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揚
美國哲學家羅伯特·斯托內克(Robert Stalnaker)將語境界定為“共有場”(common ground),即交際方在某一時刻所共同預設(commonly presumed)的信息。共有場理論解釋力強,在話語解釋、預設以及說謊者悖論等領域具有持久的理論影響力。我們試圖在這里搭設一個條理清晰完整的解釋框架,以把握共有場語境理論的諸多特性,勾勒其理論縱深和思想基礎。首先,我們將分析共有場的三個特征,即共有場是命題態(tài)度概念,具有迭代結構,通過適配(accommodation)得以更新。進一步,我們會說明共有場何以被界定為一個可能世界集。其次,我們指出,共有場的上述特征和界定背后是斯托內克對兩個基礎問題的創(chuàng)見,這兩個問題分別是何謂“交際”,以及“預設”從何而來。最后,我們將說明斯托內克論述共有場的方式實際上暗示了一種關于語境的表征理論。
交際發(fā)生在情境(situation)里,這是共有場語境理論的直覺基礎:語境即是一種情境,為理解交際者的所言(what is said)及欲意(what is intended to mean)提供解釋資源。語境提供的解釋資源涉及眾類信息,如“言者意向(intentions),言者及聽眾的知識、信念、期待和旨趣。在同一語境下已完成的其他言語行為,說話的時間,話語效果,已表達的命題真值”。①R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and Content: Essays on Intentionality in Speechand Though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5.顯然,每位交際者各自有獨特的背景知識、會話目的、旨趣、交際期待和個人信念等。共有場語境試圖捕捉的不是這些獨立分殊的認知狀態(tài),而是那些被交際者所共同預設的信息,它們保障了會話交際的成功。斯托內克將這些被共同預設的信息叫作共有場。
共有場是命題態(tài)度概念,反映的是參與者對彼此共有預設的“共同接受”。這里,參與者“共同接受”的可以是他們對預設信息內容的共同信念、假裝、懷疑、希望等。因此,為了特定的交際目的,交際雙方可以共同接受假的預設信息,于是,假的預設信息就可以落入共有場。
例如,這周二(6 月18 日)中午,陳紅的父親問母親:“晚上還是給陳紅做上周的紅燒茄子嗎?”母親答:“當然不啊,沒聽到她說不喜歡吃嗎?”隨后,陳紅打電話說忘給他們講今天不回去吃晚飯了。這段對話表明,父母共同接受對以下預設信息的信念:陳紅6 月18 日會在父母家吃晚飯。這條信息雖為假(陳紅的電話表明實際上她這一天不回父母家吃晚飯),但它構成了父母對話的一條共有場信息,促成了父母間的這場對話。
共有場包含假信息也會發(fā)生在“佯裝”的情況下。例如,看到王浩,陳紅抓住身邊黃斌的手,說:“親愛的,今晚我們還去看電影?!秉S斌機敏地理解陳紅是要讓他配合演她男朋友,斷了王浩的念想。于是黃斌配合說:“好呀寶貝,去昨天那家影院嗎?”陳紅與黃斌在王浩面前共同接受這條被佯裝的預設信息,即黃斌是陳紅的男朋友。顯然,這條信息是陳黃二人的一條共有場信息,這條預設信息雖為假,但沒有這條信息,交際目的就會流產(chǎn)。
對于成功的會話,每位交際者各自認為某條信息是所有交際參與者的共同預設,這還不夠,只有交際者對該預設信息共同接受的態(tài)度彼此通達(mutually accessible),共有場才能形成。這就牽涉到共有場的結構問題。
