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一
父親患肺癌后,先住進了呼吸科普通病房,所以他并不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還在為自己延誤病情而辯解:“我不就這兩年沒去體檢嗎?誰能一輩子周周到到,沒有一點失誤?”父親到了晚年,脾氣越發(fā)古怪,任何事情都不允許別人質(zhì)疑他。但此刻,我倒真希望他能一直這樣蠻橫下去,再不講理都行,只要他活著!
后來,他一定是從我百依百順的態(tài)度上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而且,我給他的陪伴也忽然多了起來。好幾次,他疑惑地看著我,想張口,卻什么也沒問,只是那目光中,已越來越多地表現(xiàn)出舐犢之情。
父親坐在床沿上,寬大的病號服裹著單薄的身體,像一段即將垮塌的殘垣斷壁。他不看我,目光散成一片,撒向窗邊的某個角落:“我年輕的時候太無知,你才得了這個病……”我趕緊攔住他的話,我不想這時候還去揭開往事。再說,過去的事,無論對錯,都不可能重新來過。
父親慢慢掏出了銀行卡。那張卡用塑料紙、塑料袋層層包裹得像個傷兵。自從父親住院,那個“兵”就緊緊跟隨著他,在急救室、重癥監(jiān)護室和普通病房一路輾轉(zhuǎn),從沒離開過。此刻,父親終于放手了。同時,他也表現(xiàn)出有史以來最順從的姿態(tài):“你做主吧。我都聽你的?!边@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到。
我走在街上,恍若眼前的時光都不像我的:我能做他的主了?這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換,它讓我心里既如解綁一般輕松,又有些慌亂不安。
我的病,在我兩歲半以后像一個巨大陰影,不僅覆蓋了我以后的人生,也讓父親偏離了正常父愛的軌道。愧疚為他的人生上了一根弦,每到我成長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上,那根弦便自覺進入繃緊狀態(tài)。
那年,父親32歲。
他說的一些話,我似懂非懂,但見他表情凝重,便不敢吱聲。他反復(fù)說:“你要有一技之長。將來,你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你爹媽陪不了你一輩子?!?/p>
所謂一技之長,依照父親的最高理想,是要把我培養(yǎng)成畫家。培養(yǎng)我的前提,是他自己愛好廣泛。我出生前,他已在繪畫、音樂、寫作等方面苦苦掙扎了好多年。
許多年里,回憶帶著溫馨也帶著痛楚,一次次把我拉回到從前,帶入那間躋身于大雜院的簡陋平房里。
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城,有無數(shù)曲曲彎彎的小胡同,伸進去無數(shù)的“大雜院”。夏天的晚上,胡同里,大樹下,街坊們搖著蒲扇,說著家長里短的閑話,但父親從不參與。他在小飯桌上鋪開宣紙。所謂宣紙,其實就是那種帶暗格子的廉價窗戶紙。父親揮毫潑墨時,我就守在旁邊。逢到他高興,我也會拿過毛筆,在他廢棄的宣紙上劃拉來劃拉去。我陪他熬夜,熬不住了,就趴在桌上打個盹兒。父親分不清我是好奇,還是真喜歡,但他寧愿往最好的方面去希望。我的畫家夢,就這樣被他一廂情愿地達成了。
父親給我制定了計劃,要求我每天完成一張素描。三歲的我,稀里糊涂便成了一只不斷被鞭撻的小小陀螺。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父親所在的學(xué)校,在遠郊長辛店,路上單程也要兩三個小時。冬天擠公交車時,他曾創(chuàng)下過五個大衣扣子被擠掉三個的驚人記錄。難怪他回到家時,總是疲憊不堪。
那天我實在畫煩了,斗膽給自己放了假。我趁父親還沒回來,早早鉆進了被窩。朦朧中,我感覺到父親走近了我,他周身夾裹著一團寒氣。他輕聲地叫我的名字……最后,我抽泣著穿上衣服,坐到桌前。我恨面前的紙和筆,更覺得,當“畫家”的念頭,是一頭死纏爛打跟隨我的怪物!
我盼望有客人來,給家里的一潭靜水翻起一些泡沫。每到大年初二,大爺全家五口會齊聚我家小屋。我剛記事時,大爺已經(jīng)是公安局的處長了。但父親卻總像是故意挑他毛病,大爺也說父親太耿直,不懂得為人之道。兄弟二人常常上一秒還在把酒言歡,下一秒就抬高了嗓門,直至面紅耳赤。有時我以為他們真吵架了,但過后大爺還會來,如果他有一段時間沒來,我就問父親:“他是不是生氣了?”
父親說:“他生氣?我還氣呢!”
大爺全家人一來,父親一向嚴肅的臉如解凍一般,綻開柔緩的漣漪。那天,他一邊聊天兒,一邊看似無意地拿起我的臨摹作業(yè),貼在窗玻璃上,把原畫疊在下面。我心虛了,想來我每次投機取巧都很難逃過他的眼睛。堂哥聰明,他大聲嚷道:“三叔,您這么不相信人?。 庇謶z惜地摸摸我的頭。
父親當時心情好,沒有在客人們面前戳穿我。但堂哥警覺起來,他把小屋子環(huán)顧一遍后,發(fā)現(xiàn)了我貼在小床頭上的檢討:“我昨天挨打了,因為沒有按時睡覺?!碧酶缦仁浅泽@,然后憐憫地看著我。這次他沒發(fā)感慨,卻更讓我無地自容。
父親對堂哥的態(tài)度是一邊欣賞,一邊打壓。他欣慰于堂哥的雄心勃勃,但不滿于他的好高騖遠。
堂哥多次夸下??冢骸霸弁跫议T兒,以后就指著我了!”
