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他站在太陽地里,身后投下的,是熊貓的影子。
宋芹瞧見他站在外面,就飛快地取了桌布,鋪好最后這張臺,她悄悄跟了出來。
春末夏初,天空藍(lán)得漫不經(jīng)心,是一層薄薄透透不那么用力的藍(lán)色,沒有重量感,也沒有藏住的隱衷和心事。 云彩絲絲縷縷的,被風(fēng)引著,白煙般上升,越來越淡,直至消逝于無形。 陽光穿過清透的空氣,跳蕩著落下,照得到處一片晶亮。 她深吸一口氣,幾步走過去,拽一下熊貓前掌,提醒他,她來了。他晃晃頭作為回應(yīng),自然看不見他的表情,眼前依舊是一張毛乎乎的圓臉,臉上兩個“八”字形眼圈攏著小小的樹脂眼球,她沖這雙下垂眼微微一笑,接著想到,不對,他是從熊貓嘴那里視物。她下移視線,目光落在透明的嘴巴上,隔一層塑料往里看,模模糊糊也看不真切。
中午帶幾個客人入座, 她注意到黃衣騎手送了一盒蛋糕至前臺, 前臺服務(wù)員轉(zhuǎn)手放進冷柜。 她忍不住在心底合計,是周五吧,晚上八成有生日宴。 她立馬向四周張望,尋找他的身影。他仍獨自待在角落,身體斜倚窗戶,手臂交抱于胸前,熊貓頭放在腳邊。
那算個秘密嗎? 她也說不清楚。 飯點的時候,餐館里熱熱鬧鬧多少雙眼睛,他倆的秘密是在明處的,從未刻意掩藏,坦蕩發(fā)生于每次生日歌結(jié)束之際。 只是人來人往的, 竟無人真正在意,這倒成了專屬于兩人的秘密了。
過了午高峰,餐館里活兒少,人偶就被派出去招攬生意。幾個月來,人行道花磚地面投下過長耳兔、皮卡丘、尖頭黃鴨梨的影子。 宋芹看得出,現(xiàn)在他最喜歡這套新款熊貓的,頭身分體好穿脫,里頭空間大,還藏了個小風(fēng)扇。
她陪他站在樹蔭里。一個漫長的午后,陽光懶懶地??吭邳S葛樹巨傘般展開的樹冠上。 長長的街道安靜下來, 行道樹的枝葉間傳出清晰的鳥鳴聲。 有的鳥鳴聲,短促清亮,像珠子一顆顆滾落在地般,還有的,是悠揚地帶著顫音,像一縷輕煙緩緩飄向天空似的。
“下來,我要下來! ”一個小男孩雙臂前伸,似要躍出母親的懷抱。年輕媽媽一臉怒容,懷里抱著體形偏胖又不肯自己走路的孩子。 她蹲下來卸掉懷中的孩子,孩子轉(zhuǎn)身撲向熊貓,小手來回?fù)崦茇埡衩艿母姑?。嬉戲好一會兒,小孩才面露厭倦之意?媽媽試著問:“咱倆比賽走路好嗎?”小孩眨眨眼,突地邁開步子往前走。另一位媽媽沒那么幸運,熊貓剛一走近,孩子就快被嚇哭了,媽媽捂住孩子眼睛,側(cè)身快走幾步離開。又來了幾個穿校服的小學(xué)生, 他們停下來跟熊貓握手,宋芹打起精神,防著他們拍打熊貓頭或揪絨球般的短尾巴, 還好幾個人嘻嘻哈哈拍完照就走了。更多的行人步履匆忙,對身著劣質(zhì)服裝的人偶不感興趣,低頭疾步走過。
嘴角彎月般向兩邊翹, 讓人偶永遠(yuǎn)保持住笑容,黑色圓點表示鼻子之所在,寫意式的,潦草了些,半圓小耳朵不知何時陷進白絨毛里,幾乎看不見了,她抬手把耳朵往外拉出來,這樣,人偶神情里就少些茫然。 一陣風(fēng)吹過, 樹枝搖動,搖得一地金色的光斑。 她看一眼手機,都快下午兩點了,哪還有人吃飯,她用肩膀蹭蹭他,說進去歇著吧。
幾個月前,他還是一只長耳兔時,她來餐館應(yīng)聘,當(dāng)天就領(lǐng)了工服。 那會兒快到年底了,餐館幾個小年輕跳槽到對面的KTV,穿酒紅色襯衫配馬甲,看夜場、端果盤、收空瓶子。人的耐受力往往會在某些時間節(jié)點忽然崩毀,把心一橫,換個新鮮地方熬也好。 再說了,KTV 員工服裝洋氣又精神,不像這家炒菜館子,用的是黃棕色立領(lǐng)盤扣工作服。
宋芹不在意老氣的立領(lǐng)盤扣, 她慶幸又在深圳找到一張床。飯店提供服裝,還提供民房里的一個床位。睜開眼就看到床邊掛著的工作服,她心里踏實,不必發(fā)愁穿什么。 第一天上班,領(lǐng)班訓(xùn)話,說別玩手機,手腳利索點,這里可不養(yǎng)閑人。領(lǐng)班身著挺括的深藍(lán)色套裙,頭發(fā)在腦后挨脖頸的地方綰成一個髻,看上去嚴(yán)厲又干練。
大廳里, 根據(jù)桌子的擺放劃出來一個個相對集中的區(qū)域。餐館工作嘛,誰都不希望自己地盤大,老手只看四五張臺,她是新手,一個人看六張。新手要多干點,新手還是萬金油和阿司匹林,哪里臨時有活兒也喊她頂上。領(lǐng)班環(huán)視四圍掌控全場,來自同事的監(jiān)督往往更為嚴(yán)密,百忙中責(zé)備地瞪她一眼——你居然在閑著, 接著下巴一揚——那邊,快去。
