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
一座戲樓,甚至是覆頂傾梁的老戲樓,往往是村鎮(zhèn)中的一大景致。從蒼山之麓到洱海之濱,散落于熱鬧集市或較大廟觀附近的古建筑,大多是屬于邑人的鄉(xiāng)土戲臺。每當逢年過節(jié)、本主壽辰及慶會諸事,村鎮(zhèn)里都會演上臺戲:本土藝人彈三弦、拉板胡,唱俚曲;有時也延請城里頭的班子來演上臺滇戲,滇戲唱腔老辣陰柔,胡琴高亢激越,只覺得怪怪的、嗲嗲的,除了讓人心底發(fā)顫外,更有一番難以言傳的受用……
身穿五斗秧田,頭戴一口鐵鍋,腳穿一對公雞。
——這句趕場的拿彩俏頭,是出自江尾民間的俚曲。其含意是:鄉(xiāng)人去看戲還是去演出,事先就得賣掉五斗谷、一口鍋、一對公雞做盤纏。收拾利落后露面,才不致于在場面上丟人現眼。由此可見,這參與者心情是何等地迫切與較真啊。記得早些年間,那本主廟邊的戲樓,甚至是覆頂傾梁的老戲樓,都是一個村莊的中心和大景致。鄰村青索村的戲樓比別處講究,我和爹媽多次前往。正月廟會時,青索村都請外地的滇戲班子來唱大戲。那幾里天,臨近幾個村落也跟著過戲癮,漢子家割肉買酒、打牌抽煙,招待前來聽戲的遠路親朋;而那幫婆娘們,則會殷勤地給各色演員們端茶遞水,打掃戲樓子;每當村公房大門敞開,幾聲吆喝后,便有年輕小伙扛著卷成長龍般的猩紅地毯登高鋪臺。好彩頭,大戲快要登場了!整個場子一下就沸騰起來。這紅毯可是專門到滇北藏區(qū)定做的“氍毹”。氍毹指毛織地毯,古代演戲,地上鋪地毯,是以用“氍毹”代指舞臺。
白族的鄉(xiāng)村自古尊重傳統(tǒng)習俗,最曉得:“新媳婦看鞋,戲班子看臺?!边@道理。戲比天大,敬人便是敬己,這氍毹可關乎一村子人的臉面哩!
節(jié)會的正戲演三天或五天不等。在民國某年,張沖師長殺了巨匪張結巴,懸賊頭于城樓,遠近的民眾歡騰唱大戲。單周城的大青樹下,戲臺子就連著開了七個晝夜。耄耋之輩至今記得,當年的演出時,這戲樓前擁擠著觀眾,有賣各種吃貨玩具的小商小販。孩子們串來串去,看戲的大多半是中老年人,男的喜歡戴副墨黑眼鏡,女的就戴頂麥秸編成的草帽。盡管正在上演的劇目是《靈官開臺》,大家都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情節(jié)和唱詞都爛記于心,但每次再看都饒有興致,不到戲演完,一般很少有人半道離場的。戲里的王靈官這個神道,在老大理特別受崇拜。古城南門樓上還有靈官殿。民家人把靈官當作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的天神。靈官演得最好的得數花臉王海洲,他是四川人,一直在昆明的滇戲班里掛單,商會要專門派車去請他。其實,這地方戲里連唱、念都沒有,但王海洲把它演活了:重彩臉譜,全新盔鎧;口吐煙火,云霧繚繞;金雞獨立,穩(wěn)如泰山;拈須顫腮,神采飛揚。故他一登場,臺下就擠滿黑壓壓的粉絲和票友……
滇戲本由川戲派生出來的,融合其他地方劇腔特色而演變出的地方戲種。據云南戲曲史料記載:其產生與慈禧太后為首的清廷遺老大力倡導戲劇有關;長期以來,雜戲社團的興起,也與蒙古貴族干預傳統(tǒng)漢文化有一定干系。從元的《長生殿》、明的《牡丹亭》到明末清初著名的雜戲《燕子箋》《長生殿》《桃花扇》等劇作的出現,反映出我國舞臺藝術上戲曲的極盛時期。當時的達官貴人,不諱忌農民起義軍帶來的動蕩局面,長期癡迷于戲劇娛樂活動。此風逐步發(fā)展成市井習氣,由中原向邊地不斷地拓展,演變成多種地域行派別以及分枝。而云南的滇戲的興起還有原因,清順治三年(1646 年)冬月,長期盤踞四川的張獻忠軍中出現叛徒。次年正月三日,這個農民義軍領袖在沖出重圍時,突遭飛箭射死。其潰部將領孫可望、劉文秀等人南下,經貴州入云南建立政權,又聯合南明永歷帝共同抗清,曾頗有些氣候。這批蜀中的軍伍大漢,常借破嗓吼老三板雜腔,點綴枯燥的軍營生活,那便是滇戲的最初雛形。