斯托內克認為,共有場具有如下迭代結構:“一個命題是你和我之間的共有場如果我們(為了某個特定的交際目的)都接受它,我們都接受我們都接受它,我們都接受我們都接受我們都接受它,等等。”①R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25.這種迭代結構的形成,關鍵在于每個交際者對該預設信息的接受態(tài)度彼此通達。給定一個對話和一條預設信息,這一通達關系(Accessibility Relation)可表述為:每個對話參與者通達n每個對話參與者通達n-1……每個對話參與者通達1每個對話參與者對這條預設信息的通達0。我們假定某對話參與者為A 和B,共有場為命題φ,其相應的通達關系為接受關系:rn,rn-1……r2,r1,圖1 則示例了共有場的迭代結構:A0與B0分別代表對話者A 和B 對命題φ 的接受狀態(tài)0。以A 為例(同理于B),從A1到An代表會話參與者A 迭代的接受狀態(tài)(1,2……n-1,n)。給定通達關系r1,A1表示A 接受1B 接受0 命題φ;給定通達關系r2,A2表示A 接受2B 接受1A 接受0 命題φ;…… 給定通達關系rn,An表示A 接受nB 接受n-1…… A 接受1 B 接受0 命題φ。
圖1 共有場迭代結構圖
從r1到rn的迭代是理論上形成共有場的結構條件,否則,如果A 在Ai中接受iφ 為共同預設,而B在Bi處不接受iφ 為共同預設,通達關系在ri迭代遭到阻斷,共有場則難以形成。
共有場會隨對話改變,這一變化過程就是“適配”,即交際方對共有場的信念達成一致的過程。一場對話的參與者很可能對哪些預設信息是共有場有不同的認識。我相信φ,所以我相信φ 是共有場;然而很可能你也相信φ,卻不相信φ 是共有場。于是我們對共有場的信念沒有達成一致。斯托內克認為,成功的交際活動依賴于對共有場的一致信念:“交際包含的一個規(guī)范就是交際參與者的預設——他們當作共有場的信息——應該一致?!雹赗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p.46.
這一會話規(guī)范促成了適配過程。然而,適配的前提是交際雙方必須首先互相認定他們對共有場的信念存在分歧,并且分歧必須明示交際者。斯托內克認為,“明示事件”(manifest event)可以做到這一點,即“發(fā)生在交際環(huán)境下,對交際者都很顯明(obviously evident)的事件?!雹賀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p.47.顯然,話語本身就是這種明示事件:“當話語產(chǎn)生,它被產(chǎn)生這一事實會變成共有場;當交際語言的語義是共有場時,一句帶有語義的話語被產(chǎn)生出來這一點將會得到明示?!雹赗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p.47.
分歧被明示,意味著適配的開始,三種不同的明示方式對應著三種適配過程,我們可以將其分別命名為“擴充共有場”“更迭共有場”以及“偽裝共有場”。
第一,擴充共有場。你說出一句話,該句預設命題φ,你相信命題φ,并相信φ 是我們的共有場。這將成為我相信命題φ 并也將其視作共有場的理由?;谠摾碛?,我的信念集由于囊括進命題φ 得以擴充,同時我接受φ 是我們的共有場,于是,你一開始當作共有場的命題最終成為我們之間的共有場。你對我說:“我去幼兒園接孩子?!边@句話預設你有孩子,也表明你相信你有孩子這一信息是你我之間的共有場(或者相信它將會是我們的共有場)。雖然在你告訴我之前,我不知道這條信息,你也不知道我是否知道這條信息,但是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你在撒謊。另外,要是你沒有孩子或者你不知道你有孩子,你也不會預設該信息。于是,我有了一條新信念,即你有一個孩子,通過你說的話,我相信你相信……我相信你有孩子,它成為我們的共有場。因此,一開始只是你當作共有場的信息最后成為我們的共有場。