那天, 她應(yīng)付完一個對靠窗卡座有執(zhí)念的客人,剛松口氣,瞅見一位客人緊擰眉頭招手,她提著心走過去, 客人努努嘴, 說:“多重的煙味,就沒人管嗎?”她暗自叫苦,旁邊那桌也是她的臺。抽煙的人穿暗紋香云紗上衣,標(biāo)配的念珠和扳指,哪敢惹呀。她應(yīng)承著,并未上前制止,磨磨蹭蹭給另一桌撤餐盤, 心里盼著在必須干預(yù)前,他已迅速過完煙癮。
扳指客人又點上一支, 煙霧像追著她一樣飄過來。 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彎下腰,小聲說:“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咱餐廳不能吸煙。 ”客人呷口茶,深吸一口煙,眼神變得迷離,跟靈魂出竅了一樣。她知道,他聽見了。她橫著心站在一邊,還沒想好怎么繼續(xù)勸阻,客人就惱了,立起眼睛來, 大聲斥責(zé):“知道我是誰嗎? 瞎嚷嚷什么! ”喧鬧的餐廳出現(xiàn)短暫的寂靜,隨即聲浪又起。 她窘在那里,臉上燒得熱烘烘,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耳朵也變紅了。
有人從她身邊急匆匆走過,是領(lǐng)班,她聽見領(lǐng)班的喊聲,“集合啦”。 她趁機轉(zhuǎn)身離開,見店員們圍著一桌客人, 站成一個半圓, 有拿燈牌的,有拿熒光棒的,還有一只“長耳兔”,在拱手作揖。 領(lǐng)班忽一眼掃見她呆站在那里, 喊道:“你,過來呀。”她走近,見客人正準(zhǔn)備切蛋糕,還不知道要干啥,歌聲已響起。
一人高舉燈牌,一人揮舞熒光棒,其他人拍手齊唱祝福歌,長耳兔隨節(jié)奏搖晃身體。宋芹有些放不開,跟著小聲唱,驚詫于生日歌竟如此漫長,歌曲段落復(fù)沓,終于挨到最后一句,掌聲過后,戴紙皇冠的人雙手往空氣中一推,示意他們離開。
臨時的慶生小團隊假笑著散去, 她步子有些僵。 事情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
她趕著回自己地盤,正走著,沒承想,肩膀上忽地多了點重量,還有一種早已陌生的感覺,是觸碰帶來的溫?zé)岣小?皮膚神經(jīng)末梢激動地向中樞傳送信息, 心臟跳動的那一拍被拉得長長的,世界也跟著搖晃一下。
停住腳,扭頭看,見肩膀上搭著一只毛茸茸的兔爪。 兔爪輕搭在肩頭,似向她求助,又像是給她安慰。 來不及分辨,也不知作何回應(yīng),眼眶卻不自覺地一熱。 轉(zhuǎn)頭向前,她放慢步子,以搭在肩頭的兔爪為連接, 為他引路, 引著身后的他,一徑走到角落。 角落里,兔子拽著耳朵往上一提,兔子頭離開了兔子身體。 人偶服中間,站著一個瘦小的人,這個人是長耳兔真正的脊柱,支撐起軟塌塌的服裝。她沖他點點頭,小跑著離開,跑過一小片寂靜,回到大廳,那里的聲音和熱氣,多像一大鍋正在滾沸的渾湯。
此后的日子,她也沒工夫跟他多聊幾句,停下來喘口氣時,她習(xí)慣性地四下瞅瞅,看他在忙啥。有時他躲在一棵橡皮樹后,有時被兒童纏住不得脫身,有時在接受店長指導(dǎo),店長嫌他不積極,說:“多互動,萌一點,給客人擊掌、送飛吻。來,胳膊往前伸,這是求抱抱。 ”
一晃到了四月,大半個春天過去了。她陪著他,站在一個悠長的午后里。 四下寂然,看不見一只鳥,只聽見陣陣鳴囀聲。 偶有幾片落葉,浮在空中,晃悠半天,徐徐落地。 南方多的是常綠闊葉樹,樹葉不會一夜間被冷風(fēng)扯下,常常在春天,老葉子綠得那樣深,像是累了,就悄然掉落,連和樹的分離都是安靜的??煜挛鐑牲c了,她用肩膀蹭蹭他,說:“進去歇著吧”。 她幫他摘下頭套,挺沉的,比想象中墜手,他揉揉脖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說:“我找個機會問老板,能給換個充氣的嗎。 ”
傍晚時分,“熊貓”又要出去招攬顧客。她忙著帶位, 間或透過窗戶向外看一眼, 見他歪著頭, 一只爪子叉腰, 另一只爪子舉高在耳邊晃動。 天色久久不暗,黃昏拖曳得越來越長,蜂蜜色落日在街道盡頭的大樹后平靜地停留, 某些時刻,隱身的群鳥像突然接到神秘訊息,一起從樹枝深處彈出,向著遠(yuǎn)處的落日飛去。
周五晚上,空氣中涌動起快活的氣息,迫切需要一場聚會的人們沖出各類小隔間, 導(dǎo)航地圖上的線路,一根根變紅了,從淡紅到絳紅,從車河潺湲到幾乎不再流淌。 直到食客星散于商圈食肆,梗塞的道路才空落下來。宋芹已適應(yīng)了工作節(jié)奏,一開始上客,便嗅到危險的氣味,山雨欲來,大戰(zhàn)前夕,身邊人個個神情凝重而動作飛快,準(zhǔn)備迎接一個俯沖過來的繁忙夜晚。
