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蘭
久未踏足鄉(xiāng)土的你一定牢牢記得,和風(fēng)一拂,細(xì)雨一臨,春天就像美美含著的那粒薄荷糖,讓冬日里困頓的頭腦猛地清醒,從舌尖一路噼里啪啦激爽到心尖。耳聽得屋檐外桃花撲哧一聲輕笑,頓時心癢難耐,忙不迭地出門,上山,下田,找尋那一縷魂牽夢繞的春味。
菌子是滿山瘋跑的野小子,灌木邊,樹根旁,松針下,春雨過后,天一放晴,哪哪都有它叢叢簇簇的倩影。頂著圓嘟嘟的草帽,有壯實(shí)肥厚的,有艷麗妖嬈的,也有孱弱嬌小的,行行排排的收獲,寫滿了整座山崖。
采菌子和交友的道理是一樣的,瞧著憨厚老實(shí)、黑褐不起眼的為佳,而那些斑斕五彩的別去招惹。提上竹籃,拄一拐杖,邀上三五同伴,即可上山??丈叫掠旰螅菽厩嗍[,土膏微潤,杜鵑桃李開得分外絢爛,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馨香,剛返綠的苔蘚常調(diào)皮地使你腳底一滑,邊走邊賞,賺得眼飽心喜。
山里最常見的菌子叫“牛屎菌”“赤米菌”,名雖不雅,卻極形象地狀其形色。老輩人講,山里是有“菌子圈”的,真找著了,頭天剛采完,第二天又長滿了,仿佛進(jìn)了山神豐實(shí)的口袋,可是不小的進(jìn)項(xiàng)。傳說歸傳說,沒摸著頭路的人往往在山里轉(zhuǎn)悠半天,不見“伊人”一絲蹤影,直累得氣喘吁吁。泄氣地想坐下休息,眼角一睄,一圈菌子在朽木下明眸善睞。一聲驚呼,躡手躡腳地走近,伸手輕輕采下,毛茸茸的直撩撥你的心弦,再小心翼翼地放入籃中。菌蓋最是嬌氣,一個不留意就斷折破碎,破壞了看相。開了個好頭,菌子便排著隊來到面前,喜得你心花開!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任意起興的山歌飛出心窩窩:“郎是山中千年樹,妹是山中百年藤。樹死藤生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在松濤云海的推波助瀾下,真真是龍吟鳳噦!
采得菌子回轉(zhuǎn)家,用甘甜的井水把木屑沙石淘洗干凈,撕碎。早起斫來的夾心肉肥瘦相間,切片,抓上地瓜粉,一起放入滾水中氽,或在油鍋中爆炒起鍋,鮮,香,嫩,滑,味道鮮濃得令人張目結(jié)舌。入口即化,幾乎不經(jīng)喉嚨就直入肚腸,遂大口大口直吃得肚皮滾圓,打著飽嗝回味,宛如回蕩在鄉(xiāng)間田野的清遠(yuǎn)童謠!
晨光熹微,穿著碎花短衫的農(nóng)家妹子兩頰酡紅,提了小半籃帶著露珠的菌子坐在路邊賣,也不吆喝,見人就淺淺地笑,答話聲跟菌子一般清甜。羞澀的陽光還在馬頭墻上打轉(zhuǎn),菌子早被爭搶光了,價錢自然不低,誘惑更難抵擋,任是誰,一食難忘,不容錯過。
菌子非得機(jī)緣湊巧,春筍卻是一抬腳就能踢到。還沒靠近竹林,尖塔似的竹筍便爭著搶著擠上前來。掄起鋤頭對準(zhǔn)根部用力一挖,竹筍應(yīng)聲而倒,干凈利落,幾支煙的工夫能挖得一堆。剝?nèi)訉庸S衣,露出膚如凝脂的筍肉,疊滿一擔(dān)挑轉(zhuǎn)家。
心靈手巧的女子用刀把筍對剖,再切成大塊,鐵鍋中放入清水,架上柴火。腰板肉是標(biāo)準(zhǔn)的“三層精”,肥瘦相間,切成巴掌寬,家里腌菜也洗凈切好,同時下到鍋里,咕嘟咕嘟炆上一個鐘頭。慢慢地,周遭的空氣發(fā)生奇妙的變化,腌菜的酸中混合著肉的香和筍的鮮,聞?wù)邿o不垂涎三尺。翕動鼻翼揭開鍋蓋,急不可耐抓起一塊,緊吹慢吹放入口中,肉肥而不膩,筍清甜脆嫩,微帶著酸爽,后鍋里蒸著的木甑撈飯帶著原木的清香,胃口便被訇然打開,吃上兩三碗也不飽不油!
