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靈
一
帶路的向?qū)Ь拖裢扑]他的土官說的那樣,是個悶葫蘆般憨厚老實的人。 他在隊伍的前面頭也不回地走, 全然不顧在暗無天日的叢林里已經(jīng)行走了五天的殖邊隊的士卒們。 尹默君勉強還能跟上他的步伐, 這得益于他在英國劍橋?qū)W習時熱衷于體育鍛煉培養(yǎng)出的耐性和體魄。一路上,向?qū)Ф紦]舞著銀片似的砍刀,手起刀落處, 都是荊棘和藤蔓短促且痛苦的聲音。 但后來,這些聲音被士卒們粗重的鼻息覆蓋了。 茍延殘喘的隊伍, 顯然對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工作的艱苦估計不足,官兵的情緒都越發(fā)焦躁不安。隊長郝成璧已經(jīng)失去了前四天的沉著與淡定,一路上像個怨婦一樣喋喋不休。
吃飽了撐的! 一句埋怨的話被他說得咬牙切齒。
尹默君回過頭,目光有些不可思議。
我說的可不是你。 郝成璧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那你說誰?
省上那些高高在上好大喜功的官老爺。
好大喜功? 尹默君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殖邊隊隊長,竟然埋汰起省上來了。 尹默君還知道,郝成璧這話含沙射影。 上書省府勘界,動議是他父親提出來的。 他不想跟郝成璧理論,秀才遇到兵,爭論個啥? 其實,省府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高層意見也不一致,有贊成有反對。
贊成者認為, 英國殖民者在中緬邊界陰招迭出,潛移界樁,私立子樁,侵入我界,蠶食我國領(lǐng)土,是關(guān)乎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的大事,勘界勢在必行, 省府應(yīng)派人分段切實按照原立界約及壘石號數(shù)原圖,與英方會同逐一清查,有損壞者賠修之,有移動者改正,復(fù)其原位。 這個動議的始作俑者就是自稱一介書生實為省府高級幕僚的尹默君的父親。 反對者認為,勘界是國家之事,滇省不應(yīng)越俎代庖,大包大攬,擅作主張。 但在尹默君的父親苦口婆心的游說下, 贊成者占了上風,省府釆納了其建議。 尹默君父親的《界務(wù)調(diào)查報告》得以印編成冊,成了勘界最有價值的參考文書。 志得意滿的父親,修書急召還在劍橋攻讀地理學的自己回國,言語之急迫和懇切,尹默君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會為之動容。
尹默君想提醒郝成璧不要鼠目寸光, 但他忍住了,只是提議讓大伙兒休息一下。 你這個喝過洋墨水的,咋領(lǐng)這么份遭罪的苦差呢? 坐在石頭上大口喘氣的郝成璧一臉不解。 尹默君笑了笑,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繪圖夾說,苦中有樂唄。他邊說邊在圖紙上畫起來。
郝成璧湊過來一看, 看見一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東一個西一個散落在圖紙上的三角符號,臉上就生出了鄙夷。 你就畫個大姑娘給兄弟們看看,鬼畫桃符個啥? 一聽到“大姑娘”三個字,蔫雞一樣的殖邊隊士卒們就精神了起來,都嚷著讓尹默君畫個大姑娘。 尹默君無奈地笑笑說,弟兄們搞錯了,我可不是畫家。不是畫家,你在紙上瞎比畫個啥?