鋪桌布,擺放茶杯碗碟,迎客人入座,點單,上菜,續(xù)水,換骨碟,滿足千奇百怪的要求。問詢太過熟練,跟背出來的一樣:有忌口嗎? 酒水需要嗎?甜品一起上嗎?客人食畢離開,立即收拾碗盤,盤子在最下面,大碗套小碗,摞得顫巍巍,放在比人還寬的托盤上一趟運走,撤桌布,噴灑去污劑,抹布大力來回抹,一個月就有了肌肉記憶,想慢都慢不下來,動作利落,沒有任何猶疑和磨嘰。 哪怕無人監(jiān)視催逼, 也是自動往前趕的,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黑透了,六張臺坐滿客人。他們是宋芹今晚的命運?!皟和途吣兀?”“來包紙巾! ”“青菜催一下,沒做就退掉!”A1 桌小朋友坐在加高餐椅上,手指緊攥勺子,搗樹脂碗里的所有食物。A2 桌隨兒女出來吃飯的老人看起來很緊張,隔一會兒就摸摸褲兜。 A4 桌客人把壺蓋放桌上了,要趕緊添水。A6 桌男客人高聲談?wù)摴善?,一旁妻子模樣的人不停翻白眼?人們在家里總一言不發(fā)地吃飯,低頭咀嚼,各自想心事,到了外頭卻如此吵嚷。哪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恣意笑聲,接著,整個餐廳的聲浪就跟著一用勁,躥升到更高的地方。
她看顧自己的地盤, 不忘觀察東頭窗下那桌,是那桌客人把蛋糕存在冷柜里。 咦,有位客人骨碟里堆滿蝦頭, 她尋思著要不要上去換碟子,換碟子亦看運氣,周到服務(wù)和愚蠢打擾僅隔一線,有時候人家配合,幫著挪碗筷,有時候人家嫌厭,抬手冷冰冰擋開。腦子里兩股勢力正拉鋸,A2 桌最后一道菜到了, 她端上去, 說菜齊了。一轉(zhuǎn)頭,見蛋糕已不在冷柜。往東頭張望,客人正招呼服務(wù)員撤空盤放蛋糕,不等領(lǐng)班示意,她已大步走過去。
這桌人的視線, 落在穿紫色裙子的姑娘身上,過生日的是她。 慶生小團隊就位,金色蠟燭搖曳起小火苗, 歌聲像從遠(yuǎn)處傳過來, 漸次清晰,回環(huán)的曲調(diào)遞進出越來越濃烈的情緒,宋芹屏著氣,知道自己也離那一刻越來越近。一曲終了,姑娘探身吹口氣,熄滅蠟燭,眾人繼續(xù)鼓掌,姑娘十指交叉相握, 閉目許了愿, 說:“好了好了,謝謝,你們撤吧。 ”
很多客人往這邊瞧, 面對突然聚集過來的目光,她并不感到緊張,沒人真正注視她,也沒人關(guān)心她是誰。 是時候了,邁開腳步,暗自哼著哆咪,到第三個音節(jié)時,她的肩膀找到一只絨毛包裹的手。這隔著衣物的觸摸,依然令她全身一抖。這觸摸有形狀、溫度和重量,可細(xì)細(xì)體味,還有,她感覺到,身后的熊貓在找到她肩膀的一瞬,呼出一口長氣,他繃緊的肢體松快下來,像偷偷告訴她,他心里有底了。
腳突然打滑,整個人向后仰倒。 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軟乎乎的胸膛上, 一雙手支住她的腰窩。 她臉一紅,站直身子,見地上一攤枯葉般的茶水,剛想抱怨,誰灑的水,也不拖下地。身后傳來悶悶的聲音, 他在跟她說話:“是下雨了嗎? ”
他們似有著共同的樣貌。 他們在多數(shù)人要上班的時間徜徉于超市,牙齒潔白,衣著休閑,體脂率偏低,上了點年紀(jì),喜歡買黑標(biāo)火腿和羽衣甘藍(lán)沙拉。眼前這位女顧客亦如此,符合目標(biāo)消費者畫像的各項特征, 連皮膚和氣色都帶著些經(jīng)典的意味。宋芹把東西放進可降解購物袋,目送顧客緩步離開,與其從容步態(tài)比照,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一連串動作有多慌張, 呼吸也急促,像剛從水里浮出來一樣喘息。超市為拓寬自助收銀通道,又撤掉一個人工收銀臺。一上午連拆帶運,動靜不小,既像鞭策,又似威嚇。眼看著收銀臺被拆掉,她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手頭動作卻不知不覺變快了。
她能留下來,是因年輕了幾歲。隔壁的呂姐速度慢,周末客多時柜位總排隊,加上這兩周接連好幾次對賬都短了現(xiàn)金,只能自己補,呂姐抹眼淚,雖最終補了,到底耽誤了主管的時間。 有一回少了將近五十塊錢,呂姐又點一遍,確實對不齊,人恍惚了一下,接著,夾住腿身子低下去,起了個哭腔,主管臉一沉,她無奈收住,鬧也沒意思。 回宿舍的路上,宋芹安慰她,說:“我在一家小超市待過,剛開始不會認(rèn)假幣,也是自己賠錢,一天白干。 ”