望向大片大片蔥綠的原野,在和風(fēng)吹拂下,成了微微起伏波浪的綠海,細(xì)長的葉上閃現(xiàn)著露珠的吻痕。大人孩子彎腰弓背,像覓食的鳥兒一般起起落落,尋找“白頭公”草?!鞍最^公”草,大名鼠曲草,只一寸來高,葉子狹長橢圓,背面是絨絨的銀白,大片大片漫過田野田壟,青翠欲滴。其花小得如綠豆,稻穗一般累疊,是很明艷的只能用在帝后袍服上的黃,真是具體而微的菊花。
“白頭公”草總在第一場春雨落下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伸展出嫩的葉,在風(fēng)中招展。因此常常被人連根拔去,洗凈,煮出碧綠的水,和在糯米碾的粉里,蒸成農(nóng)家人愛吃的“白頭公粄”。山里女子都很會蒸這粄子,一根根長短均勻,擰成麻花樣,青碧喜人,宜甜也宜咸。老時節(jié)口糧不足,這粄取材簡單,好吃又耐饑,便能幫一大家子人度過春荒了。對于農(nóng)家人來說,“小樓昨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草粄?!贝喝绽?,大街小巷提著推著賣“白頭公粄”,一口下去,又香又韌,滿是田野芬芳。
山野是最慷慨的。一嘟嚕一嘟嚕野草莓,像小紅珊瑚珠攢成的小球,酸中帶甜,色味比大棚種植的草莓要好得遠(yuǎn)。心形桑葉下的桑葚全熟了,串串紫黑色的果子癡癡地在風(fēng)里招搖,只等你邊摘邊放入嘴里,直吃得滿嘴黑紫還欲罷不能!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紅的白的粉的,沒心沒肺地爛漫,嚼一嚼,酸味悠長。一雙雙白凈的手摘下嫣紅的桃花花瓣,曬干后煮粥,白里綴紅,那驚心動魄的美,裝點(diǎn)了妹子桃紅花色的青春!
杏花疏影里,微雨燕雙飛。食飽春味,泡上一杯明前茶,在茶香氤氳中,無與倫比的富足欣然,你嘴角含笑,將又一個繁花似錦的春拓印到生命里,而思鄉(xiāng)的熱望如春風(fēng)一樣浩蕩活躍,扯著你翻越千山萬水,再一次叩響故鄉(xiāng)的大門!
青黃的稻穗漸漸飽滿,漸漸勾頭,稻稈仿佛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稻衣也黃透。打聽得風(fēng)和日麗,將鐮刀磨得锃亮,便要劃算開鐮割稻了。五黃六月天氣,日頭比火還燙,照在皮膚上,你甚至能聽到炒菜般咝啦咝啦的熱辣聲響。左手抓稻右手握鐮開始收割,鐮刀“唰唰”地飽食稻稈,手里抓不下時再用禾衣把稻子稍捆下,放在一旁堆成禾堆。彎腰起身再彎腰,出汗擦汗再出汗,時間一長,腰酸背痛,包藏一冬的肌膚便像受到暴曬的鮮花一樣,迅速凋謝萎靡,發(fā)紅,脫皮,最后定格成黑銅色,一笑,只有眼白和牙齒是白的。汗水源源不絕地蜿蜒而下,似乎連體內(nèi)的血液也被蒸發(fā)殆盡。禾葉毫不留情地劃割著皮膚,汗水一浸,說不出的難受。左手抓禾的指頭,開始因摩擦紅腫,那是十指連心的痛。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日頭越大越要緊趕著快割快打呢!一丘田將割完,或者為了趕太陽,半大小子妹子把散落的禾堆抱在打谷機(jī)兩邊,兩個身強(qiáng)體壯的男子各一只腳踩打谷機(jī),雙手接過禾把伸進(jìn)齒輪里脫粒。打谷最要緊密配合,兩人踩的頻率要一致,打谷的動作要協(xié)調(diào),不然會互相干擾空自勞累。