父親不屑:“你小子,就知道吹!”
實際上,父親從不認為他是那個真正能夠光宗耀祖的人,他更相信自己英明指導(dǎo)出來的女兒,將來的某一天,會在不聲不響中,給所有人曝出一個意外。
二
人生有太多意外,千算萬算,終究還是猝不及防。父親萬萬沒料到他會得癌癥。近幾年,眼見周圍跟他年紀相仿的熟人,一個又一個被病魔撂倒,他感到了無形的威脅。他越來越注重養(yǎng)生,時常拿一些怪異的東西挑戰(zhàn)味覺,像魚腥草、納豆、牛奶泡木耳……只要能緩解他那多年固守的高血壓,或者可以預(yù)防癌癥,再難吃他都不會拒絕,總之他要長壽。他跟護士聊天還在說:“我不能死。我不放心我閨女?!?/p>
我一直對他隱瞞著醫(yī)生斷言“三至六個月”的絕命期限。我騙他說,老年人癌變發(fā)展緩慢,他至少還能活三到六年。父親點頭,做出相信的樣子,他或許在故意配合我的謊言,哄我高興,或者,他也是在為“活著”堅定信念。
近些年,“不放心”成了他的口頭禪。在看似隨意的聊天中,他總在猜測和探問著我沒有說出來的“實情”。比如那天,他又想起我離婚多年的事實,冷不丁問:“怎么樣,有目標了嗎?”我搖頭。我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因為我供出的信息越多,他的擔心越多。
父親得不到回應(yīng),只得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他先是說:“別太挑了?!?/p>
又說:“也別太輕信。只要……”他一路說下去,越說越多。
直到我說:“這還不算挑?”
父親笑了,然后嘆一聲:“你爹我是老了……”好像,如若不然,他就可以萬事都替代我一樣。
父親的“不放心”,跟隨了我?guī)资?!大約自從有了我,他就開始不放心,我生病后他更加不放心,他要以一個父親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親手建一座堡壘,把我妥妥地安放進去。但他不知道,那堡壘既為我抵擋著風雨,也阻隔了陽光。
那些記憶雖然久遠,卻依然清晰。父親不放心我出門,可能是怕我受欺負。他又不直說,只是安排一項又一項“任務(wù)”,企圖把我所有的時間塞滿。
有時候,我用最快的速度敷衍完,便出了家門。秋天,我喜歡跟院里的孩子玩“拔根兒”的游戲。我把擼掉葉子的葉柄塞進鞋里,過幾天,在它柔韌度最好時拿去參戰(zhàn),可經(jīng)常是玩不了多一會兒,父親就出現(xiàn)了。好多次,我的昂揚斗志,斷送在他的一聲召喚里。我只好悻悻然跟他回家。
我多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和我獨有的陽光啊,可父親用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渴望,他必須要做我的那片天、那束陽光!
只有節(jié)日來臨,父親因忙于串親訪友,不得不暫時忽略我。他春節(jié)必去的是二姑家。二姑是父親的堂姐,她從小頻繁出入于我爺爺家,在她眼里,我父親多才多藝,又放任不羈。據(jù)二姑說,父親還在讀中專時,有一天,他招來男男女女十多個同學(xué),他們懷抱、肩背、手提著各種樂器,吵吵嚷嚷?lián)磉M屋中,接著又被父親指揮,將屋里的桌椅板凳全部請到外面,之后在騰空的屋子里吹拉彈奏、載歌載舞。整個小院被攪成了一池沸水,吵得全家人心驚肉跳,恨不得立刻搬家。
二姑性情溫厚,她只回憶了父親風光的那部分,卻從沒揭秘過他頑劣不堪的童年往事。多年來,父親跟二姑全家保持著密切往來。二姑有六個弟弟,有的掛著局長或經(jīng)理的頭銜,有的站在大學(xué)講堂上為人師表。每到大年初三,他們會如約而至,在二姑家舉行隆重的家族大聚會。父親是提前好幾天就被二姑夫熱情相邀的。在二姑夫眼里,父親學(xué)識和見識都優(yōu)于常人。
聚會當天,父親破例早起。他洗了頭,擦亮皮鞋,精神抖擻地前往二姑家。我也要去,父親像從別人的角度打量我,或打量別人家孩子一樣,認真看我?guī)籽壑?,說:“下回吧?!蔽夜烙?,他是要等丑小鴨變成天鵝后,才能風風光光帶我出門。
我知道自己不是天鵝,所以膽子很小。家里來人,我就慌忙躲進里屋,不敢見人。但只要大爺來,必先把我從小屋里“挖”出來:“小毛丫頭,躲什么躲呀?”他不僅不準我缺席,還主動問這問那,非逼著我說話不可。他跟父親說:“丫頭膽兒小,你不但不鼓勵,還老數(shù)落她——你這個當?shù)?,不合格!”大爺永遠護著我,像一個堅實的盾,抵擋著嚴苛的父親沒來由伸過來的矛。
我一直認為,父親對大爺?shù)臉O盡寬容,以及那種歷經(jīng)數(shù)次爭吵都摧不垮的親近,其中定有感激的成分。
多年后,我才理解父親的“為難”,他每次留我在家里,必會更加堅定他塑造我的決心。我是父親心上不可觸碰的傷口,他對我極盡疼愛和管教,同時也是在努力撫平他內(nèi)心的痛處。正如同,他一邊鋪墊著我的成功之路,一邊也在苦心經(jīng)營著他自己的宏偉藍圖。每個周末,父親都遨游在他酷愛的水墨天地里。他經(jīng)常要熬到后半夜,第二天一覺睡到中午。父親不甘平庸,那些成名成家的夢本該就是他的,可他偏要把他的夢,連同他的精力和時間,分出一大部分,用以塑造我的“前程”。
父親將我的前程大包大攬,好像忘了我還有母親。我后來回想,他跟母親之間的某些芥蒂,跟我的病應(yīng)該也有關(guān)系。我問過父親,但當時,父親閉口不談。我又偷偷問母親,惹得她落了淚,從此不敢再問。
三
父親和母親的積怨就像年久失修的老屋,既滲透著居家的溫度,又顯出頹敗之貌。直到父親躺在病床上,他預(yù)感到再也回不去家了,才試探著問我:“你媽呢?”