這話讓一直試圖保持紳士風度的尹默君失了態(tài),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繪圖夾, 言語鏗鏘道——你們看好了,這是手繪地圖,比你們想看的有大姑娘的畫重要多了。 你們殖邊隊的價值,都體現(xiàn)在這些圖上。
盡管尹默君知道自己是在對牛彈琴, 但情緒上了頭的他,今天卻固執(zhí)地想彈上一曲。
二
尹默君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與地圖有關(guān)的故事,一段他在英國劍橋留學的親身經(jīng)歷。
地圖學教授勞倫斯是劍橋大學的知名教授,也是地理學界聲名顯赫的學者。 尹默君慕名選了他的課。 勞倫斯教授有一個習慣,就是在開課第一講時,都會講一個生動的故事,用以佐證地圖學的重要。 他從不老生常談,每年的故事都花樣翻新,這幾乎成了劍橋的美談。 甚至有不選地圖學的學生,混進勞倫斯的課堂,專為聽他開課第一講的那個故事。
尹默君心中一直銘記著勞倫斯教授講的那個所謂的故事。 那天,坐在階梯教室里的他,看見一個風度翩翩、氣度非凡的紳士推門進來,徑直就上了講臺。 他謙謙君子的樣子給尹默君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尹默君看著他用右手輕輕捋了捋嘴唇上方略顯調(diào)皮的八字胡, 教室里就爆發(fā)出一陣影迷看見明星般的激動掌聲。 勞倫斯教授用近乎沉醉的樣子享受完掌聲后,用輕輕地咳嗽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 然后將捋八字胡的右手輕輕搭在講臺上的地球儀上,便抑揚頓挫開始了他的故事。
他依舊講了一個與地圖有關(guān)的故事, 故事并不精彩,可那些聽講的學生卻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邊笑邊朝尹默君看, 這讓尹默君很生氣,他覺得無論是笑聲還是眼神都是挑釁性的,帶著明顯的嘲諷。 其實,勞倫斯教授講的是一個事件。 尹默君心里清楚,父親讓他留學英國,在著名的劍橋大學讓他選擇一個冷僻的地圖學專業(yè),與此事件有很大干系。
階梯教室里不懷好意的笑聲, 激怒了尹默君,他果斷地將右手舉過頭頂,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但勞倫斯教授視而不見,享受著嘩眾取寵獲得的笑聲。 尹默君忍無可忍,像個充滿氣的皮球般從座位上蹦起來。
勞倫斯教授——
尹默君大叫了一聲。
勞倫斯教授怔了一怔, 教室里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同學,勞倫斯教授伸出雙手,示意尹默君坐下,但是尹默君執(zhí)意站著,這讓他有些惱火,于是收斂笑容嚴肅地說,你的行為很不紳士。
現(xiàn)在,我想做一個戰(zhàn)士! 尹默君說,勞倫斯教授,你的言行侵犯了我。
侵犯? 勞倫斯聳聳肩又攤攤手,你是中國留學生吧? 戴維斯的地圖,可跟我無關(guān),是你們中國人照搬照印的嘛。 我一個學者,講講與地圖有關(guān)的事實,何談侵犯?
學者? 尹默君冷笑了一聲,不錯,在沒聽你的講座之前,我以為你是令人尊敬的學者、地圖學專家,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我認為你不配,你和那個戴維斯一樣,都不配。 你們違背了地圖學倫理,還得意揚揚,夸夸其談,視一個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為兒戲,你不覺得可恥嗎?
尹默君昂著頭,憤然走出了教室……
你贏得了尊嚴,但也得罪了老師。 郝成璧一邊裹旱煙一邊說。
我也這么認為,拒絕上他的課,但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動來找我,給我道歉,懇請我去上他的課。
你會成為我優(yōu)秀的地圖學學生——他這樣對我說,語氣中充滿了尊重。 作為地圖學專家,他豐厚的學識讓我受益匪淺。
知錯能改, 是個好老師。 郝成璧豎了大拇指。
我這次輟學回來,得到他大力支持,他一句話就說服校方為我保留了學籍。
一句話?
對,一句話。
尹默君沖郝成璧念了一句英語, 隨即又翻譯成了中文——
一個優(yōu)秀的地圖學學生, 他首先必須是一個愛國者。
此話有理。 郝成璧點點頭。
尹默君笑了笑說, 知道我為何心甘情愿領(lǐng)這份苦差了吧?