一早,兩人擠在小休息間里說說話,算作告別。呂姐個人物品不多,她一邊把水杯和藥品扔進布兜,一邊說:“老鄉(xiāng)答應(yīng)幫忙,找個輕松點的活兒。”宋芹說:“到時我跟你過去?!眳谓阏f:“凈想好事,哪這么容易呀。 ”其實她也只是隨口一說。 呂姐有腱鞘炎,腳踝經(jīng)常腫著,小腿肚上蜿蜒著樹根般的深紫色靜脈, 都是工作落下的毛病。宋芹身體各部件磨損尚輕,還能站幾年。畢竟,用呂姐的話說,這里的顧客氣質(zhì)好,不愛吵架,結(jié)賬也不要求抹零。這里是大型綜合體配備的負(fù)一層超市,東西談不上性價比,自然也不會有搶便宜雞蛋的老頭老太。
正結(jié)賬的顧客突然想起來什么:“我有會員卡的。”意思是,怎么沒找我要。其實他也忘了報手機號,只是這類事默認(rèn)為收銀的責(zé)任。散架的柜臺堆放在一邊,剛來了兩個工人往外運。她用眼角余光看著柜臺被拖走,一分神,忘了詢問。她慌忙道歉,態(tài)度誠懇,心里求告各路神仙,盼著這位不在乎那點積分, 退貨重新掃可就麻煩了。 還好,客人只隨口一說,并不堅持。
長舒一口氣,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下一位顧客,是她。
忘了從何時起,宋芹默默喚她為檸檬姑娘。購物籃遞過來,跟往常一樣,里頭是熟食盒飯和一罐檸檬茶。也許是小危機化解后心情放松,也許是早就想跟她說句話了, 宋芹拿起掃描槍掃條碼,說:“今天換口味了。 ”檸檬姑娘常買黑椒牛柳意面,今天籃子里是蔥油雞便當(dāng)。檸檬姑娘一愣,沒接話,茫然地看她一眼,目光馬上移開。她心一涼,低頭掩飾尷尬,還是冒失了,這么多天來,以為這姑娘已認(rèn)識她,至少對她有印象。
為了聚人氣, 熟食部在午餐和晚餐時段售賣盒飯。在附近寫字樓上班的人,吃夠了公司旁的外賣,趁午休時間三三兩兩過來買。精品超市不以客流取勝,又非街坊集市,熟客有限。 工作時,她跟表情平和的富人打交道,像兩個世界出現(xiàn)短暫的交會和連接,隨即又徹底斷開。從來看不清他們的真正長相,只感覺到,那是散發(fā)著相似氣息的一類人。檸檬姑娘不屬于那群體,她相貌娟秀,總獨自一人前來,買份快餐就走,自助結(jié)賬或趕巧在她柜臺,幾個月下來,宋芹心里已把她當(dāng)成熟人。檸檬姑娘戴半框眼鏡,留普通直發(fā), 額頭清爽沒有抿成心形放左邊或右邊的劉海兒,喜好低飽和度顏色的衣服,一黑一棕兩雙樂福鞋輪著穿。 附近一圈匯聚著投行和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里頭多的是海歸和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腳下有學(xué)歷墊著的人,跟她也沒多少交集,并未期待什么,她只是看到年輕又熟悉的面孔,便覺得親切。
“是你。 ”檸檬姑娘表示記得她。 多半是虛言,也讓她好受些。 她輕輕點頭,幫檸檬姑娘把盒飯飲料裝好,示意下一位顧客上前。
晌午時分,店里冷清下來,偶有幾個顧客在里頭閑逛,忽一下人影閃過,很快又隱沒在貨架后。 呂姐走后,白班就剩下她和徐歲蘭了,一人守著一張臺。網(wǎng)購單居多,零星的客人用自助機結(jié)賬,有個同事是專門看自助的,名義上幫顧客的忙,其實是怕漏掃東西。
午后的負(fù)一層超市,堆積著上萬件商品,從清晨站到現(xiàn)在,一身倦意抖落不及,終于神情猶豫地滑向一場夢境, 裹帶著人和物向更幽暗的地方沉下去。她站于其中,像站在一頭巨獸的腹腔里。這工作教會她,維持基本的站立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肌肉群,小腿、大腿、臀部、腰背,腰一塌,肚子就腆出去,很快便累了。午后的困乏一波波涌過來,時間越走越慢,身體漸漸變重,她不得不倚住柜臺,調(diào)整姿勢。目前支撐身體重量的是右腳,過一會兒,換成左腳。 就這樣輪流倒換雙腳,先休息身體的一半,再休息身體的另一半。她像個魔術(shù)師,把肉身切成了兩半。徐歲蘭未掌握切割大法, 她借助一長柄簸箕, 雙手環(huán)住手柄, 下巴也靠上去, 相當(dāng)于多一條腿來撐住身軀。
檸檬姑娘三天兩頭地來超市買快餐, 有時宋芹的目光會把她喚過來, 有時會把她推向另一個柜臺。宋芹目之為熟人,不知檸檬姑娘會不會誤以為里頭有什么越界的情誼,這樣一閃念,登時覺得沒趣,想著不如避忌的好。
