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子
2023 年7 月5 日晚,在中央音樂學院演奏廳的半環(huán)形舞臺上,青年作曲家毛宇軒[1]為六件中國樂器(竹笛、板胡、箏、琵琶、阮與打擊樂)而作的室內(nèi)樂《生生長流》在“第十一屆中國ConTempo作曲比賽獲獎作品音樂會”上首演[2]。作為該項賽事“佳作獎”得主的他用大膽又深入淺出的“筆觸”、頗具文人格趣的藝術向往、難以掩藏的自然且舒展的音樂詩性,層層點點般映現(xiàn)他理想中的水景、水意,以呈現(xiàn)獨白式的藝術理想與音樂的詩意。盡管“少年老成”,但這位青年創(chuàng)作者用扎實的技能與深厚的積累向我們訴說他個人生命的求索,這是當代青年人對音樂世界的寶貴貢獻。
《生生長流》從馬遠的12 幅《水》景出發(fā),在對水態(tài)的“臨摹”下,多姿的聲音漸漸勾勒出創(chuàng)作者對水的偏愛,如曲首琵琶與箏輕彈,點指于弦,漣漪蕩漾,仿若天空彌漫細細霜氣而寧靜飄逸,天水界限忽隱忽現(xiàn),板胡長音如波,磬滴滴響徹如水的褶皺,這些輕盈的波蕩帶來水天一色的渾然意境。速度悄然地提升與音響層次有節(jié)制地疊加,使音樂與之臨摹的畫感如意境之霧般向高遠處蔓延:竹笛的爆花舌與顫音琴拉弓的響動構成上實下虛的畫面;彈撥樂彼此撕拉,聲響從輕盈淡描到渾濁如濃墨般暈染;板胡通過長弓在高低音轉換的起意,將音樂帶出云湖升騰、云海相生之氣。在持續(xù)長短不一的材料演進并疊加漸強后,樂意流露氣吞百川之勢。接著,借由全奏高音短句的加速重復,氣勢急轉,聲響洪鳴,如白龍飲水,樂態(tài)激濁。短句的輕盈與高音的尖厲如光色,在云霧中交相映現(xiàn)。當聽眾還沉浸在這吞云吐霧之感時,琵琶與箏的自由節(jié)奏即興已經(jīng)闖入,在狂與實中咆哮激蕩,隨著花盆鼓、大阮極度凜冽的低音下翻滾直至消失……水態(tài)頻繁轉換,令人應接不暇,如天海轉瞬即逝間爆發(fā)出奪目與瑰麗的相態(tài),世間萬象于虛幻之中轉瞬。音樂漸漸平復,人聲飄入,在平滑的速度下,人聲如凄凄之霧浮于樂隊的輕奏之間,哼鳴沒有流露出民間感或人情味,依然是畫意的發(fā)展與延伸,透出霜寒之氣,清冷擴散,使人聯(lián)想到石、岸的爽滑與清淺。全曲在海浪鼓的沙響中遠去,遠水無波,浮光不定。
總之,毛宇軒的“著筆”大膽而慎重,可貴之處在于他將腦中天馬行空的畫意清晰地化為樂的現(xiàn)實。不難看出,他既是創(chuàng)作者也是感受者。他從馬遠《水》之畫境走進自己的音樂之境,試圖尋找能夠代表自己精神符號的音樂范式,也不經(jīng)意間讓音樂帶有變幻萬千、令人應接不暇的畫意。他的“著筆”時而平緩,時而陡轉,時而跳躍,營造出清奇而寧靜的虛幻之境,使“水”成為代表著理想與美感的力量。
中國藝術傳統(tǒng)是中國音樂家所特有的資源。從對馬遠精致水景的窮盡,到《生生長流》自曲譜流經(jīng)到聽眾的想象,無不展現(xiàn)曲作者的藝術觀與性情在中國文人藝術中的長期浸淫。在音、畫重疊的創(chuàng)作設計下,他沿著作品漸漸墜入了個人的藝術境地:他筆下的種種聲響掙脫了音樂,匯結成響動的集合;他匠人般地對水細節(jié)性的描畫,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幅他筆下的聲音小景——小到風水爽利肅殺、淺水汀濘蔓延,一音一句透著細細雕琢之工。全景——竹笛氣音虛實遮掩,如回波規(guī)則的紋理;中阮滾奏的輕微回響圓潤中和,在漸弱漸強激蕩之勢下,如將水緩緩送延至云邊,直到洞見水天相接;琵琶與箏在有阻礙的輪、搖之下渲染出漫漫煙氣;顫音琴與胡琴音色的閃現(xiàn)蜿蜒迂回,聲音在畫意、畫境中透出清澈、深邃與圓然的氛圍。一切響動來源于心聲與理想,曲中每一隅靈動與深邃的畫面是作者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致遠的生命追求,毛宇軒的音樂是他對中國文人藝術的領悟,以及這份領悟對創(chuàng)作者藝術生命的孕育。
在《生生長流》中,詩意就像是毛宇軒藝術理想的漣漪。他用獨白式的聲景敘述,向聽眾傳遞出他音樂的詩意,并在無微不至間觸碰到聽者心中那片無岸的水。隨時間的推移,《生生長流》的音樂終將漸漸從聽者的腦中消逝,但是曲作者留給人的感受、水在音樂中的可能性塑造,以及畫、樂、詩對當代人的教化力量等一切都將成為當代青年人“跟隨時代”這一ConTempo 精神的寫照。本屆賽事聚焦中國樂器的室內(nèi)樂創(chuàng)作,毛宇軒用該作展現(xiàn)他當代青年文人般的作樂姿態(tài):安靜、淡泊、積厚、致遠,他用中國樂器向新音樂世界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演進,以及當代中國藝術的美與意涵的可能性追求。因此,《生生長流》已不僅是一部音樂作品,它更像是一首代表作者生命獨白與生命追求的詩,詩中有值得被鼓勵的純粹的理想與時代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