純粹形體:圓柱,立方,球體,角錐。
——那時,冰川,還是鎖在冰里的河流,邁不開一雙修長的腿,在它從未離開的地方,但河水,已經(jīng)在秘密集結。我想用冰錐寫下一篇詩歌,不是寫給人類,而是命運:
命中注定的就必然發(fā)生,那,就讓它發(fā)生吧。
我不再想與清澈同在,與氧同在,與幽靜同在,與高緯度的陽光同在,所有冰川全部融化,也不能熄滅我的火焰,我要突破冬天的封鎖,聽見冰川的嘩變,那是最動聽的聲音。
哲學家將哲學家劃分了三個范疇:第一類哲學家,聽事物的心跳;第二類,聽人的心跳;第三類,聽概念的心跳;第四類,只聽文獻的心跳。
若人在天山,無論如何,你會聽見冰川的心跳。
今夜,當冰川有了第一次心跳,不,是胎動,它那帶著妊娠紋的身體,像開墾地那樣撕裂,就像我的心,有了一個精確的破碎日期。
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冰凌,吹出的小號,像一種回響,像極了骨折。
聲音在催促,我要墜落,請推我一把,讓我墜落像巨石一樣快,讓我震響,讓我照亮。
我已經(jīng)積累夠了,沉淀夠了,讓我從源頭開始,與江河湖海同在,與崇山峻嶺同在,匯成的緩緩大河,穿越了多變多樣的地貌,去做我擅長的思想的流動和自我的伸展……
聽見冰川美麗的嘩變。
這時的冰川,只想要穿過你的手指,內陸河只想要激蕩,不被把握,任何事物都在逃往盛大的春天,我與萬物一起,順應潮流,溫文爾雅,服從理智,在事物的身上,感受到所有的美德:當結局來臨,都俯首接受。
看著冰川,優(yōu)雅地擺脫了自己,把它的頭發(fā)變成茂盛的野草,它的肘部和手腕,冰冷的袖子,以及手臂,它的臉,沒有表情的長長的獨白,都變成河流,如果,我能像它,至少一次,能擺脫自己冰涼僵化的軀體,去探訪未知,秘密中的秘密……
當長短不一的冰舌,一直延伸到山谷。冰層一旦推移到雪線以下,就松開了它緊攥的拳頭,像松開了我的偏頭痛。
這一松手,被它攥著的所有細細的內陸河,四散而去。
河流,像突然打開的一把扇子,從天山之巔,到天山之腳,每一塊冰川融化成一條內陸河,每一條內陸河解除一種渴望,無數(shù)種干渴,恭候在冰川腳下,以冰涼的乳汁,解救著天山南北所有的盆地和綠洲。
那就是春天,山坡的肩上是陽光巨大的冰川。固體的冰川、固體的河流,從山坡上向下傾斜,冬天的格律土崩瓦解,解凍的河流分身有術,沖撞著大地,分為多個河口,有岸時毀岸,無岸時恣意漫流,只有像冰川這樣巨大的事物,才有能力產(chǎn)生那么眾多的分支,整個新疆,都在冰塊擠撞的放歌之中,縱情地獻身給萬物自由的綠洲,讓冰川的意義和與其他事物獲得關聯(lián)。
冰川使我更加直觀地理解了哲學的框架,相信這個世界凝固的冰,是未來世界釋放的希望。一塊冰川中,有全部的源頭,當它松開,敞開,融化成河流,仿佛擁擠著一萬把鋼刀,仿佛一萬把鋼刀變成了一萬個舌頭,所有的舌頭,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窗戶,都朝向它打開,所有的日子都擠進一個日子,那就是融化日。一路下來沖下來,沒有鎖鏈,沒有買賣,但在每個故事中,訴說源頭,訴說未來,它澆灌了嫩黃的葉子,起舞的玉米,天空中的各種翅膀,大地上各種奔馳的蹄子,整個世界隨他而生成。
一個虛無主義者必須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把冰川凝視成為河流。因為冰川,是從此在世界向一種神奇世界的過渡,看它,從一個形式的偉大發(fā)展到另一個偉大的形式。
為什么,天山,是所有銀色的發(fā)源地,卻生發(fā)出綠洲上的五顏六色?
為什么,最瘦、最硬的冰川,一旦融化,澆灌出大片的抒情綠洲,烈酒、蜂蜜、鮮奶、果汁……
很難想象,在凝固的源頭,粒雪成冰,龐然的冰川,怎么和幾公里外的莊稼、蔬菜、果園、肥草聯(lián)系起來?
誰能看透,冰川與河川之間的聲氣相通?
冰川的對立面竟然是綠洲?
冰川借河流之名,越過山盆,誕生了果園,墜下了蘋果,完成了一個開天辟地的神話。讓人類從牛取奶,從蜂取蜜,從羊取毛,從冰川取水。
美,以這樣仁慈的方式,發(fā)生著變化,在片刻間釋放,冰川成為溪流,整個綠洲因此發(fā)育起來。
這種意向讓我吃驚,我居然吃著幾十萬年前的糧食,幾十萬年前的果實,呼吸著幾十萬年前的空氣,大自然在無限地循環(huán)中,不斷地返歸自身。
我不斷地追蹤著,從冰川、到內陸河、到綠洲,這是一個追蹤天地萬物,出之虛無,而歸于無窮、可驚可訝的過程。
那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消融的熱情,似野馬奔騰,似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曠野中的一次激情演講。
記得在天山深處的那個村落,冰雪融化時,整個一面山變成瀑布,整個一條路,變成河,所有的東西,都在翻身,都在憤怒,都在憤怒的翻身中,世界突然醒來,那一天,整個千年的游牧故事,都在扭轉臉過來,看,看這個解凍的世界,哦,偉大的解凍!
當春天,毫無懸念地戰(zhàn)勝了冬天,為堅冰舉行完松動儀式,冬天的格律土崩瓦解,哽咽的冰塊,裹挾著一河一河藍色冰川的泡沫,攜帶著對這個世界一年一度的深情傾訴,化成一條條飽滿的內陸河,涌向紫色的葡萄園,燃燒的五彩戈壁,鍍銀的白楊,締造了僅僅小于冰川的綠洲。
這,就是冰川的命運。只要烈酒一樣的冰川水澆到戈壁苦海,前方就亮出一塊堅實明媚的綠洲,鳥獸蟲均有孕在身,大地顯得格外飽滿,烈性的莊稼,喂養(yǎng)著烈性的北方。
我的靈魂,想喝純凈的水,我整個幼年就是喝這種水解渴的,以至于離開新疆的日子,每天都夢想著重飲那清水。那是一種唯有冰川的烈性才能夠消除得了的渴望。
執(zhí)著于源頭的我,想為天山腳下的每塊綠洲都找到一條內陸河,為每條內陸河都找到一塊冰川,就像為每個嬰兒找到母親……
情感,從來都是從內往外長出來的。對新疆的情感,要從凍土、從冰裂縫、從巖石層,緩慢地掙扎出來,等到了冰川階段,還需要再次從外向里,一塊塊,融化。
如果你不知用了多少世代,在戈壁上,等待木之硅化,又不知用了多少世代,在天山上,等待一座冰川的融化,那么,你不是新疆人又是哪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