第二,更迭共有場。我“明確否定你所預設的命題而改變你的預設,這樣,你將不再錯誤地把該命題作為共有場?!雹跼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p.48.你問我:“你又換工作了?”表明你預設我至少換了兩次工作,并認為這一信念是我們的共有場。我回答:“我換了,但是只換過一次?!憋@然,我否認了你的預設,你不再認為“我至少換過兩次工作”是對話的共有場。該回答重新建立起來一條共有場,即這是我第一次換工作。依此,共有場獲得了更迭。對于順利的會話交際,我本應該直接通過說“換了”還是“沒換”來回答你,但這里我不得不首先糾正你的錯誤預設,更迭對話的共有場。
第三,偽裝共有場。在某些情況下,我并不相信你通過明示事件所做的預設,我有理由相信該預設為假,但是由于它可以實現(xiàn)我們的交際目的,我們會接受該假預設為共有場。之前的語例中,陳紅和黃斌通過明示事件共同預設“黃斌是陳紅的男朋友”,這一預設雖為假,但是有助于實現(xiàn)“拒絕王浩”的交際目的,因此,他們把該預設偽裝成會話的共有場。
我們提到,共有場是一個命題態(tài)度概念,它表示的是交際者共同接受的信念。如果這些信念由一組命題來表達,共有場則可以界定為一組命題。然而,就斯托內克看來,通過一個可能世界集來界定共有場是更基本的方式。
可能世界集確立在特定的交際過程中,它提供了交際者在某時刻“可言說的選項”。斯托內克認為話語交際的核心目的是提供關于世界的信息,然而世界有很多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就是一個可能世界。言說在話語交際中的功能之一就是從眾多可能性中挑選出一種可能性,排除其他可能性?!疤暨x”,即確認一個言說選項,將之傳達出來。你對我說“廣州是廣東的首府”,這句話選出并傳達了一個可能世界(這一可能世界也就是現(xiàn)實世界),即廣州是廣東的首府。然而我們可以想象,世界還有其他可能,交際者因此有不同的言說選項,比如“中山是廣東的首府”以及“佛山是廣東的首府”等等。一方面,共有場限定可能世界集,它是所有給定可能世界的共有部分,只有能夠使共有場為真的可能世界才能成為這個可能世界集的元素。可以想見,你我之間的共有場是“廣東有首府”,它在我們上述列舉的可能世界中都為真,而給定這個共有場,可能世界集就不能包含“廣東沒有首府”的可能世界。另一方面,可能世界集限定共有場:一條信息要成為共有場,當且僅當它在所有給定可能世界中為真。在這個意義上,可能世界集給共有場劃了范圍。鑒于可能世界集與作為語境的共有場之間的對應關系,斯托內克將該可能世界集稱作“語境集”(context set)。
假設一場對話,甲說:“那本書封面是什么顏色的?”乙答:“那本書的封面是紅色的”(p1)。顯然,甲乙之間此刻的共有場之一是“那本書有封面”(c1),給定上述共有場與語境集之間的關系,這場對話在此刻的語境集不能包含使該共有場為假的可能世界,這樣,語境集中可能世界的范圍得到了限定。在該范圍內,我們可以設語境集中包含n 個可能世界,分別是“那本書是紅色封面”(w1),“那本書是藍色封面”(w2),“那本書是白色封面”(w3)……“那本書是 M 色封面”(wn)。進一步來說,乙的斷言p1(“那本書的封面是紅色的”)讓語境集和共有場都發(fā)生了變化:w1被p1斷定,于是,從w2到wn的所有可能世界從語境集中刪除,同時,p1提供的認知信息(即“那本書是紅色封面”)擴充了共有場的內容。在甲乙的交際繼續(xù)進行之前,這場對話的語境集至少要保證p1和c1都為真。
既然共有場可以由語境集來界定,那么共有場對言說的作用就可以分析為語境集對言說的作用。借助這種分析方法,我們可以隱去“共有場”,僅僅通過說明言說與語境集之間的關系來刻畫動態(tài)的交際:言說[如一個斷言(an assertion)]改變語境集的元素,反過來,語境集限制言說的范圍,交際就是言說與語境集互相限制和改變的過程。
