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工筆人物畫的審美及意象

◎張志燦

■意象概述

意象的概念

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意象”就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耙狻敝竸?chuàng)作主體表達心中之意，“象”指呈現(xiàn)的表象。二者之間相依相輔?！吨芤住は缔o上》中記載：“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

其中出現(xiàn)了“觀物取象”這一說法。“物”是指目光所及的客觀事物本身，“象”是指人在看見客觀事物后將其進行轉化，最終以帶有主觀色彩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

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意象觀

“意象觀”一詞有著悠久的歷史，是從歷朝歷代的優(yōu)秀人物畫作品提取出來的概念。例如，東晉顧愷之所提“以形寫神”、南朝謝赫所提“六法論”、唐代張璪所提“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里的“師造化”就是指畫家應當師從大自然，“心源”則是在創(chuàng)作中將客觀存在的美通過主觀創(chuàng)作而表現(xiàn)出來，從而達到另一種境界。金岳霖提出：“最高、最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就是主體融入客體或客體融入主體，堅持根本同一，泯除一切顯著差別，從而達到個人與宇宙不二的狀態(tài)?！?/p>

提到“意”，人們通常會想到水墨作品。例如，宋代畫家梁楷的代表作《潑墨仙人圖》，畫面簡約而精到，寥寥幾筆便展現(xiàn)出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仙人形象——寬大的袖子，瞇著的眼睛，步履蹣跚，像喝醉了一樣，十分滑稽可愛。梁楷用簡潔的形式語言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藝術效果。誠如張彥遠所說，“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在當今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工筆和寫意之間的界限并不十分明顯，可以相互融合進而進行創(chuàng)新。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提到，“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在繪畫中，藝術家的繪畫對象、思想和情感必須形成聯(lián)系，不僅要表現(xiàn)客觀對象的真實面貌，而且要上升到所要表達的“意”的層面。所謂的“意在筆先”“胸有成竹”“立象盡意”，都與“象”“意”之間的關系有關?！跋蟆焙汀耙狻敝g是互為表里的關系，“意”是“象”的精神內核，“象”將所要表達的“意”呈現(xiàn)出來。“工”與“意”之間是否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取決于東方審美觀念中的“意”是否能與客觀形象完美調和。作畫的關鍵不在于選擇用水墨或是工筆的形式進行表現(xiàn)，而在于支撐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哲學觀念，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應該以情感為基礎，賦予客觀對象以主觀情感。

■傳統(tǒng)畫與當代人物畫的意象觀比較分析

中國繪畫歷史悠久，其中人物畫出現(xiàn)最早，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獨立成科。古人論畫云：“立意不高，法也平庸，立意不俗，則法也不同凡響?！彼灾饩褪?，如果畫家作畫時只注重外形的勾勒，而不在意意象的表達，那么畫中的意境以及格局則不夠完備。石濤在《大滌子題畫詩跋》中提到，“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時代的不斷變遷以及西方繪畫的影響使得人物畫的意象表現(xiàn)形式更加趨于多元化。

“以線造形”至“立意寫形”

在中國傳統(tǒng)工筆畫中，線條始終處于最重要的地位，是繪畫的骨架所在，更是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形成了極具魅力的十八描。線條可以通過多種表現(xiàn)形式表達出不同的韻味和各種物體的質感。線條在作畫者的筆下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物體獨特的美感。比如，緊勁連綿的“高古游絲描”、滿壁風動的“蘭葉描”以及“吳帶當風、曹衣出水”等極具代表性的線描。中國畫的線條不是對客觀物象輪廓的完全摹寫，是對客觀事物的一種精煉概括，而是主觀與客觀的高度統(tǒng)一，作畫者也能通過這些精煉的線條來傳達自身的情感。