“她要來,我給攔下了?!?/p>
父親愣了愣,點頭:“別讓她來了,大老遠的。再說,她也幫不上忙?!闭Z氣中有一絲柔情。然后他沉默下來,仿佛在回顧這些年來母親所有的好??蓾u漸地,他一定又捕捉到了某些不和諧的片段,因為他的目光重又放出堅硬冷傲的光來。
自從我得了病,父親就挖空心思到處尋醫(yī)找藥。他托人從外地寄來蜈蚣,裝在一個又軟又薄的紙盒子里。我被那一排干癟而丑陋的東西嚇壞了,又一想,那竟然是給我吃的,更是一陣惡心。我正想著如何逃避,或者干脆毀掉它們,就聽見父親和母親吵了起來。
父親總是先發(fā)制人:“你誰都不接觸,什么事也管不了,孩子得病,你就知道哭!”
母親確實在哭,也在反駁,但聲音太小,無法跟狂吼的父親勢均力敵,只得沉默下來。
我剛記事時,他們感情還很好,有時兩人忽然動起手來,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我誤以為他們在打架,還撲上去幫著母親打父親。我當時不理解,兩個人都打起來了,怎么還在笑呢?等到我能理解的時候,那般溫馨場景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
父親跟母親吵架,很多時候是因為我。父親覺得,他能為我做到的,母親也必須做到,換言之,我必須得到兩份同等的愛,如果母親的愛給少了,我就受了委屈。這么一想,父親的火氣就來了。
我曾經(jīng)懷疑,父親是不是恨母親?但恨她什么呢?多年后,我從舊時光的縫隙里不斷打撈起往事,猛然憶起父親的一句話:“有些事情,我永遠都不能原諒她!”我當時還追問過,但父親沒有細說。
我后來想,母親的沉默和隱忍,其實是一種智慧,她以柔克剛,才維持住了我們的三口之家。母親用時間見證了那種柔韌而頑強的力量。
父親一向孤高自傲,他撇開母親,將我的一切大包大攬下來,如果母親跟他“硬碰硬”,那種針尖對麥芒的日子,簡直無法想象。
我10 歲那年,父親不顧母親阻止,給我買了一輛小自行車。我學(xué)車的過程艱難而漫長,但騎車的感覺爽快極了!夏天的晚上,馬路邊三三兩兩坐著搖蒲扇的鄰居們。我從他們跟前飛速掠過,把一堆驚嘆甩在身后。
我聽見耳邊風聲呼呼,身體仿佛翩翩欲飛。
歡暢至極的我,幾乎忘了我還不會上車和下車,每次都是父親先扶我上去,再使勁推一把。我蹬起來,父親跟在后邊跑。有幾次,我遇到險情,大聲尖叫著,只等父親沖上來薅住車把。個別時候我貪圖冒險之快,故意甩掉父親。等他追上來,再次“逮”到我時,他的數(shù)落就像雨點兒一般:“就你這樣兒,以后怎么出門兒!太不讓人省心了!”
我不言語。我對這樣的埋怨早已習(xí)慣。我同時也習(xí)慣了他的炫耀:“要不是我頭腦靈活,光聽你媽的話,你能學(xué)會騎車?”
學(xué)會了騎車,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樣子了。一到周末,我就像個尾巴一樣,跟隨父親上街。我們的目標多半是農(nóng)貿(mào)市場,那些活雞、活魚都是父親的最愛。他雖不善烹飪,但這毫不影響他對美食的追求。
也有時候,他看見我穿著母親做的衣服,覺得不順眼,便一聲令下:“走,去商場!”