這天, 檸檬姑娘剛走進來, 宋芹就瞥見她了,她剪過頭發(fā),整個人看上去煥然一新。 宋芹埋下頭掃條碼,嘀嘀聲響過,忽地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周圍安靜了下來,是突然的沉寂肅然,所有的聲息消失,顯得掃描的聲音格外響亮。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檸檬姑娘身上,沒人關(guān)心她的新發(fā)型,視線交會在她的右手上。
她手里握著一把傘,傘面已收起,水珠正順著傘帽滴落。 隔壁柜臺沒顧客, 徐歲蘭貿(mào)然問道:“下雨了嗎? 外面下雨了嗎? ”
她有些驚愕,看著燈光下神色惘然的人們,點了點頭。負(fù)責(zé)自助柜臺的小馮緊張起來,她是相對機動人員,等顧客帶進來更多的雨水,主管與外面通了聲息,今天就必然多了活兒,要候在入口給雨傘套防水袋。
檸檬姑娘帶著傘,帶著雨的訊息,消失在超市深處。 過了片刻,檸檬姑娘拿著盒飯走出來,宋芹沖她笑,她躊躇了一下,還是走過來。 檸檬姑娘主動打招呼,說:“入夏了,雨說來就來,你出去時帶把傘?!彼c點頭,問:“雨大嗎?”檸檬姑娘撫著天藍(lán)色雨傘,說:“剛開始下。 ”
檸檬姑娘走后,她留心覷看進出的顧客,以此揣測雨的模樣。有的人一直逛商場,渾然不知外面天光如何,是晴是雨,有的人手執(zhí)長傘如挽寶劍,傘面尚有雨珠滾動,衣袖是微濕的,還有的,衣服緊貼身上,頭發(fā)打著綹兒,看樣子淋得不輕。
結(jié)束這個白班,走到外頭,一整天已過去。時近傍晚,雨已經(jīng)停了,整座城市還在往下滴著水。她站在暮色里,站在一場雨的遺跡里。不知這場雨,是雍容的還是慌張的,是千萬條雨線還是無數(shù)顆珠子,幾時落下又何時收止,天是一下子黑下來的,還是在雨幕中緩緩變暗。雨后空氣清冽, 街面上一片銀亮, 行人踮著腳走過積水處,路邊的植物一身潔凈,散發(fā)出草木清氣。 公交站旁的那棵樹,圓形樹冠綠著一大半,剩下一小半泛著黃,在傍晚最后的光亮里,她認(rèn)出來,有的葉子去年就在,有的葉子是今年新長的,雨水一洗,生綠生綠的。
夏天隨雨水越走越近了。
雨季里,鄰居徐歲蘭受不了久站,加上收銀工資低, 便轉(zhuǎn)去促銷崗。 她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商品區(qū),察言觀色,伺機而動,逮著面相溫和的顧客向他或她講述一塊牛排、一瓶紅酒、一瓶面霜的故事,月光、草場、海洋等詞語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動情的講述中。她看守這個世界,又跟這個世界沒什么關(guān)系。 宋芹知道,其實徐歲蘭什么都不信,誰也種不了她的草,懷疑這是她的鎧甲,也是兵器。
宋芹再沒找到機會跟檸檬姑娘說句話。 檸檬姑娘依然出現(xiàn),總是徑直走向自助機,買過單就走,步子有些快。 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倆算舊相識嗎? 無論如何,是有過一場雨的交情吧。她一次次對著她的后背,心思慢慢淡下來,本無交好的基礎(chǔ),也不必熟識,或許有了情誼反而是負(fù)擔(dān)。
日子一天天流過,她不嫌枯燥,倒為這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安穩(wěn)和確定暗自竊喜。這天,中午小高峰過后,顧客一直不多,她四下看看,注意到有個小伙子在臨期進口食品區(qū)逡巡良久,糾結(jié)半天,挑選出幾樣。 小伙子來到柜臺,她邊掃碼邊問:“需要袋子嗎? ”小伙子擺擺手,把東西往胸前一抱就離開了。
這時, 檸檬姑娘的身影從烘焙區(qū)后面閃出來。 乍一相見,她心底升起微小的期待,目光不知不覺迎上去。檸檬姑娘垂著頭走過,用自助機結(jié)賬。 她暗自失落,刻意轉(zhuǎn)頭對著超市,不去看姑娘的背影。很快又來了顧客,手里擎著快餐套裝。 她接過來掃碼,等顧客付完款,把盒飯遞過去。
忽地,她眼睛睜大,身體跟著一僵。 她折返到方才那一刻,盯住突然顯豁出來的標(biāo)簽,確認(rèn)自己的猜測。盒飯中午一點半以后打折,例湯還可附送。 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最近這段日子,檸檬姑娘是比以前來得晚了。她深深嘆口氣,不知檸檬姑娘的午餐,還會配黃罐檸檬茶嗎?她扭過頭去,向超市出口看去,檸檬姑娘早就不見了。