但尹默君話音未落, 頭頂就嗖地飛過什么東西, 接著就是一個站起來活動身子的殖邊隊隊員的一聲慘叫。
一塊飛石,正中他的腦門。
郝成璧喊一聲臥倒,就敏捷地撲過去,將尹默君壓在身下。 所有的殖邊隊隊員都匍匐下身子的時候, 一直沉默著坐在尹默君身邊的向?qū)s驚鳥一樣騰起,他驚叫一聲——野人! 欲拔腿逃跑。
但眼疾手快的郝成璧抓住了他的褲管,讓他摔了個狗啃泥。
三
麂子關(guān)有野人出沒,是一個傳說,但從來沒有被證實過。 這個傳說,已經(jīng)流傳了數(shù)十年,最早有關(guān)野人的消息, 是一個獵人從密林里帶出來的,但并沒有引起當?shù)赝凉俚闹匾?,土官認為這獵人遇見的更可能是鬼魂。 膽小的家伙,你撞鬼啦——土官這樣奚落獵人。 但獵人固執(zhí)地認為他見到的是野人,說那野人敏捷如猴,速度比風都快,他還指揮著一群猴子。
土官說,你不會告訴我說遇到孫大圣了吧?獵人不知孫大圣, 被土官調(diào)侃的他又委屈又惱火,于是逢人便說他看見野人的事,硬是把故事變成了傳說。
向?qū)吭诘厣?,瑟瑟發(fā)抖。 郝成璧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看到的是一個屹立著的模糊人影,不覺心里一驚。 他對被他壓在身下喘不過氣的尹默君說,興許真是野人,我要是像你這樣有文化,今天撞大運了,說不定能寫本書。
尹默君推開郝成璧,趴在地上觀察,確實看到了一個屹立不動的人影。 作為劍橋地圖學專業(yè)的大學生, 他輕易測出這個距離是任何人都無法用手將石塊扔到這兒的。 非同常人,難道真的是野人? 他心里一緊,便起身去拿背包,但他經(jīng)歷了和向?qū)瑯拥脑庥?,被郝成璧一拽褲管,摔得很狼狽。
不要命啦,石頭不長眼。 郝成璧小聲警告。
我背包里有望遠鏡。
你吭個氣,我去幫你拿嘛。
郝成璧匍匐著爬到尹默君背包邊, 從包里取出一個單筒望遠鏡。
尹默君趴在地上, 用郝成璧遞給他的單筒望遠鏡瞇了眼往模糊人影處看。
一個清晰的人從單筒望遠鏡撲進了他的右眼——是個清朝老兵!
話從他嘴里驚奇地蹦出來, 讓郝成璧更驚訝——
什么? 清朝? 還老兵? 你咋知道的?
他胸前有個“勇”字,白發(fā)銀須如瀑。
尹默君簡潔準確地回答。
他手上提著一根草繩, 尹默君用望遠鏡繼續(xù)一邊觀察一邊對郝成璧說,他在甩動草繩,那種畫著圓圈的甩動。
他話音未落,頭上卻劃過嗖的一聲,接著,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炮繩! 郝成璧用肯定的語氣對尹默君說,扔石頭的炮繩,怪不得扔這么遠。
他還在甩動繩子,樣子越來越瘋狂。 尹默君邊觀察邊點頭。
石塊于是雨點般地落在他們臥倒的四周。
郝成璧身后有士兵拉響了槍栓。
干啥子? 郝成璧語氣威嚴且不滿。
殺了他! 士兵說。
蠢貨! 郝成璧一腳蹬在士兵的腦門上,殺人是兒戲? 再說,我下命令啦?
士兵趴在地上,抱著疼痛的頭,一臉委屈指了指被石塊擊中頭顱的士兵說, 他把熊二娃的頭都搞開花了。
不能開槍! 尹默君將望遠鏡從右眼眶移開說,郝隊長,我背包里有件白襯衣。
白襯衣? 干啥? 郝成璧不解。
把它當白旗。 尹默君邊說邊示意匍匐在被石頭擊斷的樹枝旁的士兵,要他將樹枝遞過來。
讓我豎白旗? 你讓我民國殖邊隊給清朝士兵豎白旗搞投降? 笑話!
聽郝成璧如此不滿,尹默君趕忙解釋,我不是要你向他投降,是要你向他示個好。
虧你想得出,郝成璧說,你有尊嚴,我們這些武棒棒更有。
郝成璧說完就給士兵下了命令:兵分兩路,從左右兩邊借助灌木叢掩護,迂回包抄,接近目標。
士兵們于是匍匐著從左右兩邊散開, 他又強調(diào),抓活的,給老子聽好,要活的!
原地瞬間只剩下他和尹默君,他轉(zhuǎn)過身,四仰八叉躺著,從口袋里摸出剛才卷的旱煙點著,深吸一口,將它遞給尹默君。 尹默君擺擺手說不會。 郝成璧于是收回手,又深吸一口旱煙說——
尹默君沒應(yīng)他, 他心里也犯嘀咕, 咄咄怪事,確實是咄咄怪事。
他不明白郝成璧為何要把他和自己留在此,這個不身先士卒的隊長,現(xiàn)在像極了一個甩手掌柜。
我們就這樣待在這兒?