如今，畫家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學習和吸收西方繪畫中的一些表現(xiàn)手法，畫面既內斂含蓄，同時又反映當下社會現(xiàn)狀。隨著時代發(fā)展，畫壇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局面，例如何家英、羅寒蕾、劉新貴、劉瑤等畫家的繪畫風格各不相同。何家英不斷進行探究和摸索，作品的時代氣息十分濃厚，他的畫作時常表現(xiàn)出一種“真”，是客觀現(xiàn)實和人物情感兼具的“真”。但與傳統(tǒng)工筆人物畫不同的是，其在人物造型方面結合了西方的科學造型方法，寫實性與美感并存。他的人物畫以線造型，多變的線條充分表現(xiàn)出人體結構。拋除程式化的人物造型方法，何家英認為西方繪畫并不是完全不值得學習和借鑒的，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其實可以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在他的畫中，傳統(tǒng)工筆畫法與西方寫實的造型方法兼具，如同他所說，“我的信念是中西繪畫在語言及思想與精神上的共融”。何家英的這種寫實性造型方法為工筆人物畫開創(chuàng)了新局面（見圖1）。

圖1 何家英《秋冥》（圖片來源：http://www.chinashj.com/plus/view.php?aid=16732）

“隨類賦彩”至“主觀設色”

色彩是繪畫藝術的基本要素，也是中國工筆畫的主要表現(xiàn)語言之一。如今，人們所用的礦物質顏料和水彩顏料分別由天然的巖石和植物制成，最終呈現(xiàn)出的色彩效果十分鮮艷、濃烈。

南朝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了“隨類賦彩”。這是指當時人物畫設色的主要方法，概括了中國畫用色的基本原則。但是中國畫的色彩不一定與自然原型相同，而是可以按照主觀意向進行設色，以突出繪畫對象的特質，準確表達畫面所要傳達的情感。隨“意”設色，求其類似而已。例如，東晉畫家顧愷之的作品《女史箴圖》，畫中嬪妃精致華麗的服飾只用赭石、黃色和朱砂進行敷色，體現(xiàn)出他的審美追求。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談到，“水色：春綠、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黃、夏蒼、秋凈、冬黯”“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這里提到的四季、水色、天光、山色所呈現(xiàn)出來的固有色調為畫家提供了“隨類賦彩”的依據(jù)。中國畫家并不像西方畫家那樣，利用自然科學對光源的色彩進行分析和研究，以達到準確再現(xiàn)自然色彩的目的，而是思考如何通過色彩抒情達意。中國畫的本質是一種精神產物，因此中國畫在色彩方面并不完全依照自然界中客觀事物的色彩，很多時候甚至可以違背自然規(guī)律。

當代工筆畫在繼承傳統(tǒng)工筆畫技法的同時，從西方繪畫中借鑒了一些色彩概念，從而在寫實造型中形成了更豐富的畫面表達。當代工筆人物畫的畫面不僅色彩鮮明，還有簡潔淡雅的灰色調，畫面具有含蓄的美感。此外，畫家對色彩明度及純度的處理更為細膩微妙，畫面的層次更加豐富。例如，劉瑤的《白夜》《浮生若夢》等工筆人物畫以線造型，加以淡墨和淡雅的色彩進行暈染，使得畫作呈現(xiàn)出一種戲劇性的夢幻感，使觀者能夠沉浸在畫中，慢慢感受時間的消逝。她所繪的線條沉穩(wěn)、精確、剛勁有力又兼具柔美，絕不模棱兩可、拖泥帶水，細膩的暈染，朦朧的畫面使得作品不僅僅是一幅畫，而是具有了更多象征意義和文學內涵。畫面由此變得細膩精致，又不失中國工筆畫的傳統(tǒng)韻味，這種獨特的造型方式也進一步增強了色彩在畫面表現(xiàn)中的重要性（見圖2和圖3）。

圖2 劉瑤《白夜》（圖片來源：https://www.sohu.com/a/367789362_793652）

圖3 劉瑤《浮生若夢》（圖片來源：http://zl.zhuokearts.com/html/exh/photo/2019/04/24/15441.htm）

“虛實相生”至“繁簡多樣”

“傳統(tǒng)東方藝術美是一種蘊涵精神力量的裝飾之美和平面之美?！弊诎兹A先生所說的東方傳統(tǒng)藝術的裝飾性和圖形美具有精神力量，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平面之美”不僅指中國畫的表現(xiàn)形式、工細整齊的線條以及平面設色的方法，還指平面化的構圖方式。構圖指中國人物畫所特有的散點透視法。在欣賞這種構圖方式的畫作時，眼睛的視點可能會不斷轉移，從畫中的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繪畫的空間更接近二維平面，有用一個平面展示一個空間的感覺。比如，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等。和西方繪畫不同的是，西方繪畫的畫面是飽滿密集的，而中國傳統(tǒng)工筆人物畫的構圖強調平面式布局，畫面中的人物分布在平面中，采用散點透視的構圖形式，結合畫中的多個視點進行意象表現(xiàn)，背景則采用留白的方式將畫面的虛實表達到了極致，給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即所謂的“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

