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俊
這個夜晚,她寫下最后一首詩
將之存在電腦E 盤里,
這首沒有被傳播的詩,像一位溺水者
帶著一切希望并沒有發(fā)生的痛苦,一沉到底。
詩里的人撤離了,他乘著巴士離開,
前程是單一的線條,
沒有任何一種可能,再將他鑲嵌進(jìn)
這座院子,這伊甸園,去讀那首詩。
若干年過去了,被循環(huán)播放的贊美歌,
正是最后一首詩的內(nèi)容。人們聽見它,
只以為它是尋常的意思。
她說她寫過詩,但所有人都不曾見過,
只知她是某位老男人的續(xù)弦,
五個孩子的繼母,對待他們
——這些孩子,她有著堅持不懈的善意。
在她男人面前,一如溫順的影子。
在忙完別人的事情后她來到夜晚,
從一只大箱子里取出長裙,足足有九條,
各種造型的首飾,一兩塊絲巾。
她站在鏡子前,將其一一穿戴在身上。
這一系列舉動,使她迅速從庸常日子切換到
充滿城堡、都市和風(fēng)景的明信片中:
戴著圓頂禮帽的年輕男人,散發(fā)木頭味的情書,
柔軟草地上的一對羞澀影子,
不遠(yuǎn)處的河岸長滿野蘋果樹,果實香且飽滿。
下雨時,不遠(yuǎn)處的鐘聲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p>
后來變成五個孩子繼母的少女,
像一片絲綢顫抖著,鉆進(jìn)那人的粗呢披風(fēng)里。
很快,這絲綢被揉皺,褪色,
如一塊舊抹布,
少女臉上的輕浮神色變得莊重。
這舊日的寡婦,從舊夢中返回
沒有陽光也沒有風(fēng)暴的家中,
干起粗活速度飛快,偶爾傾聽大海的轟鳴
——那來自遙遠(yuǎn)的震蕩。
金黃的愛人在金黃的日子里相見
隨即死去
金黃的愛人在細(xì)雨中離去
完全離去
他們坐在各自的生活中
大聲稱頌眼下金黃的歲月
男孩躺在馬路中間,閉著眼,像睡著了。
有人托著他的腦袋,聽小小的魂靈在唱歌。
很多車為他停下,人們將頭從車窗里探出
看他把自行車扔在一邊,最后一次玩“睡著了”的游戲。
沒有一位母親失去兒子,沒有一個兒子離開這個清晨,
沒有一人在這世上哭,哭這悲哀。
所有人將手放在身邊人手里,默默提醒著:
“噓,別吵?!?/p>
當(dāng)嘴巴說出生動的詞語,耳朵聽到愛
也正一點點失去它。
意識到這些,人們放慢敘述的速度
有時靜靜地
凝視光在對面人的眼中漸漸消失
答案就在那光中。
青年哈雷特,每認(rèn)識一個漂亮的人
都怕沒有時間認(rèn)識更多的人
當(dāng)他與人交談,握對方的手
年輕的心臟便充滿活力
學(xué)習(xí),體驗愛,不斷嘗試與擁抱
他不想親眼看著這些美消失
不得不用時間與意志喂養(yǎng)它們
并為之高聲歌唱
虛張聲勢的大半生已被充分消耗
哈雷特來到晚年
毀壞與遺忘同時到來
終于可以思考了,哈雷特皺著眉
牙口也不好
面對新的美已失去占有或破壞的欲望
永恒已被廢除。昔日年輕人走出人群
在故事外找到自己:
不斷滴落的沙漏底部
堆滿寂靜的、無法抓握的細(xì)碎物
我用很多人的名字講過你,
我講過的那些故事關(guān)于你,
講到窗口站著的女人,
如此執(zhí)著于永恒的講述那是我
——在筆直的林木間,
一座座車站與碼頭,
石頭上和流水中都有你的影子,
和后來的我重逢,
在經(jīng)歷過分別的某天。
火車外飛逝的天空,
被你的少年、中年和晚年凝視,
變成一只內(nèi)心精巧的盒子,
好奇心把它打開,我把它打開,
我在想象中安家,做快樂事,
以你熟悉的氛圍、氣候和秩序。
怎樣到達(dá)你逝去的歲月,
在樹林中的長椅上你垂下頭。
在忙碌生活的間隙你想起一張臉,
直達(dá)人心的眼、動人的嘴與舌頭,
只在一側(cè)出現(xiàn)的傷疤藏著往事。
你真的去想,它就模糊、變輕了,
如一塊方糖投入水中,甜充滿裝它的容器,
順著邊沿向上爬——
現(xiàn)在它來到空氣中,輕輕地,
帶著無比的決心要把什么征服。
它做到了。
你想起那張臉,這甜美的感覺
還帶來一絲痛苦。
像旅途中的嬰孩想念床頭的小燈泡,
靜靜地,帶給其全部的安全與愛。
真正的黑夜來臨了
他們靠在一起
像康妮和農(nóng)場守護(hù)人在離別的前夜
嘆息著抱在一起
還有阿伯拉爾與埃洛伊斯相愛的十八個月
修道院庇護(hù)不了兩個人的愛情
于是來到地下
現(xiàn)在,全世界只剩這對疲憊的愛人
在局促的空間互為支撐
嘆息著,將對方的手握住
一簇又小又輕的火焰,被愛人們悉心呵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