聽他這樣問,郝成璧反問,抓個清兵,而且是清朝老兵,犯得著我們親自動手嗎?
剛才雨點一樣的石頭停歇了。 郝成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葉爛草說,看來我的士兵搞定了,過去看看。
但還沒等尹默君站起身來, 前方就響起了砰砰砰的槍聲。 不是說過不開槍的嗎,尹默君攤攤手說,怎么還交上火了?
郝成璧一臉蒙,跺跺腳說,我就不信十幾個民國殖邊隊士兵搞不定一個清兵, 我難道養(yǎng)了一群飯桶?
這時一個殖邊隊士兵驚呼著“隊長不好啦不好啦”跑來向郝成璧匯報,看他狼狽至極的模樣,郝成璧恨不得迎上去給他兩腳。 郝成璧沖一臉都是抓痕的士兵吼,啥不好啦,是你爹還是你媽死了?
報告隊長,我們遭遇了猴群的進攻!
士兵引導(dǎo)著郝成璧和尹默君來到出事現(xiàn)場,場面的不堪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士兵們傷痕累累,個個都變成了血人。 他們東倒西歪癱倒在草叢里,目光驚懼而膽怯,似乎剛歷經(jīng)了一場恐怖的戰(zhàn)斗。
猴群現(xiàn)在蹲在高大的樹上, 勝利者一樣看著這些斗志全無的士兵, 目光似乎都是輕蔑和嘲諷。
郝成璧被這場面給激怒了, 他不明白一群荷槍實彈訓練有素的殖邊隊士兵, 為什么會輸給一群猴子。 他大聲喊叫著那些士兵的名字,命令他們站起來。
我們不能輸給一群猴子! 郝成璧對士兵們吼叫道,他邊說邊拔出了身上的佩槍,舉槍瞄準了蹲在樹上目光炯炯的猴王。
就在他欲扣動扳機的剎那, 一塊呼嘯而來的飛石擊中了他的手腕, 他手中的槍在一聲慘叫中掉到了地上。
循著石塊飛來的方向望去, 尹默君看到了他, 那個先前在他單筒望遠鏡里出現(xiàn)過的清朝老兵, 鐵塔一樣矗立在他的前方, 一副威風凜凜、視死如歸的模樣。
這妖怪能指揮猴群。 殖邊隊里的一個士兵指著遠處的他對尹默君說。
郝成璧握槍的手被飛石一擊, 粉碎性骨折了,疼得齜牙咧嘴,理智全無,他聲嘶力竭地下了命令——
這老妖怪和這群妖猴,統(tǒng)統(tǒng)給我打!
不! 尹默君擺擺手大聲制止。
你是隊長還是我是隊長? 郝成璧質(zhì)問尹默君。
他們已經(jīng)打過了,尹默君指了指士兵們說,勝敗已經(jīng)顯而易見,再打,也不一定贏。 這荒山野嶺的,突然冒出一位清朝老兵,你不覺得奇怪嗎? 你打死了他,這不就成謎了嗎? 都說先禮后兵,今天看來得先兵后禮了。
啥叫先兵后禮?
談。
怎么談,你問問那老妖怪,他談嗎?
得拿出誠意, 讓他知道, 我們不是他的敵人。
尹默君邊回答邊取下身上的背包, 拿出里面的白襯衣,并吩咐士兵給他弄一根樹枝來。
這就是你的誠意? 郝成璧叫嚷道,你這是投降! 我堂堂民國的殖邊隊,向清朝士兵投降?
這怎么是投降呢?
舉白旗還不是投降? 要去你自己去。
當然是我去!
尹默君從士兵手上一把抓過樹枝, 然后將白襯衣掛在枝條上, 大步流星朝清朝老兵站立的方向走去。
大樹上的猴王動了一下, 猴群也都動了一下。 但隨著一聲尖厲的呼哨,又都安靜了下來。
在一片蒼翠里移動的飄飄蕩蕩的白襯衣,白得有些刺目。
尹默君舉著白襯衣,向著清朝老兵走,越走越近。 近到幾米開外的時候,老兵一聲暴喝——
站住。
尹默君立定。 老兵用混沌的老眼在尹默君身上掃了一遍后,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你是何方神圣,為何犯我國境?