看看谷斗滿了,女人便拿了畚斗,把谷粒裝到谷籮,挑到曬谷坪,倒進(jìn)谷笪,用谷耙均勻地推開。過個小半天,看看谷粒的一面曬得干了,又把谷笪兩邊一收,重新把稻谷鋪陳開再曬,保證它們?nèi)珪竦酶赏?,放進(jìn)嘴里一咬,嘎噔響。
曬谷時最怕遇到“孩子天”,晌時還響晴,看看天邊某個云頭猛然一黑,一場暴風(fēng)雨轉(zhuǎn)眼即至。農(nóng)人趕緊扔了飯碗鋤頭鐮刀,“落雨啰!收谷哇!”你呼我喊大步流星奔向曬谷坪,一人一邊拉起谷笪,踮起腳尖往谷籮里一倒,再把谷籮合成一擔(dān),挑到屋檐下,最是省時省力。如果家中沒男子,只好在這頭抓起谷笪左右一揮,再到另一頭同樣左右一揚(yáng),將谷粒收成一堆,自家一畚斗一畚斗裝到籮里,最后將相鄰的兩個籮合拖合到一起,晃悠晃悠地挑起來。如果手腳稍慢些,大雨傾盆而下,谷粒被沖得七零八散,一年的辛苦可算白費(fèi)了,女人披散了頭發(fā)癱坐在谷笪上,欲哭無淚。鄉(xiāng)鄰面面相熟,哪怕頭天還講了口,也會出來搭把手,忙活完了,遞條手帕擦擦汗,對視一笑,再不講什么恩怨。
即使日頭湊趣,曬谷要翻曬,要收谷,要挑擔(dān),要卷收谷笪,那些稻芒,特別是糯谷的稻芒,趁機(jī)鉆進(jìn)脖子里褲腿里噬咬你的每一寸肌膚,讓你癢痛難耐,非得立馬洗了澡才算舒坦。所以,曬谷絕不是件清閑事,只是相對烈日下勞作而言,稍輕松些罷了。
曬好的稻谷排著隊來到風(fēng)車前,倒進(jìn)風(fēng)車漏斗里,風(fēng)扇歡快地?fù)u動起來。癟谷飄搖出來,掃成一堆,留等臘月,用畚箕運(yùn)回,選出最好的一甕酒抬到門前坪角,用磚圍成個圈,倒入癟谷,壓實(shí),點(diǎn)火?;鸸馑泼魉茰纾紵?,逐漸加熱,整個村莊暗香浮動。這樣潽成的米酒,水透瑩潤,順滑渾厚,專用以款待、饋贈貴客,品嘗一次,終生難忘。
金黃的飽滿的稻谷爭先恐后地下瀉到干凈籮中,有的被板車?yán)郊Z站上交“公糧”,更多的一點(diǎn)點(diǎn)地充實(shí)寬大的谷倉。“家有斗糧,內(nèi)心不慌?!笨粗鴤}滿籮滿,那些古銅色的臉笑得全是褶子,一臉沉靜地拎起火籠開始“貓冬”。
不等米缸空了,一斗一斗地裝出稻谷,用機(jī)器舂去谷糠,留下瓷白嬌小的米粒,被蒸著煮著,與每個日子緊密相連。稀飯濃稠似牛奶,飯粒香黏瑩白如珠,填塞饑渴的胃囊,為貧寒的日子簪上一朵野菊花。谷糠也被小心地收好,每餐撒在豬食上,好似放了味精,豬吃得歡,也長膘。
日忙夜忙的夏收一結(jié)束,緊繃繃的肌肉“嗦啦”一聲松弛下來,手掌紅活圓實(shí)的農(nóng)家女子裝出幾升糯米來,或到堂屋石臼中捶打香糯的糍粑,或磨出米漿來炸燈盞糕,哪怕?lián)Q幾斤米粉炒著吃,也能讓家里的老少雀躍不已。
