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含煙(遼寧)
母親走了以后,父親突然反應(yīng)遲鈍,走路慢得像換了個人。半年后,他患腦血栓倒下,一躺就是九年。
生病前的父親,沒向我要過任何東西。臥床以后,他終于開口向我要了三樣?xùn)|西:麻花、香椿和手絹。父親是山東人,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來東北參加水庫大壩建設(shè),一輩子再沒出過小鎮(zhèn)。離開故鄉(xiāng)七十多年,最想老家的味道。香椿是我從網(wǎng)上郵購來的,炒雞蛋做咸菜都很好。麻花是我去看他經(jīng)常帶的。一進(jìn)屋,他就和家里的保姆說,我老閨女來了。語氣頗帶一絲自豪和興奮。臥床久了,我再去,他的表情不再那么豐富。他會說來了呀,便不再怎么說話。我們的對話基本屬于一問一答,不說話的時候,他基本都是盯著電視,看到精彩處就笑,像個老小孩。再后來,他小腦萎縮,有時糊涂有時清醒。
小時候,我有很多條手絹。圖案有花卉、山水,還有印著花旦頭像的。母親常把手絹疊成“布耗子”哄我玩。玩丟手絹的游戲,伙伴們都背朝外蹲在圓圈里。手絹丟下去,有人感知得到,有人絲毫沒有察覺,等到大家指著被手絹選中的人,她才恍然大悟地跳起。被選中未嘗是壞事,唱首歌,再把手絹丟給別人。冥冥中,也許接替你的那個人有著與你一樣的磁場,也許她完全是另外的一個。我們都在圓圈里,等著被命運(yùn)選中。父親沒有玩過這個游戲,但他給我買過的手絹,一直在我腦海里,像懷念他一樣,深深地鐫刻,深深地留在最后那一捧灰燼里。
現(xiàn)在,手絹已經(jīng)被紙巾取代。但紙巾和手絹的肌理感差太多。紙巾用完即扔,手絹洗了還能接著用,軟軟地貼著皮膚。若是褪點(diǎn)色,時光的痕跡在上面,摸在手里,內(nèi)心充盈又溫暖。它的消失讓這世間少了許多可感的故事。這一點(diǎn),父親一定比我更懂得,才會一直舍不得棄掉它。
臥床后期,父親經(jīng)常自言自語,講他當(dāng)兵和在老家時的事,卻不怎么提母親。小時候,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吵架。他們一吵,我就特別害怕。怕他們吵得太久,我便使勁兒哭得身體一抽一抽的,父親心軟了,掏出手絹幫我擦眼淚。我暗暗高興,一場戰(zhàn)火終于要熄滅了。假哭伎倆百試百靈,每次我都如愿把小手放在父親粗糙的大手里,就像每次電影散場趴在他脊背上睡著了那般安心。
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父親有一天忽然找不到手絹了,我們把床縫兒都找了,也沒得見。他和我說給他買幾條吧。超市里沒有賣的,便網(wǎng)購了四條給他送去。父親一見立刻讓我都給他揣在口袋里。我偷偷藏起兩條放在衣柜,又在他上衣口袋里裝了兩條。他不時摸摸,生怕手絹再長翅膀飛了。
父親走得很突然,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安詳?shù)靥稍谀莾海瑳]有像母親走時眼角還掛著很大一顆淚珠。燒衣物時,我們把他心心念念的手絹給他帶去了。父親一直很瘦,笑起來嘴角能咧到耳根子。最后的時候,他更瘦了,但一點(diǎn)兒也不嚇人。我們送完他最后一程,才忽然覺得我們的家已經(jīng)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