至此,我們分析了斯托內克共有場概念的三個特征和它的“可能世界集”界定。然而,共有場語境因交際而創(chuàng),這是它的語用本質:交際使語境得以生發(fā)、識別和派用。與此密切相關的有兩個問題:首先,共有場要借助交際,那么如何刻畫“交際”?其次,如果共有場的對象實質上是交際參與者共同接受的預設,那么如何理解“預設”?這兩個方面構成共有場語境理論的重要基礎。
什么是一場“交際”?斯托內克把該問題的答案叫作“語用的背景故事”。語言哲學家需要說明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斯托內克的版本是:“我知道,并且你需要知道,某件事是否是A,或者是B,或者是C,等等;所以,我說出一個語句,用這個處于上下文的語句來說出A 或者B 或者C 等等;因此,如果一切順利,你會得到你需要知道的內容?!雹賀obert C.Stalnaker, Context, p.21.實際上,這一“語用的背景故事”是對大衛(wèi)·劉易斯(David Lewis)版本的修正,劉易斯的版本是:“我知道,并且你需要知道,某件事是否是A,或者是B,或者是C,等等;所以,我說出一個在上下文中我視為真的中文語句(原文為“英文語句”——引者注),而這一語句的真取決于A 或者B 或者C,等等;因此,如果一切順利,你會得到你需要知道的內容?!雹贒avid Lewis, “Index, Context, and Content”, S.Kanger, S.?hman, eds., Philosophy and Grammar, Dordrecht: 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0, p.93.斯托內克和劉易斯都把言語交際視作提供信息的行為,這一信息是言者知道且聽眾需要知道的內容,但是兩者對交際的信息內容有不同的理解:斯托內克認為交際內容是交際參與者所表達的命題;劉易斯認為交際內容是某一具體語言下所言語句的真值。言語交際過程一般表明言者希望傳遞給對方一定的內容,這一內容首先是語義內容。斯托內克和劉易斯都將語句作為語義機制的輸入,兩者的分歧在于語義機制的輸出是什么:斯托內克認為是命題,劉易斯認為是語句真值。
我們認為,斯托內克講述的語用背景故事可以從兩方面得以論證。一方面,斯托內克強調,決定某一語句真值的信息有兩層作用:一層作用是確定交際的所言內容,另一層作用是確定所言真值。如我斷定語句“你是個笨蛋”為真,李榮有兩種方式斷定其為假:第一種方式下,李榮與我共認“你”的指稱是王明。李榮和我都在給同一個命題“王明是個笨蛋”賦予真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對命題“王明是個笨蛋”有真正的分歧。第二種方式下,李榮與我沒有共認“你”的指稱。比如,我用“你”指王明,李榮認為我用“你”在指李榮,而我并不知道李榮錯認了。這種情況下,我們斷定了不同的所言內容,也就是斷定了不同的命題:我斷定“王明是笨蛋”,李榮否定“李榮是笨蛋”。我們在這里只有誤解,沒有分歧。只有在語義過程中獲得合適的命題(也就是語義內容),交際雙方才有可能避免誤解,以正確的方式(如上述第一種方式)賦真值。因此,語義過程的輸出必須是一個命題,才能夠區(qū)分信息的上述兩層作用(“獲得所言命題”和“確定所言真值”)。另一方面,交際行為對交流語句的真假沒有必然要求。滿足特定的交際目的很可能意味著我們要說一些假話(即使我們假裝其為真)。交際方能夠通過這些假語句交流得起來,靠的是交際雙方的共有場,即他們(彼此通達地)共同接受相關預設信息。顯然,獲得這個共有場,依賴的不是所言語句的真值,而是對所言及其預設“共同接受”的命題態(tài)度。要有命題態(tài)度,必須要先有命題,這意味著交際的語義材料并不是語句的真值,而是命題。因此,斯托內克的語用背景故事弱化所言真值,凸顯所言命題,實際上就是在給作為命題態(tài)度概念的共有場鋪路。