我是中國人,老爹,這是你的國境,也是我的國境。
你騙人。
我沒騙你,我是中國人,他們也是中國人。尹默君邊說邊回頭指了指身后說, 他們是省府殖邊隊的士兵,管理邊境的。
但老兵搖搖頭說,你別想騙人! 你連頭上的辮子都沒有,還冒充國人?
辮子? 尹默君說,大清都滅亡二十多年了,誰還留辮子?
你說啥? 老兵一臉驚訝,大清亡了?
老爹,尹默君語氣肯定地說,亡了,公元一九一一年就亡了,現(xiàn)在叫中華民國了。
一九一一年? 老兵皺緊眉頭, 他有些犯迷糊,便嘀咕道——
一九一一年是大清的哪一年呀?
宣統(tǒng)三年。 尹默君回答。
一聽宣統(tǒng)三年,老兵就像被雷擊了一下,竟像一截枯木樁一樣直挺挺倒在地上了。
尹默君見此, 將手上舉著的樹枝和白襯衣一扔,便沖了過去,他將老兵抱在懷里,一邊掐著他的人中一邊緊張地呼喚郝成璧趕緊過來。
四
殖邊隊的人趕了過來。
猴群也從樹冠上尖叫著像蕩秋千一樣蕩了過來。
猴群在樹與樹之間將殖邊隊的士兵包圍,士兵背對著尹默君和清朝老兵也圍成一個鐵桶。雙方形成對峙。猴群在樹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叫聲,那叫聲既是對清朝老兵安危的擔憂,也是對尹默君和殖邊隊隊員的抗議。 郝成璧忍著手腕的劇痛提醒著隊員們要警惕這群躍躍欲試的猴子的進攻。 他現(xiàn)在變得異常冷峻和清醒,不斷地提醒尹默君,掐人中的手要重一些。
你得下點狠,郝成璧說,他要醒不過來,這群猴子饒不過我們。
尹默君心里想, 原來他是知道這群猴子的厲害的。 他掐人中的手又加了勁, 他對郝成璧說,千萬別再激怒它們。
是你在激怒它們, 它們以為你活捉了它們的主子。
猴子又不是人,才不會這么想。
不會? 你看看,它們哪個不像復(fù)仇的戰(zhàn)士。
就在他們打嘴仗的時候,昏迷的老兵醒了,他半睜的眼角有淚水流出。
尹默君松開放在他人中上的手, 將他的上半身扶起來。
他在尹默君懷里長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說,我明白了,我今天終于明白了。
尹默君問他明白了什么。
荒唐! 他搖頭說。
荒唐? 你明白了荒唐?
年輕人, 這……還不夠荒唐嗎? 朝廷都沒了,我卻為它守了二十多年的江山。 他讓尹默君扶他站起來,他吃力地轉(zhuǎn)身,指著前方說,看到了嗎? 那是麂子巖哨所,我是守兵。
尹默君現(xiàn)在知道了, 老人是清朝設(shè)的麂子巖哨所的守兵。
老爹,你不該這么想,這哪是朝廷的江山,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江山。 你是為國家守江山,不是朝廷。
尹默君的話里充滿了崇敬。
聽說前面是哨所,郝成璧問道,哨所里還有多少守兵?
老人搖頭。
你意思是……郝成璧一臉驚訝地說, 這是一個人的哨所?