糯米更招人喜歡是能釀成米酒。這種紅熱的漿液如影隨形伴同客家人從亙古一路走來,滿月周歲,結(jié)婚做壽,米酒銘刻著農(nóng)家人所有的紅白喜事。鄉(xiāng)鄰們圍坐在一起,菜肴只是尋常,米酒定要滾燙,邊吃邊聊,臉紅話長,濃濃情意沿著眉間眼角的皺紋緩緩流淌。窗外布谷鳥啁啾一聲,醉紅的臉龐轉(zhuǎn)頭一望,冬野裸露著黝黑的肌膚,參差的稻茬又在冒出新綠,就像村里出生長大的那些丫頭小子,最終也會踩進(jìn)田里,汲取山川日月精華,不管走到哪兒,都能成為一棵站立的稻子。
秋風(fēng)最早是在青豆黃豆葉上駐留。當(dāng)?shù)咀舆€青不愣登時,豆類毛茸茸的葉子似乎在一夜之間卷了黃邊,忽悠悠在風(fēng)中招搖,葉下攢聚了一簇簇飽滿的豆莢,仿佛心事日漸豐滿的少女沖你癡笑,誘惑你急不可耐去收成。
先收成的是青豆。連葉帶桿一并割下,放到大鍋灶上,柴火熊熊,只在水里加一些鹽煮熟。全家人圍坐在一起,邊剝殼邊吃,豆子綿軟,自有泥土汩汩的清香?;蛘甙褎兞藲さ那喽古渖先舛 ⒓t蘿卜丁清炒,顏色俏麗,濃香清脆,端的色香味俱全。秋收乏了的農(nóng)人再倒上兩杯自家釀的香醇米酒,愜意地瞇縫了眼品味,咂摸出好一個豐秋!
青豆只相當(dāng)于點(diǎn)心,真正的主角是黃豆,種植得多,精心經(jīng)管,可得打迭起一擔(dān)精神來收成。
挑上晴好的天,連桿帶葉收回家,均勻攤在曬谷坪上曝曬兩天。一搖,豆莢里沙沙作響,才算曬透了。取來長竿竹搖把,朝著各處黃豆四面一絲不茍地捶打著,胖小子似的圓滾滾的豆子笑著跳著接連蹦出來,月牙形的豆子上笑出個小酒窩呢,又藏到豆稈下了。瞧著豆莢都空了,把豆稈抱回灶間做柴草,豆子收攏起來,小心地篩去沙石細(xì)稈,便細(xì)細(xì)地用麻袋裝好,扛進(jìn)禾倉保管。
黃豆最討人喜歡的是能做成豆腐。盛出幾斗黃豆,用井水泡一夜,浸得發(fā)脹飽滿。提到石磨邊,一人舀著豆子和水放進(jìn)石磨里,一人賣力地推磨,奶白的漿液從石磨中滿溢出來,溫順地踱進(jìn)等待的木桶里。架起大灶,把豆?jié){倒入豆腐坊里兩個大人才合抱得過來的鍋坊內(nèi),緊趕著添柴,火焰熊熊,也要小半天工夫,豆?jié){才波濤洶涌翻滾起來。這時,愛喝豆?jié){的鄉(xiāng)鄰,拿著盆子打個一兩角錢,吸溜著嘴下肚,味濃色白,豆腥味兒十足,順滑爽口,配上饅頭油條燈盞糕,肚子便撐得像蜜蜂一樣滾圓。
店家拿起水瓢,轉(zhuǎn)身到旁邊坊里舀起滿瓢的酸漿,連瓢放到豆?jié){里,用手劃著水瓢,輕輕慢慢地四處游走,把酸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游到豆?jié){里。游完三四瓢豆?jié){,又舀了兩三瓢豆?jié){回酸漿坊里發(fā)酵待用。這邊坊里的豆?jié){發(fā)生了神奇的變化,液態(tài)的豆?jié){慢慢凝結(jié)成小塊小塊,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茉莉花,這又是一道老少皆宜的名小吃——豆腐花。舀到瓷碗里,喜甜的放些白糖,愛咸的放入醬油香油,白嘴吃也自有一股子鮮味,順滑得幾乎不經(jīng)喉嚨便熨帖到心里了。
