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域和民俗視域看南朝民歌《華山畿》與丹陽的文化聯(lián)系

□楊佳怡/文

南朝民歌《華山畿》是流傳于江蘇省的一組傳統(tǒng)民歌，其組詩第一篇所描繪的愛情故事凄美動人，受到尤其多的關注。詞中所涉及的“同穴”等民俗文化，是中國古代四大愛情故事之一的“梁?！钡撵`感來源?！度A山畿》組詩所涉及的傳統(tǒng)民俗內容對研究中國南朝后期至清末的文化民俗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關于《華山畿》故事發(fā)生地，學界說法眾多。20世紀90年代，鎮(zhèn)江當?shù)囟啻谓M織文化采風并對其進行研究。丹陽作為鎮(zhèn)江管轄市，與《華山畿》故事也有著深厚的聯(lián)系。本文從地域與民俗視域兩方面探索《華山畿》與丹陽本地的文化聯(lián)系。

1 《華山畿》故事發(fā)生地考究

《華山畿》最早見于《古今樂錄》，后宋代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元代左克明的《古樂府》等對《華山畿》故事背景的文字記錄與《古今樂錄》中的一致。文本中“南徐”“華山”“云陽”三個地名是考察《華山畿》故事起源地的關鍵詞。原文中的“南徐”，古籍記載為“南宋永初二年改為徐州置，治所在京口”。將現(xiàn)代地圖與南宋古時地圖對比，發(fā)現(xiàn)“南徐”地處現(xiàn)今的江蘇省鎮(zhèn)江市所在的地理位置；而“云陽”一名便是丹陽市改名之前的名稱?！兜り柨h志》記載丹陽建置始于戰(zhàn)國時期，初為云陽邑。唐代以后改“云陽”為“丹陽”，其時間在《華山畿》故事發(fā)生之后，符合記載。而三個地名中最為關鍵的“華山”，目前有“高淳華山”“句容華山”和“鎮(zhèn)江新村華山”說法。在《丹陽縣志》中，元代俞希魯《至順鎮(zhèn)江志》卷七《山水》中，關于“丹徒縣”有這樣的記載：“華山，在縣東六十三里，或以為花山，非。[1]”其旁注為：“《潤州類集補遺》載《華山畿》曲云，華山即今花山。觀《古今樂錄》所載華山畿事，謂南徐士子自華山畿往云陽。以地理考之，花山在州東北，云陽在州西南，華山神廟在兩者之間，去云陽為近，則知華山畿，即今神廟之華山，非花山明矣。此地草蔥郁而秀，故曰華山，取其光華也?！鼻仪迥┕饩w年間的《丹徒縣志》卷五九中也收錄摘抄了宋郭茂倩《古今樂錄》中關于《華山畿》組詩25首的背景，其內容一致。由此，可確認文中“華山”為“鎮(zhèn)江新村華山”。

由此可以梳理出《華山畿》的故事原型在現(xiàn)實中的地理走向：這位南徐的士子，在從鎮(zhèn)江地帶前往丹陽的路途中，偶遇一客家女子，并為其傾倒，在回家之后相思疾苦，其母無奈尋其女討其蔽膝（古代下體遮羞的衣物），士子不幸吞食蔽膝而死，死后棺木途經女子住所，女子梳洗打扮后跳入棺材與其完成冥婚。

20世紀90年代，江蘇省鎮(zhèn)江市曾前后組織過兩次文化采風，以《華山畿》故事發(fā)生地作為主要考察目的地，進入鎮(zhèn)江華山村考察，發(fā)現(xiàn)在鎮(zhèn)江新區(qū)華山村有“神女?！焙汀吧衽簟钡倪z跡。由此，以上材料可支撐《華山畿》故事是在人物原型往返鎮(zhèn)江新區(qū)的華山村和丹陽市兩地途中發(fā)生的這一說法。

2 《華山畿》民俗意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亂頻繁，儒家思想體系逐步瓦解，魏晉玄學在吸收道家和佛教的基礎上迅速發(fā)展。魏晉玄學影響到了當時的民俗風尚。而民俗與文學息息相關。正如胡適先生所說，“我們的韻文史上，一切新的花樣都是從民間來的。三百篇中的國風、二南和小雅中的一部分是從民間來的歌唱。楚辭的九歌也是從民間來的，漢、魏、六朝的樂府歌詞都是從民間來的。詞與曲子也都是從民間來的，這些都是文學史上劃時代的文學范本。[2]”魏晉時期的小說、散文、詩歌等種種文學體裁皆受魏晉民俗的影響?！度A山畿》本身就是在民間產生，后由民間傳唱加工形成的。因此，《華山畿》組詩中也蘊含深厚的民俗價值。