共有場的內容是交際方共同接受的預設信息。這里的“預設”尤指言者做出的預設,而不是詞句自帶的預設。區(qū)別于以往普遍將“預設”理解為“詞句預設”(sentence presuppositions),“言者預設”構成了共有場概念的另一根本。從詞句預設到言者預設,義理上的起承轉折表明“言者預設”并非空造,其理論指向十分明確。
詞句預設取決于詞句的字面義和語法規(guī)則,是純粹的語言學考量。詞句預設實際上被視作語義學概念:預設歸根到底是詞與語句(觸發(fā)預設的詞與被預設句)、語句與語句(觸發(fā)預設的句與被預設句)之間的語義關系。將預設看作詞句預設,無法說明交際中的三類預設現(xiàn)象。
(1)所言預設不被接受致使所言違和。西蒙斯指出,一方面,“交際中的預設只是交際參與方的背景信息,不是交流的內容和要點?!雹費andy Simons, “Foundational Issues in Presupposition”, Philosophy Compass, vol.1, no.4, 2006, p.359.然而,當背景信息難以令人接受時,話便顯得唐突、不恰切或不舒服(即“違和”)。如我說:“李志戒煙了?!蹦銘骸袄钪靖静晃鼰?。”我的話引起違和的原因,不是所言本身,而是所言預設:“戒煙”預設“曾經(jīng)抽煙”,而有人指出李志從不抽煙。
(2)所言預設作為交流的新信息被接受,所言不顯違和。不可否認,交際中的預設有時恰恰是重要的交流內容,我們將其作為新信息接受下來。如你說:“新同事很帥!”小王應:“我敢肯定他妻子也這么想?!憋@然,短語“他妻子”預設新同事有妻子,這是在利用預設傳遞信息,提醒你新同事有妻子,這時候小王的話在交際中并無違和之處。
以上預設都是由詞句語義或語法所引發(fā)的,但它們有時不被接受,有時卻是重要的交際內容,詞句預設理論無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
(3)佯裝預設信息。詞句預設的經(jīng)典界定是語句S 預設命題φ 當且僅當只有φ 真,S 才有真值。不過,在具體的交流活動中,我們會遇到S 有真值同時φ 為假的情況。如在陳紅和黃斌演的那場戲里,陳紅通過說“親愛的,今晚我們還去看電影”這句話預設黃斌和她是情侶,這一預設為假,而這句話確有真值(即為假)。因此,詞句預設難以說明佯裝預設的情況。
問題好像出在詞句預設遺落了預設發(fā)生的語境。勞里·卡圖南(Lauri Karttunen)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語用的詞句預設”(pragmatic sentence presuppositions)理論:S 語用地預設φ,意味著只有在可以衍推φ 的語境②卡圖南指出,“‘語境’是一組背景假設(assumptions),它包括‘任何言者選擇的,并視為他與其聽眾分享’的內容?!盠auri Karttunen, “Presupposition and Linguistic Context”, Theoretical Linguistics, vol.1, no.1-3, 1974, p.181.中我們使用S 才是恰當?shù)模╢elicitous)。 語用的詞句預設不再孤立地顯示語言單元之間的語義關系,它現(xiàn)在對應的是可以衍推出自己的語境。開發(fā)詞句預設的語用面相可以說明上述困難“(1)”和“(3)”:對于“(1)”,所言違和源于所言語境不能衍推所言預設;對于“(3)”,陳紅的“親愛的,今晚我們還去看電影”是假話(即該句有真值),然而陳紅與黃斌的對話目的(即讓王浩死心)營造了一個語境,從中可以推出該句的預設(即黃斌是她的情侶)。“(2)”好像不能被“語用的詞句預設”所解釋:語句“我敢肯定他妻子也這么想”在之前所例舉的對話場景中并無違和之處,然而我們很難在對話者之間建立一個能夠推衍其預設(即新同事有妻子)的語境。因此,我們不能說找不到能夠衍推所言預設的語境,所言就會違和。