擺好十字木架,放上一塊豆腐板,上置一正方形木框,里面攤好紗布。店家眼疾手快,舀起一瓢瓢滾燙的豆腐花倒在紗布上,讓豆腐花慵懶舒適地臥在框內(nèi),不等溢出,便將四周的紗布往中間一圍,忙又放上另一塊豆腐框,另做一板豆腐。如此疊加下去,底下受到重壓的豆腐水興奮地推著擠著跑出來,里面的豆腐便漸漸定型。再用塊木板作尺,用刀劃成均勻見方的豆腐,安適地躺在紗布上,散發(fā)出裊裊熱氣,等待著一雙粗糙的、細(xì)膩的手,小心地托起,用碗碟盛著,用袋子提著,走向活色生香的廚房。
做了豆腐,能炸豆腐角、蒸豆腐丸、煎東坡豆腐……黃豆還可配肉或骨頭燉湯,那湯清亮得如同久遠(yuǎn)的童謠,還去火。直接用醬油鹵黃豆也妙不可言。因?yàn)辄S豆,小村煙火日子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村口油坊的機(jī)子整天隆隆地響著,鄉(xiāng)鄰們把曬干的花生黃豆細(xì)細(xì)地挑選,發(fā)霉發(fā)芽的必定不要——久遠(yuǎn)的先人根本不識黃曲霉素,卻把經(jīng)驗(yàn)跨越時光隧道傳授給兒孫。老輩人也知道,將黃豆花生翻炒至七八成熟,出油多,也最香,倒入漏斗中,機(jī)子絞碎壓榨。兩個出口,一頭用谷籮裝豆粕,另一頭便慢慢流出色如蜂蜜的植物油。響晴的秋日,村子里油味暗香浮動,比桂子花開更惹人心醉。
若不嫌麻煩,架上鐵鍋,小火慢熱,把黃豆、花生不停翻炒,待七八成熟時灑入鹽水,炒干,出鍋,嚼起來嘎嘣脆,酥香濃郁,就當(dāng)零食白嘴吃吧,也一把一把停不了口。還可炸豆。把黃豆、花生洗凈,泡半小時,瀝干水分,倒入微熱油鍋里小火慢炸,看著金黃浮起,撈出控油,撒上些細(xì)鹽,是鄉(xiāng)村里年節(jié)下必備的佐餐配酒的佳品。寒冬里,一家人圍坐一起,烤火籠,聊天。趁大人不注意,調(diào)皮的孩子抓一把黃豆、花生均勻地鋪在火籠里,不多時,燒烤的沁香引逗得大家翕動鼻翼湊上前來,嘻嘻哈哈地揀出豆來,吹出浮灰,搓去豆皮,別有一番滋味呢!
抬頭一望,月亮落在村莊的樹梢上,風(fēng)中彌散著糧食成熟的馨香。鄉(xiāng)鄰們與花生黃豆促膝長談,軟糯的鄉(xiāng)音里盛著世間最美好的深情與鄉(xiāng)愁。
田家少閑月。不錯的,在我們農(nóng)村,隨時隨地可見來去匆匆手提肩挑的身影,有時停下腳搭兩句話,聲短而氣促。如果一個人空手老在村子里晃悠逛蕩,必定會得一個“好吃懶做豬閑狗落”的罵名。
然而,冬天是難得的清閑。
仿佛是冬日的清寒把漫長的毫無特征的日子斷然分成兩半,日忙夜忙的秋收一結(jié)束,時間的節(jié)奏自然而然地慢了。緊繃繃的肌肉“嗦啦”一聲松弛下來,每個人都成了懶洋洋的蝸牛,舒適地“窩”著半天不肯動彈,再冷的風(fēng)也吹化不開滿臉的適意。
大街小巷少了如鼓點(diǎn)般的腳步聲,任誰走路也四平八穩(wěn),顯得老成持重。偶爾見幾個男人扛著把尖嘴鋤,或者女人擔(dān)著肥水去“拉田”,順便看看地里的情況。半路遇上個熟悉的,男人就掏出煙打著火吸上了,女人趕緊放下?lián)恿钠饢|家長西家短來。不知誰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看毫無熱度的日頭,驚呼:“這么快就近午了?”趕緊匆匆道別往自家田里去。