整整一個九月,檸檬姑娘杳無消息。她經(jīng)常一愣神,四下張望,卻再也沒有了她的蹤影。
又一個午后,她倚住柜臺打盹兒,上半身時不時朝前一栽。這會兒,不知有多少杯咖啡被放進外賣箱,在箍著防燙圈的紙杯里搖晃一路,遞進一個個工位,用于刺激神經(jīng),改善情緒,提振再戰(zhàn)一個下午的信心。她不喝咖啡,十元內(nèi)平價奶茶也戒了,哪敢慣自己養(yǎng)成這些成癮的習(xí)慣。為抵擋困意,她會允許自己想一想檸檬姑娘,允許自己牽掛一些從未真正認(rèn)識的人。 連從未真正認(rèn)識的人都想過一遍,就任憑神魂出竅,漫游在那個無限大、無限深幽,售賣物質(zhì)也售賣良好感覺的夢幻之所。
所有商品如珠寶一般,得到精美陳列,無聲地宣示,它們是好東西。 保鮮柜里,新鮮非冷凍的和牛布滿大理石狀的紋路, 一根根修長的蟹腿剖開來,隆起雪白的蟹肉。一個水果區(qū)就可集齊四季收納世界,LED 面板燈灑下均勻光線,再加一排暖色調(diào)筒燈照耀,果皮的色彩更為明艷。車?yán)遄庸酋r綠的,果肉暗紅多汁。藍(lán)莓掛一層厚厚白霜,白霜下的藍(lán)透著金屬質(zhì)感。你能在一個杧果上發(fā)現(xiàn)四種顏色, 霞光從果蒂處緩緩暈開,玫瑰紅向著鵝黃過渡,彎彎的尾部一抹青綠,是山水秀色。 還有一個個巨大的水蜜桃,桃尖那里一滴深紅,由深到淺,往上化開了。
最后停駐在白霧繚繞的冷風(fēng)柜前。 那里有專人擺放收拾,生鮮蔬菜永遠(yuǎn)秩序井然。分割成三角形的奶酪,切面上露出藍(lán)紋,蔬菜們包裝精致主打有機,亮亮的塑料紙裹住幾片葉子,看上去甚為矜貴。加濕裝置奮力工作,細(xì)密的水霧向外噴涌,在這富麗豐裕的地下城里,漸漸地,彌漫成一片云煙。
六目相對時,她心頭一顫。不知對方心情如何,看那飛奔逃走的倉皇模樣,它心頭的顫抖,應(yīng)該比她劇烈。它是一只瞪著四個眼睛的蜘蛛。在這里住了半個月,還見過一些小怪物,或一面之緣,或數(shù)面之交。 有的從門窗縫隙跑去外面,有的仍留在房間,東躲西藏地跟她一起生活。
餐館倒閉已是三年前, 一年前超市精簡人手,她競爭不過小領(lǐng)導(dǎo)的遠(yuǎn)房親戚,走人了,之后做過幾份雜工,皆不長久。 一丁點積蓄,經(jīng)不起日子一天天地往外掏。心里空落落的,抬頭看見大團的云朵正疾步離開市區(qū),往海上走去,主意就此定下來。
換乘三條地鐵線, 在地表之下蜿蜒畫出一個“乙”字,又搭一段電單車,總算到了,這里是城市接近消失的地方。昨晚在電話里問租價,便宜是便宜,便宜得叫人心涼。 雖做了準(zhǔn)備,但真正看見了,心還是猛地往下一沉。 樓梯房里,一個被幾面斜墻逼成多邊形的空間, 像住宅設(shè)計失誤,多出來一塊奇詭而尷尬的空間,又浪費不得,裝上一扇門就出租了。 走進去,從一扇小窗里向外望,望見的是另一扇窗戶。
架不住便宜, 且再差也是能關(guān)起門來的單房,就它吧。幾年間,換工作便要搬家,開始還大包小包,到后面,隨身的物件散失零落,不過是四季衣服加上被真空袋壓得扁扁的被子枕頭,略一拾掇,就把自己和生活搬進了另一個地方。
夜里躺在床上,越想盡快入睡,越睡不著。到底是新環(huán)境,加上工作沒著落,她心事連綿往上涌,腦子里碎片成堆,這里一閃那里一亮。 好不容易切掉走馬的畫面,聲音又多起來。先是一陣連續(xù)的咳嗽聲,像樓上傳來的。 樓板薄,連喉嚨里的轟鳴聲都聽得真切, 咳嗽最后的那一下格外猛烈,她胸口跟著一疼。 接著是風(fēng),在樓棟間靈巧穿行,漸漸跑遠(yuǎn)了,跑到后面山上去了。
這又是什么聲音? 她翻個身,臉沖著墻壁。滴答、滴答,清脆的滴水聲,黑暗中辟出一條小道,通向耳蝸。她耐住性子等待,等待它停下來。聲音像一道越來越細(xì)的尾跡, 逐漸消失在空氣中,黑暗重新完整。 滴答聲復(fù)又響起時,她身體動了動。這聲音像從墻體里傳出,她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敲墻壁兩下,又睡過去。
稠厚的夜色漸漸稀薄,天一點點亮起來。