劉易斯試圖通過“預設容納原則”來化解“(2)”:“如果在時刻t 說某句話需要接受預設P,并且如果在t 之前P 并沒有被預設,那么P 在t 時刻被預設。”①這里的“容納”和前文斯托內克的“適配”只是譯文之別,都對應英文“accommodation”。劉易斯將語境的更新看作語言實踐的一項規(guī)范,斯托內克則認為語境的更新并不依賴于特定語言,而取決于交流者的意向(speaker’s intention)。David Lewis, “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vol.8, no.1, 1979, p.340.根據(jù)該原則,語境在所言時刻t 得到更新:所言預設在t 時刻自然納入語境當中,保證所言預設能夠從更新的語境中推出。對于“(2)”,語句“我敢肯定他妻子也這么想”在t 時刻說出,語境在t 時刻得到更新,這意味著所言預設“新同事有妻子”被納入語境中。所言預設既然是新語境的一部分,自然能夠從該語境中推出。借助“預設容納原則”,語用的詞句預設看起來能夠很好地化解“(2)”:語句“我敢肯定他妻子也這么想”在t 時刻于對話并無不恰當之處,因為其預設可以從更新的語境中推出。問題是,“預設容納原則”是一項有關某門語言的約定原則,語境的更新是這一語言約定原則的結果,它與言者的交際意向等因素不相干。如此刻畫語境更新過程不符合我們的直覺。直覺上言者意向等全面參與到對預設信息(也就是對語境)的構建當中。斯托內克認為,如果我們要公正對待言者意向對預設的作用,在思路上就必須放棄“詞句預設”,轉向“言者預設”。
如果說詞句預設主要來源于特定詞句的觸發(fā),相對照來說,言者預設強調言者在交際中如何根據(jù)自己的交際意向去做出預設。這意味著預設的產(chǎn)生不再依賴詞句語義,而是依賴言者的信念狀態(tài)?!斑@一觀點希冀將語言學現(xiàn)象還原成言者的信念狀態(tài):對預設的要求僅僅通過言者的內在狀態(tài)來滿足,只要言者具有必要的信念,預設的要求就能滿足?!雹贛andy Simons, “Presupposition and Accommodation: Understanding the Stalnakerian Pictur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12, no.3, 2003, p.257.
“言者預設”理論試圖徹底扭轉“語義觸發(fā)預設”的思路。一方面,預設的內容發(fā)生了變化。“他又來胡說八道了”不再僅僅預設命題“他之前至少有一次來胡說八道”,而是表明言者心中確切記得有一次(包括具體的時間、地點和涉及的人物等)他曾來胡說八道。言者預設意味著言者意向等非語言學要素全面介入對預設的分析之中,預設的內容不再完全受制于字面義,而是反映言者的信念狀態(tài)。另一方面,“言者預設”可以讓我們正確理解共有場語境適配。如果說劉易斯的預設容納原則是交際過程中語言使用的規(guī)范,那么,斯托內克的共有場適配規(guī)范就是交際過程中關于言者意向的規(guī)范。換句話說,在“詞句預設”的線索上,交際的達成有賴于某種特定的語言(語言中的語詞及其預設),“交際”就是言語交際;在“言者預設”的線索上,交際的達成有賴于交際當事人的交際意向和信念狀態(tài),“交際”就是意向交際。
借助“言者預設”,共有場的更迭、擴充和偽裝能夠回應上述“(1)”“(2)”“(3)”所提出的問題,也能避免劉易斯方案中對言者意向的擱置。需要強調的是,借助“言者預設”,共有場的更迭、擴充和偽裝直接體現(xiàn)交際方意向上的變化,交際方在交流過程中所思所想的變化不再受到任何特定語言的影響。“以這種脫離語言的方式來刻畫言者預設,相當于言者可以不通過任何實際的言說來進行預設”。③Mandy Simons, “Presupposition and Accommodation: Understanding the Stalnakerian Pictur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12, no.3, 2003, p.267.這里的問題也是顯然的:作為“明示事件”的言語行為促成并標識共有場適配,換句話說,言者預設發(fā)生在言語的同一時刻,即言者做出言語行為,言者預設得以改變,共有場適配得以進行,這意味著斯托內克對共有場適配的刻畫仍然離不開特定語言中的言語。