父親給我買衣服,既不挑,也不問價,而且一買就是一套。
那天,我穿著一身新衣服,騎起車來格外輕快。路過一家小飯館,父親停下來:“就在這兒吃吧,省事兒?!蔽覀兂缘煤〞硶r,好像都忘了母親,及至回到家,看見桌上擺好的飯菜,還有母親陰沉的臉,我才心生愧意。父親卻裝作若無其事。最讓母親生氣的是,我的新褲子緊繃繃的,明顯小了一號,父親的氣魄又來了:“小了就扔,明兒再買一件。”母親都快氣炸了:“去換大號的呀!這么貴,說扔就扔了?”父親卻一臉不屑。
我記憶中,父親只對我,愛得不遺余力、傾盡所有。
后來,父親終于帶我去了二姑家。二姑笑瞇瞇地迎接我,一連地夸:“真是好孩子。”我滿心迷惑,不知我的“好”從何而來。
二姑說,父親把我當成“心尖兒”,每次去,都要一夸再夸。諸如:我有一次發(fā)高燒,父母帶我去醫(yī)院。父親起身去交費時,我趕緊橫躺在椅子上,母親問為什么,我說,給我爸占座兒……父親講到最后,還動情地補充道:“那年,她才四歲?。 ?/p>
最后,二姑感慨:“你爸這些年,簡直都為你活著呢?!?/p>
確實,父親事無巨細地管理著我的一切,埋在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與疼愛交織混雜,就像他性格中的柔情與暴躁交織混雜一樣。父親幾乎是我的全部天空,這天空不論陰云密布,還是烈日炎炎,我都必須任由它籠罩在我的頭頂上。別無選擇。
好在,我終于能夠走出家門,見到更寬廣的天地了。只不過,我的每一次外出,都必由父親陪同。我從沒有過呼朋喚友的念頭,也不會獨自處理事情。我太依賴父親了。我在他精心修筑的堡壘中待得太久了,我的大部分靈魂都砌在里面。我已習(xí)慣了被他領(lǐng)著開心去放風,再被他安全地領(lǐng)回來。
那時我眼里的父親,具有無可比擬的強勢。他不僅悉心管理著我,也全面管控著我們的三口之家,而母親的眼淚、嘆息,以及所有被遏制的意愿,都如輕風一般,從父親眼前無聲拂過。母親那原本柔軟的心逐漸變得堅硬起來。不知有多少委屈,在她心里埋下了反抗的伏筆。
四
埋伏在父親內(nèi)心的種種過往,在他困于病床、獨對墻壁的孤獨中,像電影回放一樣被反復(fù)溫習(xí)著,他專挑那些不圓滿的細節(jié),一次次地糾結(jié)、懊悔,做著無謂的假設(shè),恨不得穿越到從前去糾正它們。他抓住我去探視的短暫時間,把這些快速傳遞給我,我越是企圖阻止,他越是信馬由韁:“我脾氣不好,這么多年,跟你慪了不少氣。”
“你知道自己脾氣不好?”
“知道啊?!备赣H語氣平靜。
我補充說:“你還很霸道?!?/p>
父親笑了,是那種身為人父,就可以對錯不論的神情。到后來,他雖然態(tài)度上軟了下來,但習(xí)慣性的執(zhí)拗和自負,依然在他的笑容里若隱若現(xiàn)。
當年,父親強加給我的畫家夢,在我的消極抵抗下無疾而終。父親一邊數(shù)落我不爭氣,一邊又在為我醞釀另一個夢。正在那時,一心“光宗耀祖”的堂哥考上了中文系。他每次出現(xiàn)在門口,總是高仰著頭,一聲“我來啦——”震徹屋瓦。他在系里創(chuàng)辦了文學(xué)社,還帶來油印的系刊《地平線》,又將發(fā)表在《花溪》上的朦朧詩念給父親聽。他炫耀說,周圍有N 多個女孩子仰慕他,挖空心思在校園的甬道、餐廳、樹下設(shè)計著不同花樣的相遇。父親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無異于激將法,越發(fā)強化了他吹牛的力度。下一次,他果然帶來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據(jù)說她能把他的詩倒背如流。他們聊夠了、笑夠了,起身來一句:“三叔您休息吧?!本托L般離去了。
小屋瞬間又陷入沉寂。父親也聊累了,躺倒就睡著了。我抱著那一摞《地平線》,莫名地難過。我和堂哥的現(xiàn)實差距,是春風得意和寂寞壓抑的分界。我盼望長大,可我的將來什么樣子?我一點都想象不出來,我連憧憬都被限制在城堡里了。
父親顯然受到啟發(fā),很快訂了《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它們在床上方的小小窗臺上越摞越高時,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道光,照亮了一個別樣的世界。
父親又開始了培養(yǎng)作家的艱辛跋涉。他給我制定了讀書和寫作計劃。他依然吝惜夸贊。我的一篇篇習(xí)作落在他眼里,如同豆腐落進了灰堆,滿頭滿臉都是不堪。我曾挖空心思描寫過一個窮苦至極的人,父親剛看了幾行,就奚落道:“什么?那樣的年代,就有單人床了?還沙發(fā)呢!”
多年后,我在父親的遺物中,找到了一本我十三歲時的日記。當時,讀我的日記,是父親洞察我所有心思的最佳手段。我那些歪歪扭扭的小字中間,穿插著父親剛勁的筆墨:“還敢批判我?大逆不道!”“怎么都是我的錯?你就對嗎?”“把你騎車的幾次遇險,詳細記述一遍,并列出注意事項,再外出時,必須嚴格執(zhí)行!”于是,我沿著發(fā)黃的歲月痕跡,又走近了父親。
他是我少年時期唯一的密友和知己,我們常常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父親的心上掛著我這個小風箏,他拉扯著我天南地北地暢游世界,而我也會把所有的心思都坦露給他。我就如一塊透明玻璃,在父親的視線里全無秘密。我總在想,如果父親沒有那么暴躁,如果我和他之間,沒有那么多的愛怨交織,生活該是什么樣子?
高考前夕,我埋頭于無盡的試卷和習(xí)題中,實在抵擋不住父親在一旁的喋喋不休,說了句:“爸,你別管了。你又不能替我考試?!?/p>
父親正講得起勁,忽然遭到攔截,他勃然大怒,猛地揚起手,把桌上一大摞書和本子一齊胡嚕到地上,怒吼道:“我不管,你能活到現(xiàn)在嗎?你就上了幾天學(xué),讀了幾本書,你就長本事了是吧?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自己混去吧!”他像每次一樣,總要吼到最解恨的地步,然后揚長而去。
類似的場景,重復(fù)過太多次了。我沒有流淚,反而慶幸:終于安靜了!