滇戲傳入大理的最早時間,大約在光緒七年。當時鶴慶商幫稱雄滇西,其分支機構遍及省內外和印緬。這些商號的先生掌柜們,空閑時喜歡哼唱幾句,充票友,揮霍銀票從省城或外地雇用戲班,把滇戲當作時髦輸入境內。上行下效,隨著滇戲的流傳與興盛,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從澤地到山區(qū),大凡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幾乎都設有或大或小、或繁或簡的戲樓或戲臺。這些在蒼洱間數以千計的氍毹之地,見證了地方戲劇昔日的繁榮,也目睹過當年大理人最活生生的民俗生態(tài)。
在過去的數百年間,農村永遠的最貧困和落后的地方。那些能夠用紅氈絨鋪就的戲樓臺,一定是村民心中最豪華的文化圣殿。但時過境遷,從20 世紀80 年代起,那些錄音機、半導體、電視機等逐步在鄉(xiāng)村登場,戲劇演出,早已不是農村里唯一的娛樂活動;隨著數字化時代來臨,文化娛樂活動更加多元化。戲曲只得衰落,戲班子也越來越少,樓臺也便遭到了冷落,無奈地閑置了起來,時間一長,也就淡出人們的視野……
戲樓的數量越來越少了,剩下為數不多的殘存,寂寞地蹲守在鄉(xiāng)村的角落里,無人問津。在滿是塵土的臺面上慢慢挪步,慢慢思考,會窺見一些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會窺見亮亮的珠花兒、顫嘟嘟的絨球兒、絢麗的靠旗和拂動的飄帶,還有長長短短的兵器。風來了,伴著極有力的風聲,也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行腔弄調聲,那所有越來越高亢!漸漸地,又聽出了戲文中可歌可泣的內容,聽見古人們在哭在笑在吼喊。隨后,他們又都趁著夜色,低吟著正氣之歌,緩緩隱而去。
20 世紀30 年代算得上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大理的滇戲也不例外,這時也出現過空前的繁榮與璀璨。據地方史料述,僅僅大理古城里,便有七、八家滇戲班子。其影響較大的,一家是“清華班”,另一家是“云福班”。
“清華班”班主晏華清。四川人,圓圓的臉,笑口常開。他滿肚子都是戲,既能演,又能編,人稱之“爛肚皮”。他主演須生,擅長于苦戲。在《陳嬰拾子》中扮演公孫杵白,演得聲淚俱下,觀眾亦會淚流滿面;班里有個旦角叫張月樓,是一瘦高的中年男子,聽說曾有過輝煌歲月。但他演戲時,無論扮相、唱功都使人不敢恭維,特別是他的尾腔總帶一個“唉嗨哀”或“唉嗨嗨”的,缺乏美感?!案T瓢唷卑嘀魇瞥蹋彩撬拇ㄈ?,專演須生(黑須、白須、紅生),拿手戲數十種。辛亥革命期間,束云程在南方帶著班子跑碼頭,對幫會語言極為熟悉,他的拿手戲《巴九寨》就是一出地道的洪門戲。他扮演巴老九,一口江湖話,語如連珠,行云流水。福云班能久負盛名,就在于有他這根臺柱子。
兩家班子里,云南人也不少,但兩位大牌班主都是川籍。所以,當時大理的滇戲中有濃辣的川味,也就不足為奇。這兩班都長住蒼坪街南排幾院,大理古城雖為滇西重鎮(zhèn),也養(yǎng)活不了百十號人。他們經常輪流到麗江、鶴慶或下關、喜洲、鳳儀、周城等地演出。
時間到1943 年9 月12 日,紫云街大戲院落成頭一天的夜里,戲樓里突然有煞神大喝一聲,頓時燈火大亮,女鬼從后臺跑出,煞神、四靈官出臺追之,煞神手灑五色糧、五色線,用寶劍剁碎黑碗,擰得一只活公雞的脖子出血。女鬼被追出戲院前后門,煞神在戲院各處涂抹雞血,然后返回戲樓。這是舊時戲院慣例的破臺儀式,意在祈福驅邪。這也是一種儀式,暗合了中國戲起源于祭祀……當然這也是大理最早的城鎮(zhèn)專業(yè)劇院。