我們在介紹共有場語境理論的一開始,就提到了斯托內克建立該理論的基本直覺,即“語境是話語發(fā)生的情境”。從這個角度看,斯托內克對語境的說明也就是對“情境”(situation)的說明。沿著這一思路,斯托內克的理論關切其實是“表征”情境式語境(context-as-situation),這種對語境的研究進路我們可以將之看作語境的表征理論(the representational theory of context)。
首先,所謂“表征”,一般意味著具有語義性質的對象(object)。這里的“語義性質”包括“內容”“指稱”“真值條件”“真值”等等。斯托內克試圖建立情境式語境的表征理論這一點十分明顯。我們在“共有場的‘可能世界集’定義”那一節(jié)看到,斯托內克將語境定義為由交際者所共同預設的命題,而命題一般來說是真值可判定的對象,于是,語境就是某種具有語義性質(如“真值可判定”)的對象。斯托內克的共有場語境理論所關切的核心問題便是如何說明“語境”這個表征對象(包括它的本質、結構)以及它對話語解釋的作用等。
其次,在斯托內克看來,語境代表的是“外在”于待解釋話語的解釋資源。斯托內克的語境理論的另一基本直覺是話語內容依賴并更新語境。這實際上預設了一種話語內容與語境之間的關系:待解釋的話語內容在“一邊”,具有解釋功能的語境占據(jù)相對的“另一邊”,兩者互相作用。之前談到,斯托內克的語境理論將語境當作某種對象(即命題),這些對象應該外在于待解釋對象(即話語)。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在時間T1處將命題P 當作語境集的一部分,那么P 應該被理解為屬于“語境”的范疇,它作為對某一話語U 的解釋項而存在,然而我們不會在T1處將話語U 歸于“語境”的范疇。在這個意義上,語境P 和話語U 是相互外在的。當然,U 的內容通過適配過程在T1之后會包含在語境集當中。P 還有可能在時間T2處被某個語句表達出來,并需要語境集里的其他命題來解釋。于是,在這種情況下,P 在T2處就不屬于作為解釋項的語境范疇,而是屬于待解釋的話語,它外在于語境集里作為解釋項的其他命題??傊?,斯托內克將語境表征為具有解釋作用的“對象”,它外在于待解釋對象。
最后,斯托內克的語境是描述性的理論建構(descriptive approach)。我們提到,斯托內克語境建立在交際對話的基礎上,它是語用學語境。語用學語境的主要問題并不是語境如何作用于語義,而是語境如何作用于交際。為了澄清這個問題,斯托內克刻畫了語境的本質、結構和功能。就像他強調的,他的語境概念“可以讓語境與交際內容之間動態(tài)交互的過程獲得清晰的表征”。因此,斯托內克處理語境的方法是描述一個對于解釋某個交際行為所必要的情境,而不是提供一套“情境應該如何解釋交際行動”的規(guī)范條款。在這個意義上,斯托內克的語境,即“共有場”,是描述性概念。
本文試圖從兩個方面建立斯托內克語境(即共有場)的理解框架:共有場的特征(及其界定)與共有場的基礎。斯托內克用可能世界集來界定共有場語境。共有場的基礎有兩個方面:它包含一套特別的語用背景故事,其中涵蓋了對“交際”的基本理解;共有場的內容本身開辟了一條關于“言者預設”的研究路線,預設的生發(fā)不再取決于字面意思,而是取決于言者意向。最后,我們論證了斯托內克的共有場語境理論是一個描述的、外在的表征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