一連幾天,我跟父親形同陌路。彼此僵持的時間,如皮筋般越繃越緊,直到我再也繃不住,主動跟父親說話,而父親馬上回應(yīng),我們就這樣和解了。于是,彼此又開始了傾心長談,有時從晚飯后,能斷續(xù)聊到凌晨。父親又會依照“慣例”,帶我到立交橋下的小商店,買三瓶酸奶,我站在那兒先喝一瓶,再帶兩瓶回家??晌倚睦镏?,這樣的和解絕非一勞永逸,它一定會再次“爆發(fā)”,然后再和解……這奇怪的循環(huán)往復(fù),每隔兩三個月,就會發(fā)生一次。我和父親之間,仿佛存在著一條隱形的繩索,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打結(jié),又一次次解開。
我長大了。我的生活在一天天改變模樣,只有我和父親之間這種奇怪的循環(huán),像空氣里的塵埃,只要呼吸便永遠擺脫不掉。
在又一次無端的爭吵后,我跟相識不到兩個月的男友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仿佛在以自虐般的倔強消解內(nèi)心的怨恨。細想想,我未必真恨父親,但我確實太想躲開他了!
我悄悄把母親叫到小屋,把我的重大決定告訴了她。母親猶豫著:“還是跟你爸說一聲吧,要不,他那脾氣……”
“不說!”我第一次擺出了硬碰硬的架勢。就算明知會陷入另一個尷尬圍城,我也決不回頭了!
父親很快就知道了。如我所料,他的怒吼近乎瘋狂:“你敢!這個家我說了算!沒有我同意,我看你敢出這個門!”
我沒有頂撞,卻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堅定。
從那一刻起,父親便知道,他不容易再控制我了。最終,他不得不妥協(xié):“你記著,這是你自己決定的,你別后悔就行!”
我沒說話,暗自長舒了一口氣。
直到父親病魔纏身,盤踞在他個性中那條怪異的繩索,終于失去了韌性,迎來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尾聲。
五
父親的人生漸漸顯出頹勢。他愈發(fā)敏感、挑剔,莫名其妙地抵觸外界所有的人。他穿著領(lǐng)子和肘部都脫了線的破毛衣,在居家的方寸之地走來走去,完全沒有了當年穿西裝、系領(lǐng)帶的光鮮體面,也丟掉了傲氣。二姑和二姑夫也都老了,不再延續(xù)春節(jié)的家庭聚會,漸漸地,彼此間便荒疏了往來。
堂哥最后一次登門,被父親冷嘲熱諷了一通:“你不是說能給我們王家門兒光宗耀祖嗎?我天天看電視,看報紙,哪兒也沒見你露過臉兒???”又聊了半個小時,不知因為什么事,父親突然不耐煩了:“算了算了,你走吧。”堂哥這一走,從此再無音訊。
對父親來說,大爺算是最后的社交陣地了,雖說見面不多,電話聯(lián)系還是有的。好幾次,父親拿起話筒還有說有笑,可聊著聊著,就提高了嗓門兒。后來,這樣的電話也少了。直到有一天,二姑家的長子告訴父親,我大爺?shù)昧死夏臧V呆癥。父親愣著,連電話都忘了掛斷。半天,他長嘆一聲:“他這輩子……”沒再往下說。
我有時覺得,父親像是故意在用偏激、任性、無禮,享受著作為弟弟“不需要講理”的特權(quán)。我感覺他們兄弟之間,宛若一棵大樹上分出來的枝條,一邊繁盛著各自的世界,一邊或近或遠地相互遙望,直到干枯、衰落,彼此的牽念日漸松弛。父親也只在回顧往事時,跟他在精神上會晤一下。
多年過去,我看著父親的老態(tài),想象多年不見的大爺,應(yīng)該也老得不成樣子了吧。我冒著被訓(xùn)斥的風險,談到這個事實,父親的態(tài)度竟十分和緩:“后來我也想過,去他家里看看,一直拖著。唉……人這一老,就越來越懶了?!?/p>
說到最后,他已經(jīng)像在為自己打圓場了:“我不是六親不認,這事比較復(fù)雜。等以后,我慢慢跟你說。”
而這一等,就沒了限期。直至父親彌留之際,我仍覺得,父親心坎上有太多太多的溝壑,都沒來得及填平。有很多謎,一旦越過生死之界,就永遠解不開了。
我確實不明白,晚年的父親,為什么要把自己封閉成一個孤家寡人。他一連好幾天不出屋子。桌上擺放著電視遙控器、記事本、大大小小的藥盒。他用一手漂亮的行書,詳細記錄著吃藥的時間和劑量。更多的時候,他坐在寫字臺前,不斷制造和丟棄著一摞摞油畫、國畫的半成品。聽母親說,有時他跟自己起急、罵人,而母親不是出去遛彎,就是待在小屋,反正盡量躲著他。