老人又搖了搖頭,宣統(tǒng)三年之前,這是個三人的哨所。
那另外兩個人呢? 郝成璧問。
說來話長,老人指了指哨所對郝成璧說,你是長官吧? 我?guī)銈內(nèi)ィ@哨所,我得親自交給你們。
老人拒絕尹默君攙扶他,執(zhí)意要自己行走。他走得顫顫巍巍,仿佛隨時都會跌倒。 尹默君很難將他跟先前那個將炮繩掄得像一個風火輪的老兵聯(lián)系起來。一路上,他都念念有詞,尹默君后來終于聽明白了,他反復(fù)念叨的就四個字“宣統(tǒng)三年”。 尹默君知道,老人是被這四個字擊垮的。這一年,他成了孤獨的哨兵,被遺忘的戍者。
當然,連同他一起被遺忘的,還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尹默君視野里的麂子巖哨所。
說是哨所,其實就是一間用石塊堆砌出的粗陋的石屋。石屋的表層長滿了暗綠色的厚厚青苔,尹默君進到石屋去,鼻孔里撲進來一股潮濕又腐敗的氣息, 那是木頭腐爛發(fā)出的味道。 他還在石屋里看見了三支掛著的火銃,一支的銃管擦得賊亮,另兩支的銃管已經(jīng)銹跡斑斑。 他想,這一定是當年配備給哨所守衛(wèi)的武器。屋子里有三張簡易的木床,兩張空著,上面有厚厚的灰塵,不空的一張上的被褥折疊得還算整齊,但綴滿了針線活笨拙的補丁,破舊不堪。郝成璧右手吊著繃帶,左手指指點點,他對尹默君說,哨所雖然簡陋些,但比露宿野外強,今兒個就住這兒了。
隊員們開始忙活, 有忙著埋鍋做飯的,有忙著鋪地鋪的,尹默君這時才發(fā)現(xiàn),唯獨不見了老人。他問殖邊隊的隊員,有隊員告訴他,老人好像上茅廁了。 尹默君就獨自尋了去,山茅野草搭成的廁所里不見老人, 不覺心中一驚,便又四下尋找,終于在一個界堆石上找到了老人。
他坐在界堆石上發(fā)呆。 尹默君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陪著他一起沉默。
沉默了一陣,老人開口說,現(xiàn)在不叫宣統(tǒng)了,國號是啥?
民國,尹默君解釋說,中華民國。
這民國的皇帝是誰?
沒有皇帝。
沒有皇帝,江山誰坐?
你坐我坐大家坐。
尹默君的回答,嚇了老人一跳,他站起來,又擺手又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是亂臣賊子之心。
尹默君沒想到自己一句隨口的話,竟把老人嚇得不輕,便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剛才你坐在這兒想什么呢?
我在想,大清怎么把我忘記了呢? 我是給它守江山的兵呀。
它自己都亡了,哪還顧得上你。
也是。
老人于是又坐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想不通,那黃老八和田二,難道也把我忘記了?
誰是黃老八和田二?
這是三人哨所, 當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管帶,在營里花名簿上看到我們?nèi)齻€的名字, 就對我說,賴小四,你們?nèi)齻€名字帶數(shù)字的,去麂子巖。 他們是這哨所另外的兩個兵。
他們跑啦?
興許是吧。 老人猶豫了一下又說,怕也不是。
什么意思? 尹默君有些不明白了。
這個叫賴小四的清朝老兵,對過去的記憶仿佛就是昨天——
宣統(tǒng)三年秋天,守備營給麂子巖的給養(yǎng)一直沒有送來。 眼看就要坐吃山空,我就派黃老八去催口糧,這麂子巖到守備營,要走兩天,黃老八老大個不情愿,去了一候也沒回來。 你想問什么是一候? 一候就是五天嘛。 我和田二就耐著性子等,想會不會是守備營手頭緊,籌口糧耽誤了。 我和田二又等了一候,糧都等得見口袋底了,黃老八還是沒回來。 我這下有些心慌了,以為黃老八要么中了瘴氣要么遭遇了野獸,怕是連小命都丟了,于是,我又派田二去。
田二也不樂意,我就說我去。 但田二一看存糧,又改變了主意,他知道那點糧食,只能對付兩天,就說還是他去。 田二去了,一候沒回來,我就餓著肚子等。餓得頭昏眼花的我,就在哨所附近的森林找野果充饑, 這樣又過了一候,田二還是沒回。我就只得再找野果,范圍越找越大,就侵入了猴子的領(lǐng)地。我說的猴子,是你今天見過的那群猴子的祖先。猴王見領(lǐng)地被侵,帶著猴群圍攻我,我被它們又抓又扯,差點丟了性命。我至今都還弄不清我那天是怎樣逃回哨所的。
田二一直沒回? 尹默君忍不住問。
賴小四點了點頭。
二十多年,你一直靠野果充饑?
當然不是。 我又不是猴子。
那你吃什么? 尹默君心中充滿好奇。
什么都吃,只要不是毒藥。我逮過野兔,捕過毒蛇,殺過狗熊,獵過麂子馬鹿。 我刨過樹根,剝過樹皮,采過山花野菜,這山上百草,我?guī)缀醵紘L了個遍。 這樣過了幾個月,比糧更難的事來了——鹽沒了。 沒鹽吃,人就腳癱手軟沒力氣。
這個叫賴小四的老兵講得輕描淡寫,仿佛訴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但尹默君知道,這每句話里,都是生存的沉重。
糧沒了,鹽沒了,你沒想著離開?