科學合理的構圖既能達到更好的畫面效果，也能更好地表達畫家的內心情感。與傳統(tǒng)工筆畫相比，當代工筆畫已經(jīng)形成了更豐富、更多樣的構圖形式。受西方現(xiàn)代構成意識的影響，當代工筆畫的構圖具有構成感。畫家采用各種構圖方式，將圖像以不同的形式進行組合。例如，重復構圖可以使圖像具有更強的秩序感，漸進式構圖可以使靜止的圖像呈現(xiàn)運動的效果，重疊式構圖可以使物體的層次感更加豐富。這些構圖方式使得現(xiàn)代工筆畫比傳統(tǒng)工筆畫更具吸引力。羅寒蕾就是當代工筆畫的代表畫家之一，其細膩的繪畫風格在當代獨樹一幟。羅寒蕾作品中常見的一種構圖形式是，畫面多為留白，人物相對較小，這種構圖方式給觀賞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間。在作品《等待》中，羅寒蕾采用了新穎的組畫的構圖形式，僅用一件幾何形狀的家具就將人物連接起來，留白與畫面中人物的位置相得益彰、和諧統(tǒng)一。羅寒蕾的工筆人物畫經(jīng)過改革創(chuàng)新，汲取古法意韻，煥然一新，別具韻味，但是又不脫離現(xiàn)實，不斷超越傳統(tǒng)的筆墨技巧，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精髓融入現(xiàn)代繪畫之中（見圖4）。

圖4 羅寒蕾《等待》（圖片來源：http://blog.sina.com.cn/u/1606633162）

■人物畫寫實的再認識

中國畫中的“寫實”一詞是從西方素描中借用的。在古代，中國工筆人物畫也被稱作“寫照”“寫真”等，都是用來描述寫實肖像的術語，但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中國傳統(tǒng)肖像畫歷史悠久，有著實用性和藝術性的雙重標準，是一種極具觀賞性的繪畫形式，一直以“助人倫，成教化”為主要功能，即所謂的“千載寂寥，披圖可鑒”。從寺廟壁畫到卷軸，藝術家們繪制了家庭長輩、古代圣賢、皇帝、僧侶、學者等形象，構建了獨特的中國現(xiàn)實主義肖像體系。

當代工筆人物畫追求寫實和客觀真實，但是又區(qū)別于西方的寫實觀念，是對中國畫獨有的“氣韻”進行探索的新的表現(xiàn)方式，體現(xiàn)出中國畫獨有的藝術表現(xiàn)力。但是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如果脫離了中國畫的原始語言，被西方素描的寫實觀念所影響，那么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必然會失去東方特有的審美特征，重形輕意，失去其中的氣韻。寫實主義歸根結底是藝術家所傳達的藝術真實，充分體現(xiàn)了藝術家的氣質、教養(yǎng)和審美?！皫熢旎本褪且芽陀^的人物形象與藝術家的情感表達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動人的藝術形象，否則繪畫就會淪為單純的復制品。

在各種文化不斷交融的今天，工筆人物畫也不斷推陳出新，利用多種材料表現(xiàn)物體的質感，只有敢于突破創(chuàng)新才是中國工筆畫在歷史長河中與時俱進、繼往開來的必由之路。

在當今社會，各種信息不斷相互影響，寫實觀念也從傳統(tǒng)走向當代，形成了豐富多彩的當代工筆人物畫。不同階段的藝術家會吸收不同文化以及藝術形式來豐富自己的藝術作品，不同時期的寫實手法也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在多元化的背景下，中國畫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每個時代的審美觀念都不同，但是意象造型始終是中國畫的審美核心，筆墨精神是中國畫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繼承中國畫傳統(tǒng)精神的基礎上，融入先進文化，才是當今工筆人物畫的發(fā)展方向。