我隔幾天回趟家。房間里光線昏暗,有一股霉?jié)駳馕?。父親目光沉郁,如同落滿灰塵的玻璃,很久都沒有擦拭過。他看著我,先要愣一會兒,仿佛已不習(xí)慣講話,總要我開個頭:“爸,這幾天挺好的吧?”父親這才開口:“嗯,沒事兒?!彼脑捖嗔似饋?,像剛剛排除阻塞的流水,越流越暢快,我想插話都沒機會,索性不說。我感覺,父親是太寂寞、太需要聽眾了。
那天我走出樓門,偶一回頭,嚇了一跳:父親的身影正隱在窗簾后面。我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心里疼了一下。我知道,那目光很想永遠追隨著我,可又明知他的管控力越來越弱,就只剩了無奈。
多年前,我選擇的婚姻多半是為了躲開父親,到后來,我把離婚的想法告訴了他。他破天荒地沒有責怪,只靜靜地看著我,最后說:“你自己做決定吧?!?/p>
我料定,父親心里不會這樣輕松。他不放心我,又不想以他的不放心給我制造壓力。
當我?guī)е畠鹤夥孔∠潞?,父親終于忍不住,跟母親一起,提著一堆熟肉和副食去看我們。父親插著腰,往屋子中間一站,開始挑這挑那。母親催促再三,他才不情愿地走到門口,并給了一句整體評價:“什么呀,跟豬窩一樣!”之后,他還要再來視察,被我阻止又阻止,而他的“不放心”如同水里飄著的葫蘆,一次次被我使勁摁下去,又一次次頑強地浮上來。直到女兒上了大學(xué),我也安了新家,他這才踏實下來。
我忙起來不?;丶?,女兒就成了我的替代。她很聽話,只要姥爺一聲召喚,就會像小鳥歸巢一樣,快速飛過去。父親給她的并不是溺愛,也有斥責。每當女兒遭到父親喝斥,母親總是奮力相護。比如父親吩咐女兒:“把你掉的撿起來?!迸畠哼€沒動,母親就趕緊過去撿。每逢這時,父親就會暴跳如雷:“有你什么事!這是我親外孫女,我能讓她受委屈嗎?多管閑事!”
母親眉頭緊鎖。幾十年的婚姻,她一路磕磕絆絆,宛若在亂石堆中行走。她吵不過父親,并不意味著她能無限隱忍,她會用獨特的方式懲罰他。比如,每當父親露出笑臉,甚至主動以玩笑表示讓步時,母親反而繃起臉,皺紋里堆滿了不耐煩。而在父親突發(fā)急病時,母親就會表現(xiàn)出深藏的關(guān)切:掛號、交費、買飯,全程陪護,而一旦父親轉(zhuǎn)危為安,出院回家,母親就又擰緊眉頭,進入了防御狀態(tài)。
母親知道,父親的時間不多了。當她又一次提出要去醫(yī)院,而依然被我阻止后,便像泄了氣一樣,坐到沙發(fā)上:“不去就不去吧。你爸一輩子從沒示弱過,也不會心疼人。哼!”快80 歲的母親,眼里閃爍著淚光,而悲傷中,又摻雜了一種不服輸?shù)木髲?!我感覺,母親正從有父親存在的情感慣性中慢慢往后退,慢慢構(gòu)筑著對即將來臨的生離死別的承受力。
最后,還是父親表現(xiàn)出了寬容:“別讓你媽來了。以后,你好好照顧她吧。她這個笨人,自己沒法兒生活。”這話,我沒有轉(zhuǎn)告母親,我不想在母親滄桑的心里再加一份疼痛。就讓那些恩怨過往,都隨時光淡去吧。
六
父親的最后時光,實在太難熬了。我進病房時,他正大張著嘴喘氣,臉憋得通紅,護工用力捶他后背,發(fā)出“咚咚”的如擊打墻壁一般的回聲。
他看見我,使勁閉了閉眼睛。喘息稍定,他再睜開眼睛時,吐出幾個字:“淡藍色的花瓣?!蔽倚α恕K残α?。
那朵“淡藍色的花瓣”,在我16 歲那年,開放在《東方少年》雜志上。父親坐在院子里,手捧著雜志,將目光放遠。他肯定看見了某座輝煌殿堂的一級級臺階,他以為我會沿階而上,走向無盡的遠方。
多年之后,他眼見我深陷于生活的泥濘、遙望著他指引的方向,卻步履維艱時,反倒心平氣和了許多。
我時常把印了我名字的報紙雜志第一時間帶回家。父親戴上老花鏡,端坐在寫字臺前,凝神細讀。他準備了一個超大的公文包,收藏我?guī)Щ氐脑椒e越厚的刊物。他能準確記住我的哪一篇文章,印在哪家雜志的哪一頁上。但他不再督促我,也故意不去觸碰“出人頭地”“成名成家”那樣的字眼。個別時候,他嫌我說話啰嗦,就半諷刺、半玩笑地來一句:“話都說不清楚,哪兒有這樣的作家!”然后語氣一轉(zhuǎn):“也別太累了。身體要緊。”
父親眼里的我,跟小時候判若兩人。他發(fā)現(xiàn)我“特別能折騰”:我總是換工作,總在搬家,或者某一天突然開拔去了外地,如果不是女兒這個牽絆,我可能多數(shù)時間都漂泊在外面。
女兒自從上了高中,偏科偏得不可思議,文科和理科的成績落差如同斷崖,于是家教、輔導(dǎo)班,各種惡補。我像被她上了弦,一邊寫稿子,一邊做兼職。有時正吃著飯,或正在跟父親說話,催稿的電話就來了。很多次,父親停住動作,像在等我,又像在研究我,見我這邊終于“消?!绷?,才說:“看你忙的,想跟你聊聊天兒,都沒機會。你要缺錢,就說話。”
母親一聽,又把眉毛擰成疙瘩,簡直像在挑撥:“他老說給,真給了嗎?”