想過,也這么干了。 賴小四說,當兵吃糧,理所應(yīng)當,沒吃的,還當個鳥兵?我拍拍屁股走了人,但在森林里走了大半天,傍晚時還是回來了。
是迷路了?
不是。 我想起了我來哨所時給管帶的保證。
啥保證?
人在哨所在。
五
為了一句承諾的堅守令人動容,但尹默君內(nèi)心感動之余,又想到鹽的問題。 在這荒山窮谷里,人是脆弱的,要生存下去,需要更多的條件,而鹽,就是必要條件之一。
你后來解決了吃鹽的難題了? 尹默君問。
他點點頭,說回哨所的當天就解決了。
當天?
是的。傍晚的時候,我回到哨所,看見廚房升騰起了煙霧,我以為廚房著火了,就撒腿奔了過去。 還沒進廚房,我就發(fā)現(xiàn)廚房的門外放著一頭斷了氣的麂子,麂子旁的墻邊斜靠著一支獵槍。這平日里別說人影就連鬼影都見不著一個的地方,我走了不到一天,竟冒出個人來,這讓我大為驚奇。他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的樣子像是把這兒當了家,這讓我相當窩火。 我操起斜靠著的獵槍,就沖進了廚房。 他顯然是被嚇著了,手一抖,鐵鍋鏟就掉在了地上,他驚恐地看著我。我端著獵槍,大叫著讓他把手舉起來。但他聽不懂我的話,從懷里掏出了一截竹筒遞給了我,并對著我一通嘰里呱啦。 好在我被抽調(diào)來哨所前, 在營地跟教官學過些簡單的緬語。 我豎著耳朵聽,又借助他比畫的手勢總算弄明白了。 他是一個獵人,為追一只受傷的麂子,追出了國境。 他沒想到這里竟然有無人住的石房子,看天色不早,他就想在此住一夜,明天再回那邊去。 他一臉歉意,說那竹筒里的東西是他打擾我的補償。 我用力拉開竹筒的木塞,激動得差點叫出聲來,竹筒里是滿滿一筒鹽。我收下了那筒鹽,給了他幾張獸皮,并表示今后我愿意用更多的東西換他的鹽巴。那天晚上,我拒絕了他想留宿的要求,我告訴他這是哨所,不是他可以隨便住的地方,今天已是破例。 那天夜里,就在這界堆石前,他坐那邊,我坐這邊,喝了一夜他隨身帶來的酒。 后來他隔一段時間就會到這里來一趟, 不僅帶給我鹽,還帶來了菜籽和苞谷種子。 我在這里開荒種地,但第一年種下的苞谷,顆粒無收,青黃不接的時候,就被猴群糟蹋了。還是那個獵人,他教給了我捕猴的法子,我布在樹上的羅網(wǎng)捕到了猴王。我馴那只猴王,讓它臣服于我。后來我成功了,成了它們的王中王。 它們不僅不再糟蹋我的苞谷地,還會替我看守它們。 我有時無聊了,就學著它們爬樹,從一個樹梢蕩向另一個樹梢。 我時常做夢,總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無憂無慮的猴子。
郝成璧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中斷了他們的交談。 他把尹默君叫到一邊,商量要不要派隊員把賴小四送出這荒山窮谷去。 但他犯難的是,該把這個清朝老兵送哪里? 他是前朝軍人,送去現(xiàn)在的軍方顯然不妥, 但送給本地土官,土官推諉該怎么辦? ——我們抓了個燙手山芋,他說。 尹默君也不知該怎么辦,他也沒太好的主意,沉思了一會兒建議說,還是讓賴小四留在隊里,等前期勘界資料收集工作結(jié)束后再想辦法安置賴小四。
郝成璧猶豫了一陣,同意接受尹默君的建議。 他說,留隊里沒問題,但他得把辮子剪了,把行頭也換了。 尹默君說,我背包里有多余的衣服,就怕不合他身。
但讓郝成璧和尹默君沒想到的是,當衛(wèi)生兵和一個殖邊隊隊員去為賴小四剪辮子時,驚恐萬分的賴小四驚叫著推開他們,奔進石屋子就抄起了他的火銃。 他端著火銃奔出屋子,大聲喊道,哪個敢剪我辮子,我就要哪個的命。
正在東倒西歪閉目養(yǎng)神休息的殖邊隊隊員被喊叫聲驚起,他們順勢抓起槍,與賴小四形成對峙。正在跟尹默君商量明天行程的郝成璧趕忙跑過來, 喝令手下往兩邊閃開一條道來,他徑直迎面朝賴小四走去。
站??! 賴小四舉了舉火銃,厲聲道。
把火銃放下,郝成璧擺了擺左手說,服從命令!