隔壁住著對情侶, 看起來像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男孩顯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總一副惝恍浮想的表情,女孩親和些,首次相見出于禮貌,說:“以后我們是室友了,叫我辛迪就行。”她說:“我叫宋芹。 ”此后宋芹和辛迪少有機會遇上,大約摸清了彼此習(xí)性,盡量不在公共區(qū)域碰面,偶爾見到也只是點點頭。
入住半個月,她探明了新生活之地。依山就勢展開的村落里,本地人的樓房連成片,并無鬧市的雄心和韜略,建到七八層就算了,市面遠(yuǎn)不如中心區(qū)興旺, 前街后巷散布著非連鎖的小店鋪,生活倒便利。 只一件怪事,叫人心里略不安定。深夜時分,時常有聲音響起,脆脆的,一點不悶。她疑心有人在敲擊中空的墻壁,又猜測是不是管道漏水,想著改天問問辛迪,能聽見這聲音嗎。 細(xì)看內(nèi)墻,上面鼓起一塊墻皮,墻面漫延著陳年水漬的印痕,那印痕像個歪斜的小拱門。
這天, 她是被鬧鐘叫醒的, 坐起來定神一想, 心情難免黯然。 她念想的是相對固定的工作,陸續(xù)見過幾份工,傳菜員、美甲師、服裝導(dǎo)購,遲遲等不來回音,只好答應(yīng)去附近雜貨店做小時工。她剛想往外走,不知哪里爆發(fā)出一聲嗥叫,嗥叫聲分辨不出性別且似跨越了物種,不像人的聲音。隨后什么東西被摜到地上,像有玻璃碴四處飛濺。
小屋的門半開,她出也不是,進也不是。 很快隔壁的門摔在墻上,客廳傳來鈍響,像重物砸到地上。她探頭往外看,看一眼,縮回來。情侶扭打一處, 摔跤運動員般在地上滾, 辛迪未落下風(fēng)。 她虛掩上門,外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悶哼聲。
她坐在床沿上等,不知過了多久,客廳沒動靜了,房間隱約傳來又哭又笑的說話聲。她輕手輕腳出門,到樓下仍在思量,是應(yīng)該上前拉開,還是佯作不知,不知怎樣他倆會好受些。
臨時工作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明天有沒有工開。雜貨店周二上貨,她因此獲得數(shù)小時的工作機會。 提前到了店里,老板介紹,跟她搭檔的人叫老于,老于也提前到,到得更早。 老于一頭短發(fā),看上去利落,站姿講究,像有一口氣吊著,笑起來聲音連續(xù)不斷, 水波似的一圈趕著一圈往外蕩。人來齊了,老于寒暄后就開始埋頭干活兒,抬起放下,不吝惜力氣,碼放歸類,動作很麻利,只是,她蹲下又站起時,膝蓋里傳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像有扇舊門在里頭隨風(fēng)晃蕩。宋芹聽見,忍不住瞅她一眼,她身體里再有響動,就對著貨架自言自語,說些“這個重,放下邊”之類的話。
中午,兩人來到旁邊的小面館,隨便對付一下午飯。 呼嚕呼嚕吃完,不知哪里塞子一拔,老于漏掉胸中那口氣,長長地伸個懶腰,癱進塑料椅子里。她穿著顯年輕的淺粉色收腰上衣,連手邊布包也是秀麗的藕荷色,宋芹注意到,布包里放著折疊成小方塊的老花鏡。 她問宋芹之前是做什么的,宋芹說,十個指頭數(shù)不完。她搖搖頭,說:“別發(fā)愁, 你年輕, 等到大量用人時就吃香了。 ”
兩人坐在小店前伸的雨篷下,都想歇歇,就不再言語。對面是一棵老榕樹,披著袍子般站在那里,氣度莊重,寬大樹冠在空中攤開,一棵樹竟舒展出一片樹林的感覺, 看那密密垂下來的氣根, 這樹真有些年月了。 宋芹半閉起眼睛休息,耳邊忽地掠過一陣風(fēng)聲,眼前也跟著一暗。她仰起頭來,見一只褐色大鳥正往山上飛,翅膀平鋪,羽毛邊緣像手指一樣張開。老于循她的視線看去,說:“叫得出名字嗎? 是黑耳鳶,本地人給我講的。 ”
午后,她倆回到店里,忙完所有活兒,看看表,才不過下午三點多。 兩人走進大樹濃蔭,準(zhǔn)備回各自的巢穴。宋芹住的那棟樓在路口,很快到了,她沖老于揮揮手,見老于轉(zhuǎn)進一條巷子她才反身走進樓里。 她上了樓,鑰匙插進鎖眼,往右一旋,心就開始打鼓,不知道辛迪和男友怎么樣了。門開了,客廳有人,正是辛迪,手里抱著個玻璃罐。 她怕辛迪難為情, 打算頭一低側(cè)身過去,沒想到辛迪主動打招呼,說剛把鴨蛋腌上,是綠皮蛋, 放個把月就流油起沙。 她趁機抬起眼,見女孩面色如常,就安心了些,嘴上應(yīng)著:“肯定好吃。 ”
常常在大半夜, 墻壁那邊傳來哭聲和爭吵聲。也許是太年輕氣性大,兩人一處做伴卻爭拗不斷。夜晚的哭聲總顯得凄涼,四面全是異鄉(xiāng)的陌生人,哭聲又透著毫無防備,聽得人心里難受。
先是男孩不見了,興許他早就走了,只是她剛發(fā)現(xiàn)。 很快辛迪也搬走了。