我沒有告訴母親,父親曾跟我說過:“我想給你多攢點兒錢,我怕你晚年受苦?!蔽野侔阋?guī)勸和開導(dǎo),他還總是重復(fù)這句話。我能做的,只是銘記著多年前的“自食其力”那四個字,多年后,我想證明給他看。
再往深處想一想,我又像是故意陷于忙碌。我始終不善交際,我不知道在什么場合,應(yīng)該說什么話。我很少在聚會、婚禮一類熱鬧的場合現(xiàn)身,我只有用工作、兼職、寫作,把散落在時光深處千瘡百孔的孤獨填滿。
這也是我出游的重要原因。站在陌生的街道上,異域的天空遼闊而高遠。遠離父親的氣場,我終于自由了!旅途中,我經(jīng)常主動與人搭話,聊起來滔滔不絕。遠游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我,一個無所顧忌、隨心所欲的我。
每次意猶未盡的回歸,大多是緣于父親的抱怨:“我天天擔心你,又不敢打電話,我怕你一分心,回頭再出點事,唉……”他的話像一根無形的線,我離家越遠,它就拉扯得越緊。
我感覺父親太孤獨。因為孤獨,他的暴躁在不斷升級。我們的最后一次交鋒,起因是我扔掉了他放置多年的茶葉。開始他只是不滿,但說著說著,便怒從中來:“你回來就是氣我的嗎?你給我滾!三個月之內(nèi),別讓我看見你!”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流著淚奪門而出。
三個月里,我被父親的“禁令”煎熬著,也被我的不安和惦念煎熬著,但我真的沒再出現(xiàn)。其間,我好幾次想回去。父親80 多了,我們相聚的時間已進入了飛速的倒計時,我應(yīng)該多陪陪他??稍趲追q豫之后,我終究還是為那一點點脆弱的自尊,而一拖再拖。
直到“解禁”那天,我一路都在醞釀,如何跟他說第一句話,也在猜想他的反應(yīng)。
我下了車,立時呆住了。父親站在黃昏的街邊。他拄著手杖,寬大的衣襟隨風飄動,像一面大勢已去的旗幟,孤獨而倔強。我拼命忍住眼淚,上前攥住他的胳膊。父親沒說話,順勢拉起我。他走在前面,我跟著他,還像小時候那樣,默默地走回家去。
在這三個月的“冷處理”之后,不到半年,他就查出了肺癌。
七
父親終于承認,他自己也沒有那么光鮮,那么強大。最終,他也不過是個抱著一堆“業(yè)余愛好”的普通人。他一生有太多失誤,而最致命的,是他近兩年疏忽了體檢,又不聽勸,這個代價太慘重了。
我一直猶豫,是否該向他道出實情。從理智上講,我希望給他時間,從容安排他最后的意愿,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實在不忍。
到后來,父親肯定不再信我了。他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癌細胞瘋狂地侵奪著他肌體的每一寸陣地,從肝、腎轉(zhuǎn)移到整個內(nèi)臟,還有腦部……父親不再說“等我出了院”這樣的話,他連配合我說謊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走進病房,父親趕緊攥住我的手,很用力。他完全放下了一貫的霸氣,如同一位平易的老人,跟我推心置腹:“你小時候,我真不該把你送到老家,要不然,你也不會得小兒麻痹。唉!都怪我太無知……”
父親說,我出生后,他和母親沒有房子,各自住著集體宿舍。母親休完產(chǎn)假后,他們就把我暫時托付給一對老年夫婦。父母去看望我時,經(jīng)常老遠就聽到我在大聲啼哭,像是極盡委屈,這讓他們慌亂不堪,又心疼不已,直到遠在河北遵化的姥姥、姥爺接管了我。
每隔兩三周,父母就坐著長途車去老家看我。那天,父親學(xué)校里有事,母親一個人回去了。聽姥姥說,同村有個三四歲的孩子,先是發(fā)燒,后來胳膊就抬不起來了。母親去時我也在發(fā)燒,姥爺和舅舅帶我去過小診所,說是感冒,給我吃了藥。
母親回來后,一個同事問她:“孩子怎么樣?滿地跑了吧?”
母親說:“發(fā)燒了,起不來炕?!?/p>
那個同事還追問了一句:“那怎么不帶回來呀?”
母親沒說話。
幾天后,我父母就被告知,我不能走路了。他們第一時間把我接回了北京。我后來想,父親總為一點小事遷怒于母親,或許跟這件事有關(guān)。
父親的講述十分順暢,好像打過無數(shù)遍腹稿。他最后說:“為這事,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他眼里又現(xiàn)出那種不屈從于命運的犀利,仿佛要刺穿那不幸:“你病了以后,我不甘心??!我到處跑醫(yī)院、打聽偏方,但凡有一點希望,我都要帶著你去試試:扎針、埋線、吃中藥,那真是亂投醫(yī)??!有一回兒童醫(yī)院做試驗,你吃藥的第二天,都說胡話了,還拿起肥皂就咬……后來又聽說,雙橋有個老太太能治這病,我和你媽抱著你,坐了兩三個小時的長途車。進了診室,老太太頭都沒抬,就問了句:‘發(fā)燒發(fā)的吧?’我氣得差點抱起你就走!那是什么大夫啊……”
父親說的這些,我?guī)缀鯖]有印象。我的病,對于當時幼小懵懂的我來說,并沒有構(gòu)成多大傷害,可它卻在我父母的心坎上,撕開一條又一條血淋淋的傷口。
父親沉溺在回憶里,不斷打撈著零零碎碎的細節(jié):“有一天,我剛進門,你就撲過來,大聲嚷:‘爸爸!我會走啦!’”父親笑著笑著,突然哽咽了。
我趕緊岔開話:“那后來,我怎么就能走了?是你到處尋醫(yī)問藥管用了嗎?”