冬野早已收割殆盡,裸露著犁黑的肌膚,襯著遠(yuǎn)方青藍(lán)的天空與山,更顯岑寂。一頭老牛慢條斯理地倒嚼著,明澈的眸子望向你,像對歲月一目了然。幾只鳥雀在田間起起落落覓食,邊呢喃細(xì)語。有了它們的陪伴,冬野樂不可支,瞧,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就是它抑制不住的歡呼。
“拉田”的人可沒這工夫欣賞這一切,他們也不脫鞋,劈頭蓋臉地把肥水潑向油菜青菜,再隨手鋤兩把草,摘兩把蔥蒜,就轉(zhuǎn)身回家。幼時,我家喂了不少兔子,經(jīng)常要在不上學(xué)的時候到田里拔兔子草,清楚地知道,在百草枯衰的冬季,油菜地里菜園子里的草最為鮮嫩青翠。因了人們的閑散,一丘田就能拔滿一大糞箕。
我家與戴氏宗祠對門。陽光絢爛的日子,門前的空坪上擺了一大排竹椅,坐滿了曬日頭的人。有帶著彎月刀刮芋子的,有帶著針線毛線活計的,更多的是籠著個火籠前來閑坐聊天的。他們聊的話題跳躍性極大,從老時節(jié)的傳說到村子最近的新聞,從電視的情節(jié)到誰誰家的婆媳不和,無所不容,簡直是“地方新聞中心”。陽光一寸一寸地移行,跨過宗祠翹起的獸形飛檐,細(xì)細(xì)親吻他們溝壑縱橫的臉,留下黑銅色的印痕,甚至比五黃六月還來得明顯。
放了寒假滿村瘋竄的孩子們難得閑靜下來,一定是老人家開始“講古”的時候,七仙女配董永,老虎報恩搶親,托著臟下巴聽到一眼不瞬,小腦瓜里展開無邊綺麗的想象。還記得小時候,我聽牛郎織女故事時,問了個特別“圍城”的問題:“為什么大家天天燒香想成仙,但天上的神仙都想下凡來呢?”引得整個坪的人哈哈大笑,直夸我“人小鬼精”。更多時候,孩子們喜歡偷偷地放個地瓜芋子土豆甚至花生豆子什么的到火籠里煨,不多時,翻動幾下,香味撲鼻,就是香糯饞人的點(diǎn)心了。
陰雨日子呢?那可是女人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最常見的是煎薯粄,從灶頭上拿下熏掛著的薯,用漏盆刷成薯漿,拌上鹽和碎蒜葉,一勺勺舀到熱油鍋里煎。煎得正反兩面都焦黃后起鍋,配上溫?zé)岬拿拙啤皩﹀伋浴?,那色香味?shí)在比很多大餐要好得多。“攪糊辣”也很能勾引食欲:在起“金魚泡”的水中,切入小塊的豬血,再一圈一圈地均勻地撒入地瓜粉,一邊用鍋鏟輕輕攪動讓粉融解。等完全攪成糊狀冒泡開了之后,撒入細(xì)蔥花胡椒粉炸花生碎等。大盆盛上桌,一家人圍著“唏里呼?!贝罂诔灾?,額頭上很快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子,冬寒便只能在門外踟躕了。
現(xiàn)在的我,整天飛速旋轉(zhuǎn),離鄉(xiāng)村太遠(yuǎn),離喧囂太近。然而一到冬天,我還是習(xí)慣性地閑下來。在睡到自然醒的午后,赤著腳走到陽光下,捧著一本喜歡的書靜讀。時間在身邊輕輕環(huán)繞,陽光像只小狗溫?zé)岬靥蛑?,累了就望著高遠(yuǎn)的天。設(shè)若此時,能回憶起陸游先生那首并不出名的《閑居初冬作》中的兩句:“香碗蒲團(tuán)又一新,天將閑處著閑身……早知閭巷無窮樂,悔不終身一幅巾?!蹦钦媸桥c此情此景無比契合,吟誦再三,簡直想自斟自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