遠在上古時代,華夏大地就出現了以歌舞為職業(yè)的人——巫覡,其中女的稱巫,男的稱覡。巫覡的工作在當時很受尊重,因為人們相信他們的舞蹈與酣酒能招徠鬼神,并讓神靈高興?!对娊洝り愶L·宛秋》中有“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巴鹎稹?,就是四方高,中央低凹的地方,人在宛丘中,手持羽毛群舞,觀眾在四周斜坡上坐著,居高臨下觀看著表演。
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席,匆匆去路,愁滿旌旗。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944 年秋,中國遠征軍開始騰越反攻:9 月14 日,攻克騰沖,11 月3 日,收 復 芒 市;次 年1 月24 日 奪 取 畹 町鎮(zhèn),友軍勝利會師,怒江西岸淪陷國土全部光復了。為慶??谷諔?zhàn)爭的西線的勝利,十多家戲班子在各鄉(xiāng)鎮(zhèn)舉行近百場義演。其間,“福云班”的束老板在大川宮里的一闋《木蘭花慢》令曲,字字血淚斑斑。讓臺下近千名父老熱淚沾襟,憑添出一腔懷鄉(xiāng)報國的豪情……
世事如煙,轉眼已逝百年;該來的已經來過,該散還是散去罷。在邑人依稀的記憶深處,大理所剩下的老戲樓也屈指可數了。一座夕陽峰麓的將軍廟,靠景區(qū)的修復,其三進的院落里,尚保存著像模像樣的戲樓子,前幾年的農歷八月十五,除表演傳統(tǒng)民俗“上刀山”“下火海”外,尚有村莊或老協(xié)組織的滇戲社來助興:在千年青樹的濃蔭之下,演出《火燒松明樓》《鍘美案》《三岔口》等傳統(tǒng)劇目的片段,登臺者十分投入,有滋有味;但不多的觀眾總是走來走去的。另一座大戲樓,在蝴蝶泉邊的周城古鎮(zhèn)中,最熱鬧的時分是“火把節(jié)”之夜。廣場上持火把者多達數千人,熊熊光亮讓戲臺黯淡了。臺上延續(xù)著老戲或其他劇目,角兒一直咿咿呀呀來回地唱,遠遠地很縹緲,聯想起小說《故鄉(xiāng)》,魯迅稱之為“那夜似的好戲”。一下子,人仿佛回到童年時光,夜空里有了槳聲和清涼的青蠶豆氣息……這樣的文化通融,我覺得很恬淡,也真的很美!
今年深秋,我回了趟洱源彌苴河畔的老家,整個村子顯得異常安靜。青磚碧瓦的老人協(xié)會,艷日之下,幾個耄耋之年的老人閑極無聊。突然間,幾人憶起當年鶴慶唐貢三老板來村里演滇戲的趣事,便自娛自樂的打起曲詞“蓮花落”來。
蒼頭(唱)打板阱子來唱戲,草鞋脫下丟滿地,土臺就地無高架,踢一腳來唱一句。門子(凈)小兒,帶馬來!童(答)馬兒啊無有?。▋簦┠酶鶔甙压饕驳昧?(答)是。(凈)我尼卡虛(白語“渴水”)啰?。ù穑┗ㄌ摚ò渍Z“開水”)支無有。(凈)拿點格虛(白語“冷水”)也得哩?。〒魣雒妫┻藛苓藛苓烁颀垖m嗆……
盡興玩耍一番后,幾位老人笑得流下熱淚,用手揉著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位唱蒼頭的長須老者拖聲道:“獻丑了,莫見笑,登不得臺盤哩!”我連忙解釋,說自己就喜歡這樣的鄉(xiāng)土戲,唱得還有板有眼,蠻好聽的哩!但他們并不留心贊揚的話,突然沉默下來;也許,寂寞的心靈需要更深度的溝通和理解,他們除去對鄉(xiāng)土舞臺藝術的癡迷外,更有對流金歲月的痛苦偏愛與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