《華山畿》民俗價值體現(xiàn)在兩點上，其一是文中的“同冢”。同冢在我國殷商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則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造成同?，F(xiàn)象變得普遍有兩點原因，一是戰(zhàn)亂，民間夫婦多聚少離多，由此合葬成為人們表達夫妻團圓期望的一種形式；二是南朝時期皇室便已有夫妻合葬的習俗，“同?！边@一民俗文化由上而下開始流傳和推行?！稌x書·元四王傳》記載晉元帝子瑯琊王司馬裒以及簡文帝子會稽王司馬道子都是與其妃合葬?！度A山畿》詩歌起源于南朝王室祖籍所在之處，自然而然受其風俗影響?！度A山畿》中的同冢亦反映出古代男女對傳統(tǒng)愛情觀的反叛。在中國封建傳統(tǒng)婚姻觀中，男女雙方成親，多是由家中長輩定奪，無自由婚配可能。而細讀文本可知，南徐士子對客家女子是一見傾心，走的是無媒妁之言的反傳統(tǒng)婚姻流程，體現(xiàn)了魏晉時期年輕男女反抗封建傳統(tǒng)，追求自由的可貴精神，也從側面反映出魏晉南北朝時期傳統(tǒng)儒學思想體系崩塌，傳統(tǒng)思想受到挑戰(zhàn)的社會背景。

《華山畿》的民俗價值，其二是“冥婚”?！摆せ椤币辉~本就帶有悲劇色彩，而“冥婚”則可以映射出當時的民俗風尚。冥婚是未結婚的男女在死亡之后找人與其締結婚姻，而在中國古代，多數(shù)是年輕男子因意外死亡，其家人為其進行“冥婚”。“冥婚”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北史·穆崇傳》，始于南朝，盛于唐，后續(xù)沒落。前面說到民俗與文學相輔相成，民俗會影響當時文學的內容和情節(jié)。魏晉南北朝時期產生的志怪小說開始有人鬼情節(jié)，而后開始輻射其他文學體裁?！摆せ椤辈皇楫敃r人鬼情節(jié)的又一衍生。文學作品是作者有意或者無意對當時社會狀況全方位、多層次、綜合化的反映和記錄。從《華山畿》中可以看出魏晉玄學對當時社會思想的巨大影響。魏晉玄學和志怪小說使得“冥婚”這一帶有傳奇性質的民俗在當時十分普及。在《華山畿》中，男子相愛女子，卻因傳統(tǒng)思想而不得美滿結局，受玄學、佛學影響，二人以冥婚的形式成親，希望得到來世的“幸?！?。

文學是民俗的載體，文學將民俗流傳至今；民俗是文學的宣傳媒介，民俗會擴大世人對文學的接受層面，二者相輔相成，使作品具有文學價值和民俗價值雙層價值，為后人研究當時的歷史提供重要依據。

3 《華山畿》與“梁?！钡臏Y源

《華山畿》不僅在民俗方面有極大價值。在文學方面，也對中國傳統(tǒng)四大愛情故事之一的“梁?！庇绊戭H深。梁祝故事在晚唐張讀的《宣室志》中有詳細記載。而《華山畿》與梁祝的淵源最早可追溯到明代。如在褚人獲《堅瓠集》錄明代朱孟震（秉器）《漫紀》中有：“《樂府》有《華山畿》本，與梁山伯、祝英臺事同”[3]；在董其昌《容臺集》收錄的“祝英臺宅”詩中也有提及《華山畿》曰：“徙倚荒臺畔，潺湲瀑水飛。因看江左右，卻憶華山畿?；剃巺兂?，為云晚岫歸。凄其前代事，端使勝情微”[4]；而毛晉的《六十種曲》收錄《紫簫記下》，謂：“妾聞得，昔有華山畿祝英臺二女，一感生情，便同死穴。況賤妾因緣奉君，砥礪盤石之心，有如皎日。[5]”由此觀之，在明代便有學者開始研究《華山畿》與梁祝故事關系。

自清以后，文人墨客更多將《華山畿》與梁祝共作為詩歌用典的寫作手法，來贊美對愛情的忠貞。如陳文述詩歌《碧鮮庵相傳是祝英臺讀書處》曰：“祝英臺是否山中女，生何年家何所與？梁同學讀何書，曾否目成與心許？何事信若華山畿，青山同穴埋羅衣羅衣。風吹作蝴蝶至，今對對花前飛。男女死生情若此，太行之山滄海水，千秋豈獨青陵臺，青琴一曲鴛鴦死”[6]；清謝元淮詩歌《碧鮮庵懷古·祝英臺讀書處》曰：“讀書人去綺窗清，寂寞巉巖對月明。愿作鴛鴦空有意，化為蝴蝶最多情。從來恨事歸兒女，那得良緣屬友生。遙望祝陵愁貰酒，華山畿畔淚同傾。[7]”由此可知，《華山畿》愛情故事與“梁?！惫适聹Y源深厚。