父親慘然一笑:“誰知道啊,這病本來也有恢復(fù)期,治不治都能緩解。這些年,我老是想:要是我能替你得這個病,該多好……”
我不敢看父親,我怕他的眼淚讓我的抑制力徹底崩潰。我說:“爸,我也想把你的病分我一半兒,咱倆都慢慢治病,慢慢活著。”
父親“騰”地坐起身:“胡說八道!我80多了,死活都無所謂了,你才到哪兒???你別再讓我揪心了,行不行!”急切和慌張,逼退了他眼里的淚光,可我哭了。
父親小心地看著我,像是怕我傷心,又怕我恨他。那眼神近乎哀求,同時夾雜著悔恨、怨憤、無奈,還有不甘。
我勸他:“爸,別想了,世上哪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p>
父親的臉沐浴在明晃晃的陽光里,有種隔世般的虛幻感。我仿佛又看見了年輕的父親,也看見了童年的我。父親有多少好時光,都耗在了我身上?他對我的塑造,是以他自己的人生為模板。而他每走一步,尚不知是對是錯,加上性格原因,他又如何能為我鋪墊完美人生?
從我記事起,所有人都說父親正直、重義氣,就是脾氣太壞。據(jù)說有一回,他為了給一位老師打抱不平,竟當眾指著校長的鼻子,怒斥他是個昏官。父親一直得意于他的壯舉,后來卻聽說,連被他保護的那個人,都在背后說他太耿直、太暴躁,這么做簡直自毀前程。
父親到了晚年,一定深知自己的性格缺欠,與世隔絕只是表象,骨子里,是他對待人接物的極度不自信。他跟所有人辯論、爭吵,冷不丁就會語出傷人,而心卻越來越脆弱,再經(jīng)不起非議和冷落。到最后,他只能像鴕鳥那樣,把自己深藏于紛繁世事之外,這種被動的自我保護,將他一步步推向更深的孤獨。
父親這一輩子,緊緊攥在手心里、沒有過絲毫松懈的人,就只有我了。幾十年里,父親以他傾盡全力的護佑,為我的人生構(gòu)建了很多東西,同時,也毀壞了另一些東西??赡怯秩绾危?/p>
父親經(jīng)常一個人守著電視,一看就是大半天兒。他特別喜歡看動物世界。每當看到掉隊離群或失去父母呵護的小動物,他總會發(fā)出慨嘆,甚至流下眼淚。其實,那些小小生命就算錯失了父母的愛,甚至錯失了生的機會,也都不會怨恨。正如我對父親的無論得失對錯都沒有怨恨一樣,我甚至十分慶幸,他給我的愛太多了!
那天父親摘下假牙,說要洗一洗。他是故意把我的男友支到衛(wèi)生間去,然后他湊近我,小聲問:“他對你好不好?”
我說:“可以。”
父親還是不放心:“我看他有時候脾氣挺急的……真沒事???這些年,我老是擔心,就怕有人欺負你。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像刀子戳在我心上一樣。”
我說:“爸,你能不能省點兒心啊?!?/p>
父親馬上說:“不能!”
他把假牙歸位后,在我的掌心上一遍遍寫著一串數(shù)字,打啞謎一樣,小聲問:“明白嗎?”
我知道那是他的銀行卡密碼,卻故意說:“不明白?!?/p>
父親嗔怪:“就是笨。跟你說多少遍了,還記不住?!彼氖种竸潄韯澣?,宛若在履行一種傳遞,他要將他所有的積累,物質(zhì)的、精神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傳遞給我。
父親鋪滿在我手心里的一縷縷線條,如同幾十年里,他目送我走過的一段段路程。我摔倒一次,他的心就疼一次。我走得越遠,他的眺望就越辛苦。他的情感纏繞在我生命里的萬般復(fù)雜,除了我,沒人能夠讀懂。
深秋時,父親走了。追隨了我?guī)资甑哪抗猓瑥氐讛嗔恕?/p>
我曾那么渴望逃出父親修筑的堡壘,我想獲得身心的徹底解放。如今,這個堡壘徹底坍塌了,我的靈魂完全沒有了依附。我走在街上,有風吹過,我感到徹骨的寒冷。我變成一個又輕又薄的影子,飄到西又飄到東,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
我經(jīng)常徹夜失眠。深夜靜寂。大片大片的黑暗朝我涌來,形成一個巨大漩渦,將我的無望與哀傷一同吞噬。我屏住呼吸,拼命掙扎,我想解救我自己??呻S即,又有新一輪的漩渦洶涌而來,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斷席卷著我。于是,我不再躲閃、不再克制,任由無邊無沿的黑暗將我裹挾而去……
直到天色漸明,昏昏沉沉的我,恍然進入了一個空濛而渺遠的陌生時空。在思念無果的絕望時刻,在茫然四顧的慌亂之中,我看見父親了!他的身影被一團光亮包圍著——他就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頃刻間,我的心重又回歸了安穩(wěn)與踏實,我迎著他的目光,向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