室友走了,人聲寥落,滴水聲間或響起。 等待新工作的日子,有的是閑工夫,四處游蕩卻只會讓她生出墮落之感,索性待在房間,轉(zhuǎn)個身,看到一面墻,再轉(zhuǎn)個身,還是一面墻。 滴答、滴答,聲音響起時,她就放下手機,屏住呼吸,尋找這聲音的源頭。是拱門后在滴水,是時間流過去的響聲,又或者是一種幻聽。她把耳朵貼在墻壁上,想象有一道隱秘的小河正緩緩流經(jīng)墻體。
跟往常一樣,點份腸粉充作晚餐,剛吃完,微信叮咚一聲, 是老于的語音:“還在洞里悶著呀,出來散步,不然年紀(jì)輕輕就脂肪肝了。”她回一句:“哪來的什么洞。 ”接著環(huán)視房間,眉頭皺起來,是該下去轉(zhuǎn)轉(zhuǎn)了。
兩人沿一條石子路往前走,群山迎過來,樓房和燈光越退越遠(yuǎn)。高壓線從山頂上走過,趕往另一座山。 草木莽莽,密實地覆蓋住山體,坡面上幾乎找不到一條伸向天空的路。 她們就在山腳下閑逛,一叢叢灌木蔓延進前方的夜色,細(xì)看過去,墨綠葉子上竟布滿豹子般的斑點花紋,還時不時見到,昆蟲嶄新地蛻走后,留在地上的松脆外殼。肩并肩走著,老于溫?zé)岬母觳惨粫嘿N過來,一會兒縮回去,忽近忽遠(yuǎn)的,這讓宋芹憶起些舊事。 老于說:“好天氣不多了, 高溫一陣子,還要來臺風(fēng)?!彼c點頭,說:“南方的夏天真長啊?!蓖刈叩臅r候,她看見月亮升上去,山低了一些,黑耳鳶飛過山脊,飛過月亮旁的一朵浮云,山又低了一些。
接下來,一連串酷熱天氣撲襲,熱得人更不愿意出門。下去倒垃圾時,她走得急,有些眩暈,就扶住近旁的一棵樹站穩(wěn)。 眼前的馬路、房屋、樹木在熱浪中微微顫動,好像隨時會離開地面,在空氣中懸浮起來。
周二又是上貨日。她早早來到雜貨店,竟不見老于,心里咯噔一下。她趕緊問老板,老板說:“老于不知哪兒謀事去了,今天貨不多,一人干得完。 ”
她打開冷柜門,將飲料酸奶一排排歸放,心里記掛老于,盼望她一切順利,又舍不得她就此離開。 這些日子,兩人沒少一起散步,天熱穿起裙子,她才察覺到老于一條腿粗一條腿細(xì),想到此,她心里又一酸。心神亂,手腳卻不慢,很快清空數(shù)個紙箱和塑料筐,貨都?xì)w位了。 看看外面,陽光還沒露頭。 這些天,氣溫一路往上走,響晴的日子過后,天悶熱起來,低氣壓盤旋不去,仿佛就壓在樓頂和樹梢上。 空氣、家具、棉質(zhì)衣服吸飽水分,整個世界靜悄悄地膨脹,變得越來越重。
隨便吃點東西,回到小屋,四面墻壁緊挨過來,往哪里一坐都一片濡濕,像坐進了水里。 墻面鼓起的墻皮已脫落,歪斜的拱門好像變大了。她摸摸墻壁,似乎輕輕叩擊一下,拱門就開了。
站在窄小的平臺往下看,只見樓梯盤旋,深入地下。踏上臺階,螺旋著往下走,拐過幾個彎,便到了階梯的盡頭。 盡頭處高高的野草擁著兩扇木門,正揣度咒語是什么,門自動分開了。 她心跳得很快,不敢往里看,怕看見幽深駭人的地洞。 沉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出現(xiàn)的是平坦地面,向四周延伸,不見邊沿。她試探著,先一只腳踩上去,腳底傳來堅實感,另一只腳就跟了過去。 這時,巨大的水聲從上方傳來,透明的穹頂上,一場大雨正從子虛烏有之地浩蕩而來。
小窗戶敞著,雨的氣味先于雨的聲音到來,這氣味混合天地間諸般氣息,豐富、強烈,令人想起童年,又恍如身處森林和原野。 數(shù)天前,覆蓋上千公里的龐大云系從西太平洋動身, 旋轉(zhuǎn)著接近大陸,率先抵達(dá)的云團在近海盤旋,蓄滿水汽,沉重地抖動,終于,大顆的水滴不堪在空氣中飄浮,一陣風(fēng)過去,一滴攆著一滴落下來。她走到小窗旁,看到另一扇水汽迷蒙的小窗,看到雨從建筑的縫隙間飛快穿過。
雨水濺進來, 她忽地一激靈, 像憶起了什么。不敢相信似的,她凝神繼續(xù)想,待回過魂來,恍然有些明白了。 她離開小屋,沿樓梯向上跑,跑到樓頂天臺,抱著頭疾行,隨便找個遮擋,往前方看去。 來自西太平洋的雨, 從天上飛奔而下,被大地穩(wěn)穩(wěn)接住了。 人間是新的,河流又一次被創(chuàng)造,近處樹木涌出更濃郁的綠,綿延的遠(yuǎn)山雨霧浮動,大片青碧褪成淡淡的墨色。她像第一次遇見雨一樣,驚嘆眼前的景象,雨鋪展得無邊無際,如此遼闊廣大,她抬起手伸進雨幕中,雨落在掌心,涼涼的,一股真實的涼意帶來身體的輕微戰(zhàn)栗,緊接著,眼睛就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