目前學術界認為“梁祝”傳說最早是由宋人記載，其原型有二，一是宋《咸淳毗陵志》，二是宋《義忠王廟記》。在時間上《華山畿》是“梁?！痹陀泻侠碇?。錢南楊教授將《華山畿》與宋人李茂誠《義忠王廟記》中的情節(jié)進行故事對比，得出四點情節(jié)相似之處：其一，兩個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在愛情無果，一方死去之后，另一方都見到了對方的棺木；其二，《華山畿》中“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和《義忠王廟記》中“波濤勃興，舟航縈回莫進”有相似之妙，皆以環(huán)境暗示故事悲劇結局；其三，《華山畿》中，女子開棺而跳與祝英臺“地裂而埋璧”結局有所相似；其四，故事中女子為愛獻身后“家人叩打，無如之何”與“馬氏言官開槨，巨蛇護冢不果”相似。由此可看出，“梁?！惫适麓_實與《華山畿》有淵源。

4 《華山畿》與丹陽的地域文化聯(lián)系

《華山畿》因其驚天動地的凄美愛情被傳唱至今，但其動人之處，卻不僅于此?！度A山畿》文本不僅贊美了愛情的偉大，更肯定了中國傳統(tǒng)封建倫理規(guī)訓下的年輕男女自由戀愛，敢于沖破封建世俗的反叛精神?！度A山畿》至現(xiàn)在已有一千多年，這個傳統(tǒng)古老的愛情故事，在丹陽本地也起著一定的文化作用。丹陽市現(xiàn)今行政劃分為江蘇省鎮(zhèn)江市內管轄，丹陽歷史悠久，在秦漢時期便有文字記載。經查證，丹陽歷代地理劃分和名稱在唐宋之前變化較大，但唐宋之后變化較小。因而魏晉時期民歌《華山畿》對丹陽的影響可謂持續(xù)穩(wěn)定。丹陽地處長江下游，與多條河流交匯，南北往來十分密切，因此文化呈現(xiàn)多元且融會貫通之勢。雖水利交通便利，但民風淳樸，傳統(tǒng)民俗文化對丹陽本地影響頗大，又因是中國古代四大愛情中《牛郎織女》和“梁?！惫适略桶l(fā)源地，丹陽本地傳統(tǒng)文化對于愛情、婚姻非?？粗?。

關于“同?！焙汀摆せ椤钡膫鹘y(tǒng)民俗文化對丹陽的地域文化影響，前文也進行過相關論述，丹陽一帶本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王室的祖籍地，也曾盛行過一段時間的“同冢”和“冥婚”文化。盡管“同冢”和“冥婚”傳統(tǒng)民俗文化以現(xiàn)代眼光來看，是一種封建糟粕，尤其是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因為“冥婚”這種傳統(tǒng)民俗大多是年輕男子在意外死亡后，家中為其操辦，以各手段強迫年輕女子與其進行“冥婚”，被強迫的女子結局非常悲慘。丹陽本地文化在傳承中揚長避短，摒棄了這一糟粕文化，但《華山畿》中男女主人公忠貞的愛情故事卻深入人心，滋潤著丹陽人的心靈。《華山畿》對丹陽民間婚姻愛情觀的影響頗深。丹陽本地深受兩大愛情故事影響頗深，對婚姻、愛情極為重視，當?shù)氐碾x婚率極低，家庭氛圍多和諧美滿。

5 結語

丹陽這座小城有著濃厚的愛情文化氛圍，它是《牛郎織女》愛情故事的發(fā)生地，而《華山畿》又有《梁山伯與祝英臺》故事原型一說。中國傳統(tǒng)四大愛情故事，丹陽一地占據兩個，可見其愛情文化氛圍深厚。筆者走訪《華山畿》發(fā)生地華山村，其村內耄耋老人告訴筆者，華山村內夫妻感情深厚，并因此還上過央視報道?？梢妭鞒星甑谋瘔褠矍楣适乱廊辉谝粤硪环N文化滋養(yǎng)的方式反哺華山村，使其大愛奉獻精神蔚然成風?！?/p>

引用

[1] 俞希魯.至順鎮(zhèn)江志(卷七)[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2] 胡適.《歌謠》復刊詞[J].歌謠,1936(1):1-3.

[3] 褚人獲.堅瓠集(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 董其昌.容臺集(卷二)[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有限公司,2012.

[5] 湯顯祖.紫簫記下[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6.

[6] 陳文述.頤道堂集:詩選卷七·古今體詩[M].清嘉慶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1807.

[7] 謝元淮.養(yǎng)默山房詩稿:卷十·蝦虎集[M].清光緒元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