命令? 我又不是你的兵。
你剪了頭發(fā),就能做我的兵,你難道不想跟我走出這深山老林?
誰說要跟你走? 我哪兒也不去。
你這是耍小孩子脾氣,這可由不得你。
郝成璧的語氣里有滿滿的強硬, 他抬了抬吊了繃帶的右手, 用左手畫個半圓弧指了指他的手下,意思是這可是十幾號荷槍實彈的人。
這可激怒了賴小四,他噘嘴,吹了一聲尖厲的口哨。
瞬間,先前已銷聲匿跡的猴群,又出現(xiàn)在哨所的石屋頂上。它們虎視眈眈、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哨所前的殖邊隊隊員們。
前幾年,那些紅發(fā)藍眼鬼私移界堆石,都沒打贏這群猴子。 賴小四的臉上泛起一陣輕蔑。
尹默君看事態(tài)陡生嚴峻, 趕忙上前充當起了和事佬——有話好好說,都別動粗。
賴小四哼了一聲,我先前看錯了你,你這上上下下一身洋人打扮,本不是啥好人。
他的話讓尹默君忍不住笑了,尹默君說,老人家, 外邊的世界變了, 所有的男人都剪了辮子,土裝洋裝,大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了。
你騙人!
騙你不是人! 郝成璧搶著插了話。
我們真的沒有騙你,尹默君誠懇地說,叢林外面,換了人間了。 大清國不在了,你也不是大清的兵了,你要學著做民國人。 民國沒有皇帝,民國男人, 也沒有長辮子了。 你和他們不是對手,更不是敵人,你們都有一個共同身份,都是戍邊者。 我是繪地圖的,我繪出的每條邊界線,都有你們的功勞。
賴小四似乎被尹默君的話打動了, 他指了指那群將哨所團團圍住的猴子說,要說功勞,它們也有。那年紅發(fā)的洋鬼帶著一群人,私移我們的界樁,就是被這群猴子攆走的。 它們不怕死,紅發(fā)鬼動用了洋槍,猴子們付出了五條命,但它們卻沒被嚇住, 一個個撲上去與洋鬼們又撕又扯,最后他們害怕了,抱頭鼠竄,落荒而逃。從那以后,他們再也不敢來私移界樁了。 后來,我把五只猴子,分別埋在了五個界樁下。現(xiàn)在你們知道這群猴子為啥跟我這么親了吧?
我離不開它們,我陪著它們,哪兒也不想去了。
郝成璧乘機走上前, 伸出左手將賴小四的火銃奪了下來。 賴小四也沒抵抗,他喃喃道,我哪兒也不去, 哪兒也不去。 郝成璧語氣堅決地說,哨所我們是一定要接管的,你可以不走,但你不再是清朝的戍士,你只能做民國的哨兵。既然你不想走,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民國軍人有民國軍人的規(guī)矩。你的辮子是必須剪的,清兵的服裝也不能再穿。
賴小四嘆了一口氣, 他有氣無力地沖猴群揮了揮手說,散了,散了吧。 那群猴子就真的散開了,它們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啼聲,消失在哨所邊的密林里。 賴小四低垂著頭, 進了哨所的屋子。
屋外,殖邊隊的士兵已燒好了飯菜。尹默君要了一份,又要了一份,他還讓郝成璧把隨身帶的燒酒壺拿出來。 尹默君就這樣來到了賴小四住的房間。 他與他相向而坐,沉默著吃菜喝酒,喝酒吃菜。 最后,他們都有了醉意,昏昏沉沉都睡過去了。
翌日清晨,尹默君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他披衣起床,開門跟郝成璧撞了個滿懷。
出事了! 郝成璧邊說邊拉著尹默君走出了哨所。
在哨所外的一棵水冬瓜樹上, 吊著一個身體已經(jīng)僵硬的人。尹默君一眼就看出是賴小四。他上吊的工具, 竟然是他腦后那條又粗又白的長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